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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石勒的刀

    兩個人,像兩把出鞘的寶劍,劍氣凜然,如同寒冬的冷風,要把人的皮膚一塊一塊割下來,王絕之感到刺刺的疼痛。

    只有真正絕頂的劍客,方能發出這樣凜冽逼人的劍氣。來者正是兩名真正絕頂的劍客。

    祖逖、劉琨!

    這兩名結義兄弟,都是耿耿忠心於司馬氏的節士。八年來,互不相見,卻做着同樣的事情:率領一支孤軍,一個在江淮的河間村落,一個在東北的窮山惡水,獨力抵抗胡人,如果沒有他們,今日朝廷早已淪陷不知“胡”底了。

    今日,八年不見的好兄弟終於重逢,看他們含笑的表情,彷彿回覆到當年聞雞起舞、仗劍目空天下的豪情日子,身上隱隱發出比兩人合力強出十倍、二十倍的劍氣!

    祖逖冷冷道:“石虎,你的死期到了。”

    石虎不應他,卻向着劉琨,跪倒下地,恭恭敬敬道:“石虎拜見恩公。”

    劉琨淡淡道:“陳年舊事,何須多提?你我今日胡漢不兩立,必須有一人倒下方休。一切的私恩私怨,忘了吧。”

    石虎冷冷道:“我這一拜,正是謝過昔日恩情,跟着我將你生剖挖心,絕不會皺眉。”

    當年石家故鄉戰亂,石勒母親王氏和石虎為鮮卑賊黨擄走,以為奇貨來要脅當時快崛起的石勒。幸得劉琨一劍掃平賊人,救出王氏和石虎,然後歸還石勒;否則石虎落在以兇殘著名的鮮卑人手裏,只怕難得活命。是以石虎的確欠下劉琨一個救命大恩。

    石虎伏在地下,連磕了三記響頭,這三記響頭磕得隆隆有聲,沙石四濺,他卻渾若無事,只是擦破了一層皮,鮮血沿着額角流下,他伸出大舌頭,舐流到嘴邊的血。

    劉琨坦然受之,説道:“你可以起來受死了。”

    石虎站起身來,對王絕之道:“他們是跟你一道來的。”

    王絕之道:“我像這樣的人?”

    石虎盯着王絕之半晌,仿似要瞧破他的心,終於長長的嘆了口氣:“你的確不像。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會這樣做。”

    王絕之的確不像設陷講來圍搏敵人的人,否則,他也不叫做琅琊狂人了。

    石虎畢竟是他的朋友,他要殺石虎,也要堂堂正正地殺之,寧願戰死,也不會邀夥埋伏來殺石虎!

    石虎説得對:王絕之是一個血濺五步的江湖人。石虎沒有説的是:王絕之是一頭執拗得至死不悟的騾子。

    劉琨道:“是我們跟蹤着王絕之,一直跟到這裏的。我們知道,王絕之第一個見到的人,必然是你。”

    他和祖逖重遇之後,先前猶疑落拓之色盡去,臉上容光煥發,信心十足,仿似換了一個人般。

    祖逖也是容光煥發,氣勢大盛,難道,這兩人重遇,竟然真有雙劍合壁,其利百倍的威力?

    石虎道:“你們為何要殺我?”

    劉琨道:“我們兄弟來到天水一場,絕不以空手而回。殺了你,不啻是廢了石勒的一條胳臂,於光復中原大大有利。”

    石虎大笑道:“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江左兩大將軍,竟然也是背信棄義之徒!”

    劉琨不動聲色,説道:“甚麼背信棄義?”

    石虎厲聲道:“你們與我從父有約,他容許你們遣派高手前來天水,刺殺迷小劍,你們卻想在這裏狙殺我,豈非背信棄義?”

    劉琨冷冷道:“石勒答應過不殺我們,我們可沒有答應過不殺他的人,再説,跟你們這些胡人羯狗,何用説道義?”

    石虎呸道:“卑鄙小人,一派狡辯!”

    一直默不作聲的祖逖,緩緩説道:“石虎,不妨打開天窗説亮話,讓你死得眼閉。這是石勒背信棄義在先,你在黃泉路上要怨,先怨他吧。”

    石虎道:“你在放甚麼狗屎!”

    祖逖道:“石勒此刻正與迷小劍密議,你可知密議的內容是甚麼?”

    石虎冷笑道:“此事連我也不知,難道你竟然有順風耳,可以聽到?”

    祖逖道:“順風耳我是沒有,不過他們密議的內容倒可猜出十之八九。”

    石虎道:“嘿嘿,難道你是從父肚中的蛔蟲?倒不妨説來聽聽。”

    祖逖道:“石勒與迷小劍商談連橫結盟之計,立心扶持羌人黨,成為西方一支強大的盟友。”

    石虎冷笑道:“你這番不過是臆測之詞,有何根據?迷小劍和從父併為當世兩大英雄,從父識英雄、重英雄,欣賞迷小劍的才華風骨,所以才救他一命,並與他促膝談心。至於羌人黨,從父在這七年來,日夕苦思,必欲滅之而甘心,豈有與之結盟,扶植之理?”

    祖逖道:“莫非你不知道劉聰病危的消息?”

    石虎臉色微微一變,問道:“甚麼,皇上有病?”

    祖逖道:“當日劉聰在清河遇刺,受到了驚嚇,回到平陽後,開始發病,據知他五行失位,太醫診斷活不過明年了。”

    王絕之聽見劉聰這場致命的大病居然肇因於已,又是好笑,又是唏籲。

    石虎道:“皇上縱是重病,那又如何?”

    祖逖道:“石虎,你還在裝佯?劉聰死後,便是太子劉粲繼位。劉粲小子既然無德、又無能,更無戰功,必然壓制不住諸位大將,這個位子只怕會不太穩。主少疑慮,石勒縱無稱帝之心,也不得不求自保,擴張勢力;與其損耗自己實力,消滅羌人黨,倒不如與羌人黨結盟,壯大聲勢,靜觀中原之變。”

    石虎冷笑道:“你這個故事編得太完美了,只可惜從父對皇上忠心千里,可昭日月,這番挑撥離間全不管用!”

    説到這裏,臉色已有點勉強。

    祖逖道:“我説的是否實話,你心中有數。石勒當初與我協議共同誅滅羌人黨,如今他卻與迷小劍結盟,是他背信在先,倒怪不得我祖逖照辦煮碗,要殺他的從子了!”

    説罷此句,鏗鏘一聲,長劍出匣,指着地下。他這柄長劍與先前跟王絕之比招時所使用的全然不同,劍長足有五尺開外,差不多長了一倍,劍鋒寬了兩倍,堪可與青龍偃月刀相比,劍貴輕靈,這樣的一柄完全不像劍的巨劍,究竟如何使用?

    祖逖雙手牢牢握着劍柄,劍柄也足有尺半之長,閉上雙目,連望也不望石虎一眼。

    劉琨卻是反手持劍,劍鋒向外,左手持着一把奇短無比的匕首,反手劍、匕首都是偏鋒犀利的武功,而他居然同時使用,這路武功的險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絕之動容道:“二人三劍,劍之頂尖!”

    祖逖悠悠道:“這套劍法已經十七年未見於人世了,想不到還有人記得。”

    他二十餘歲時,與劉琨相交,每早聞雞起舞,切磋劍術,窮四年之工夫,創出了這套堪稱絕世無雙的二人三劍來。當年祖逖、劉琨二人雙劍合壁,縱橫江湖,別説是從來未逢敵手,連接住他們十招的,也是絕無僅有,連叱吒一時,號稱“殺盡漢人無敵手”的氐人武學宗師齊太年,也只接了雙劍合壁的九招,便遭分屍寸斷。

    有人甚至認為,便是謝伯的神劍,也敵不過這套二人三劍的奇技。然而祖、劉成名不久,謝伯便已神秘失蹤,誰也不知他們聯手,究竟是不是真能勝過神一般的謝伯神劍。

    兩人成名後,大受朝廷賞識,劉琨遠赴燕北,出任刺史,祖逖卻因服母喪,拒絕了關東閉候、范陽王司馬、高密王司馬略,平昌公司馬模、東泊王司馬越的邀請出仕,直至永嘉亂起,率領部曲共抗胡人,頓成為比劉琨更負盛名的一代名將。

    然而兩名結義兄弟一個在東北,一個在南方,相隔千里,從此二人三劍的奇技再不復見於人間。

    石虎手握刀柄,肌肉緊繃,冷汗涔涔流下,卻沒有拔刀。

    祖逖、劉琨兩人一個站在乾位、一位站在坤位,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將石虎的身形夾在中央,石虎只需稍微動作,便不得不露出破綻,剪刀一剪,便能將他分屍——是以石虎非但無法拔刀,連話也無法説出半句來。

    石虎縱橫天下,雖然在行軍打仗上敗給祖逖一次,在馬上交戰敗給了鬼地安一次,給方山以毒藥毒倒一次,給陶臻暗算過一次,一共敗陣四次,可是單以武功而論,可説是所向無敵,未逢敵手,像如今這般的縛手縛腳,全然受制,可説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勇猛如他,瞳孔也不禁露出恐懼的眼神。

    王絕之心道:“祖逖、劉琨多年不見,默契必然大減,可是這十多年來,兩人劍法精進,均成為江湖有數的名劍,劍上威力又非昔日可比,此消彼長之後,雙劍合壁的威力,只怕仍比從前勝過數分。”

    他和石虎相距不遠,卻完全感受不到祖逖和劉琨的劍氣,又想道:“他們劍上內力已到了勁不外泄的地步,一絲一毫也沒有浪費,這等真氣變化如此神奇,究竟如何做到的呢?”

    迴心一想,立明其理:“嗯,兩人只需將劍氣迴旋吐出,便能恰好截住對方外泄的真氣,真氣受截轉向,便加劇激射向敵人,哼,他們內力變化的精微還在其次,使者還得內力相同,連半分的差異也不能有,方能做到這步,這份默契實是到了極點。”

    王絕之知道石虎處於劍氣中央,此刻就如萬劍穿身,極不好受,只需再過一、二炷香時分,便得不戰而潰,忍不住道:“你們兩個成名人物打他一個,這不公平?”

    祖逖冷冷道:“江湖人物交戰,自然是單打獨鬥,可是我們和石虎都是軍人,從來戰陣之中,就是人多者勝,石虎也不止一次恃着兵多來跟我交戰,今次輪到我們以多勝少,也算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只見石虎的汗越流越多,並非一滴一滴,而是像河水一般奔流而出,身體也開始顫抖,再也支持不了多久。

    石虎心知肚明:與其給他們的劍氣逼死,不如豁盡全力,出刀一搏,還有一線生機。握住刀柄,正欲把寶刀拔出,可是全身給劍氣壓逼,如同蓋着一付千斤巨被,哪裏騰得出氣力拔刀來?

    劉琨看見石虎這副模樣,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石虎尚是少年,在他軍中住了一段日子,心頭一軟,“這廝雖是殘暴戾惡,罪行滔天,畢竟與我相交了一段日子,念在這段因緣,今日只廢了他,不傷他的性命便了。”

    王絕之本來作壁上觀,大是悠閒,看見石虎眼下的狼狽樣子,當日共抗張賓的情景倏地閃躍眼前,快速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就此眼巴巴的看着他死去?

    他一陣熱血上湧,大聲道:“久聞二人三劍是天下劍術之頂峯,王絕之想領教一下。”

    束一束腰帶,大步便欲衝往祖、劉“剪刀”之間。

    祖逖奇道:“甚麼?你剛才不是要殺石虎的嗎?怎地現在又要幫他?”

    王絕之啞口無言,吶吶不能答話。

    一人説道:“王公子的好意,心領了。祖、劉兩位的高招,便由我來領教,不勞公子費神。”

    只見一名羯人走來,年紀約莫四十出頭,身材雖算高大,但比起石虎,卻是略矮了些,也略瘦了些,然而臉上身上霸氣凌厲,竟讓人有呼吸停頓之感。

    祖逖脱口叫道:“石勒!”

    石勒淡然道:“祖將軍,久違了。”

    他的眼神憂鬱,深邃得難以言喻,仿似藴藏着無數悲切的故事。如果説石虎的眼神是狂熱的、豪氣干雲的,像一名叱吒意氣,一心在戰場立功殺敵的風雲青年,石勒則像是一名被人殺光全家,逼不得已從戎救天下的悲壯英雄——如果他可以選擇命數,他絕不會選擇當自己、當英雄,寧願安安分分的當一名憨厚羯農。

    可惜,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數,多少英雄在亂世出世,像頂羽,像韓信、像諸葛亮,像石勒!

    石勒漫不經意,走到石虎的身邊,祖逖,劉琨立時撤了劍氣。

    他們撤劍,並非因為不殺石勒,或者怕了石勒。只因石虎雖在劍網之內,石勒卻在劍網之外,石氏父子假如內外合攻,劍網便處於極其不利的位置,是以祖、劉二人必須撤劍再攻,方能重新使出針對石家父子的劍招來。

    石勒驀地一聲暴喝,猶如雷霆霹靂,王絕之只覺耳膜嗡嗡,頭腦發暈,差點跌倒。

    同時,刀光暴起,是石虎的刀!

    石虎的刀勢蓄勁已久,只是剛才一直為祖、劉琨氣所壓,使不出來,如今祖、劉撤招,壓力一鬆,石虎的刀便如江河決堤般暴湧而出。

    這一刀累積了石虎的渾身功力,如果他不把刀招使出來,真氣勢必因積聚體內過多,爆體而亡,可是如今刀已發,勢道卻是有若黃河之水,勁不可當——石虎以往所使過的所有刀招,沒有一招及得上此刀的一半霸道!

    自從石勒出現,祖逖、劉琨的心情完全放在石勒的身上,一時不虞石虎有此一着。然而他們身經萬戰,遇上變故時不慌不亂,祖逖已出劍橫揮迎往石虎的刀。

    王絕之終見識到二人三劍的厲害,看了這招,已覺心旌神怡,驚歎叫道:“真是絕妙好劍!”

    他是識貨之人,一眼看出。祖逖這一劍揮出,已使出了全力,沒有一分氣力回守,守招全仗劉琨的雙劍保護,心無旁騖之下,祖逖這一劍竟劈出了平時的二十成功力!

    而劉琨的長劍短匕,非但保護了祖逖和自己的全身,還隱含殺機,石虎就算有力硬接祖逖一劍,他的反手劍也能趁着石虎擋劍之際,一劍將石虎的咽喉割斷。

    王絕之雖在一旁,也看得驚心動魄,必想:如果這一招是向我攻來,我該如何抵擋?擋不了、擋不了,只有死命抓住其中一人,拚個對本。只是劉琨守得水泄不通,我就算拚了性命,能夠攻得進劍網,跟其中一人同歸於盡嗎?

    看了這一招,竟然臉色慘白,心頭怦怦亂跳,仿似這一招攻向的不是石虎,而是他。

    刀劍交擊,發出震天刺耳的掙聲,石虎的長刀竟震成粉碎。

    世間沒有人能夠抵擋祖逖的二十功力,石虎這一刀蓄勢雖勁,可是他的內力修為畢竟遜了祖逖半籌,而祖逖的巨劍足有一百七十斤重,又多佔了一重便宜,硬拚之下,強者敗,更強者勝,劍勝,刀敗!

    祖逖的巨劍震碎石虎的長刀後,半分也沒有停頓,切向石虎的身體。

    石虎全身氣勁已隨剛才那一刀使得乾乾淨淨,要想再在丹田提氣躍閃或擋架,少説也得半刻調氣的工夫,然而不用百分一刻,他的身體已被巨劍砍成肉醬了——以巨劍藴含真氣之盛,這一劍下來,非但將石虎一砍成二,劍上雄渾的真氣更足以將石虎的骨肉震成稀爛。

    同一剎那,一道璀璨得難以形容的刀光亮起。

    石勒出刀了。

    劉琨豈會料不到石勒將會出刀相助從子,他的劍早已等着石勒,揮劍擋刀,匕首直往石勒左眼啄去。

    他並不期望這一劍能殺石勒,或者傷到石勒的一雙眼睛——世間沒有人能夠一劍傷得了石勒,可是這一招兩式又攻又守,已臻劍法的極限,將石勒的刀勢完全封住,石勒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算石勒是軒轅龍,謝伯,也非得給阻上一阻,這時祖逖的刻已然將石虎切成兩截,震成肉醬,劍勢殺人後並不停頓,而是隨着勢道再轉個圈,削到石勒的身體。

    這就是一百七十斤重的巨劍的威力所在:它一旦揮動,便如揮着勢大鐵錐,第一圈極為困難,然而展動之後,他只需使出少許內力,便能將巨劍轉向,加勁,如臂使指,運用自如——唯一不方便的是,由於劍勢太勁,收劍之際,也得好一番工夫,非一時三刻莫為,然而這時敵人已死,收劍再慢,也沒有相干了。

    這巨劍之威,天下無雙,就算是石勒,也未必抵擋得了!

    所謂説時遲,那時快,從石勒一聲暴響之吼,到石虎出刀、祖逖出劍、祖逖破刀、石勒出刀、劉琨迎刀,不過是剎那間光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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