(24)
小芊在高雄待了兩天,我也就吵了她兩天。吵她的原因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田雅容。我拼命的問她為什麼突然提起田雅容?田雅容在哪裏?是不是見過田雅容?但是她總是這樣回答我:「我回台北之前會告訴你的。」
在那一秒鐘,我恨不得她馬上回去。
這兩天,她輕鬆愜意的在高雄市逛街閒晃買東西吃小吃看電影泡書店和網咖,還到澄清湖和西子灣找了兩棵樹簽名,天知道她為什麼隨身帶着立可白?又到藤井樹開的咖啡館裏去吃下午茶,説是想找他簽名。
不過藤井樹開的咖啡館確實不錯,有特別的義大利麵和好喝的純手工虹吸式煮法的咖啡。地址是高雄市中正二路56巷4號,在大統和平店後面的公園裏。〈咦?我説這個做什麼?〉終於,她無所事事的兩天過去了,而我一顆心懸在田雅容三個字上面的兩天也過去了。我送她到小港機場搭飛機的時候,她交給我一封信。而她在把信拿給我之前告訴我:「尼爾,這封信是雅容十年前寫的,也就是她要離開台灣到德國去的前一天晚上寫的。她本來想在上飛機之前交給你,但她沒有勇氣。」
為什麼呢?我皺眉問着。
「她説,這封信代表着十年後的現在,也就是她在十年前寫了一封信給十年後的你,因為不知道這十年有多大的變化,所以她不敢親手交給你。」
你的意思是説,她早就有在德國時會跟我分手的心理準備嗎?
「我想,應該是説她早就知道自己無法負荷那重重的思念,所以寫了一封信埋葬自己的愛情,但卻期待十年後愛情會再一次甦醒。」
愛情再一次甦醒?為什麼她會這麼想?
小芊看着我,淺淺的笑了一笑,「因為她告訴自己,如果十年後她依然愛你,不管你在哪裏,她都要找到你。」
那,她現在在哪裏?我急着,抓緊了小芊的手臂問。
小芊沒有回答我,她只是伸手撫摸着我的臉,然後深深的吐了一口氣,「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嗯?什麼日子?
小芊的眼神由深轉淡,像是對我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而失望,「你果然是一個誰都不會想念的人。」小芊説。
那瞬間,我的思緒跑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然後很快的往現在轉動。那感覺像是一部電影被不斷的快轉、快轉,那畫面跳動的很快很快,我在那很快的畫面當中想要尋找一個有關於「想念」的定格,但畫面始終沒有停止。
畫面閃過了剛遇見我的田雅容,閃過了那支史奴比的雨傘,閃過了我們第一次約會的燒烤店,閃過了她要去德國的那一天,閃過了那個我哭了一個小時的機場洗手間,閃過了雅容寫的最後一封分手Email。閃過了我跟柳嘉恩的相遇,閃過了她同時交往的三個男朋友,閃過了我跟柳嘉恩分手的地下室,閃過了我大學時的魔女系館,閃過了我跟彭以芳一起喝酒買醉的那間酒吧,閃過了我跟她在第二天上牀的畫面,閃過了精品店,閃過了必勝客,閃過了敦化南路的斑馬線,閃過了遠東企業大廈,閃過了動物園,閃過了連接台北市與永和之間的福和橋,閃過了分手電話,閃過了十個月的那些「暫時需要」,閃過了那些跟我上牀做愛但我卻不愛的女人,閃過了天真單純的馬芸卉,閃過了我跟她第一次看的電影「A?I」,閃過了她的馬自達6,閃過了她美麗的笑容,閃過了跟我大學同窗了四年的郭小芊,閃過了我跟她在她家上牀的那種衝動,閃過了她不要我當他男朋友的表情,閃過了她失戀時寫給我的那封信,閃過了……
太多畫面閃過了,卻沒有任何一個畫面關於想念。我像是WORD裏找不到檔案的精靈,要求使用者再重新輸入一次關鍵字。
但關鍵字就是想念啊,為什麼我從未想念過什麼人呢?
看着小芊的表情,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只是輕輕的説:或許吧。想念對我來説是瞬間的事情,一瞬間就佔滿了腦袋,又一瞬間離開。
「那麼,你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嗯,想,而且我會永遠記得了。
「今天是你跟雅容分手滿十年的日子,你可要記住了。」
嗯。小芊,我能否問你,為什麼你會有這封信呢?
「這是她九個月前交給我的,我跟她已經同事五年了。」小芊説。
「你想去看她嗎?」
嗯,很想。
「那……你想念她嗎?」
嗯……我很想念她。
「找個時間到我公司吧,我帶你去見她。」
嗯,好。
我目送小芊走進候機室,手裏握着她剛剛交給我的信。這封信已經黃了一塊一塊,信封上面寫着:「給十年後的倪翗爾」。
倪翗爾是我的名字,但因為很多人都不會念「翗」字〈念音同奇〉,所以大家都乾脆叫我倪爾。叫着叫着,也就習慣了。到後來還乾脆用「尼」來代替「倪」。
我走出機場,叫了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説了我家的方向。然後定神看着這封信上面的筆跡。
是的,沒錯,這確實是雅容的筆跡,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她到德國去的前一天。
(25)
兩個禮拜之後,台北總公司很快的把芸卉調到高雄分公司來,原因無他,因為我決定要離職了。我在接到雅容的信之後的隔天就向公司請假到台北去看她,並且在同一天決定要離職。
芸卉對於我的離職非常的震驚,她一直認為我是一個不會輕易離開工作的人。她被臨時任命到高雄來接替我的工作。很久沒見到她,我以為她會給我一個美麗的笑容,結果不是。
她看到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哭,而且哭的淅瀝嘩啦。我跟她用了兩個禮拜的時間交接工作,我總看得出她想跟我説些什麼,但每次話到喉頭就又吞了回去。我故意惡作劇的問她:嘿!芸卉,你喜歡過我嗎?
結果她看了看我,然後認真的點了點頭。我驚訝,但隨即繼續問下去。
那麼,是哪一種喜歡呢?
「是喜歡男生的那種喜歡。」她説。
喜歡男生的那種喜歡有欣賞方面的,也有愛情方面的,你是説哪一種呢?
「是想跟你在一起的那方面的。」
哦。我拉長了聲調,她的答案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你覺得,我是個容易被喜歡的人嗎?我問。
「我覺得,你是個容易被人喜歡,但喜歡你的人卻不知道那是喜歡的人。」
你在繞口令嗎?
「我是説真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那我問你,十年後,你依然會喜歡我嗎?
「為什麼這麼問?」
我只是問問。
「不,我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我不知道十年後會是怎麼樣的。」
那如果有個女孩告訴我,她十年後會依然愛我,你覺得那個女孩怎麼樣?
「我不知道那個女孩怎麼樣,但我想,她一定非常非常愛你吧。」
我問芸卉為什麼看見我的時候要哭的淅瀝嘩啦?她説因為她看見我的眼淚。
讀完信的當晚,我跟小芊約好隔天下午在松山機場碰面。在電話中,小芊告訴了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説八個月前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我跟她發生類似一夜情關係的那天晚上,她其實是想跟我在一起的。把時間再往前推幾年,在我退伍的那一年,我曾經跑到小芊面前告訴她我想跟她在一起,但她霹靂啪啦講了一大堆有關於什麼安全感的東西都是唬爛我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説,其實那時候我們最好的關係不是朋友關係,而是情人關係,是嗎?
「對。」小芊説。
那為什麼你當時要拒絕我呢?
「因為雅容的關係。」
因為雅容?為什麼?
「因為雅容當時就已經到我們公司來工作了好幾個月了。」
那為什麼你當時不告訴我?
「因為她請我不要告訴你。」
她的理由是什麼?
「她告訴了我有關於十年的你的事情。」
十年的我?
「對,十年的你。她是這麼説的。她問我如果一個人能跟另一個人分開了十年卻依然愛着對方的話,那是不是代表對方已經住在自己的靈魂裏?」
她接着説:「我回答是。所以雅容就告訴我,如果她愛了分開一年不見的你,那麼她可以愛分開兩年不見的你,她可以愛了分開兩年不見的你,就可以愛分開三年不見的你,以此類推,直到分開十年不見的你。」
聽完,我靜默,因為我説不出話來。因為我不知道雅容提出跟我分手的意義竟然是要證明她心裏面的某種愛情真理。
「尼爾,你在聽嗎?」
嗯,我在。
「所以雅容對你的愛讓我無法去接受你,我認為她已經不能再被傷害。」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知道雅容當時在她的辦公桌前貼了一張她在德國寫給你的信嗎?我每天都看,每天都看,看到我都會背了。」
什麼信?
「她寫説:「昨天晚上,我需要你。前天晚上也是,大前天晚上也是,大大前天晚上也是。可是,你只剩下一個電子郵件信箱位址,幾個英文字母,幾個點,一個@。這是一道一萬四千公里的傷口,從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就開始被撕開……」」
嗯……我知道這封信。我打斷小芊的説話。這是她寫給我的分手信。最後一句是「我和你,這道傷口,就算花十年的時間,也補不回來了。」我説。
「不,不是。」小芊説。
小芊在松山機場接到我之後,便轉往雅容的家。我問小芊為什麼雅容沒有跟她一起來,她説雅容已經在一年前離職了。
我從來沒去過雅容的家,小芊告訴我雅容自從在台北工作之後,她們全家就搬到台北定居了。
車子轉上高速公路,因為是下班時間,車子很多,塞車嚴重。我們下內湖交流道的時候,天已經晚了。
雅容她家在內湖嗎?我問。
「嗯。」小芊點點頭,沒有再説什麼。
車子彎呀彎的進了一條小巷,停在一棟大樓前面。管理員要我們寫下訪客姓名及被訪人姓名,我寫上了我的名字,並且在被訪人那一欄上面寫上田雅容三個字。
「唔……嗯……田家在十七樓。」管理員説,「往那個方向走,那裏有電梯。」他指了指我們的左前方。
在搭電梯的時候,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很快,小芊要我冷靜下來。
我正在試圖冷靜啊。我説。心跳依然急促。
「不,尼爾,我是説真正的冷靜。」小芊的眼神讓我感到不安。
終於,我知道為什麼小芊要我真正的冷靜下來。
因為,當田爸爸來開門的時候,直接映入我眼中的,是一張雅容的黑白照。
「愛女田雅容,生於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一日,卒於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