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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約莫過了三十分鐘,嶽小含倏地睜開眼睛,冷得直打顫。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一陣陣硫磺味撲鼻而來。

    撫了撫手臂,她茫然問道:“這是哪裏?”

    她注意到他已換上了長褲、運動鞋和厚外套,脖子上掛着一份袋裝地圖和指南針,正在檢視手電筒的電力,光線照亮他形狀美好的鬍髭,直挺的鼻子在臉上映出長長的鼻影。

    他猛然熄燈,在黑暗混沌中,簡略地説:“冷水坑。”然後遞了一套衣服給她。

    “大了點,但很保暖,換上吧!”

    她一語不發地將長褲套在百褶裙下,穿上大衣後便步下車。站定後,過長的褲腳讓她看來滑稽得像個小丑。她玩興一起,蹲下身讓裙襬遮住膝蓋,學武大郎繞着他走了一圈。不一會兒她又學京劇裏的青衣舞弄起水袖,搖曳着款擺生姿的嬌軀,甚至還含羞睇地-了一個媚眼給屠昶毅。

    屠昶毅被她的行為惹得發笑,趁她繞到自己左手側時,及時攬住她的肩頭,強迫她穩住身子,然後半疼愛、半譴責地説:“小八婆,正經點,留些體力好爬七星山。”説着為她戴上連衣頭罩,體貼地在領圍處繫了一個活結,然後蹲下身子幫她捲起兩節褲管以便她行走。

    他這些小動作看來微不足道,卻讓嶽小含倍感窩心,心底不由得漾起一圈微妙的漣漪,不服從的態度也悄悄降到最低點。

    “你放心,我不會爬輸你的,老山羊。”

    “是嗎?”他興味盎然的抬高腳,將慢跑鞋抵在車屁股上,彎身繫緊鞋帶,一邊提醒:“爬山可是山羊與生俱來的天賦哦!”

    她緊盯着他豪獷卻不失優雅的舉止,納悶為什麼一個單純的繫鞋帶動作會讓她心猿意馬。她發誓,他的十指會放電,尤其是昨天……突然,她注意到他鷹眼微微-起,揣度地打量着她。

    她清了清喉嚨。“我只説不會爬輸你,又沒説會贏你。”

    於是,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地上了石階,一路上,他不時回頭查看她的情況。

    嶽小含很訝異他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裝備齊全地在夜裏健行,她猛然發現這個人很有組織概念,也難得迷糊,他一切的行動都是深思後才施行。不像她,老是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反而沒他跑得遠。再説,平常她雖然瘋瘋癲癲的,卻決計不會在晚上來爬山。但是他就會,難得瘋狂的正常人一旦發癲起來,那種震撼力是會教人刮目相看的。

    因為她邊走路邊想事情,走得不甚穩當,除了小石子把她的手掌磨得滲血外,她還踩錯階差點滑下石坡,因此他懊惱地發出通牒:“小姐!你一心別二用好嗎?專心走路,別想東想西。手給我!”

    她毫無異議的將手遞進他厚實的大手中,一股熱流從她的掌心傳送至四肢百骸。她再次發誓,他真的會放電。還有,她好喜歡這種温温麻麻的感覺,尤其是在這種冷謐、黑沉的環境中。

    他在黑暗中的牽引似乎象徵某種承諾──安全、呵護與值得信賴,好似狂風駭浪裏屹立不搖的燈塔之於離航的船,或如永恆長駐中天的北辰之於迷途的人-而她,彷徨多時的嶽小含累了,只想乖順地依從他的指引。彷彿怕他棄她離去,她的手自動反扣住他的,五個指腹緊得幾乎陷進他的肌膚。他跨着堅定的步履,默默承擔她的依託。

    由於天暗路不明,他們花了一個半小時才走上觀測站,從觀測站住左望去,可以遠眺金山和基隆外海,幽冥的海與星辰滿怖的天空被隱約漁火晝出一道弧形的地平線,黑黝的海岸偶爾出現一長排幽渺的灰白浪花。

    可惜刺骨的風呼嘯地從四面八方刮來,像無數淘氣的小精靈恣意拉扯她的頭髮,本來柔順的髮絲現在卻利得跟鋼絲一般,颳得她臉好痛,她忙往他的腋下鑽去,好擋開惱人的風。

    屠昶毅不介意為她遮風,只是為了免去她的反感,他採取被動的配合,建議道:

    “你不是要看星星嗎?我們找個風小的地方窩一下吧。”説完他掉頭走下木階,她則順從地尾隨其後。

    他在一顆大石後找到不錯的觀景點,讓她坐在風小的地方,自己則又走了兩、三步才坐下,刻意和她保持段距離。

    嶽小含曲起雙腿,下巴頂着膝蓋,遙望天際。

    他暗地觀察她仰望星星的寂寞側影,低聲問:“星星好看嗎?”

    她小聲的説:“以前爸爸總是喜歡跟我談星星,他説星星就好象是人的願望,而人太貪婪,願望也太多,多到自己都數不清楚。那時我才七歲,聽不懂爸爸的話。他死的時候我才八歲大,奶奶直截了當的告訴我他的死訊。你知道嗎?接受殘酷的事實是我們岳家的傳統家教。”

    “因為他已入了美國籍,美國方面的科學單位只讓我們看一眼他的遺體,就以科學機密為由拒絕我們領回。那時的我雖然傷心,但仍能接受他的離去,可是隨着年紀愈長,反而愈不相信他已走了。我常常夢到他來看我,跟我説他沒死,只是被人冷凍了,要我去接他回來。我曾試着跟奶奶和媽媽説,她們都以一種容忍的眼光看着我,並要我別胡思亂想。我也寧願相信那是夢,因為那樣可以減少許多人的困擾,不過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深處永遠都會有這個疙瘩存在。”

    “除了你母親、奶奶外,你跟其它人談過這件事嗎?”

    “嗯,還有我妹妹,但她年紀還很輕,我媽不許我去混淆她。不過,她也説她夢到過爸爸。”説到這兒,她臉上有絲興奮,“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這意味着我爸也許真的沒有死。因為我老妹是在我爸臨死前受孕的,而她從來沒見過他的面。”

    “你老妹有可能是聽了你的話,翻了你爸的照片後,所產生的心理投射現象。”他不想澆她冷水,但單用安慰給她一縷希望於事無補。

    “我老媽也是這麼説。”她沮喪的説,然後打開礦泉水,仰頭灌入喉嚨。

    “但我相信靈魂不滅的説法。不管他是留在人間還是已死去,都不能改變你和他之間的聯繫。你只要知道他愛你,希望你好好過日子,就夠了。”

    她猶豫的看着他,囁嚅道:“你曾經失去過摯愛的人嗎?”

    “譬如?”

    “誰都行,親人、寵物,或者是……”她忸怩好半天才問出口:“愛人?”

    他深深地斜瞥了她一眼,暗忖,莫非她對他這個“歐吉桑”起了興趣?

    不論如何,這總算是個開始。他點點頭。“有,它叫蜜妮,我十七歲那年,它慘死在車輪下。”

    嶽小含眼底浮起一抹同情。“你一定好愛她,她是你的初戀情人吧。”

    “初戀情人?才不是,它是個母狗。”他的口氣不怎麼好,不過那是因為他正憋着笑。

    “她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她?”嶽小含以為他口氣差是因為他太在乎蜜妮了,因此很想知道這個蜜妮在他心中的分量。

    “它什麼都沒做。”説完,他頭一撇,自袋子中拿出一個飯糰,拆開包裝紙,囫囿地往嘴裏送。

    “我不相信,她一定做了讓你傷透心的事。”她一口咬定,隨即遽下結論。“你是不是因為對她念念不忘,進而心灰意冷,最後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才在三年前辭去令人稱羨的職務?”

    屠昶毅沒為她大膽離譜的假設噴飯,卻差點被口中的食物噎着,他猛地一咳,用力掄拳擊胸,大吼:“我吃飯時,別講笑話好嗎?會噎死人的。”

    “你不説真心話,噎死活該!”她嗔道,然後挪身到他身邊,像只大眼圓睜的小青蛙般蹲踞其側,倏地掰開他的大手,奪走飯糰。

    屠昶毅沒跟她搶,只是用食指將她凌亂的短髮順至她耳後,提醒她,“喂,口下留情,留點給我。”

    她扮個鬼臉,對他吐吐舌。“你一口就吞了二分之一,剩下的是我的。”她張嘴一連啃了三下,塞得滿嘴都是。

    蟒蛇豈能吞象?屠昶毅無奈地搖頭大嘆,“你知道自己現在的吃相像啥嗎?”

    “要飯的?”她挑眉假笑。

    他虛偽地衝着她笑,“才不是,連乞丐都比你斯文,還會懂得看人點頭。你剛剛的行徑和一隻蹲踞在荷葉上、吞下一斤蚊蠅的貪婪青蛙沒兩樣。”

    “那是因為我餓啊!吃飯皇帝大,你有沒有聽過?”她盤腿坐在地上,從裝食物的袋子中拿起一包巧克力,撕開包裝紙,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袋子裏多的是食物,你餓,也犯不着搶我的。”

    屠昶毅的口氣並不嚴厲,但嶽小含惡作劇的興致全沒了。

    “小氣鬼喝涼水!人家好心問你問題,你推三阻四不肯答。只不過吃你一點飯糰,你就跟人家兇,説我吃相難看像青蚌。屠昶毅,你去死啦!我咒你八世長不出鬍子,時時刻刻得挺着兩個水球走路,然後每月還得固定活受七天罪!”她一古腦地將所有不滿宣泄而出。

    “你別亂興文字獄啊!我並沒有説你像青蛙……”他慢調斯理的解釋倏地被她打斷。

    “我並不鄙視要飯的,但你的確説我的吃相不如乞丐。”嶽小含偏要跟他計較。

    “我沒有,我是説你的吃相不如乞丐斯文,這兩個意思差得遠了。”屠昶毅和顏悦色地解釋。

    嶽小含冷哼一聲,翹起下巴,啄起小嘴,拒絕跟他説話。

    他掩嘴偷笑,討好的説:“好吧,錦衣衞小姐,算我屠小人詞拙、遣詞不當,不小心開錯了玩笑,還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我這回。”

    她眼波一轉,嗔道:“算你識相!但是那個蜜妮到底對你做了什麼?”繞了半天,她還是不肯善罷甘休。

    “我説過了,他什麼都沒做,只是不聽我的話跑到路上,我還來不及去救他,已被車輾死了。”

    “那不是她的錯啊!一定是你不會説話,惹她生氣。”她口裏有着責難。

    他又拿出一個飯糰,咬一口,漫不經心的説:“我不是已經承認我天生詞拙了嗎?”

    她伸手又要搶飯糰,但被他閃開了。

    “你現在放馬後炮有什麼用!她死得已經夠冤枉了,你還批評她是母狗。”

    屠昶毅再也受不了,決定跟她説明白,免得誤會愈鬧愈大。“你可真會想岔。‘她’的確是一隻母狗──一隻淘氣、貪玩又愛撒嬌的科卡,喔!它還結紮過,至少獸醫是這麼跟保證的。你從頭到尾只説對了一件事──我的確不會説話,尤其是跟狗交談。再來,它死的時候我十七歲,即使傷心得要死,也不會等到那麼久才發作。老天!你竟能把三年前的事和十四年前的狗扯在一塊。”

    嶽小含尷尬的笑了笑,不敢相信她竟被他戲弄了!

    “蜜妮真的是隻母科卡?”

    “林旺真的是一隻公大象?”他學着她可憐兮兮的腔調反問,但她給他一記白眼,這讓他呵呵笑了起來。

    她蹙眉問道:“笑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有張可愛又消稽的卡通臉?”他不答反問。

    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反應,“什麼!我是卡通臉?!這算什麼話?指桑罵槐,還是藉機損人?”

    “哎哎哎!你才十九……”

    “二十。”她咬牙更正他的錯誤。“我二十歲!”

    昨天之前她會竭盡所能的躲避成長的事實,但在屠昶毅的面前,她不甘心被他矮化,尤其是在年齡上。

    “好!小姐,你才二十,思想卻如此灰暗。我不過是説出我所看到的事實。説你卡通臉,是因為你的表情豐富有趣,可沒摻雜絲毫貶抑。”

    此刻嶽小含覺得“卡通臉”這一詞該離她遠一點才是,畢竟她不再是個小女孩,而這結果還是他一手造成的。但從昨日至現在,他連一句讚美的話都沒吭過,足以顯示她缺乏令男人心悸與渴望的女性特質。

    她不禁懷疑,以屠昶毅這麼優越的條件,為什麼肯娶她當老婆?就一個單身漢而言,四十歲才結婚是稍嫌晚了點,但對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而言,那是黃金檔的適婚年齡,燕瘦環肥任他挑,他根本沒道理委屈自己娶個“卡通臉”!

    想到這裏,嶽小含萬分懊惱,今天之前,她認為留了一嘴山羊鬍的屠昶毅是個三流角色,怎麼才過沒多久,他就成了有優越條件的男人了?她輕咬下唇,滿眼怨嘆地覷他一眼,氣他用那麼沒情調的話讚美她。

    屠昶毅接收到她的眼波,饒富興味的看着她。他想不出要用什麼話讚美她,卡通臉是他所想到最貼切的形容詞,因為她不矯飾,不扭怩作態,自然流露的天真率性,在在吸引他,雖然她那顆過度防禦的心太過世故,所幸她有張喜怒哀樂盡現的卡通臉,得以讓他一目瞭然。但是他畢竟沒有超能力,老是玩猜心的遊戲也是很累的。

    他下定決心,除非這小妮子打算學習雙向溝通,而且願意當他老婆,不然他不會強迫她適應一切。

    “小含。”他輕喚她一聲。

    “幹嘛?”她心行不甘地抬頭,悶悶地問。

    他猶豫一會兒,言不由衷地問:“你的名字有特別意義嗎?”

    “特別意義?我不曉得,只是我出生時,碰巧趕上奶奶特別珍視的蘭花花期,那種蘭叫作笑玉。所以我的名字是由‘笑玉含苞’而來。不過,大概是我天生沒那種附庸風雅的命,英明的户政人員陰錯陽差幫我改了名。”

    原來還有這等的事啊!屠昶毅覺得有趣極了,不過他接下來要談的真可是一點都不有趣。

    “小含。”他喚。

    “又幹嘛?”她還是沒從沮喪中回覆過來。

    “我考慮過你的提議了。”

    “什麼提議?”

    “就是你昨天提到關於夫妻之間的事,也許……我們真該等到你考上學後後再説。”

    “為什麼?”她直言迸出,貝齒隨即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要露出棄婦的表情,但這很難辦到,尤其她已漸漸習慣他的温柔。她心裏暗忖,他一定是覺得她的表現乏善可陳,所以寧願不和她有進一步的關係。

    屠昶毅注意到她的臉部表情,低斥:“不!別多心,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幹嘛改變主意?我昨天死求活求地要你別碰我,你不肯聽,現在反而良心發現,宣怖我們不用睡同一張牀了。不過,告訴你,我高興得要死,根本不在乎你虛偽的動機是什麼。”

    “好極了,我不用解釋太多。”他順水推舟,“你只要知道我這麼做是因為關心你,希望你能專心考試。今早我同一些老師談過你,他們相信以你的資質再加上專心一致的話,要考上大學絕不是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你能不能夠確切掌握這最後三個月的時間。”

    “我現在就告訴你,不能!”她賭氣的説,雙臂一抱,頭一扭,不再睬他。

    “是不能,還是不願?”屠昶毅以手控制她的頭,強迫她看着自己。

    “都是!”她被迫迎視他,不由得恨恨地説。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這麼排斥學校?”他音調一沉,為她執拗的脾氣傷神。

    “學校的課程無聊得要死,老師講課又不生動,更煩的是我打瞌睡又沒礙到別人,竟然還要我在走廊上罰站!”

    “小含,上課打瞌睡本來就是不當行為。若換作是你在講台上授課的話,不知道你有沒有雅量忍受這種挑釁的行為?”

    “我起碼會先檢討自己是不是有盡到做老師的責任!”她大聲頂了一句。

    “但是你連做學生最起碼的義務都沒盡到,又有何權利去訶責別人?”他尖鋭地反駁。

    她無話可説,久久才忿然的説.“你又不是我爸,少在這裏教訓人。”

    “我知道我不是,也很高興我不是-我要是你爸的話,早就好好抽你一頓了。我希望你不要讓我逼你去上學,因為那麼大的人還要人拿着鞭子揮才肯聽話,實在很丟人。”

    “你不敢!我是你老婆,不是傭人,也不是奴隸。”

    “喔!那你就看我到底敢不敢。”

    他説這話的時候竟然還笑得出來!嶽小含見狀,氣得只想一把扯掉他囂張的鬍子。

    他佯裝沒瞧兒她怒髮衝冠的模樣,環顧四周一圈,評道:“又起霧了。”然後正視她。“把東西收一下,我們該下山了。”

    “不要。”她將頭撇過去,不屑地拒絕。“要收你自己收。”

    他聞言聳聳肩,徑自開始收東西,五分鐘後他已收拾妥當。

    “來吧!別鬧脾氣了,我已決定照你意思做了,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屠昶毅朝她伸出手,和顏悦色道。

    “我……”她結巴,説不出話,心裏直喊:但我不想改變婚姻之實的關係啊!她始終沒臉説出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那隻僵在半空中的手。

    彷彿是在比耐力,他們靜得像兩個被釘死的木頭人。最後是屠昶毅移動步伐走上前,把她架起來,強迫她站穩。

    她頑強地甩開他的攙扶,沒想到腿一軟,差點跌倒。屠昶毅眼明手快,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哎喲!死山羊,看你做的好事,”

    “又怎麼了?別耍把戲。”

    “誰跟你耍把戲!我的腿是真的麻痹了!”她毫不客氣的反駁,忘記是自己蹲太久的後遺症。

    他無可奈何的看了一下表,打定主意,將剩餘的食物和垃圾一併遞向她。

    她一臉不可置信,好象他教唆她去殺人,而不是舉手之勞的小事。“見鬼!我才不拿!你這個沒良心的歐吉桑,我腳都麻了,你還要奴役我。”

    “安靜!你説話的分貝大得足以吵醒山腳下的人。”他低斥,好脾氣已被頑冥不靈的她榨去百分之九十九。他硬將東西塞到她手上,然後轉身背對她,命令道:“上來。”

    “我……”

    他不給她機會説話,惡語地催促:“現在就上來!否則我放牛吃草,讓你一個人蹲在崗上露營,享受餐風飲露的滋味。”

    嶽小含一聽,忙打量四下。

    這兒夜深沉、風蕭蕭,雖然沒有怪鳥長鳴,但光是想象孤零零地置身此處,不被嚇出病來,也會嚇出尿來。她認命地瞅了他寬闊的背影一眼,心中彷徨不已,最後見他不耐煩地要起身,她才慌亂地使勁一蹬,攀上了他的背,像個小娃娃似的,靦腆地纏着他的頸子和腰際。

    他長吁一聲挺直腰桿,兩手向後輕輕放在她的臀部,確定她的重量,便開始邁步向前走。

    她將緋紅的右頰貼在他的背脊上,聆聽他短促卻均勻的心音,感受他穩健的步履和適中的速度,在不知不覺中,她松地緊繃的神經,滿足地趴在他身上,漸漸地沉睡過去。

    ★★★

    叩、叩!兩記敲門聲後,紀元隔着一道門,催促着:“少奶奶!請起牀,已經六點半了。”

    見門後沒動靜,他又用力敲了幾下,沒想到裏面傳出惡言惡語的叫囂,足以媲美河東獅吼。

    “這裏沒有叫少奶奶的!七早八早叫人起牀的是缺德鬼!去死吧!”

    紀元被罵得灰頭上瞼,只得摸摸鼻子,忍不住又開始埋怨屠昶毅。

    “這下倒黴的事全推到我頭上!少爺也真是的,老早就要他娶賢妻、生良子,偏把這番忠言當作耳邊風,現在倒好,挑到一個喜歡賴牀的小潑婦,分明是在劫難逃。咦?啥米碗糕聲?”

    紀元正想打退堂鼓離去,突然聽見房內鈐聲大作,想是行事按部就班的屠昶毅為她調的鬧鐘,不一會兒,門板上傳來劇烈的撞擊聲,接着幾片金屬掉下地,發出叮叮咚咚的殘音。

    顯然,一縷“鍾”魂已緲,同樣難逃“疤面女煞星”的魔掌。紀元一想到鬧鐘的慘狀,不禁搖頭。

    “老紀,你愣在這兒幹嘛?”

    屠昶毅突然出現,嚇得紀元的心差點蹦出胸口,他轉身沒好氣地答:“我還能幹嘛?

    我照你大少爺的吩附,給你的準悍妻MorningCall,你的好媳婦罵我缺德鬼,還咒我去死!我拿你們家多少錢啊,得這樣低聲下氣的。古有明訓:擇婿當視頭角,擇婦須觀庭訓。光比這點-嶽老太婆就比你爸技高一籌。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下回勞你自己辦。”

    接答咕噥不休地抱怨屠世民沒眼光,挑了這麼一個尖牙利嘴的小女孩。

    “對不起,老紀,她是衝着我來的,不是針對你罵。我昨晚帶她去爬山,遲至十二點才回家,她八成還沒睡飽,在鬧脾氣。”屠昶毅怕老紀難過,連忙安撫。

    “知道啦,你趕快去叫醒那頭小母獅吧。如果還是沒效的話,屆時我再請兩廣醒獅團來助陣。”紀元説着,人就下了樓梯。

    屠昶毅拉起運動衣角抹掉臉上的汗珠,直接開門進房。

    牀上的人抱着被單,心滿意足地側睡着,她雙手雙足平行併合、直伸,形成“匕”字,猛然一看,那個姿勢還真像澳洲的無尾熊哩。

    他趨前在她耳旁輕喚:“髒小豬,起牀了!你還得洗澡,沒時間賴牀了。”

    “讓我再睡一會兒嘛。”她咕噥一句,抱着被子側翻了一百八十度的身,把他甩到身後。

    “不行!你再睡就要把頭睡掉了。”這回他態度強硬,強把她拉了起來,要她站穩。

    但她全身軟得跟泥娃娃一樣,一旦鬆手就會癱軟在地。

    “小含,醒來洗澡。”他一手攙着她的腰,一手輕拍她的臉。

    終於,她兩眼無神地盯着他,宣怖道:“我耍尿尿!”

    屠昶毅見她有反應,鬆開她的腰。“自己去廁所解決。”

    她後腳跟一轉,原地踏了兩下,朝浴室走去。

    咦,不對。屠昶毅見她邁起大步的模樣,心裏納悶,她走路怎麼跟個剛人伍的新兵一樣?於是跟上前瞧個究竟。該死的小鬼!好好馬桶不蹲,她竟然坐進了浴缸!哈,竟然又睡着了。

    這回他也沒有精力再叫人了,他上前拿起蓮蓬頭,扭了開關就往她身上噴水。

    半躺的她立即彈坐起身,大叫,“下雨了!”

    屠昶毅這時才知道,她壓根兒就沒醒來過!於是他腦筋一轉,彎身把她架起來,嘲諷道:“不是,是淹大水了!乖,我們把你身上的救生圈脱下來,好給別人用。”

    結果她三秒不到便脱得精光,把髒衣服丟給他-眼神呆滯地説:“趕快拿去用吧。”

    屠昶毅大嘴一掩,手上的蓮蓬頭一鬆,直摔下地,已顧不得湮濕的地板,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一絲不掛的她──從浴缸裏誕生的維納斯!

    他腰下竄起一陣悸動,教他再也捱不住誘惑地跪下地。天啊!他究竟是上了天堂,還是下了地獄?不過,如果地獄真有這麼美妙的淘氣天使要脱衣展露給他看,他倒是不介意到此一遊。

    他猛然一醒,暗斥道,什麼話!屠昶毅,她神志不清,你也跟着她發癲!於是他撿起蓮蓬頭先往自己腦門澆下,繼而往慾火狂焚的身軀淋水,他可以感到蒸氣從毛細孔裏散出。

    好不容易,他稍稍控制了衝動,閉眼命令抬頭挺胸的嶽小含:“好,現在,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你慢慢蹲下!”

    她依言照做,這讓屠昶毅鬆了一口氣。他就近抓起香浴乳倒在天然海棉上,掂掂重量,自言自語地説:“我們該從哪裏開始呢?好吧,就假裝你是隻有待修理的小狗好了。”

    結果,她右腳一抬,學着小狗撒尿的模樣。

    不忍卒睹的屠褪毅連忙説釐:“你是母的,好嗎?就算作夢也不該性別倒錯吧。”

    縱然懵懂不明的嶽小含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隻快樂的小狗,但對苦着臉的屠昶毅來説,是勉強與尷尬的成分居多。他自認尚稱不上是一條四十歲的活龍,但是三十一歲的功力也不會差到哪裏去,若這種旖旎的夢遊再多幾回的話,七月時,她可能就得挺着大肚子去應考了。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迅速拿了條毛巾把她的頭髮和身子擦乾淨,再從衣櫃裏拿出熨得一絲不縐的內衣和制服為她穿上,全程包辦,連白襪、皮帶都不馬虎。

    最後大功告成,頭髮梳得光淨的嶽小含看來耳目一新,像個全新、淡雅又纖致的搪瓷娃娃般靜坐在牀上。

    反觀屠昶毅,已累得跟一隻老狗一樣。他轉身拉開門,在走廊間疾聲嘶吼:“老紀!幫個忙,上來帶她下去吃飯!”按着“砰”地一聲用力撲上門,功成身退而去。

    門的撞擊搖撼了整面牆,坐在牀沿的嶽小含猛地一驚,原本不動的大眼眨了又眨,稍帶困惑地看着那道門,久久,才垂頸打量穿戴整齊的自己,抬手摸了一下快乾透的頭髮。

    她質疑地看着自己,這怎麼可能?她已有三年不曾這麼乖乖地打扮了,何況是系皮帶?!

    ★★★

    今天絕對不尋常!前面的紅燈閃起時,嶽小含再次告訴自己。

    原因有二:其一,她自己繫了腰帶,其二,屠昶毅打了領帶,甚至穿了一套工整的西裝。如果説,他的福斯破吉普車搖身一變成了四輪金雕馬車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瞟了一眼下顎緊繃的屠昶毅,往前呈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喂!你早餐都沒吃,要不要扒一口?”

    他只瞥她一眼,冷淡地回絕:“謝了,你自己解決就好。”沉默一會兒,隨即補充道:“留意吃相,別跟三歲小孩一樣吃得滿嘴都是,還要人緊盯在背後收拾殘渣。”

    嶽小含雙目一溜覷他一眼,想他今早看起來性格得要命,脾氣卻變得不怎麼好惹,趕忙抽張紙巾將嘴抹淨。“這樣可以了吧?”她儘量不露出討好的意思。

    他勉強地點頭,徑自説:“明天就是婚禮,原本我打算下午帶你去拿戒指的,但是很不巧,我得去爸的公司走一趟,辦點事情。中午下課時,你在門口等老紀,他會先帶你去吃飯,再去拿戒指。”

    嶽小含一聽,愉快的心情頓滑,根本吃不下蛋糕了。“可不可以不要?”

    “為什麼不要?”

    她猶豫了一下,才坦承:“因為我有點怕老紀。”

    “怕老紀?!”屠昶毅差點嗆到,原來她也有怕的“動物”!他的嘴角一扯,哂然一笑,“連我爸這麼色厲內斂的人你都敢頂嘴了,老紀有什麼讓你怕的?”

    “不知道,反正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就是了,就好象……”

    “好象什麼?”

    “好象……好象我一點都配不上你似的。

    “那你覺得自己配不上我嗎?”

    她一愣,怏然不悦。“當然配得上!”心坎裏她卻不敢打包票。

    “那不就成了,你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別胡思亂想。你們若相處久後,包準惺惺相惜。”

    是猩猩相襲吧!

    “那是好大的一個未知數,反正我現在伯他就是了。”她小心翼翼的收起蛋糕,放回小盒,抬眼瞄他,謹慎地問:“我們可不可以等你辦完事再去拿?”

    他眉一皺,遲疑一杪,“那可能會拖到五點後。今天是禮拜六,你下課後四個小時打算在哪裏混?電動遊樂場?”

    錯!還有釣蝦場。但她一臉討好地笑説:“我可以去圖書館温書。”

    他從後視鏡中窺視她,見她的眼神閃爍,毫不考慮地問:“温書?怎麼温?象温酒一樣把書放進電飯鍋裏蒸?你眼波一轉,打什麼鬼主意,我一清二楚。”

    “當我説唸書就是念書,信不信隨價!”她氣白了小臉,犀利的目光一橫,扭頭看向窗外。

    他視而不見,冷然説:“你要我相信你?好,那就證明給我看。下課後,馬上趕到我的辦公室來,刻不容緩。”

    她正懊惱地要抱怨她會肚子餓,不知道他的辦公室在哪時,他已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和鈔票往前一遞,斷然堵住她的嘴。

    “別再找籍口。”

    她眼神一黯,低垂的目光緊盯着那張千元大鈔,深覺受傷,原來才相處不到兩天,他已厭煩她了,就像急功近利的忙碌大人急着用鈔票支開纏人的小女孩般。

    “我花不了那麼多。”她只抽出名片,順手往書包裏丟。“還有,請你下回不要再用錢打發或收買我。”

    他徑自將錢放進她的襯衫口袋,身子一斜,橫過她的大腿,開門趕地下車。“我知道你用不了那麼多,不過這是我身上僅有的一張鈔票,你先拿着用,回頭再把零頭找給我,行了吧?”

    她猶豫地揪住書包,遲遲不下車。

    他黑眉微蹙,審現她一臉凝重。“怎麼了,小含?”

    “我知道從認識至現在,自己對你的態度很不友善,但昨夜開始我就拿定主意和你和平共處。但我不明白今晨做錯了什麼,讓你的態度這麼冷淡。”她幾乎不敢扭頭看他。

    他緘默好幾秒,重喟一聲後,手臂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他有種衝動想解開緊勒着喉頭的領帶。“沒有,你沒做錯仕何事,全是我自己招惹的。重新踏進公司讓我緊張,遷怒於你,我真的是很抱歉。”

    “那你……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你以為呢?”他把問題丟還給她。

    “我不知道,只曉得你對我沒有任何愛情的存在,當然我對你也沒有。不過你並不討厭我,而我也不討厭你。”喔!這些沒建設性的話聽來既蠢又窩囊。

    “是嗎?這樣説來,能不被你討厭算是我的榮幸羅?”他冷眼旁觀她説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包裝自己。

    “對,嗯,不對!”她支支吾吾的説:“我想説的是……我總覺得……”她現在的思維亂得跟一團毛線般,毫無頭緒。

    屠昶毅見她支吾半天,兩手不停絞扭那條熨得平整的裙子,落井下石的説:“我覺得你快遲到了,有話下午再説吧。還有,你再繼續跟那條百褶裙過不去的話,老紀可能會提着菜刀向我爸要求加薪。”

    她聞言倏地張手拉整裙褶,兩頰沒來由地染上紅霞,長腿一跨,就要下車。

    “等一下,我想還是把話説清楚比較好。”屠昶毅把她接回座位,大手輕輕將她的下巴托起,在她的左唇角從容印下一吻,垂眼觀察她不自在的模樣後,低沉着嗓音説:

    “你問我到底把你當作什麼,這個答案非常簡單,端看你把我當成什麼而定。還有,在這個大環境裏,人的角色與定位不是隻有一種,有時是對立的,有時是相輔相成的。今天我在爸面前得有兒子的樣,在侄孫前面就得有叔公的樣。你若把我當成朋友、兄弟、丈夫或是情人對待,我回報給你的也會是同等的情愫,不管是單一,抑或是多重,選擇權全在於你,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白。懂嗎?”

    她茫然地看着他嚴肅的表情,不假思索就點了頭,小手無意識地憮上他的鬍髭刷過的唇角,那裏泛起一點酥麻與不安。

    “好,現在換你回答我,你希望我扮演什麼角色?”

    “這不公平,問題是我先提出的。”

    “你希望我扮演什麼角色?”他再次托起她的下顎,堅定地質問。

    “就扮演你自己啊,還會有什麼角色呢。”她乾澀地駁回,甩開他的手,別過臉去。

    “這問題問得真好,還會有什麼角色?!”他笑談自如地重複,但在一秒內他再次補充:“譬如説,扮演你的老子?”

    “我從沒説過!”她疾嘶道。

    他不睬,繼續低聲説:“你喜歡我以中性長輩的姿態對待你,而不是以平行的丈夫身分摟你、親你、抱你,甚至讓你懷孕、做媽媽,對不對?”

    “才不是!”她悟起耳朵。

    他温和的口氣一收,冷酷地扯開她的手,強迫她聽。“你不是真的暗戀某個學弟才決定留級吧。”

    “我是,我是,”

    “見鬼的你才是!你刻意留級只是因為你排斥長大,你拒絕接受不再是那個瞪着星星發呆的小女孩,你怕一旦老了,你對你爸爸的記憶就會消失,不復存在,你希望我取代你爸爸的地位,把你抱在膝上當成小女孩寵,給你無微不至的呵護。”

    “亂講!你跟他差了十萬八千里!我恨你,屠昶毅,”她猛搖頭,雙肩絕望地下垂,緊握的拳頭抵着椅墊,沙啞地重申:“我真的恨你!”

    屠昶毅雙肩一聳,擺出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如果能恨得這麼容易,隨你恨吧,恨完了,最好學着長大。只是希望你這回恨的對象別搞錯了。現在,下車進教室去。”

    她猛地扭頭瞪他,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順勢被甩了出去。“不許你用這種口氣命令我!”

    他擺出一副謙卑的模樣,軟聲求道:“小含,七點四十了,請你下車,輕合上門,輕聲慢步地走進教室,好嗎?”

    “三個字──你夢想!”她説完,跌跌撞撞地下車,使盡全力摔上車門,不顧震耳欲聾的他,大步穿進校門。

    他目送氣得冒火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後,才長吁口氣地發動車子。當他的手搭上手排檔時,一滴水珠沾上他的掌心。他好奇地抬手研究着,一秒後,他明白了,那是她氣極而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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