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公不作美,空中渫着潮雨。
唐震天打破遲到慣例,特別守在校門口,打算攔截于敏容。
無數頂濕淋淋的雨具,如森林蘑菇般地從左、右前端圍繞而來,行動雖然緩慢,卻像連綿數里的錦繡頂篷,令人難以極目窺伺。
他等了一個小時,才在第一堂上課前盼到她。
她穿着淺藍色的海軍裝便服,拿着一把小花傘,烏亮的長髮難得地散在腰際,説有多奇陘,就有多奇怪。
奇怪?不對吧!應該是可愛,迷人才是!
想到這兒,唐震天的心突然大聲地跳着,像是防着給別人聽到似的,他四處張望一下,十分慶幸沒人理他,不料,他那張頑強的臉竟在瞬間轉變為酡紅色。
他鼓足勇氣往于敏容那裏挪了幾步,於醫師的身影便在他的眼角邊現身!
唐震天念頭一轉,直接從側門往校園裏鑽,避開與于敏容父女照面的機會。
他身在教室裏,心卻牽掛着于敏容,一下課,他馬上殺到三年級的教室去找她,可她卻不在座位;又因為唐震天拉不下臉向其他人打探消息,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的教室。
第四堂上課時,隔座女同學遞了一張字紙條給他,説是高年級的學姊于敏容來找過他,見他不在位子上,所以留了字條。
他急忙地打開來看,紙條上寫着——
★訓導主任會在放學時抽檢書包,你要小心一點。
敏容★
他這才吞下她是真正關心他事實,眼眶不禁聚了一點的淚光。
下課鈴聲一響,唐震天撂起書包往肩一掛,身影已飆出教室。
于敏容的教室位在大樓的另一側,他光是一個上午已上下爬了不下三回,現在要他爬第四回,他也不嫌累,因為他知道一旦錯過今天,往後可能再沒機會見到她了。
一這麼想,他就憂心如焚,一心冀望能在她離開校園以前攔住她。
他跑過一年級的樓層,正要轉進二年級階梯後突然遇到大塞車,他被堵在樓梯間,上下不得。
唐震天問一個跟他打過架的男生。「齊大少,三年級的走了嗎?」
對方記恨被打輸過,才不鳥他。「鬼才清楚。」
唐震天趕緊往下鑽了幾階,抓了一個跟他打過籃球的男生問:「三年級的人還在下面嗎?」
對方搖頭道:「我不是很清楚。」
唐震天心急,直接撥開人潮往下走,等到雙足踏在二樓樓梯間,見到兩位男老師一臉凝重表情的要抽檢于敏容班上某位男生的書包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于敏容就站在老師後方,頻頻低頭看錶,沒看錶時又直往操場那個方向望。
他耐心地站在人羣之中,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祈盼她會往自己所在之處望過來。
結果是老天肯幫忙,讓于敏容睨到他。
她接觸到他的眼光後,生澀地對他綻了一個笑。
他抓住機會,張嘴無聲地跟她説:「謝謝。」
她也回給他一個「收到」的甜笑,只不過,她的笑容很快被訓育組長嚴厲的吆喝聲給嚇跑。
「唐震天!還沒輪到你,你那麼早跑下來,湊什麼熱鬧?」
唐震天搔了一下後腦勺,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解釋,「報告老師,是這樣的,我家有急事,可不可以先抽檢我的書包,好讓我早點走?」
「當然不可以。等你熬上三年級時,我保證第一個抽查你。現在安分點,回你班上的隊伍裏等着。」
唐震天沒有抗議,瞥了于敏容一眼,給她一個苦笑後,轉身往樓上走。
☆
他愈想到于敏容,就愈感到難過,責備自己在過去的日子裏總沒給她好臉色瞧,就這樣在難過與自責問,他雖沒悟出人生大道理,卻瞭解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非常喜歡于敏容,要不然,他不會心甘情願地被她逮去惡補。
他想以哭來哀悼這段沒頭沒尾的莫名感覺,卻哭不出眼淚來,照理説男子有淚不輕彈,但現在他卻覺得欲哭無淚也是挺沒種的。
自虐的念頭於是從心裏卯起,他張嘴就往自己手上虎口處咬去,等到一滴淚從他的眼角間擠出時,他才慢半拍地「啊」了一聲喊痛。
疼痛之間,他隱約聽到一陣細弱的聲音響起。「唐震天。」
那是他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難道……是他以為的人嗎?
「唐震天,你人在嗎?」
這回的聲音高了幾度,外加踏實的腳步聲,總算説服唐震天,真是于敏容在喊池。
他探頭往教室底端瞄,面無表情地慌坐在原地,望着她不吭一聲。
「你班上的同學説你上了樓,所以我猜你人在教室裏。」她邊説邊走到他身前。「我今天找了你好幾回,可是你都不在座位上。」
唐震天仰望着她,點了點頭,把「我也是」這三個字鎖在喉嚨裏。
她漾開笑,繼續説:「好險,你有收到我的警告字條。要不然,被訓導處查到後就不好了。誰知道里面會不會是扁鑽或刀子之類的東西?」
他應了聲,「哦!那個字條。」看來,她是斷定昨天「城哥」在市場交付給他的東西是危險物品就是了。
天啊!他在她眼裏真的是幹不了正經差事嗎?連幫人送一盒鋼珠對筆都會被她誤會成這樣!
要是在幾個月前,他一定會頂她一句,「雞婆,自以為是。」但現在,他覺得時間短得沒必要去為自己辯解,只能對她説一句,「謝謝-的先見之明。」
沒想到,她得寸進尺地問:「真的嗎?你書包裏真裝了刀子嗎?」
他斜睨她一眼,心想,也許好事、多疑又愛管閒事的她移民加拿大並非壞事。抱着這種反抗心態,他淘氣地應聲,「不是刀子。」
「扁鑽?」
「請有一點創意好嗎?」
「開山刀?」
「-當我的書包是百寶袋,可伸縮自如嗎?」
「那……不會是……」她的臉刷地慘白,大喊一句,「槍!」
他沒忙着否認,反而調侃起她來,「學姊,我看是-夢作太多,想太遠了。」
好巧不巧的是,訓導主任正巧要來找唐震天,無意間聽到兩個孩子的對話,做出錯誤的判斷。「唐震天,不許動。」
然後一手搶下那袋嫌疑重重的書包,伸手拎住唐震天的領子,「走吧!跟我去訓導處。」
唐震天礙於于敏容在場,不好給訓導王任擺烏龍,只好無奈地看了一下手錶,「可以,只要主任別揪着我的領子,我保證不逃。」
訓導主任鬆開手,往走廊跨去。
唐震天一臉悠遊自在,乖乖跟在其後。
于敏容比唐震天還緊張,擺了一張作賊心虛的臉,執意要説服訓導主任放過唐震天一馬。「老師,真的,唐震天的書包裏沒有槍!」
「有槍沒槍,等我檢查過後便清楚。至於-,不是今天出國嗎?怎麼還在校園裏閒晃呢?」
于敏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害的,紅着眼睛跟在唐震天身後,左一聲「對不起」,右一句「都是我害的」,一路念個沒完。
直到唐震天再也受不了,頭也不回地丟出一句話,「我自從認-做了小老師後,倒黴事一堆;等-人到了加拿大,我的運氣大概就會好一點-不替我高興,反而哭衰個什麼勁?」
他説這話本來是想安慰她,要她別在意的,但他口氣太硬,話又説得不夠漂亮,反而易遭人誤會。
于敏容聽在耳裏,一個會錯意後,心下難過得不得了。
她於是緩下腳步,不再跟進。但她無法對他置之不理,深怕他書包裏真藏了一把槍!
她終於明白,她的正義標準在對某人、某時,某事上,是可以扭曲放水的。也因此,她趕緊跑到董事長的辦公室,找她大媽碰運氣。
如她所期望的,她大媽聞訊後感到非常震驚,但在查辦這件事的態度上卻毫無放水的意思,甚至打算親自到訓導主任那裏傳達自己的關切。
好在最後證實是虛驚一場——
「董事長,只是虛驚一場,唐震天的書包裏只有一盒鋼珠對筆和生日卡。」訓導主任查明真相後來回報。
邵董事聽過報告後,這才放下心,「那你放他走了?」
「是的。今天是禮拜六,學校只上半天課,所以我沒有理由將他扣留在學校裏。」
「當然、當然,你處理得很好,謝謝您。」邵董事一改平日端莊嚴謹的面容,在後生小輩面前露出感激的面容。
當現場只剩下于敏容與她大媽時,她撒嬌的説:「我就説他脾氣拗歸拗,但性子其實沒大家想得那麼壞的,不是嗎?」
邵董事這才放鬆心情笑了出來,「不壞、不壞,他當然不壞。只是啊……咱母女倆的膽子可要練得壯些才行……」
「于敏容!」此時,有人在她們身後叫人。
于敏容聞身回頭,看見唐震天竟還沒離校,高興地要拉着她的大媽往回走。
卻被邵董事制止了。「不,同學找-,準是要跟-道別,-去就好,我還有些公事要辦,得回辦公室去了。」説完踩着矮跟鞋急促的離去。
于敏容有點困惑的望着大媽似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直到唐震天的聲音響起後,她才轉過身,有點興奮又難掩幾分靦腆地道歉,「都是我大嘴巴,害你被訓導主任留下來。」
唐震天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遲早都會被搜的,又不是-説了就能天下太平。對了,-什麼時候走啊?」
「哦!」于敏容經他一問,瞄了表,頹喪地答,「再過兩個鐘頭。」
「那……我就不煩-了。還有……謝謝-這些日子的照顧。外婆和我都很感激……嗯……-的熱心……服務。」
于敏容站在他對面,見他兩手插在褲袋裏,紅着脖子,不甚自在地跟自己傾吐謝意時,心裏有好多的感動。
她於是向前走三步,傾下頭,輕快地在他的唇上一觸,想是要應允他以前開出來的約定。
他像是被蠍子螫到似的跳開,抿唇怒視她。
于敏容被他的敵意嚇了一跳,也趕忙退開幾步解釋,「這是大姊姊鼓勵的一吻。」
「還用得着説嗎?」他隨即彆扭地加頂她一句,「我已經將奶奶交代我的話説出口,-可以走了。」
于敏容見他又翻臉不認人,心隱隱覺得受傷了,淚淌出眼角,沒再多説什麼就轉身跑開。
如果他那個時候追上去,為自己錯誤的行為道歉的話,很有可能她會給他往後聯絡的地址;可是,他緩了好幾步才行動,等到他追出校門口時,早不知她的去向。
從此以後,唐震天與這個叫于敏容的女孩的緣分就薄得像朝霧一般,緲不可探。
也許是潛意識下的愧疚與補償作用,唐震天從此改了逃學、遲到、早退的惡習。
等到他升上高一,鄰家大哥雷干城表態,願意贊助他往後就學的開銷後,便主動放棄校方提供的烏龍獎學金。
他的學科在很短的時間趕上進度,成績優秀得幾乎令各科老師無可挑剔。
只是令人傷腦筋的是,他的大過、小過、警告仍是不斷,因為他不肯戒掉「出口成髒」的壞習慣,煙癮也隨着年級數而加重。
到他高三畢業那年,還曾因為操行分數不及格,引發了一場留級爭議呢!
最後,當然還是由於敏容的大媽出面保他,他才能順利進入高等學府。
在很多人的眼裏,于敏容的大媽無異是他的「恩主婆」,但在他自己的心裏,他除了欠她國中三年的學費以外,從來也不覺得自己多欠她一絲人情。
因為,真正對他付出關心的人,是他喊外婆的那個女人;真正激勵他向上的人,是大他不過兩歲的于敏容,與重義講情的黑道人物雷干城。
他研究所念畢業的那年,他外婆得了重病,唯恐自己時日不多,才透露出他的身世之謎。
「震天……你從來就不是我們唐家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