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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人生別

    這時,夜已深。

    李淺墨抱着膝蓋,坐在房頂上。

    他喜歡這麼抱着膝蓋坐着,像自己在貼向自己,像在那一刻,可以自己把自己圈抱起來,無論平生傷損如何,悲切如何,也可在那一刻,把自己懷抱成一隅,懷抱成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的圓滿。

    就像那日,他是如何見到自己的娘把她的身體蜷伏到膝蓋上,一頭長髮是她自己的被子,那麼漫漫長長地鋪了開來,她蜷伏在雲韶宮的那片雲母石的地面,自己把自己包裹覆蓋……

    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也會同樣的姿態。

    他從入夜坐起,一直坐到凌晨。

    啓明星在天邊閃了,説着又一個夜的結尾。

    羅卷與王子嫿姐姐現在怎麼樣了呢?

    ……彼此身邊,正有一個人鼻息輕微地睡着……那種感覺,卻是什麼樣的?這還是李淺墨平生頭一次眷念起一場人事的美好,相處的美好。那有人相伴、有人依偎的感覺總該是好的吧?

    他喜歡羅卷可以感受到這種美好。

    因為他想起自己師父的此生飄零。

    可他忽聽到一聲輕微的低響。

    那是一扇門輕輕開合的聲音。然後,他抬頭看去,卻見不遠的後面一排房中,那本該是洞房的門裏,突閃出一個人影來。

    ——那是羅卷。這麼早他要上哪裏去?

    李淺墨不由怔怔地望過去。

    卻見羅卷從温暖的房中走出來,清冷的破曉之風吹得他薄衣如透,他在風中打了個寒戰,接着抖擻了下,似在享受着那曉寒的刺激。

    接着,他躍身上房,向遠處逸去。

    李淺墨忍不住跟了上去。

    他們一前一後在新豐市的屋頂上跳躍着。

    腳下是黑的瓦,那層層疊疊,如同人世一樣,堆疊纏繞,俯仰交扣的瓦。

    不一時,羅卷停了下來。

    他似乎已知道李淺墨在跟着自己,雖沒回頭,也似在等待着李淺墨追上前來。

    李淺墨追到跟前,站在那裏,一時説不出話。

    羅卷也很靜默。

    好半晌,李淺墨才能開聲道:“你要走?”

    羅卷看着他,似有些慚愧。

    停頓了一刻,他才伸手撫在李淺墨肩上。

    一個男人的手下,是另一個正在長大的男孩兒硬鋭的肩骨。都是兄弟,有些話不用語言似乎就能彼此明白。

    羅卷沒看李淺墨,卻似看向李淺墨身後……那是李淺墨這個小兄弟為他們剛剛辦過婚禮的院落。

    那個院落裏,有着綿軟的地毯,有水晶的杯子,還有冬天裏的花……有幸福、有美滿,有如花的美眷和似水的流年……

    那裏有剛剛經過的洞房……

    那居然都是,眼前這個小兄弟幫自己籌劃的。

    他知道,在這個小兄弟心裏,對自己是寄託了什麼樣的期盼。

    可是、他眼色忽然蒼涼下來……他經歷過那個亂世,舔食過自己的熱血,舔嘗過別人的苦血,有些記憶,是一輩子拋不開、也放不下的。

    他的眼睛終於直望向李淺墨。

    他面對着李淺墨那充滿孩子般疑問的眼,那像是在問:難道這樣幸福的一切,還留不住你嗎?

    羅卷輕輕搖頭。

    這一場婚禮,他本是為這孩子而來。

    可童話能給予一個孩子的美好,畢竟不能長久。而這孩子,總有一天,也會長成一個男人。

    而每個男人,都不得不有自己的選擇。

    羅卷終於望向李淺墨的眼,艱難地開口:“謝謝你。”

    他認真地字斟句酌地説着:“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只是,不知你現在能不能理解。我和子嫿,相互間缺的,並不是這一場婚禮。相互間隔的,也不是這一場婚禮。

    “我們都是支離着這一身骨頭,還想讓它在這塵世裏生長的人。我和她、以前也不是沒有想過婚事……”

    他垂下眼來:“但不只是我,也包括她,都會覺得……”

    他的眼忽然空荒起來,像是望着此生餘下的漫漫長路,一定要綁上一個人,才能抵禦寒涼嗎?他和她,終究還是太過堅強倔強的,那種束縛與約定,竟不是他們所可享用的了。

    因為,他們早已不習慣相信什麼終點。

    “那日,我沒有殺那個虎倀。雖説,他是假虎倀。但他還是有一句話打動了我。那就是……”羅卷忍不住嘆息起來,“幸福以後,無路可走。”

    ——幸福以後,無路可走?

    李淺墨在腦中努力地想去理解這句話,卻又忍不住本能地排斥它。

    他不理解羅卷與王子嫿,他們的經歷與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嚮往與他們的宿疾。

    為什麼,幸福以後、無路可走?

    難道每個人,如羅卷、如王子嫿,想在這場生中活成自己的人,最後都必然成為自己生命中的獨行者?

    難道,就算……愛,就算也會有交匯,可那些、在他們生命中也只能是一錯身間的美好、終究錯過的悵憾?

    只聽羅卷輕輕地道:“我和她,其實都很愛這場生命……所以,只怕各人就更放不下那本期望屬於自己生命的壯闊。對於有些人,兩個人實在太多了。我不知你現在是否能夠懂得……”

    他的聲音輕輕的。他本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他頭一次、試着用言辭對一個小兄弟解釋,想解釋清自己最終的選擇。

    但最終、發現自己還是解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忍不住就落寞起來。

    可他眼神中露出的神色,卻似讓李淺墨恍然明白過來:那裏面,壓抑着與渴望着的,鋪排着與孤鋭着的,竟是“幸福”、“失落”、“追尋”、“放棄”也不能將之束縛的渴望,在那一切神情之後,所呈現出來的,竟是……

    一片輝煌!

    李淺墨心中轟然作響:幸福以後,無路可走?

    因為幸福是個圓,自洽而內洽地獨自飽和於這塵世之外。

    可對於有些人,哪怕它如此地飽和與自洽着,但相對於生命,它還是太小。他們總放不下心裏的一份不甘,一種期望。

    那隻不過是渴望自己生命可以恆久奔騰起來的一場渴望。

    所以選擇之後,才會猛發覺:

    ……幸福已不是最重要的。

    生命中已沒有什麼是最重要的。因為只有如此,那生命才能變為最渴切與最重要的。

    李淺墨隱隱約約像明白了羅卷想説的話。

    可那種選擇之後,會讓人想起:

    ……昨日歡宴會。

    一場歡宴罷後,新豐市那個租來的小小院落裏,就完全空了。

    柘柘找來的,昨天還佈置滿洞房的花,今日還在。

    只是此時,它們已散佈一廳。

    那是王子嫿走之前,叫卜老姬和枇把收拾完整個院落後,搬出來的。

    王子嫿無論來到哪裏,走之時,都會讓那裏一塵不染。

    小園中,全看不出昨日還曾招待過三五百大野豪雄的狼藉之態。

    王子嫿是笑着走的,笑得李淺墨都來不及覺得傷感。

    在她走以前,卻坐在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身子前傾,伸出兩隻手,温軟地握住了李淺墨的手,笑笑地説:“別傷心……”

    “而且、謝謝你!”她謝得很誠摯。

    她似是很開心的,眼睛裏都放出光亮來。

    “你勸我嫁給他還是對的。我喜歡這場嫁,也喜歡現在這個時世。別人都惱恨那場五胡亂華,都惱恨那場隋末大亂,可我不!”

    王子嫿笑了:“我們太原王家,就是從那大亂里長出來的。只是他們都忘了:滎陽鄭家,如不是一個鄭儼,作為面首,得了北魏馮太后之寵,他們家也不可能借胡人之勢發達起來。雖説那些亂局,無數生民受苦,但活下來的,就要自私一點,只管想着它的好。整個五姓都惱於開唐以後的局面,他們變得越來越君子了。可我不。如果不是這個時世,我一個女子,想玩得開懷,諒來也難。

    “所以,我甚至都不恨五姓家門的衰敗。敗落就讓它敗落好了,舊樹枯了,樹根上,總有肯努力的芽可以更好地生髮出來。

    “所以,你也不要為我惋惜。”

    她説着輕笑了起來:“這一次,謝謝你,讓我嫁得真好。

    “可誰説嫁了娶了,就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分開?為了一刻的心許就輕易然諾一生一世?我雖是女子,可也不幹。

    “你別擔心我和羅卷,該重聚上總歸會重聚上的。可在此之前,且讓他去流浪他的流浪,我去遊戲我的遊戲。以前,我以未嫁之身,為時世所束,還不得不多受掣肘……

    “現下好了,我已為人婦,再無人可管,正可以四處優遊玩賞。”説着,她笑了起來,“而幸福……”她的目光流轉,掃過她剛成過親的這房屋户宇,“只是一個個小小的片段的感受。它不是終局,只有軟弱者才將其視為歸宿。”

    “咱們此日一別,他日必有重逢。答應我,在以後的日子裏,無論悲傷、寂寞、快樂、消沉,都要自主,好好地玩兒,玩得開心一點。只有痛快淋漓,方得自在。而自在,比別的一切都重要得多了……”

    ——怎麼,她竟説得似乎跟肩胛一樣?都叫自己要好好地“玩兒”?

    如肩胛所説,在那個終於“歸家”的日子以前,叫自己一定要玩得盡興。

    那以前,所有的苦恨離別,悲痛淋漓,只要是自主的,只要是自己的選擇,原來,都可以視之如“玩”。

    李淺墨像是懂了什麼。

    王子嫿走了。

    他在廳中寂寂地坐着,看着四周的花,在火炭温暖着的廳裏,在夕陽西下的日暮裏,又平靜又恣肆開懷。

    命同草木,而生如開謝……他既平靜着,也抑鬱着;既抑鬱着,也開心着,説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

    一時只見柘柘走了進來,在他身邊蹲下,握着他的手,靜了好一會兒。

    兩個人都很久沒有説話。

    然後,柘柘進裏面去了。

    然後,她又出來。

    只是她出來時,已重又變成李淺墨曾經驚見的那個石國少女。只見辮髮披垂,髮絲間閃着碧線,皮膚如奶酥一樣的白,俏生生地走到李淺墨面前,卻忽低頭,輕輕在他頰上吻了一下。

    那一吻留痕。

    李淺墨看不到自己臉上的那枚紅,可感受到了那一點紅的刺激。

    李淺墨抬眼望着她。

    這人生間的瞬息千變已讓他目不暇接。

    那個小山魈原來只出於自己的幻想,柘柘始終是一個異國的少女。他覺得心頭微微牽痛,懷念起落白坡上,與木石為伴的歲月。

    只聽柘柘道:“你想來已知道,我是石國的女子。所以這一生都會是石國的女子。”

    然後她輕輕地笑着:“直到我明白我對那裏究竟是放不開……也就真的覺得自由了。”

    可她的目光忽然哀傷起來。

    她哀傷地看着李淺墨:“那之前我一直決斷不了。好在,我們的小王子能理解我。他叫我去長安城幾十裏遠的一個方向,他會‘星曜’之法,以他之推算,説在那個山坡,我可能會找得到我最終的選擇。”

    “那個能最終幫我選擇的就是你,他説對了。”

    她手中忽掏出了那朵“阿耆若”,也即是那朵亡國之花。

    只聽她笑嘆道:“亡國,亡國,我忽然愛上這場亡國了。

    “其實就算亡了又怎麼樣?只要我們活過,只要我們曾為之竭盡全力。以前我一直怕回去面對它。可阿耆若中,最美的花總是開在就要死亡的樹上,卻紅得比什麼都更華燦。

    “謝謝你,成就機緣,讓我既找到了鬱華袍,又尋得了胭脂錢。現在,我門中那些人,該把那些秘藏都已挖出來了。所以,我也要走了,去面對我的命運。我要把那些秘藏之寶送回西域。如虎倀説的,那時,我們就有了兵馬,可以僱來月氏人、西突厥人,還有波斯人。”

    她臉上的神色忽悠然神往:“那以後,一定會有很壯烈的一戰!”

    ——原來柘柘也留不住?

    連她也要走?

    李淺墨忽然覺得孤獨。

    可這孤獨已不讓他害怕,他見過了羅卷,見過了王子嫿,見過了柘柘,且……他們都曾與自己為伴。

    如果湖海有緣,他日自當重見。

    而重見之前,他還會碰上不一樣的人。

    他突然不再懼怕肩胛走後留給自己的那份孤單之感。

    因為看到,無論羅卷、王子嫿,還是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如柘柘者,都在努力追尋着自己的追尋,無論他們在追尋什麼。

    那孤獨,再也不能像個封口的細頸瓶子,把自己封在裏面,衝不出來。

    ……這天地是如此之大!

    有羅卷的草野,有王子嫿的天下名門,還有柘柘的遼遠異國……孤獨又算什麼,如沒有此身孤零的映襯,那無邊闊遠的世界,這一生,又如何能感其壯闊?又如何能言其奇麗,與縱己恣肆?

    ——不孤獨,也不成自在。

    柘柘低了一會兒頭,眼淚在眼眶裏直轉:“記着,我會一直懷念扮小山魈的日子。”她忍着讓淚不要流出來。臨走前,囑咐道:“好好活着……”

    她忽然低頭,兩滴水珠落向地面,可一抬頭,卻又笑出來:“你可得記得,只要有空,就好去西邊的西邊,那遙遠的沙漠裏走走。那裏不只沙漠,還有綠洲。也還……有我!”

    “你一定一定要再來,來了,好找我同玩。”説着,她神采飛揚起來,似已遙想起他日重逢的快樂,“那時,你也長大了,我也一定學會去尋找快樂了。

    “如果你來,我一定帶你去找我們祖先遺失了的那個昭武城……那城聽説已成廢墟,可那廢墟上的落日,平沙千里間,一望無際,只有我們兩個去找,那就是屬於我們的落日,那落日、一定比什麼都要好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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