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旅行團像個老人團
第二天,肖言拖着箱子,我兩手空空地上了飛機。上次旅行時,肖言坐在我前面一排,他把帽子扣在臉上睡覺,我從後面只能看見他的帽沿。而這次,他就坐在我旁邊,自然地握着我的手。我驀然:我記得我和肖言的一切,清清楚楚。
我反手握住肖言的手,問他:“你記得我們的事麼?”肖言反問:“什麼事?”“所有的事。”“嗯,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哦?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你説呢?”我想了想,不確定地問:“我們上第一堂統計課的時候?”肖言搖了搖頭,説:“錯。”他揭曉:“比統計課更之前。在那次為慶祝我們的學生會主席連任而舉行的聚會上。吃過飯,我們所有人分兩桌玩撲克,我和你同桌,而且,就坐在你旁邊。”我瞠目:“真的嗎?我怎麼不記得。”肖言打我的頭,説:“你個沒良心的。”我慚愧地皺了皺眉。
飛機在雲層之上穩穩地飛着,我靠着肖言睡得踏踏實實。我夢見,那個聚會,大家八人一桌玩着撲克,我左邊的男孩子戴着棒球帽,帽沿壓得很低,有很薄的嘴唇,長長的手指輕輕地拿着撲克。是的,那是肖言。我醒來,對肖言説:“我記得了,那天,你坐在我左邊。”肖言説:“終於又把良心找回來了。”
飛機落在目的地,肖言拖着箱子,我依舊兩手空空。旅行社的導遊在機場等着我們,他的普通話不怎麼標準,英語也不怎麼標準,粵語講得很流利,不過我評判不出那是否標準。天漸漸黑了,還飄着雨,空氣冷冷的。我們跟着導遊去了酒店,這一天的行程就草草地告了一個段落。
雨停了,喝下一碗熱騰騰的湯,我的疲憊就無影無蹤了。我和肖言走在這個以瀑布的名字而命名的陌生小城中,手牽手卻並不交談。這個小城的燈火併不輝煌,我們耳畔是或近或遠的瀑布的轟鳴,卻不見其影。看得見月亮,散着柔軟的光,我的情緒也隨之柔軟了。肖言説:“這一段日子,是我在美國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心微微抖了一下,為着那隱約的離別。雖然,我不知道我們會在何時離別,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究竟為什麼註定離別。
天亮了,我和肖言跟着導遊上了旅遊巴士,見到了一車的團友。這一見,我愣了一下。這是我和肖言第一次跟着旅行團旅遊,我們萬萬沒想到,團友的頭髮多半是白的,臉上多半是布着皺紋的。細想想卻也合情合理,年紀輕輕的人,誰會跟着有拘有束的旅行社出來?也就是我和肖言,一衝動就給他們送錢來了。不過,我和肖言還互相對着找藉口:“跟着旅行團多好,一省錢,二省心。”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們都慈祥得不得了。他們其中,多數是來探望在美國工作的兒女的,還有的是來照顧兒女們的兒女的。我和肖言一上車,就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長輩的關懷。於是,我和肖言馬上變得一幅三好學生的神情,暗暗下決心:這一路上,一定要好好照顧這一車的老人家。
這一車的老人家中有一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那奶奶姓劉,身體倒是硬朗,不過牙齒卻不多了,笑起來,親切地讓我心酸。我想,要不是她的出現,我不會更加地愛上肖言。
第十話:我自尋死路了
劉奶奶的走失,是一種必然。儘管旅行團在每次解散前,那個什麼語言都説不標準的導遊都會再另外對她叮囑一遍集合的時間和地點,但我和肖言事後都認為,她這樣一個對英語一無所知的老太太,不等着在美國走失,還等什麼?可惜,我們僅僅是事後諸葛。
比集合時間晚了十五分鐘時,劉奶奶還是沒有出現在我們這輛大巴士上。導遊攥着他的手機,腦門兒上的青筋都若隱若現了,他不確定那老太太是否會打來電話,甚至不確定她是否記得他的手機號碼。我正想對肖言説點什麼,肖言卻騰的站了起來,跑下了車。跑走之前,他對導遊説:“我十分鐘之內回來。”
過了剛剛好十分鐘,肖言帶着劉奶奶回來了。
其實那老太太在解散時不敢走遠,就待在了巴士旁邊的小商店裏,結果那地方是不允許停車的,巴士就開走了。老太太跟在車後面拐了兩個彎,就跟不上了。肖言坐在我旁邊汗珠子嘀嗒嘀嗒的,他説:“狼心狗肺的孝子孝女。”我看着劉奶奶那沒什麼牙的嘴,本來還在心酸得要死要活,但聽了肖言這句話,就樂出來了。我一邊給他抹了抹汗,一邊誇獎他:“精闢。”因為我也覺得那把老太太一個人送進旅行團的孝子孝女,實際上是狼心狗肺的。
尼亞加拉瀑布很美,它在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從加拿大望見的尼亞加拉該是雄闊的,而從美國望見的,更多的卻是清秀,就像它其中一個小瀑布的名字一樣:新娘面紗。
肖言在新娘面紗前擁抱我時,我的手攀上他的背。我説:“肖言,你真好。”肖言在我頭髮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回敬了我一句:“小熊,你眼光真好。”我沒有計較他的大言不慚,因為我心裏只在盤算一件事,那就是:我必須要和肖言白頭偕老了。媽媽教育過我:對你好的男人不見得是好男人,但是對老人家好的男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我信媽媽的話。所以,我要逮住肖言,像貓逮老鼠那樣,像狐狸逮雞那樣。我在肖言懷裏笑得花枝亂顫,肖言一頭霧水。
可惜,才過了十幾個小時,亂顫的就變成我的淚了。
我和肖言躺在酒店的大牀上看電視,肖言拿着遙控器沒完沒了地換頻道,我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説:“沒好看的吧?沒好看的我們談談吧。”頻道還在變,映得房間的顏色也在跟着變。肖言問我:“談什麼?”我坐直,説:“我也想回國了。”頻道不變了,停在了一個西班牙語的節目上,嘰裏呱啦的。肖言想了想,才説:“也好,反正現在國內的機會也不少,不比美國差。”他又開始按遙控器,我跳下牀去直接關了電視。
“你懂我的意思,是不是?”我光着腳站在牀下,虛張聲勢。
“你也懂我的意思。”肖言這個躺着的人,也不甘示弱。
“我懂。你想一個人回國,至於我,跟你不相干,是不是?”這是我第一次挑開這個疙瘩,那就像是一把手術刀割開了我,接下來,我要等待醫生告訴我,我心裏的這個瘤,是良性,抑或,是惡性。肖言是那個醫生,他會給我答案。
醫生説,抱歉,是惡性的。肖言説:“是。”
我哭了。我無暇去計較肖言究竟愛不愛我,因為沒有未來的愛,就像一條兩頭都開口的橡膠水管,不管有多長,哪怕綿延幾千裏,哪怕它曾注滿了水,到末了,也只會落得乾涸的下場。
肖言把我抱到牀上,讓我在他懷裏哭。我哭得很矛盾,淚水洶湧,卻靜悄悄的。肖言説:“對不起,也許我還沒有那麼愛你。”我蒙上被子,嚴嚴實實,只有聲音鑽出來:“我讓你覺得前無古人,但沒讓你覺得後無來者,對不對?”肖言大笑,隔着被子用力地抱了抱我:“你真是個才女。”我隔着被子把他推開,説:“肖言,我們明天回芝加哥吧,我們回家吧,明天就回去。”肖言沉默了一會兒,説:“好吧。”
我們睡了,一人在牀左,另一人在牀右,中間隔着一道鴻溝。肖言沒有來安撫我,因為他沒有了立場。
第十一話:有目標,才有希望
第二天,事情又出軌了。我在恍惚中睡了一夜,又在恍惚中醒來,看了看錶,差十分鐘八點。我彈簧一樣彈下牀,大叫:“肖言,要遲到了。”肖言茫然得坐起來,看着我衝進洗手間,我一邊刷牙還在一邊大叫:“你快點,就剩十分鐘了。”十分鐘後,我和肖言坐在了旅遊團的大巴士上。導遊一聲令下,司機就又帶着我們開往計劃中的目的地了。我氣喘吁吁,掏出小鏡子檢查自己,這時,我嚇了一跳:我的眼睛腫得金魚一般。我喀地關上了鏡子,我想起了前一夜的大哭,想起了我説我想回芝加哥的家,想起了我和肖言之間的鴻溝。
我對肖言説:“我傻掉了,我就是個傻子。”肖言摟我,讓我靠在他的肩上。他説:“傻姑娘。”
我糊里糊塗地又繼續了旅行,沒能立刻回到那芝加哥的房子裏,雖然我不能抑制地想念那裏,想和肖言回到那裏,雖然糊里糊塗的我其實並不清楚,等回到了那裏,我又該怎樣繼續。
媽媽打電話給我,問我過得如何。我躲開肖言,對她説:“我很好啊。”爸爸的聲音擠進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打斷他,説:“可惜,我還小。”爸爸又説:“小?小也得工作啊。”我撒嬌:“爸,您看您,一共才説了兩句話,就像兩座大山一樣把我壓扁了。”爸爸緩和道:“行行行,大不了我和你媽養着你。”
掛了電話,我回到肖言身邊。肖言漫不經心地問我:“誰啊?”我説:“我爸媽。”我據實相告,他卻置疑,説:“狡猾。”我重複:“狡猾?那是我的目標。”肖言也重複:“目標?你的目標,都會實現的。”他一副天下大事小事都他説了算的嘴臉,而我就在這嘴臉上親了一口,説:“我現在的目標是有人揹着我跑,能實現嗎?”肖言背起了我,在團友爺爺奶奶和團友大叔大嬸笑盈盈的目光下歡快地跑開了。我在那温暖的背上,定下真正的目標:我要工作了,還有,我要肖言。
回到芝加哥那天,我和肖言放下了行李就去了茉莉家吃飯。茉莉做了一鍋意大利麪,非常正宗。茉莉説:“還有人過得比你們更滋潤嗎?畢業了,比翼雙飛,出去玩,玩回來了還有我給你們做飯吃。”我一邊搜刮茉莉冰箱中的果汁一邊説:“等你以後有機會去北京,我給你做北京菜。”我又加了一句:“還是國內的調料好,這邊的都不正宗。”茉莉和肖言都看向了我。茉莉端着盤子,定了一下,她問我:“決定回國了?”我説:“是啊,回到我們偉大的首都去。”肖言在用茉莉的電腦查電子郵件,他也定了一下。不過,他什麼都沒説。我回我的首都,他回他的江南,他的是陽關道,而我的,也不見得就是獨木橋。
第十二話:寂寞是不能戰勝的
我和肖言吃完飯就走了,都沒來得及嘗一個茉莉剛洗好的葡萄,因為曉迪突然的到訪。曉迪也沒提前知會一聲,就來敲茉莉家的門了。他看見了我和肖言,稍微愣了一下,問:“你們回來了?”肖言答:“剛到。”茉莉問他:“你怎麼來了?有事嗎?”曉迪看了看茉莉,又看向我們,欲言又止。肖言拉起我就走了,撂下一句:“我們先走了。”我都被肖言帶到樓道了,還在喊:“茉莉,不好意思啊,不幫你洗碗了。”
我對肖言説:“這麼晚了,他們不會出事吧?”肖言白了我一眼:“他們又不是小孩了。”“曉迪就是小孩啊,他才十九。”“十九怎麼了?他十九年和你二十四年經歷的沒什麼區別。”肖言這麼一説,我忽然同情起曉迪那匆忙的十九年了,匆忙的學習,匆忙的趕路,竟然趕上了我五年的光陰。我觸動地想:我不能再庸庸碌碌了。
在我思考的時候,肖言也一句話都沒説,像是也在思考着什麼。我問他:“想什麼呢?”他不答反問:“你先告訴我你腦子裏在想什麼。”我有點惱怒:“我想什麼你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回北京。”我走在肖言旁邊,但他説話的時候卻目不斜視。我真的惱怒了,我尖酸道:“你放心吧,我回國不是因為你。你也説了,國內的機會現在不比美國差,再説了,你不要我,北京還有我爸媽要我。”説完了這句,我就後悔了。我覺得自己像個下堂婦一樣。肖言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説了一句:“哦。”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得知了一件事。前一晚,在我和肖言****的時候,茉莉和曉迪也過夜了。不過,我説的過夜,僅僅是過了一夜的意思。
我和肖言****的時候,心情是很複雜的。那感覺就像是你只剩下了有限的幾顆糖,所以每吃掉一顆時,都既享受,又痛楚,然而,你還抱有希望,想着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你還可以繼續得到一袋糖,而且是夠你吃一輩子的一大袋子。
肖言的心情可能也很複雜。他吻我的唇吻了很長時間,手擁抱着我,並不上下游走。他就是純粹地吻我,我輕咬了一下他靈活的舌頭,説:“這比起****更能讓我感受到結合。”肖言道:“你太感性了。”我雙臂勾緊他的背,腿盤上他的腰,問道:“你也感性嗎?”於是肖言的吻開始順着我的脖子往下滑,他説:“不,我不感性,我是個禽獸。”我咯咯地笑着,笑的深處,是一種只有在肖言帶給我****時才能暫時忘記的痛楚。
之所以知道茉莉和曉迪的事,是因為第二天一大早,我經過茉莉家樓下的時候,正好看見曉迪從樓裏出來。他蓬勃地像一個真正的十九歲少年,我打趣他:“苦盡甘來了?”曉迪卻説了句讓我摸不着頭腦的話,就走了。他説:“你是功臣。”
我在買早餐的工夫裏一直在思考曉迪的話,卻還是不解。我想不出我究竟在哪裏有助於他和茉莉了,所以在我回到茉莉家樓下時,我給茉莉打了個電話,就上去找她要答案了。
那答案讓我覺得,我還真是個功臣。曉迪來找茉莉,是個偶然。他想見茉莉,就冒然來了。這種冒然,本應是沒什麼好下場的,但偏偏之前我剛跟茉莉説了我決定回國的事,這讓茉莉有了種失落。曉迪陪茉莉看了一夜的電視劇,説話,喝茶,還吃掉了本應該屬於我和肖言的葡萄。茉莉從來不否認,她怕寂寞,怕一個人生活,那種怕,像是她根本不能戰勝的。
肖言聽了這件事,大笑,説:“想必曉迪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把你逐出美國國境吧。”我也這麼覺得,我猜他現在一定在求神拜佛地念咒,巴不得我立馬收拾東西走人。我撇撇嘴,心想我怎麼做人做得這麼不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