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絕之埋好司馬業的屍首,卻聽得弓真道:“你把皇帝埋在此地,你走了以後,他的龍體還不是給人掘了出來,戳屍凌辱?”
王絕之瞪眼道:“誰敢?”長聲道:“我王絕之埋下晉皇帝司馬業的屍體在此,誰敢掘他出來,戳屍凌辱?”環顧四周,沒有人敢回應一句。
他遂回答弓真道:“沒有人敢啊。”
弓真目光露出欽佩的神色,心道:這位王絕之,真是一位英雄人物!嗯,看大家對他既是尊敬、又是害怕的樣子,他定是一位大身分的人物,只是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他的名字而已。
王絕之問弓真道:“你叫什麼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王絕之道:“你很好。氐人友善得很,我喜歡氐人。你等我辦完事,咱們再談個痛快。”
他先向王璞躬身道:“二十二叔,你好。”
王璞這位“二十二叔”見到侄兒,半點歡喜的神色也沒有,只道:“你已被逐出家門,還有臉叫我二十二叔?”
王絕之嘻嘻笑道:“你和三叔、六叔不和,十多年沒有回家,光景只怕跟我也差不多,我跟你同病相憐,怎不能叫你二十二叔?”
王璞雖然憊懶,可是拿這侄兒沒法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在琅琊王家,誰也拿這位半狂不瘋的王十九少沒法子,所以王絕之在十二歲的時候,已被父親王衍逐出家門!
王絕之轉頭對劉聰道:“喂,劉聰,我想跟你説話,但我比較喜歡面對面相談,該是我走過來,還是你走過來?”
劉聰道:“王絕之,你究竟在説什麼鬼話?”
王絕之喃喃道:“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你既不肯過來,只有我走過來找你了。”踢達木屐,朝劉聰直走過去。
劉聰身前護衞的羽林軍,見到王絕之走來,諸般兵器紛紛挺出,只需王絕之中得一記兩記,全身能夠完整剩下來的部分只怕不多了。
也不見王絕之揚手動腿,眾人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逼來,送出的兵器東歪西倒,竟沒有一個人近得他三尺之內。
王璞心道:“數年不見,他的武功又已精進不少。這一招‘潛龍勿用’,使得陽氣潛藏,盡得易學精義,別説是我,就是王敦和老爺子,也及不上他功力精純。”
北宮出見到王絕之步步靠近,心想這還了得?十成功力使出一記“推窗望月”,迎頭往王絕之拍去。
王絕之徐徐伸手,捉住北宮出的手腕,輕輕一拉。這一拉,登時將北宮出藴藏在臂、將發未發的內力盡數引發出來,真氣掌湧而出,偏偏打不着王絕之的身體,只打在空氣,真氣無處宣泄,噼啪噼啪聲響,整條手臂竟給自己的內力震成碎粉。
北宮出發出厲聲慘叫。照説他斷臂才斷剎那,不應立刻感到痛楚,只是任何人目睹自己的手臂給震成碎粉,均是難免嚇得心膽俱裂,發出尖叫!
王絕之及時鬆手,倒退三步,白衣不至染上血跡,淡淡道:“你這條手臂殺人太多,也該歇一歇了。”
他腳步不停,踢達踢達走到劉聰身前。
劉聰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你……你究竟想怎樣?”
王絕之道:“你怕我殺你?”
劉聰道:“朕天命所歸,繼承漢代火德,位居九五之尊,你如果殺朕,是有違天命,必遭天譴!”
眾羽林軍見到王絕之走到皇帝身前,恐防誤傷皇上,又震於王絕之神功驚人,反正再攻也傷不了他半根毫毛,不如住手。
實則王絕之走到劉聰身前的這二十來步,已使上了渾身功力,要知道“潛龍勿用”陽氣潛藏,勁力內藴,威力極大,所耗內力亦極短,焉能持久?否則單憑這招武功,已可殺人千萬軍而自身不傷,取敵首級,威力勝過十萬雄師,那是絕不可能之事。
只是尋常王家高手,使出“潛龍勿用”,頂多只能用上一剎半利,像王絕這般能夠走上二十多步而真氣不泄,足有半炷香時分,已到達了前無古人、震古爍今的境界!
饒是如此,若然眾羽林軍不是怯於王絕之的神功蓋世,繼續攻擊,王絕之非得回身戰鬥,以身肉搏數百名羽林軍,誰勝誰負,尚是本知之數。
王絕之失笑道:“董仲舒這套拍皇帝馬屁的五德終始鬼話,你莫非真的相信了?”
劉聰道:“你……你……”已經嚇得説不出話來了。
王絕之道:“放心,我不會殺你的。”
劉聰聽了此話,如獲大赦,鬆了一口長氣。
王絕之道:“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劉聰搖頭。
王絕之長長嘆息,彷彿嘆盡了人間世情、蒼生苦難、哀聲道:“司馬氏的皇帝個個不是東西,你當然也不是東西;你雖然也不是東西,可是我殺了你,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皇帝,拯救黎民於苦海啊!”
連三滔插口道:“你説司馬氏的皇帝不是東西,你卻巴巴的走來救司馬業這小皇帝,豈非自相矛盾,自打嘴巴?”
王絕之道:“司馬氏的皇帝雖然不是東西,可是十來歲的小孩子胡里胡塗的給大臣硬拉坐上皇帝位子,再胡里胡塗的給劉曜捉來,被逼裝狗扮奴,最後還得給你們宰掉,可多麼無辜呀!”
連三滔道:“江湖人稱你是個狂人,果然不錯。”
王絕之道:“何況今日我來此,也並非全為了司馬業,而是另有目的。”
連三滔道:“哦?”
三絕之道:“據説崔家三小姐在此比武招親,她號稱天下第一美人,我是好色之徒,當然極想一見。如果她真的有如傳言般美,倒也不妨娶回家中。”
連三滔大笑道:“如此説來,這裏倒有三名想娶崔三小姐的爭婚人士,其中一名,還是你的族叔!”
王絕之道:“你想跟我爭女人?”
連三滔閉上嘴來。他雖然猖狂,對王絕之卻有七分忌憚之心,可不敢跟之動手。
王絕之道:“我只用一條左臂?”
連三滔聽見這句挑釁的話,怒氣不可遏止,他是堂堂丐幫幫主,自恃武功高強,平時佯狂賣瘋,頤指氣使,連劉聰也不放在眼裏,誰料竟給王絕之一再鄙視,他是姜佳之性,一發不可收拾,哪管王絕之的武功高到那個地步,大喝一聲:“老子不要你讓,就拚個你死我活吧!”丐幫諸般精奇古怪的武功一同使出,狂風驟雨般攻向王絕之。
王絕之只用一條左臂化解來招,只守不攻,節節後退,走到王璞身邊,説道:“你也來玩玩吧!”
疾向王璞連發三爪,爪勢變幻不定,不知他爪欲何往,正是一招“田獲三狐”——狐狸是天下至狡至猾的動物,也能一爪而中,而且連中三雙,可知這爪法無所不往,敵人慾閃無從。
他以單臂應付連三滔,已接得頗為吃力,如今竟然分招攻向王璞,連三滔心中更氣:“你號稱‘琅琊狂人’,端的是狂得可以,但你如此輕視於我,當我連三滔是什麼人!”
王絕之使出這招“田獲三狐”,難免分心,難免露出空門,連三滔呸呸呸呸呸呸呸,連吐七記口水,猶如七道急勁暗器,飛向王絕之中門七處要穴;雙腿接連蹴出四腳,前兩腳而鞋踢;同時十指筆直插出,猶如十根短刃,直刺王絕之的小腹,頭錘一撞,竟朝丹田撞去。
連三滔這一記絕招,頭、手、腳、鞋、痰都使出了,不啻十多二十種兵器同時擊向對手,有個名堂,叫做“百般無賴磨施主”,招式古怪極了、無賴極限了,也厲害極了!
王璞熟知王絕之的武功來路,也是同樣一招“田獲三狐”,以爪對爪,格開了王絕之的攻招。若是王絕之十成功力,全神攻來,他自然難以招架,可是如今王絕之只是分神一招,他卻輕輕鬆鬆擋開了。
王絕之乍見連三滔的絕技,眼睛一亮。翻了半個肋鬥,恰好將連三滔的攻招盡數避開。
這一記身法美絕妙絕,實在已臻輕功變化的極端!
弓真卻覺得這身法異常眼熟,不知哪裏見過,等他靈光一閃,脱口道:“易步易趨!”
王絕之使出的身法,赫然是劉聰交給他的那本絹冊所載的易步易趨,弓真翻閲過一次冊中圖形,是以認得。然而圖形是死的,人是活的,這路身法由王絕之施展開來,神妙尤勝鬼魅變形,直有鬼神莫測之機!
王璞、王絕之同時望向他,王絕之笑道:“小弓真,有點眼光嘛。”猛地驚叫一聲:“不好!”
連三滔的身體奇形彎曲,一口便往王絕之的下陰咬下,原來他剛才那招“百般無賴磨施主”是前半招,真正的殺手卻是在後半招“求乞不遂斷兒根”,只是他出道以來,縱然遇上強敵,敵人在這前半招時已然統統喪命。也用不着使出這後半招了。然而王絕之武功實在高強,這記從未使過的絕招終於還是不得不使出來。
身為丐幫幫主,使出這等不雅招數,自是有失身分,可是丐幫武功從來就不雅觀,況且,最失身分的並不是咬他下陰的人,而是下陰給人咬掉、當了宦官的人!
連三滔的牙齒已然沾及王絕之的褲。王絕之穿的是漢人穿的開襠褲,連三滔甚至看見王絕之黑滲滲的下陰,眼看王絕之是退無可退的了!
誰知這一咬,還是咬了個空,連三滔牙關猛扣,差點牙齒也扣得甩脱,“嘶”的一聲,牙齒將王絕之的褲子撕下一大塊來!
連三滔驚疑交集:我這一咬明明咬中了位置,怎麼突然咬不着?想了一想,方明究竟。
王絕之在危急之際,挺起坤卦“陽凝於陰”內勁,將下陰縮進腔內,及時避開了連三滔這破陰一咬,卻已嚇得冷汗直冒,於今猶自脊寒。
他為人雖狂猖不馴,卻是直腸直言,拱手認輸道:“連幫主這一招妙絕造化,在下甘拜……”
連三滔截住他的,説道:“老子連你的單手也打不過,還説什麼爭雄天下、爭奪美人?且讓我苦練三年武功,再來找你!”怪叫三聲,又怪哭三聲,飛身而去。
王絕之低聲道:“好一條磊落漢子!”
弓真看見連三滔敗走,對王絕之武功的佩服又再添加數分,轉頭看身邊,卻哪裏見得着張逍人了?
他先是吃驚,回想適才觀看三絕之和連三滔戰至緊張關頭,張逍人好像在他耳畔説了一句話。
那句話好像是:“趁目下情勢混亂,劉聰的羽林軍多聚於此,我去救弟弟出來。”
想起這句話,弓真才放下心來,心裏有點懊惱,為何不跟着張逍人一起救人,可是王絕之就在眼前,要他捨棄目睹這位人物的英雄行徑而分身救人,可又不大舍得這眼福。反正此時要追上張逍人,恐怕多半也追不着,不如繼續留在此地看熱鬧算了。
卻見王絕之踢達着木展,走到王璞身前。
王璞懶洋洋坐上了胡牀——他的二十名隨從姬妾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這裏。他道:“絕之侄兒,別看着我,我也不來了。這幾天來,我思前想後,發覺姬妾太多,旦旦而伐之,早就有點吃不消。再來一位如花似玉的崔三小姐,豈非有百上加斤,恐怕難以壽終正寢,色字頭上一把刀,思量之後,還是決定別多搞為上。”
王絕之哈哈笑道:“死於這把色刀之下,做個風流鬼,正是我輩企盼一生的死法!”
王噗搖頭道:“划不來,划不來,總之就是划不來。”
四名奴僕抬起胡牀,王璞對劉聰道:“皇上,我任務失敗,殺不成劉曜,也沒顏面留在你身邊了。此刻我便回到江左,藉着你給我的這柄呂虔寶刀,勸導族人投奔皇上跟前吧!”
王璞為劉聰唆使殺侄,自知是一件絕密大事,誰料他竟給大聲説了出來,教劉聰又氣又怒,偏生又發作不得,忙道:“王公子你吃下了八季爽神丸,未有解藥,還是留下來,從詳計議吧。”
王璞行事古怪莫測,好像為劉聰辦事,偏又處處壞事,依照劉聰心意,應該是永不錄用,伺機誅殺才對。然而眼下已跟劉曜反目成仇,王絕之、連三滔、弓真在旁虎視眈眈,不知打着什麼主意,身邊的武崢嶸、北宮出一個身死,一個斷臂,雖有羽林軍保護,但是這批羽林軍在王絕之前如同飯桶,全不濟事,眼前唯一可以倚靠的,似乎只剩下這位不怎麼可靠的王璞了。
心中打定主意,待王璞保護他回到平陽老巢,便立下殺之,以泄他刺殺劉曜失敗的心頭之憤!
王璞卻道:“皇上,我辦事不力,假若受你解藥,豈不是心中有愧?還是留得我在江左立下大功,方才有面目問皇上取解藥啊。”
劉聰傻在當場,莫非王璞真的是個瘋子?
王絕之笑道:“你想不通為何有人連解藥也不要,是嗎?”
劉聰道:“不錯,莫非他連命也不要?”
王絕之道:“讓我來解答吧。原因説穿了,一文不值——王璞就是殺胡世家七雄中的齊雄!”
劉聰驚道:“你説什麼?”
王絕之道:“王璞投靠於你,是為了挑撥你將帥不和,使你匈奴人的漢國亡於內訌,殺胡世家便可將你們匈奴人殺光殺淨。”
劉聰道:“王璞如果是殺胡世家的人,焉會殺掉自己人直陰?殺害同門,以殺胡世家的家規來計,該受什麼酷刑?”
王絕之道:“直陰不經通報鳳凰夫人,擅自狙殺石虎,壞了世家的大事,王璞依照家規將他殺掉,也是合理得很。”
劉聰沉吟道:“如果殺胡世家能夠挑撥朕跟石虎反目,甚至殺死石虎、嫁禍於朕……”
王絕之道:“那麼你非但跟劉曜決裂,連石勒一軍也你不和,匈奴江山,可説是全盤皆輸了。”
劉聰恍然道:“直陰擅自傷了石虎,壞了殺胡世家的大事,犯下如此大錯,怪不得非死不可了。”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
劉聰道:“王璞不惜以死來為殺胡世家辦事,他看似唾壺塵尾的清淡名士,想不到居然有此節烈的一面。”
王絕之道:“你説王璞烈,嘻嘻,他是我的族叔,似乎不大方便背後説他的壞話。在他面前説,也還不妨。”
劉聰道:“王璞吃了聯的八季爽神丸……”
王絕之道:“八季爽神丸是你找毒神制的,是不是?”
劉聰點頭:“是。”
王絕之道:“毒神正是殺胡世家的五霸之首!”
劉聰只覺滿嘴又鹹又苦,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王絕之拍拍他的肩頭,説道:“你的身旁有六丁六甲保護,死不了,我個你倒不必擔心。只盼你以後善待百姓,否則你的六丁六甲一旦不在,我終會來取你性命!”
劉聰心膽俱裂,卻又摸不着頭腦,心想:什麼……什麼六丁六甲?
他當然不敢問王絕之,就是問也問不出來了,因為王絕之偕着弓真,已走得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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