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裏真的有神靈的話,請您庇護我們吧……
深夜。
手機急促的響聲驚醒睡夢中的然美。她趴起來,困惑地看着屏幕上陌生的號碼,小心地按下接聽鍵:
“喂?”
“……然美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猶豫的女聲。
那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是的,是我,你是……”
“……我是蘇蘭。”
“蘇蘭學姐?”然美訝異。
“然美,蓮華他……晚上有跟你聯繫過嗎?十點以後?”蘇蘭的聲音聽上去十萬火急,似乎努力剋制着才沒有哭出來。
“沒有……”然美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他怎麼了嗎?”
她聽到電話那頭的哽咽,強烈的恐懼感襲來:“蘇蘭學姐,到底怎麼了?蓮華他出了什麼事?!”
蘇蘭沉吟許久:“ALEX死了……”
然美震驚:“……死了?……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們趕過去的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蘇蘭有些語無倫次。
“那蓮華呢?!”然美激動地追問。
“他不在那裏,但是……”蘇蘭筋疲力盡地説:
“兇器上有他的指紋……”
風雪的夜裏,電鈴被按得吱吱做響。梧桐大叔一面披上外衣一面怨聲載道地起來查看,蘭姨也開了燈疑惑地走出大門。
電鈴依然催命般響着。
“來了來了!誰啊?大半夜的!”
梧桐大叔來到雕花大門前,看清門外的警車和一臉嚴肅的警務人員,剎時傻了眼。
警察的大架光臨將陸家上上下下都驚動了。
然美不知所措地扶着樓梯扶手,見父親和母親披着睡衣站在一樓大廳,正與兩名警察交談。
“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攪,今晚發生了一件命案,我們想向令嬡詢問一些事情。”其中一名中年警官禮貌地説。
“然美?和她有什麼關係?”陸喬驚訝萬分。
與此同時,那位警官也發現了拘謹地站在樓梯上的然美。剎時成為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她的雙腿好似癱軟了一般,連邁開一步都困難。獵從樓上望着她,眼神不無擔憂。
“你是陸然美吧。”警官走上前,例行公事地問道,“你和蓮華認識吧?”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她老實地搖頭。
“那他今天晚上有沒有跟你聯繫過?”更嚴肅的追問。
“……沒有。”
兩名警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眉頭微蹙,狐疑地睨着然美。
然美強壓住自己的緊張不安:“他真的沒有跟我聯繫過。”
警官點點頭:“如果他跟你聯繫,務必及時通知我們。”他身旁的年輕警察遞來一張名片,“知情不報,後果怎樣你也清楚吧。”這句話,與其説是叮囑,毋寧説是威脅。
然美接過電話號碼,兩名警察仍有點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才轉身向陸喬告辭。
然美忽然跑到門外,喊住欲離去的警官:“請等一下!”
兩人轉過身來。
“請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惴惴不安地捂着胸口,“蓮華他……究竟怎麼了?”
回答她的,是簡單平板的五個字:
“他涉嫌殺人。”
房間裏沒有開燈,然美呆呆地坐在牀上,心亂如麻,手裏的名片無力地滑落在地。
手機的指示燈無聲而劇烈地閃爍,她慌忙拿起打開,終於等來那個望穿秋水的名字。好矛盾!她想要他打給她,又害怕他打給她。
“蓮華!”然美將手機緊貼在耳邊,急切又緊張。
“……然美……”
電話那頭的嗓音,虛弱得好似瀕臨透支,然而那的確是她耳熟能詳的聲音。“蓮華,你還好嗎?現在沒事吧?剛才,有警察來找過我……他們正到處在找你,還有、蘇蘭學姐,她、她很擔心你,擔心得都快哭了……”不爭氣的淚水卻先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一股腦兒地説着,她現在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是害怕,害怕那些穿着冷酷制服的人找到蓮華。
手機那頭一直沉默着,良久,傳來蓮華夢囈般的聲音:
“……想見你。”
她怔住。
“好想……見你……”
夜深人靜。
然美悄悄打開房門。
“你要去哪兒?”身後傳來獵不動聲色的質問。
被獵發現,她一下子手足無措,僵僵地立在漆黑的過道里。
“他打電話給你了?”獵走上前來,聲音低低的。
“獵,我……我必須去見他,在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可以讓別人知道……”她抓住獵的雙臂,使盡渾身解數懇求着。
獵沉沉地開口:“如果你現在去見他,警察同時就會找到他。”
然美愣住,遲鈍了半晌才明白獵的意思,頓時亂了方寸:“那該怎麼辦?蓮華他……”他需要她啊!她無論如何也要趕去他身邊才行!
鋭利的目光鎖定她良久,終於像是下了決心:“……我幫你。”
明娜正在快活地上着通宵網,論壇上幾個經典喜劇視頻讓她一陣捧腹,這時手機沒命地響起來,她目不斜視地盯住屏幕,手在身邊的牀上一陣摸索,好半天,才抓到那個叫得正歡的傢伙,也不看是誰打來的,邊笑邊接了電話。
電話是然美打來的,明娜聽着手機那頭焦急顫抖的聲音,漸漸沒了笑容。
“胡説!”她難以置信地挺直了腰板,望着視頻上滑稽的一幕幕,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了,半晌,嘴唇才木木地翕動,“……怎麼會?”
“明娜,我現在真的很急,你能……幫我個忙嗎?”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離陸家別墅不遠的地方,耐心地監視着那個方向的一舉一動。
已經一個小時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就在車上的人哈欠連天的時候,引擎的轟鳴聲劃破寂靜的雪夜,一道刺眼的光捅破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衝出雕花大門,一個利落的擺尾,加速駛向夜色盡頭。
看清機車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黑色轎車上監視的警察連忙拍打前座:“快快!那女孩出來了!跟上!”
司機忙不迭地發動車子,小心謹慎地跟上火紅的機車。
行駛的聲音漸行漸遠,街道又恢復寧靜。
然美躲在陰影處,在確定四周沒有人以後,決然朝相反的方向拔足奔去。
謝謝,獵!謝謝,明娜!
迎着撲面而來的飛雪,淚水卻温暖了臉膛。
雪夜裏的校園,萬籟俱寂。
然美裹緊身上的衣服,來到大門前,班駁的白色點綴着沉睡中的校園,讓人不由有安心的感覺。抹抹臉上的淚痕,想到蓮華就在裏面,她忐忑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大門鎖上了,而那高度又是她絕對望塵莫及的。她恍然想起校園西面的圍牆正在施工,從那裏應該可以想辦法進去。
繞着校園外一路疾走,忽然察覺後面有鬼祟的腳步聲。她屏住呼吸,加快步伐走到路燈下,低下頭,蒼白的路燈果然投射出另兩道頎長陰森的影子。
身後躥起一聲驚忪的怪叫!毛骨悚然!
像是被蛇猛地咬到,然美倉皇地跑起來,身後的腳步也更緊地尾隨而來。
嗵的一下!慌亂中,她在拐角撞上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被打斷,一雙温暖有力的手將她輕輕按住。
她倏地仰起頭。
蓮華!
緊盯住不遠處兩道無所遁形的身影,高大英俊的少年神色冷凝。那兩人不約嚥了口唾沫,灰頭鼠臉地逃走。
蓮華冰峯般的目光黯下來,被一種無所適從的迷茫取代。象牙白的皮膚,夜一樣濃黑的頭髮,月光下,整個人如剔透易碎的玻璃。
“蓮華!”
她抱住眼前的人,雙臂環抱住的充實感讓她確信自己見到的不是幽靈。
“你真的夠笨,為什麼現在過來?要是出了事怎麼辦?”蓮華回抱住她,手臂一次次收緊,下巴埋進少女柔軟的髮間,漸漸地,急促的呼吸安穩下來,劇烈跳動的心也迴歸平靜。
踏着一地枯萎的草皮,然美跟隨蓮華來到東林湖對岸存放體育器材的倉庫。
巨大的門被緩緩拉開,“哐啷哐啷”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迴響。
冷颼颼的風夾着雪片,跟在然美身後呼呼地闖進這昏暗的八十坪米。
“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跑來這裏。”蓮華在背後關上門,自言自語,“可能只有這個地方,會讓我覺得安全。”
然美抬眼環顧四周,心有慼慼。這個校園裏毫不起眼的一隅,鐵鏽和灰塵的味道四處彌散,但對於他們兩人,卻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
兩個人面對面坐在角落,頭頂那扇不大的窗户泄進一縷月光。然美藉着月光查看蓮華受傷的手,那些縱橫的血漬已經凝結,像蛛網般纏住漂亮蒼白的手指。而她所能做的只是這麼看着,心痛又無奈。真笨!為什麼出來的時候沒記得帶上藥和繃帶呢?為什麼她總是在關鍵時刻就笨拙得要命?
她難過地垂下頭,眼淚澀澀地流進嘴裏。
“……蓮華,究竟怎麼了?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蓮華默然地望着她,良久,才幽幽地開口,“然美,人不是我殺的。”
她抬起頭。
蓮華審視自己的雙手:“我是很想殺他,而且差一點就殺了他,可是……我沒有真的下手……”然而事實已擺在面前,ALEX死了,兇器上又有他的指紋,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
親耳聽到蓮華的證實,然美終於放下一顆心,“……太好了!”細柔的嗓音因為欣慰和感激而顫抖,她傾身靠過去,摟住蓮華的肩,“太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你沒有殺他……”
感受着如此親切的體温,蓮華疲倦地閉上眼,胸口湧動着莫名的感動:“……然美,為什麼我説什麼你都信?……你一點都不怕我是在騙你嗎?”
然美趴在蓮華寬闊的肩上,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想相信你。”十七年來,頭一次如此任性又固執,“如果想騙你就騙吧,隨便你怎麼騙我都可以……”
她埋首在他肩上,淚一點一點浸濕了他的衣服。四面是樸素高聳的牆,一兩片雪花從天窗翩翩飄落,融化在他們糾纏的髮間。在這個安靜的夜,月光灑了一地,他們宛如身在結界的保護之中,所有人都找不到,所有人都看不見。
她想起曾和蓮華在這個樓頂一起彈過的那首“獻給閣樓上的神仙”。
閣樓上的神仙……
如果,這裏真的有神靈的話,請您庇護我們吧……在屬於我們的避難所裏……
一大早,秦琴出了家門,匆匆叫了輛出租車趕往蓮華家。
天剛矇矇亮,車窗外風雪已經很大。她坐在暖和的車裏,心裏忐忑不安。昨天深夜警察打來電話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現在,都還覺得一切像噩夢一樣不真實。
車子路過學校時,秦琴心情煩躁地朝校園望了一眼,卻驀地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纖瘦的少女正急急地穿過學養大道。
秦琴睜大眼:“……然美?”
“你在這裏幹什麼?”
然美慌張回頭,秦琴站在身後五米遠的地方,氣喘吁吁,表情疑惑地打量她。
“秦老師……我、我來……”然美頓在原地,語焉不詳,忙將手裏的車票揣進兜裏。
這樣的反應讓秦琴更加懷疑,“蓮華在這裏對不對?你知道他在這裏對不對?”她一面説一面走向然美,一把拉住女孩的手,“帶我去見他!”
“不……行!”
秦琴驚愕:“你打算把他藏在這裏嗎?以為這樣就可以安然無恙了?”她的聲音忽然緊張地一沉,“他真的……殺人了?”
“不,人不是他殺的。”
“那為什麼躲在這裏不敢出來?!”
“……因為警察到處在找他,所有的證據都對他不利……”
“簡直亂來!!你以為可以在這裏躲一輩子嗎?!”秦琴氣結,她注意到然美緊緊攥在衣兜裏的右手,心裏有不好的念頭。如果蓮華藏身在學校,那這女孩這麼早出去,會是去幹什麼?她逼視然美,嚴厲地問,“你手裏拿着什麼?”
然美眼見瞞不過秦琴,反而平靜下來,“是長途車票。”
“陸然美!你要幹什麼?!這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秦琴驚慌地喊,“不行,他不可以這樣逃走!”她摸出手機。
“老師!”然美使勁拖住秦琴,哀求道,“不要!求你了!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啊!”
“如果他沒做,就不用害怕!調查以後自然會還他清白!這個樣子只會惹上更大的嫌疑!”
“可是,已經不是嫌疑了啊!大家不是都已經認定了嗎?!我知道應該相信調查,但是這一次我不敢相信!萬一……萬一調查的結果認定他殺了人,那該怎麼辦啊?!兇器上留着他的指紋,他沒有不在場的證明,而且死的人又是ALEX,這麼多證據都對他不利!與其相信調查,到頭來後悔,不如一開始就錯下去!”然美跪在雪地裏,“老師,求你!求你了……”
秦琴靜靜地睨着然美,這麼瘋狂又荒謬,卻又情有可原,她嘆息:“……就算是他真的殺了人,你也要這樣求我嗎?”
然美跪在地上,埋着頭,嗚咽着不説話。
一瞬間,校園上空又恢復了清晨的寂靜。
直到聽不到秦琴的回應,耳邊只有清冷的風聲時,她才抬起頭來。眼前只剩落雪紛紛。
“謝謝……”感激地輕喃着,她站起來,不顧雙腿冷得打顫,朝湖對面的倉庫趕去。
“蓮……”
不是蓮華。
直覺讓她僵在門口,屏住了呼吸。隔着昏暗偌大的空間,那個模糊的身影極其緩慢地轉過來。
她虛着的眼睛驀地瞪大:竟是小志!
“……怎麼是你?”她整顆心懸了起來,無措地四顧,“蓮華呢?!”
小志看了她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説:“他被警察帶走了。”
她驚惶地轉身欲追出去,卻被門外恭候已久的兩名警察攔住。
小志從後面漠然地打量着然美,這個女孩手足無措的樣子,讓他聯想到小白鼠、小白兔、小綿羊……一切白色的、温順又可憐的動物。她甚至笨得連被他跟蹤了一上午都不知道。
然美茫然地面對錶情嚴肅的警務人員,只聽到“殺人嫌疑”、“協助調查”……幾個殘酷可怕的字眼。接着他們按住她的肩,強迫麻木的她按照他們的指示走向停靠在不遠處的警車。那自始至終壓在她肩頭的力量,就像一把無形的手銬,讓人一瞬間失去了自由和尊嚴。
她望着自己的雙手,心吃痛地絞緊。
他們……也是這樣帶走蓮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