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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早預料到他要問這個,説:“流產,就是因為流行性感冒而產生的後遺症,盆腔炎就是其中一種。”

    同桌想半天,若有所思道:“哦,這姑娘抵抗力真是不好,俺就沒有流產過。”

    我説:“是啊,你身體真結實。”

    同桌説:“這姑娘真要好好照顧。”

    我説:“是啊。你自己看着辦。”

    後來的幾天,我同桌魂不守舍,期待着能再次和那個姑娘不期而遇,終於,居然被他等到了這一天。一次我們下課早,早早就去食堂吃完了飯,正當我們收拾東西要走,突然發現“盆腔炎”正端着吃的到處找座位,而周圍早就坐得滿滿的了,只有我同桌旁邊還能坐一個人。在我們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她終於在我同桌旁邊緩緩坐下。

    頓時,我同桌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但也不能在飯桌上坐着不動,於是,他居然撿起之前啃過的雞骨頭又慢慢啃了一遍。終於,我感覺到我同桌要説話了,但是我有不祥的預感,都不敢看向他們,只好悶頭吃飯。

    我同桌手裏抓着骨頭,嘴角還掛着一顆飯粒,深情看着姑娘,半天沒説話。

    這氣氛感染了周圍所有人,除我低頭吃飯外,大家都抬頭看着我同桌,連姑娘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同桌憋紅了臉,用帶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話説:“同學,你盆腔炎好點了沒有?”

    我將飯噴了一桌子,還好我這次噴飯的範圍大、波及面廣,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替我同桌緩解了尷尬。

    我同桌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

    我看着我同桌的可憐樣,突然覺得自己很低級趣味。雖然在之前我一直覺得再低級的趣味都要比高級的悲傷更加有存在的意義,但是我發現今天我將這兩者完美地結合了起來。我覺得“盆腔炎”要發飈了。

    結果“盆腔炎”哭着就離開了。

    從那天起,我的同桌從以前的名震體育圈變成了名震全校,甚至是兄弟學校。走在路上,大家都以瞻仰勇士的目光來觀賞我的同桌。與此同時,我同桌的各種以前的言論都被翻了出來,成為大家談論的話題。

    很自然的事情是,我同桌終於弄明白了流產和盆腔炎是怎麼回事。周圍人問他如何無師自通的,同桌説上網查的。

    於是全校又流傳了開來,原來那傢伙會上網。

    當然有很多人持懷疑的態度,覺得這肯定是説我同桌會打網球或者排球。之後網球給否

    定了,因為大家斷定我同桌是買不起任何網球拍子的,所以他説的上網肯定是打排球的上網攔截。

    於是大家奔走相告:“勇士原來會打排球。”

    然後我同桌就有了另外一個綽號——“男排”。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男排”和“盆腔炎”是學校裏最風光的一對人物。雖然這兩人只見過一次,説了一句話。而那句“同學,你盆腔炎好點了沒有”,成為了大家見面打招呼的熱門用語。

    終於有一天,奇蹟發生了,我同桌真的和“盆腔炎”手牽手走在了學校裏。這一天,所有的國內國際新聞都被我們忽略了,大家談論的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男排”還真的和“盆腔炎”好上了。“盆腔炎”終於遇上處男了。

    於是,另外一個説法又傳了出來,説“盆腔炎”其實根本看不上“男排”,但是“盆腔炎”去醫院檢查身體的時候醫生告訴她“你的盆腔炎已經到晚期了,如果不用絕方治療就只能做盆腔摘除手術”。而這個惟一的辦法就是童子尿。

    這就是“盆腔炎”和“男排”在一起的惟一理由。

    出事前我同桌對我説:“你相信那姑娘有盆腔炎嗎?”

    我説:“你跟她那麼熟,你自己問啊。”

    同桌説:“反正我不相信,你知道我這人很傻的,我看出去的人可能都挺淳樸的。反正我覺得她挺好的。”

    我説:“那就是空穴來風了,你就別放心上。”

    同桌説:“你説的在理。”

    第二天早晨,“男排”沒來上課。我們大家覺得很奇怪,因為“男排”從不遲到。班級裏議論紛紛,説“男排”是不是也得了盆腔炎了,起不了牀了。有的同學説:“別胡説八道,‘男排八成是昨夜腎虧了。”突然屋頂上一聲巨響,天花板上掉下很多灰塵。同學們亂作一團。負責自修的男老師説:“同學們不要急,保持安靜,在教室裏自習,老師去看一下。沒事情的,可能是什麼東西掉頂上了。”

    “盆腔炎”表現得極度悲傷,她甚至哭得昏過去了三次,並整整一週沒來學校,之後還有兩次自殺,都是吃安眠藥,結果均被搶救了回來。同學們議論紛紛,説:“看盆腔炎演戲演得多好,要自殺直接從高處跳下來就可以了,還假裝吃安眠藥,天知道她吃的是安眠藥還是維他命C.”

    至於我同桌的死狀,可以説是極慘的,還好他本人意識不到這一點。他用來爭奪榮譽的雙腿摔成好幾段,所有的關節都擰斷並暴露在外,盆腔自然是徹底粉碎,而面孔已經無法辨認了。

    他還真的從對面的十樓跳了下來,並且真能降落在教室的樓頂上。大家都很惋惜,覺得這生命的最後一跳證明他真的能跳很遠。而且因為對面十樓的護攔很高,所以還是沒有助跑的。這是一次靜止的原地跳遠。

    在夏天氣息撲面而來的時候,我同桌在他惟一的特長中結束了恍如一夢的二十年。這使得那年夏天的氣息中帶着血的氣味。

    除了我以外,我們的同學依然不依不撓地對這件事情進行猜測。有人説,那天“男排”看見“盆腔炎”的包裏真有一包消炎藥,終於幻想破滅,離開世界。

    我想,這人並沒有離開世界,他只是離開了人間而已。他一定在和我們分享同一個世界,用不同生命模樣。

    為此,針對學生的心理問題,教育局還特地搞了不少的專題,並突擊培養出不少人模狗樣的心理醫生。那些心理醫生有的打牌輸掉氣得當場燒過別人的房子,有的以打老婆出名,有的因為偷東西被抓進去過不下三次,他們晚上從事各種行當,白天突然搖身一變,為我們進行心理健康輔導。

    在他們的輔導下,又有一個學生自殺了。幸好未遂。這讓教育局大為緊張頭疼。雖説該死的終要死,在革命的過程中總要有人捐軀,但畢竟計劃生育了,大家都只有一個,就這麼死了家長自然悲痛欲絕。從我們經常聽到的“我白養你了”這句話可以推測出,這打擊就相當於二十年的投資失敗,而且血本無歸。

    我後面的女生虛偽地説:“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人活在世界上就要承受各種各樣的壓力和議論。你看人家張國榮同性戀,被議論了多少年了,人張國榮照樣活得好好的,一點死的跡象都沒有。這就是成功的人必備的心理素質,這就是巨星和我們的區別。你看着吧,人家能在這種是非中活一百歲。”

    我説:“我看着。”

    在後來的三年裏,“盆腔炎”和我的一個朋友結婚。我朋友一天急匆匆跑過來,敬我一支煙,深吸一口後説:“她居然是個處女。”

    我問:“你是怎麼追上人家的?”

    他説:“哪還用什麼追啊,擺在那裏都沒人要。我是實在沒辦法了,上學時候就挺眼紅人家,但算命的説,我在未來的五年裏不能結婚,要麼馬上結了,要麼五年後。我琢磨着就去跟人求婚了。她問我為什麼敢追她,我隨口瞎説我喜歡你五年了,結果還真成了。她説給我個禮物,沒想到還是處女。好了,不跟你説了,我要去跟劉胖子説這事了,你也一定要幫我宣傳宣傳。”

    與此相對的是,最終和我後面的女生交往的另外一個朋友説:“他媽的上當了,風騷得不行,還不是處女了。她硬説是騎自行車騎破的,他媽的她家自行車坐墊那尖尖朝上裝啊,後來去醫院一查,孃的還流過產。”

    這讓我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對世界上很多有着這樣那樣面貌的東西的看法。而奇怪的是,對於同桌的死,我卻不甚悲傷。在夏天完完全全結結實實地到來的時候,我總聽到他説:“我不用訓練了,我現在能跳很遠很遠了。不信你來看,我還能跳十層樓高。”

    這些話讓我在三十九度的高温裏不寒而慄。我也能感到他一直都沒離開過那個地方,直到一年後他才離開那裏。我想,他一定是提前畢業了。而如他所説他能跳那麼遠那麼高的話,他一定去了理想的地方。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只要周圍安靜下來,我就會拼命想我同桌跳下來那兩秒鐘裏的感受。以至在更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不能站在窗邊。我發現自己只要在高度超過三層的地方就會有強烈的往下跳的衝動,而且我發現這是一種生理衝動,因為我腦子裏完全沒有這個想法,而我的生活也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只是我的身體想往下跳。這種強烈的衝動差點在一次我上二十樓時成為現實。我看着窗外綠豆芝麻一樣的汽車和不能看見的人羣,突然產生強烈的要跳下去的衝動,但是我的意識很努力告訴我的身體,明天學校放假,可以聚眾打牌,而且今天晚上學校的食堂燒鴿子。縱然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我的身體還是在不知名力量的引導下緩緩向窗台爬。我的大腦如同抽筋一樣停止工作。我以為這下要陪同桌去了,但是突然間我看見下面的陸地上有扇鐵門,而門的最上方豎了不少防止外人爬過去的尖鋭鐵條。我告訴我的身體,這樣下去萬一戳在上面很疼的,如果戳到了難堪部位肯定更加疼。我的身體有了一個遲疑,我覺得我身體忽然自帶了一個大腦,對我大腦發出的指令進行了思考和權衡,還好那大腦思考速度比較慢,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已經被掃廁所的大媽拉了下來。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去高樓,也不走近窗户。我對別人説我有恐高症,但事實是相反的。

    我同桌的死對我們的影響持續了大約一年。這一年裏,有悲傷的,比如我同桌的父母、教練和他的女朋友;有無所謂的,比如我周圍的大部分同學;有高興的,比如以前一直在學校跳遠比賽中拿第二名的。但所有的這些情緒,都在一年以後消失殆盡。生活就如同火車碾死一隻貓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地堅決前行。在一年以後,所有的都平息了,包括“盆腔炎”和“男排”的傳説。明星都難逃過氣,何況兩個塵世裏的普通人。

    過了一年這個時間以後,我發現若要想起我的同桌,我只能安靜下來,閉上眼睛,遙想半天才能記起他的音容笑貌。但每當他説了幾句話,腦海裏都要被一聲巨響打破,睜開眼睛似乎還能看見從天花板上掉下灰來。

    我想説的是,以前很多常常不由自主浮現在我意識裏的事情,現在已經需要經過一段長時間的醖釀了。

    畢業前,我認識一個姑娘。我們彼此吸引,發展迅速。我們互相説好,到能結婚的時候就結婚。姑娘叫A,但是在交往的時候我發現她似乎對我同桌的生平事蹟很感興趣,這興趣遠遠大於我為什麼消失三天去做了些什麼。終於我還是弄明白了,原來A喜歡我同桌很久了。這點讓我頗難理解,A是一個時尚的姑娘,彷彿每週都要去一趟巴黎一般,總能在上海到貨之前買到最新的衣服和化妝品,而我的同桌除了知道自己離國家健將級運動員的標準還差了幾釐米外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A就是如此喜歡我同桌,這讓我心裏很不好受。一方面,我並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何況這情況屬於趁人之死;另一方面,我突然發現自己不能理解她的一切想法和行為,我甚至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能和我相處如此一段時間,難道算命的説她一定要找在教室裏坐這個位置的人嗎?

    很自然的,我們沒有絲毫怨言地分開了。我們這對絲毫不浪漫的戀人分開時老天還頗有

    興致地下了一場秋雨。我們都沒有帶傘,似乎還説了一些依依惜別的話和一些假情假意的祝福。事隔多年,搜索記憶,發現在那天什麼都沒有剩餘下來,一句話都沒有被記錄在大腦的褶皺裏,如果説真留下什麼,居然只能出現三個字,那就是“餘秋雨”。

    而秋雨以後,又是寂寥的冬天,身體內沒有任何的活力,所有的力氣似乎都用來讓自己生存下去。相比在洞裏冬眠的動物,我們是痛苦的。

    我經常在窗口看兩個彼此喜歡的人並肩走過,或是去買東西或是去倒熱水,真是讓人不服氣。而他們居然能在零下幾度的室外走來走去,雖然在沒有暖氣的南方的室內也不能到零度以上,但似乎他們每個人都生機盎然,甚至是那些沒有談戀愛但是已經有了目標的人,生活也都充滿了期待。我真不明白這些人在期待些什麼,或者説在那裏瞎盎然些什麼。我相信一切都是要還的,比如説,在大家死氣沉沉的冬天,他們盎然了,在大家都生機勃勃的夏天,他們就又都蔫了。

    我覺得有的時候,所謂“人世間愛情”這件事都是一樣的,甚至感情都是一樣的。某些感情充沛的人只是用一輩子將其證明了二十遍而已。至於這種“一樣”究竟是怎麼樣的,天知道!

    我緩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大榮公寓的門口。我們似乎有點捨不得離開温暖的車廂。我們租的房子固然美好,電視機也固然美好,但是電視機在房子裏發出的熱量似乎還不能抵禦這寒冷。

    王超説:“走,下去了,這叫什麼冬天,根本就還沒到呢。這叫什麼西北風,根本就是暖風。”

    健叔説:“沒這麼冷吧。這就已經可以了,應該要結冰了吧。”

    王超説:“哪能結冰!按照我的經驗,這充其量就五度。多少度結冰來着,我高中的時候學的,零下幾十度來着?”

    健叔説:“胡説,你那叫乾冰。”

    王超説:“對對對,是乾冰。冰是水結的,零度就結了;乾冰是二氧化碳結的。”

    我説:“那是不是隻要夠冷,二氧化碳就會全結成乾冰然後掉下來了?那樣我們不就吸的是純氧了?”

    王超撓撓頭,説:“對,但是好像咱們這沒掉過乾冰。最多結冰,鄉下有個挺大的湖,撐死了就把那湖凍住。”

    我説:“那不就變成‘凍停湖’了?”

    王超説:“沒洞庭湖大,沒洞庭湖大。”

    健叔説:“在上海,最冷的時候,黃浦江都凍住了。”

    王超説:“黃浦江大不大?”

    健叔説:“你不知道什麼是黃浦江吧?”

    王超説:“不知道。”

    健叔説:“長江你知道吧?”

    王超説:“知道知道。”

    健叔説:“長江流到了上海境內,就叫黃浦江了。”

    王超説:“哦,長江都凍住了?”

    我説:“健叔,不對吧,黃浦江好像就是黃浦江吧。長江是長江。黃浦江好像是太湖那裏出來的一條江。”

    健叔一臉嚴肅地説:“你記錯了,你説的那個從太湖流出來的叫蘇州河,這幾天一直在疏通的。”

    我埋到座椅裏想着它們之間的關係。

    王超問:“上海這麼冷?”

    健叔説:“那是,人都在長江上滑冰。”

    王超繼續問道:“長江到上海都已經是快到入海口了還凍住,那武漢那邊怎麼辦?”

    健叔説:“水災啊,前年的大水災你知道吧?”

    王超來回摸着方向盤想半天説:“不對啊健叔,水災是夏天發的啊,我記得我暑假捐款了,我爹媽給的冷飲費都捐了。”

    健叔説:“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夏天還是冬天,可能是我們兩個地方的時節不一樣。就比如現在,上海肯定還暖着呢!”

    王超和我同時犯了迷糊。

    健叔自言自語地説:“真冷啊。”

    王超説:“我車裏有温度計,看看現在多少温度了。”

    健叔説:“我看零度。”

    我説:“我估計要零下了。”

    王超説:“你們都沒有經驗,五度。”

    王超拿出車手套箱裏的温度計,在車裏燈光下看半天,大為失色,説:“居然會是十五度。”

    我説:“你會不會看温度計!來,我看看。”

    我拿過來看了半天,但似乎真是十五度。

    健叔説:“你拿錯了吧,這是不是體温表,你上次測的?”

    王超説:“你當我屍體啊,十五度。這就是温度表,現在就是十五度。”

    忽然間,我感覺周圍似乎沒有之前那麼冷了,先前冷可能是因為我和健叔還穿着短袖所致。

    健叔説:“下車下車,去看球賽。”

    我們三人上了屋子,但又真真切切感到寒冷。健叔打開了液化氣,點上火,把温度計放在火苗上烤半天,拿下來一看,還是十五度,於是在廚房嚷嚷道:“來看來看,我在火裏烤了半天,它還是十五度。”

    我和王超懶洋洋地走過去,剛到廚房,只聽見“噗”一聲,温度計爆了。隨即,健叔捂着臉,痛苦地倒在地上。

    我和王超面面相覷。我説:“又得送醫院了。”

    王超説:“趕緊問問。”

    我上前去問:“健叔,你沒事吧?”

    健叔説:“不知道,可能彈到眼睛了,我睜不開。”

    我説:“沒事的,帶你去醫院看看。”

    健叔説:“行,行,扶我一下。”

    我扶起健叔,説:“叫你不要玩火,這下好,又傷了。”

    健叔説:“我真的覺得那温度計有問題。”

    我説:“有問題你自己夾自己胳肢窩裏,好歹也有個三十多度的,你非放火上烤什麼!眼睛睜得開嗎?”

    健叔説:“不開,不開。”

    我説:“王超,去醫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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