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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説的沒錯,你確實是笨蛋。”我用手掩着嘴巴,輕輕地笑着,“最重要的考試不去準備,竟然只顧着找工作,如果沒考上怎麼辦?”
“梁小姐,每個人都有年紀小的時候嘛,”關老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總不可能都沒有胡塗的時候。”
“所以李心蕊小姐在停車棚抱住你的時候,已經知道你為了車錢在找工作了?”
“是的,她知道了。”關老闆點點頭。
“哇……”我羨慕着,“她一定很感動吧?”
“是感動嗎?”關老闆笑了出來,“感動的人應該不會罵人笨蛋才對呀。”
“是你自己討罵。”我指着關老闆,微笑調侃着。
當我問李心蕊為什麼要罵我笨蛋時,她的回答也是“是你自己討罵”。
這天,我們最後一次蹺了補習班的課。説是逃課,但其實我們都知道今天補習班不會有課上了,只會有一堆考前猜題讓我們帶回家慢慢傷腦筋。
我曾經計算過,高中三年,補習班、學校,跟學校的輔導課加起來,每一科的每一冊至少都教了四次。而四是一個很神奇的數字,它代表着絕大多數的人都能在這樣的次數之下學會一個東西。
我對阿智説,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只念四次就背起來了,他不信,我便背了一次給他聽。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背完,我回頭看他一眼。
啪啪啪啪啪。他拍了拍手,然後不屑地説:“你背得很好,但是,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念了四次就背起來?”
“我真的唸了四次就背起來了。”我説。
“好,那你把唐詩三百首念四次,然後背給我聽。”
“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
“首你媽啦!”他朝我腦袋打了下去,“你在白爛什麼啊?”
“是你自己胡鬧的,”我也回敬他一拳,“唐詩三百首,顧名思義就是有三百首,每一首念四次,至少要念一千兩百次才行啊。”
“那你念啊。”
“我不跟你討論這個了,”我撥了撥頭髮,“跟你講這種有理論的事情都沒有結果。”
“講輸別人就來這套。”他哼哼地笑了兩聲。
“我講一個你一定不知道!”
“你講啊。”
“剛剛我念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裏面,有一句‘強虜灰飛煙滅’對吧?”
“嗯。”他點點頭。
“你知道,其實本來應該是‘檣櫓’灰飛煙滅嗎?”我拿出紙筆,寫給他看。
“你唬爛!這是什麼字?”
“一樣啊。語音一樣啊。檣櫓就是指船隻,檣是帆柱,櫓是槳楫。檣櫓被拿來當作曹軍‘強虜’的借代詞,所以後來才會變成強虜。”
他一臉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蘇東坡託夢給你嗎?”
“託你媽啦!”我朝他腦袋上打了一下,“不信就算了。”
我跟李心蕊最後一次逃課,是真的逃課了。她沒有打電話到補習班請假,我也照慣例沒考慮到回家會不會被媽媽打死。距離聯考只剩三天,我跟李心蕊在一起的時間,感覺好像也只剩下三天。
我先帶她到一家位在我補習班附近,專賣排餐跟意大利麪的餐館。老實説,我從來沒有去過這家店,在進去餐館之前,我還偷偷地檢查了一下口袋裏的錢,還好,裏面的錢應該夠付這一頓。
服務生拿來了菜單,一人一本地放在我們面前,替我們的水杯加水直到七分滿後,説:“請先看一下,我等等再過來幫你們點餐。”説完,他就轉頭離開了。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服務生……”我才剛要繼續説,李心蕊就把話接了下去。
“很像張雨生?”
“對對對對對!”我點頭如搗蒜,坐在我對面的她也是。
接下來,我們就一直在討論張雨生的歌,説他的音高得不像人,説他的歌一點都不好唱,説他出唱片真的就是出唱片,因為他的歌沒幾個人能原音原key地唱上去。
我們完全忘了要看Menu這件事,直到張雨生走到我們面前。
“請問,要點餐了嗎?”張雨生開口詢問。
“可以點〈我的未來不是夢〉嗎?”一個不小心,我脱口而出。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比較好聽。”坐在對面的李心蕊接着説。
張雨生看了看我們,笑了一笑,“其實最好聽的是〈天天想你〉。”
他説完,我們三個人都笑了。不過笑歸笑,餐還是要點的。在翻了翻Menu之後,我問了一個問題:“請問豬牛變色西紅柿肉醬意大利麪是什麼?”
“那是用四分豬肉六分牛肉碎片加上西紅柿醬和多種香料與蔬菜熬成的好醬,淋在麪條上面,還不錯吃喔。”
“那紅葉片片青醬羅勒意大利麪又是什麼?”李心蕊好奇地問着張雨生。
“青醬就是松子跟羅勒還有香料配製成的醬汁,比較適合台灣人的口味,紅葉片片其實就是培根片。”張雨生依然很有禮貌地解説着。
“好,那我們要黑胡椒牛排跟豬排各一份。”我説。
當張雨生拿走Menu,離開我們桌邊的時候,李心蕊稍稍歪着頭,用她的大眼睛直視着我。
“幹麼?”我被看得有點不自在。
“你……你居然記得。”
“記得什麼?”
“記得我不吃牛。”
“喔?”我念頭一轉,“我不記得啊,牛排是點給你的,我要吃豬排耶。”
其實,我怎麼會不記得?跟李心蕊在一起已經一年了,即使不知道彼此的生活習慣,某些動作與禁忌應該都是瞭解的。
“你在找工作的事,我很感動。”吃飯時,她這麼説。而我到現在還一直記得她説這句話的表情,像是在心疼什麼似的。
回到家之後,媽媽的表情照慣例一樣很難看。這次我被禁足兩個月,零用錢也直接少了兩個月。
“那我們只好暑假後再見囉。”電話的那頭,她説。
“我想我會受不了的。”
“誰叫你這麼愛逃課?”
“你今天逃課沒事嗎?”
“我跟我爸爸説,我到補習班拿了考卷就去同學家一起研究了。”她詭譎地笑着。
“是啊是啊,”我接着説,“一起研究張雨生去了。”
説完,我們兩個都笑了。但在笑聲結束後,電話的那頭與這頭,都突然安靜了下來。過沒多久,她説了一句:“閔綠,我們會分開嗎?”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説。
“那,我們放煙火的約定……”
“我們一定會去放煙火的!我明天就去買煙火!”
“明天買會不會太早?更何況你已經被禁足了。”
“那我兩個月之後去買!”
“那要去哪裏放煙火?”
“我們選一個夜晚,夜深人靜,四周空曠的地方,先來個仙女棒秀,再來個蝴蝶炮秀,然後再來個火樹開花,再來個……”
那天我到底説了多少個“再來個什麼什麼的”,我早就忘記了。
李心蕊只是靜靜地聽着,靜靜地,靜靜地,彷佛一個母親,看着孩子如何如何地口沫橫飛,如何如何地天馬行空,説着他的夢想。
發榜那天,同樣在電話的兩頭,我們的煙火秀,只能永遠記在心裏了。
心裏的煙火秀,為何不那麼絢爛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