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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枇杷女

    “小子你不好!”滿場俱靜後,虯髯客忽然指着李淺墨,臉上作色道:“你愛算計人,這也罷了,居然還算計到老夫頭上!”説着,他看着李淺墨,環眼圓睜,久久無話。

    見李淺墨不為所動,他突然又加了這麼一句:“要不,我捧你做皇帝吧?”

    ……原來那日,虯髯客獨坐參合莊中,突然莊中警報響起,卻是有人闖莊。那闖莊之人只為傳書遞柬。他手下人説看那來人留柬後遠去的身影,卻似當初曾會過一面的李淺墨。

    當時虯髯客打開請柬,一看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來那請柬上只有三個大字:嗟,來食!

    為了這麼古怪的邀語,虯髯客一時好奇心起,所以今日特來赴了“嗟來堂”之約。沒想隨手之下,居然化解了辛無畏等對索尖兒的催逼,也算幫了索尖兒與李淺墨一個大忙。

    所以這時他説李淺墨不好,有意算計於他。

    李淺墨也是早已猜知,似虯髯客這等人物,如果正經相請,只怕斷請不來的,越是胡鬧,他只怕越是喜歡。

    李淺墨聽他説自己是“壞人”時,只莞爾一笑,聽他又提及什麼“做皇帝”,忍不住一邊笑一邊略微搖頭。

    卻聽虯髯客道:“我倒忘了,你是那小骨頭的徒弟。羽門的功夫,專講究什麼養氣修身,綿裏針的。你們都一貫温吞吞的脾氣,這些男兒好漢的大志向、偉事業,想來你不懂,跟你説是沒趣的。”

    説着,他側目望向索尖兒,瞪眼道:“要不,小子,我捧你當皇帝吧?”

    索尖兒大笑道:“好啊!”

    他二字方吐,卻見虯髯客忽然一拳向自己打來。索尖兒再沒料到虯髯客會向自己出手,且下手頗重。他身子向後一跳,舉手就是一封。虯髯客哪容他閃避,後招接踵而至。

    李淺墨先見到時,忍不住吃了一驚。及看出虯髯客分明未盡全力,才略略安心。只見虯髯客坐在那裏雖不動,只用一隻手,或拳或爪,天風海雨般地只管向索尖兒攻去,逼得索尖兒每每汗如雨下。可索尖兒也當真強悍,見招拆招。他一身功夫本屬野狐禪,純靠自悟。這時只聽虯髯客邊打邊罵道:“你這些招法都跟哪個王八蛋學的?當真亂七八糟,亂七八糟之至!”

    説着,他突然住手,瞠目望了索尖兒好久,方才説道:“亂雖亂,可還真有點道理。要不,我收你當徒弟吧?”

    見索尖兒愕然,他一指李淺墨:“免得他仗着自己是什麼羽門弟子,老欺負於你。我未得與他師父打上一架,實為平生大憾,如今總不好自己親自動手,欺負他一個小娃娃家?且待我收了你做徒弟,那時你代我出手,把他給我打趴下。”

    原來他適才出手,只為抻量抻量索尖兒的能力。索尖兒一身所學,確是亂七八糟,但其臨陣敏悟及性格剛強處,卻頗為虯髯客所喜。

    只聽索尖兒應聲道:“好啊!”

    然後他一皺眉,指指李淺墨:“不過頭幾日,我才跟他商議好了,説要從你身邊偷回陳淇那把刀來。我得跟你説好了,我跟他有約在前,就算跟了你做徒弟,那刀我們還是要偷的。”

    虯髯客不由譁然大笑:“那刀在黃衫兒手裏。好,你們要偷,只管去偷,我保證不事先警告於他。”

    ——“真真好威風!”

    三人正言笑成歡時,忽聽得不知何處傳來這麼一句冷幽幽的話,那話裏全是冷嘲之意。

    李淺墨猛一側首,想尋找那聲音來處,讓他吃驚的是,他居然也判斷不清那聲音響自哪裏——隱身於側的居然還有此等高手?且在虯髯客發威之後,還敢這等冷語相嘲,這卻是誰?

    卻聽另一個聲音道:“又是震場子,又是收徒弟。他老張多年之後,真當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可以縱橫無忌了!卻不知當年傲來峯頭,三數子之間的承諾,他全忘了嗎?難不成,當年那幾個老不死的在傲來峯頭的一會,最初提議的,就沒有他?難不成他如今已改成了食言而肥的脾氣?”

    李淺墨不知那隱於暗處的兩人説的是什麼陳年舊案,不由望向虯髯客,卻見虯髯客臉色一變,分明已聽出説話的是誰。

    只聽先開始那聲音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他臉色變了。看來接下來就要殺咱們倆滅口。老蕭,當年傲來峯之會,咱們倆可都只是小角色,排末席觀禮的,打是絕對打不過他,你説這下可怎生是好?”

    卻聽另一人道:“打不過,咱們就跑,看看他這水裏稱霸的主兒,陸路上當真也跑得過咱哥兒兩個?風緊,扯乎!咱們趕緊去知會捫天閣主,大荒山‘萬壑流’之輩,還有什麼‘一刺盟’,説虯髯客率先違約出世了。到時只怕不用咱們出手,只等着看熱鬧就好了。”

    説完,就見得浩然居樓側,兩條人影一閃即滅。

    李淺墨心中一驚:這是什麼輕身功夫,居然達到此等若明若滅之境?

    卻聽虯髯客哼了一聲,衝索尖兒吩咐道:“臭徒兒,在家裏乖乖等着我來授業,我倒要去追追那兩個一貫愛東躲西藏的傢伙!”

    説着,只見他壯偉的身子一撲而出,一轉眼,已跟着説話的那兩人晃得蹤影不見了。

    “這,卻是怎麼回事?”

    李淺墨皺着眉望着面前的杯子,有些錯愕地道。

    ——那是一個金盃,杯上鏤刻的花紋精巧,卻是李管事專門遣人送來的。

    送杯子的人表情奇特,且無緣無故送這麼個杯子來,不免讓李淺墨有些錯愕。

    卻見李管事遣來的那個手下人低着頭,臉上含笑回道:“稟公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今早,守門的老馮無意間在索公子的手底下人手裏截下來的。他看着眼熟,覺得是咱們宅裏的東西。因為前日李管事把宅中的賬冊都送過來與公子過目了,公子還未賜還,所以李管事就叫小的把這個杯子送過來,跟公子説一聲。公子若高興,得空看看,看是不是賬冊裏面的東西。然後,是就此賞了他也好,還是歸入庫中也好,我們做底下人的也好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李淺墨一聽,眉頭不由就微微皺了起來。

    李管事那手下嘴裏説得客氣,但語意明顯,只差直言一個“偷”字了。李淺墨這幾日正自大是頭疼,自從入住連雲第以來,他不忍見索尖兒手下一眾小混混們依舊在街頭風吹日曬受苦,就把他們也帶了過來。

    可這些混小子們,哪有一個省事的?兼之索尖兒這幾日天天都在嗟來堂,一是防止別的坊裏的混混來搗亂,二是要候着虯髯客傳授功夫,這些小子們越發缺了管束。

    ——這連雲第,本是長安城中有數的大宅,雖説李淺墨入住之前,因為沒有主人住在這兒,僕傭並不算多,但一總數下來,卻也不下三五十個。他們早就抱成一團兒,自從李淺墨入住,這些原有的僕傭,就跟索尖兒的手下衝突不斷。

    李淺墨是沒經過這些事兒的,每一聽説,就忍不住頭疼不止。這時眼見索尖兒手下明擺着被人逮住了,心中一時不由又是尷尬又是煩惱,隱隱的,還怕見到那小子,感覺已代他羞愧得不好意思了。

    見他一時未作聲,李管事那手下含笑稟道:“公子可是覺得不方便過問?若是如此,可否叫小的直接拿了這杯子去回稟一聲索堂主,看他處理吧,也免得公子為難如何?”

    家大業大——原來家大業大也並非那麼地讓人快活。

    李淺墨一側頭,見珀奴在旁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看樣子跟她也商量不出什麼的。

    ……交給索尖兒去處理?索尖兒會做何等反應?他不大怒才怪!多半一聲斷喝:“把那個偷兒給我抓來,哪隻手偷的,給我把哪隻手剁了!”

    這該如何發落?他恨不得自己就從沒入住這連雲第,可眼前那底下人分明就在等着自己發落,也是在逼着自己發落。

    李淺墨入住這連雲第已很有幾日。他雖世路經驗不多,但心思靈敏,其實早已明白,這十幾日來,連雲第中的僕傭,從李管事起,到最底下的打掃之人,俱都暗中在觀察着自己,要摸清自己的脾氣,好思量着以後怎麼應付自己這個主人。

    他此時一舉一動,只怕都至關重要,關乎以後自己還能否管束得住這麼一家大小上下人等。

    這麼想着,他一時覺得腦子都疼了,又不能露出神色來,只簡短地吩咐道:“這樣,你把他給我叫上來吧。”

    等着傳人的那會空兒,李淺墨心頭亂七八糟已極,只能暗自對自己道:世人皆羨王孫,看來這王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他不由想起,若是李承乾,他該會做出何等反應?不過李承乾分明以暴虐御下,想來他手下人也不敢出大轍……若是李泰呢?以他那等心機深沉的性子,料來也遠比自己會處理得多。

    但這兩個哥哥,以他的脾氣,一個也學不來,他不由暗中感嘆自己無用。正那麼胡思亂想着,卻見李管家手下人已把那偷杯的索尖兒手下押了上來。

    卻見那小子也不過十六七歲,一上堂來就叫起撞天屈來,大聲道:“李護法,我沒有偷!我真的不是偷!”

    可李管事的手下是何等厲害的角色,只聽他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大哥是我們公子請來的客,你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誰敢説你是偷?就是我們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又何嘗説過你是偷的了?否則公子怪罪下來,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説着,他斜眼瞟了瞟李淺墨,微笑道:“我們也不過職責所在,看到了問一聲罷了。至於兄弟拿了做什麼用,我家公子知不知道,或者索堂主知不知道,知道了又該怎麼處理,那就不關我們這些小的們事兒了。所以你何必大叫大嚷?好像我們這些公子手底下的人真的冤枉了你些什麼似的。”

    他臉上神情大有深意,口裏冠冕堂皇,又是盡職盡守,又是事不關己的態度。李淺墨暗中咂摸着那僕人口中的話,不由對他大是佩服起來——怪不得人人都説長安城中,就是一個僕人,那也是令僕之才,放在外面可以當縣宰的。

    李淺墨一時舉棋不定,這事兒,自己若不管,以後,不只索尖兒手下更是行為無忌,李管事這班人馬只怕也會摸準自己的軟弱,從此驕縱難制。那時,連雲第怕是要亂起套來。可若要他管,他也實在不好意思責罰人的。

    卻見那小混混衝着李淺墨大叫道:“李護法,我真的不是偷。我只是見到這個金盃刻得這麼好看,我家裏的老孃一直就在跟我説,不知大户人家喝酒的杯子到底是真金的呢?還是徒有個名兒?我見到了,忍不住想偷偷拿出去,給她老人家長長眼,就再帶回來的。可他們……”

    説着,他一指李管事的手下:“……分明不安好心,分明有意在等着拿我的錯兒!不是我説,從我們託了李護法的福,自入住第一天起,他們從上到下,就沒一個看我們順眼的。何況,前幾日,我剛撞見過買菜的採辦老秦買菜時的那筆爛賬,那菜買得貴得叫一個嚇人!我從小就在菜市裏長大,肉啊蛋以及一眾果蔬,什麼價我還不明白?分明他們藉此侵吞,被我撞破了,伺機報復我是真的!”

    那邊李管事的手下臉上不由神色也略變了,只聽他冷笑道:“看着公子的面子,我們敬你是客,有公子在,也不便多説什麼。不過,杯子是一回事,菜又是一回事。你扯上採辦,未必你這杯子的事就不存在了?今日,是要問這杯子的事。至於那些採辦賬目……”

    他轉身向李淺墨躬身示意了下,“以我家公子的明察秋毫,想要釐清楚也最是容易不過。不過,那可是我家公子的事了。你一個客,怎麼也輪不到你隨便開口説話吧。”

    李淺墨抬頭一望,卻見廳外面,影影綽綽地分明聚了十來個索尖兒的手下正在那兒聽着呢。他們一個個臉上,都是義憤填膺,又全是一種受傷的神色。那神情中,既有對自己的不信任:彷彿早知道世事如此,自己也斷然會跟別的所有人一樣,瞧不起他們,冤枉他們一般——那是他們一貫自我保護的神色;可那不信任中,又別有一種誠摯的期待。就是那期待讓李淺墨覺得,其實這幫小哥們兒們,並不真怕自己責罰他們,他們在心裏還是渴望與自己親近的,但中間既夾着李管事這些人,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腦中一時一團亂麻,不知怎麼,竟想起虯髯客那日説的玩笑“捧你做皇帝”的話來,心頭不由一陣苦笑:就是這一邊家奴,一邊兄弟手下的混混們的事情,自己都怕要拎不清,那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想來也並非好坐的。

    李淺墨只有儘量保持面色平靜,左邊看看,右邊看看,正想着要怎麼説話,卻聽一個女聲這時笑道:“怎麼着?這麼熱鬧?我剛離了我們公子身邊幾天,怎麼就有這麼些雜事要讓他親身處理了?也不知我們公子這些新收的手下,新交的朋友,個個都是怎麼做人的……”

    只聽那語聲言笑晏晏,甚為耳熟。

    説着,那人已走上堂來。

    李淺墨一抬眼,卻見是一個女子,容長的臉兒,滿面春風,衣着得體,身段俏麗,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衝自己請安。

    他先覺眼熟,細一想,卻不是當日王子嫿身邊的侍女枇杷又是誰來?只是,她怎麼忽稱自己“我們公子”,又怎麼會突然跑來?

    卻見那枇杷衝自己行禮畢,笑道:“公子,你搬了家,也不給個信兒,叫小姐好找。”

    説着,她竟像相熟已極般,當真是李淺墨身邊親近侍女,更是掌家的女使一樣,轉過身去,望着李管事的手下與索尖兒的兄弟幾個人,含笑道:“什麼事?跟我説。也不看公子有沒有閒心管這等事情,就直接來嘮叨他,這算是哪家的道理?”

    她風度雅正,氣質嫺靜,自有一種慣於馭下的貴氣,當場就鎮住了在場之人。

    李管事手下那人一時也猜不准她的來路,不由不預先恭謹着,一五一十把事情説了一遍。

    中間,索尖兒手下那小混混還要插話,枇杷只擺了擺手,那氣勢,自然而然就叫那小混混閉了嘴,等李管事手下稟完,小混混又哽咽着將老母要看金盃的事一説,卻見枇杷微微一笑:“我當多大的事兒。這樣,我沒來也就罷了,既然我來了,以後,凡些等瑣事,不需要再騷擾公子。”

    説着,她衝李管事手下道:“聽那小兄弟説來,卻也算是誤會。如真依他所説,卻也未嘗不是一番孝心。這麼着,你叫人把那金盃拿着,回頭隨那小兄弟回他家,給他娘看看,也算全了他的孝敬之意。”

    然後一轉眼,望向那小混混道:“至於小兄弟你,無論動因如何,這麼私底下拿主人家的東西,哪怕你大哥跟我家公子是朋友,也總是不對吧?”

    那小混混不由低了頭。卻聽枇杷笑道:“你也知道錯了?怎麼説,這事兒,是要我去告知索公子……”她略頓了頓,已見得那小混混臉色一片慌亂,才把話接下去,“……還是先瞞下這事兒,我自作主張來作個主了?”

    那小混混急道:“只請姑娘作主。”

    枇杷便把臉色一正,衝李管事手下吩咐道:“那這樣,把這小兄弟帶出去,給我好好打上二十個板子。這板子不為打他,只為下次,別再出這等讓我家公子與他好友索公子都煩惱之事。”

    李管事手下見她言笑雖温和,但語意斬斷,早不由凜然暗驚,這時面上更是肅然生敬,恭聲應道:“是!”

    卻見枇杷含笑衝那小混混道:“本來照説你是索堂主的兄弟,也就是我家公子的客。這事本不該我來管。但為免得你在你們索堂主那兒吃更大的虧,這二十板子,你還是忍了吧……不知我這裁斷,你服也不服?”

    那小混混雖聽説要挨板子,卻知道不用去面對索尖兒,臉色不由亮堂起來,露出些笑意來。

    他還沒答,只聽堂外他那一眾兄弟已先替他答道:“服!怎麼不服?有姑娘吩咐,他敢不服!”

    那枇杷含笑向外一望,笑領道:“謝了。”然後正色道,“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裏主人家處理家務,各位身為客人,為了索堂主的面子,也要自重。以後,斷不可這樣到處亂躥,隨便在外面偷聽的。”

    堂外一時啞口無言,那羣小混混互望了一眼,躡手躡腳地忙着散了。

    這裏枇杷看了李管事手下那人一眼,淡淡道:“你們也下去吧。回頭,叫上各路職司採辦人等,另外有請管事的,找個咱們底下人可議事的閒置小花廳,咱們都見見。以後各人也好知道,有什麼事來找我,就不必勞煩公子了。”

    直到一眾人等散去,李淺墨方才卸去一臉故作淡然的神色,鬆了口氣。

    他又有點兒害羞,又有點欣喜地望着枇杷道:“枇杷姐姐,你怎麼來了?子嫿姐她可好?真虧了你……”

    他撓撓頭,苦笑着嘆道:“要不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卻聽枇杷笑道:“回硯公子,我家小姐很好。這不,她也在長安,因聽説你最近在長安城的這些事兒,包括搬進了連雲第,就預先猜想公子只怕要受到些家務苦惱,她説你沒經歷慣的,只怕為那些底下人折磨,所以專派了我來硯公子身邊,幫忙料理的。”

    説着,他俏麗一笑:“不過,我這也算毛遂自薦,只要硯公子不厭煩我,肯把我留在身邊,我就不走了。若是厭煩我……”

    她還未説完,李淺墨已急得期期艾艾道:“我怎麼好厭煩姐姐……”

    枇杷看他着急,加之天熱,頭上都浸出了一點汗來。只覺他這時自有一個年少子弟的那種青澀味道,不比她原見過的當日玄清觀中,自己小姐遇險,謝衣受厄於李澤底手下時、李淺墨一劍來襲時那般的清剛風範,全是種靦腆含糊的態度,卻也不免心中一動,有如長秭突逢弱弟,目光流轉,不由就一笑。

    一笑後,她望向珀奴,卻見珀奴也在那兒笑。

    兩個女子,雖第一次見面,但好像都喜歡看李淺墨着急的樣子,有此共識,彼此相互一笑,竟轉眼親密起來。

    卻聽枇杷笑道:“好漂亮的小妹妹。我在小姐家裏就聽人來回報説,硯公子最近收了個絕色的小妹。當時還只道傳言難信,今日一見,卻果真如此。”

    珀奴聽到誇讚,忍不住滿臉高興,卻做了個鬼臉笑道:“絕色有什麼用,我就算好看,卻是個笨蛋,他碰到麻煩時,再幫不上一星半點。”

    自從枇杷來後,不上三五日,李淺墨只覺得前些天那一向亂哄哄、是非不斷的連雲第,突然變得齊整稱心起來。沒再聽到底下人嘰嘰咕咕,分明要説與自己聽的那些口角,也再聽不到這裏那裏的魚缸花盆的破裂之聲,一時只覺得這個連雲第格外可愛起來。心中不由對王子嫿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虧得她專門為自己派了枇杷來。覺得子嫿姐對自己的關心,實在無可為報。

    説來也怪,看那枇杷,平素一貫也語笑温和,可短短幾日,卻整治得閤府上下,自李管事起,無不對她敬畏如神,連索尖兒手底下那批小混混們,也個個把她敬為天人。不上幾天,她就把內宅外院規劃得齊齊整整,事有專責,再不見混亂局面。還專撥了一個小跨院,與索尖兒手下兄弟人等住,叫他們無事之時,不可再隨意來內宅騷擾。

    她探知李淺墨的意思,選了近十餘個兄弟以為護院,另選出些精壯的弟兄,是願意跟隨索尖兒的,都遣去了嗟來堂,其餘的無論大小,看其志向,有願意自謀生計的,就一一薦入各類鋪子去做學徒夥計,另留下了七八個年紀尚小且無處可去的童子宅內行走。

    眼見她處置得當,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心安,心中有什麼煩難,就開始拿出來與枇杷商量。枇杷出的主意大多極為妥帖,連方玉宇之事,她都代李淺墨辦得極是利落,邀來與李淺墨共同教授嗟來堂的兄弟們一些基本拳術,李淺墨也就有機會與他共同研習謝衣所贈的《判然訣》,可以不負謝衣所託之事了。

    眾人只覺平日裏也不見枇杷有多忙,卻不知她怎麼能做好那麼多事情。這些日以來,她竟還騰出手來安排了李淺墨的四季衣裳。珀奴私下裏悄悄問她,為什麼原來那些讓公子頭疼無比的手下人等到了她手裏一個個就服帖了,枇杷笑答道:“那很簡單啊。這是我家小姐教我的,就兩句話:你説話要温和,但命令要斬斷。”

    珀奴費盡腦子使勁想了半天,不由吐舌道:“可惜我腦子裏面都從沒想明白過,命令又怎麼斬斷得起來?”

    所以李淺墨從她身上,竟學到了很多。心中不由感嘆:普天之下,真真人人皆可為師。枇杷教會他的東西,怕是連肩胛、羅卷、謝衣……連同虯髯客也教不了他的。

    這日,因為夏意漸濃,李淺墨與方玉宇教完了拳,相互切磋完畢,回到屋裏,先洗了個澡,出來,就見枇杷讓他試新做的衣裳。

    李淺墨依言在屏風後去換,卻見是一條簇新的白紈褲子,一件白紈內衣,外配一件湖青紗衫。

    他穿上後,一時只覺得內外衣物都輕薄細軟。方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就聽得珀奴一聲尖叫,李淺墨不免嚇了一跳,連忙望去,卻見珀奴又笑又跳地蹦到自己身前,一迭聲地道:“好看,好看,真真好看!我早説過你是一個王子,這下果真像一個王子了。”

    李淺墨不由微笑道:“什麼王子?那是這衣服像王子,不是我像王子。”

    珀奴笑道:“那也要人像王子才成。你別瞧不起衣服,衣服是這世上頂頂重要的事了。”

    李淺墨一見,就知道她又在想着前些日突然來人送她的那幾箱衣料呢。有了那幾箱衣料,倒也是好,平素李淺墨要是不理珀奴,就只會見她鬱郁煩惱,這時有了那些衣料,就算李淺墨一連好久沒空睬她,她自會回自家屋裏翻來覆去擺弄那些料子。李淺墨曾好奇地問過她怎麼至今沒見她動剪刀,卻聽珀奴道:“一旦動了,就沒什麼好玩的了,就是事先想着才有趣嘛。我捨不得,要想夠了,再看怎麼玩。”

    這時,他笑看向枇杷,卻見她也正笑看着自己。走到自己身邊,這邊掂掂,那邊抻抻,看衣服是不是合適。

    一時,李淺墨不由遊目四顧。這些天,枇杷按他的喜好,已把他屋內的陳設調換得差不多了,去掉了原來那些為李淺墨不喜的華麗繁縟的裝飾,只覺四周更加窗明几淨。窗外,是幾根韻竹敲打着窗子,而窗下案上,只見筆硯諸物,房內裝點,也不過爐瓶三事,雖陳設簡淨,但樣樣看着俱都極為精緻。

    李淺墨一時不由心神恍惚,暗道:這是自己的家嗎?自己怎麼會現在身處於此?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照着,照得竹影映在窗上新糊的銀虹紗上,照得他心裏都恍惚起來。

    他本來習慣自己身世如浮萍也似,無根無系,可一轉眼間,只覺一下竟認識了這麼多的人,身邊多了……這麼多歸於自己“名下”的物事,心下只覺舒適,卻模模糊糊地在想:這些,果是自己想要的嗎?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離原來那個自己所熟悉的“自己”越來越遠了呢?也離肩胛……越來越遠了?

    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他這裏正自出神,卻聽,枇杷最近安排的跟從李淺墨貼身隨侍的龔小三在窗外稟道:

    “公子,有客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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