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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于敏容身着黑色韻律裝坐在客廳地板上,周身被五本厚重的國中紀念冊包圍住。

    連着三個晚上,她點着大燈,看遞千篇一律的男生大頭照,依班次找到佟青雲與齊放的照片,也依稀將一些名字與印象中的面孔拼湊出來,更發現有着清秀佳人氣質的信蟬雖然比自己小一歲,竟是高自己兩屆的才女!

    飛逝的時光投映在泛黃的黑白紙張,吉光片羽的往事分層交迭地掠過腦際,她既興奮卻又壓不下心中的失望,因為翻遍每一本每一頁列出的名字,雖然讓她遺忘多時的記憶有跡可循,但就是找不到「邢穀風」這三個字。

    她試着揣摩邢穀風十四、五歲少年時的模樣,卻老是和齊放與佟青雲的身影混淆在一起。

    印象中,齊放初中時長得最高也最壯,佟青雲大抵與齊放等高,身形則略顯瘦長一些。

    若以邢穀風現在驃悍的體型照比例往前推算,他年少時,個頭應當不比齊放與佟青雲小,但不知怎地,于敏容在這件事上有異論,她覺得有太多的巧合無法用常理去推衍。

    她左思右想,仍是無解後,才決定向信蟬求助。

    信蟬對她向來是有求必應的,今天才接到于敏容的電話,隔天便兼程趕到她坐落於市區中心的公寓,還不忘強顏歡笑地將親手栽植的有機蔬菜贈送給朋友。

    于敏容很感動,隔着一層肚皮與滿腔的謝意與好友互相擁抱,兩人的眼眶都盈滿了悲喜交加的淚。

    于敏容殷勤的詢問信蟬的別來無恙,並問候雷干城化療復健後的情況,與信蟬待在烏來的山居生活。

    信蟬不厭其煩地回答于敏容的詢問,同時心細地注意到地上三五成堆的畢業紀念冊。

    「-真有辦法,一連收集了五屆全部的年冊。不過這樣大費周章,又是為了什麼?」

    于敏容把心中在乎的事告訴了信蟬,「我知道寶寶生父的名字了,因為他透露了跟我以前念同一所國中的訊息。我近日閒來無事,就搬來紀念冊。而提起這個人,-其實也該認得的。」

    信蟬眼裏有一些訝然,「是嗎?方便透露他是誰嗎?」

    敏容點了頭,深吸一口氣,小聲地溢出一句,「他叫邢穀風,與雷干城之間好像有一些連繫。」

    信蟬眨了一下眼皮,反應過來後説:「不會這麼巧吧?他可是阿城的財務代理人呢!」

    説到這裏忽地閉上嘴,一雙透着精明的烏檀眼眸微-起來,像是想到什麼似地,探問一句,「是佟青雲給你們牽的線嗎?」

    于敏容收了笑,下巴防衞性地略往頸脖子裏縮,搖晃着頭,「當然不是。為什麼會往-弟那裏猜?」

    「因為佟青雲和他是莫逆交。」

    「真有這回事?我怎麼完全不知情?」

    信蟬一副沉入往事的模樣,有感而發地説:「他初中時家住阿城家附近,受過阿城的照顧,後來阿城家裏出事,被人貼上校外不良份子的卷標,與他有交往的中學生的操行便受到質疑。

    「青雲國中時沒跟他同班過,所以少了一些連繫;倒是青雲的好朋友齊放當年嫉惡如仇,與他打過拳架,鬧到訓導處過。

    「六、七年前,他們三人因緣際會在紐約重逢,聽説是因為一個女孩子的關係,反而變成同聲共氣的好朋友。更詭異的事是,他竟然跟校董邵女士沾得上親子關係。」

    于敏容愈聽愈覺得驚險,不時覺得自己像是被蒙着眼睛綁坐在雲霄飛車裏,那個車軌還是搭在峯迴路轉的高山上。

    若信蟬説的皆是實話的話,那麼于敏容簡直就被一些所謂的親朋好友給矇在鼓裏了。

    她覺得耿耿於懷,不得不對信蟬訴説疑點,「我從不知道青雲和齊放跟他認識,而且交情那麼好。

    「-説邢穀風六、七年前到過紐約,紐約是讓我心碎夢斷之地,巧得是我人那時也正好在紐約討生活,時空上的重迭,讓我忍不住思索與他的交集究竟在哪裏?

    「最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口中的校董邵女士一定是另有其人,要不然,向來與我親密的大媽怎會從沒跟我提過『邢穀風』這號親戚?」

    信蟬靜坐在地板上,終究不忍見於敏容撐額苦思的埋怨模樣,謹慎地建議,「或許他曾改名換姓,另有別名?」

    「這可能嗎?」于敏容一臉狐疑。

    「有的!」信蟬老實地説:「我曾聽過阿城生氣時衝着邢穀風,怒喊出『震天』這名字。」

    「震天這名字我是聽過。」于敏容念着名字,靈機一動後,精神抖擻地道出一個理由來。「大媽嫁給我父親以前,跟前夫所生的兒子就叫震天,她以前常掛在嘴邊惦記稱讚着,我卻沒一點印象,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再對我提起,我也就無緣與名字的主人會面。」

    「青雲和-合夥共事,-難道從沒聽他提起嗎?」

    于敏容面露尷尬地承認,「青雲與齊放的確有一個叫『震天』的朋友,每次齊放從美國返台前,總是以電訊傳呼青雲,嚷着要預約『震天』上夜店或Pub聚餐拚酒量。

    「有幾次他們想邀我一起去,打算將『震天』介紹給我認識,我當時認定他們兩個大男孩口中的『震天』是酒肉朋友,對他少了幾分好感,也就錯過一睹這位『震天』的廬山真面目。」

    「這麼説來,那位與-素未謀面的『震天』,與-所知有限的『邢穀風』該是同一人了,挺好的,這下孩子不怕沒爹可認了。」

    于敏容當下紅了臉,她攤開那本有着佟青雲與齊放照片的冊子,翻前顧後地撥動紙頁,期待地問朋友:「-曉得這個『震天』姓什麼呢?」

    信蟬爽快地説:「姓唐,叫震天。怎麼?-有印象嗎?」

    于敏容慢條斯理地説:「好像有,只不過我現在的腦子裏到處飄着一些國中生的影像。」

    巧的是,話才説完不過十秒,她便找到了邢穀風少年時的照片,加速了她的記憶列車。

    一臉傲然不遜的帥氣面孔下,明明白白地印着三個楷體字:

    唐震天。

    畢業照裏的人比她印象中的男孩長了兩歲,略顯成熟、穩重一些。

    知道了他年少的名字,似乎有助於敏容揭開被時間攏上一層翳的記憶,她循着事件軌跡探索,把心鏡抹亮後,喜出望外地憶起一個比她矮一個頭的國一小男生,在她的腦海裏活蹦躍現起來。

    男孩叛逆倔傲、藐視紀律,缺乏安全感與定性,三不五時會冒出讓女老師花容失色的三字經,一旦站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面前時,卻又變得靦腆不知所措,竭力保護那顆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

    于敏容這時瞭解,邢穀風曾當着她的面,承認自己偷偷喜歡過一個學姊的事,不是信口胡謅。

    她對他因此產生了幾分虔誠的瞭解,也為前些日子,自己曾指控他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正人君子而感到不安。

    她專注地想着往昔舊事,對屋內乍響的門鈴聲全然不感興趣,等到反應過來時,信蟬已自告奮勇地代替主人跑到門前探問來者何人。

    來者隔着鐵門望着信蟬,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倒是信蟬和顏悦色地開了門,親切地對不速之客笑笑,招手要他進屋説話。

    邢穀風沒踏過門坎,眼光飄向客廳,與不動聲色的于敏容四目接觸後,見女主人沒表態的意思,反而拘謹有禮地清了喉説:「我沒料到蟬姊會在這裏,我改天再跟於小姐約時間好了。」

    信蟬見平素酷得不得了,決斷力強的邢穀風也有温吞、卻步的時候,忙先下手為強地拎起擱在門邊的提包,表示道:「既來之、則安之,你還是先進門,跟女主人打過招呼後再説。至於我,正打算上醫院去陪阿城,你有沒有話要我轉給他?」

    一提到雷干城,邢穀風馬上恢復了乎日的機靈,「請他安心養病,別做無謂的操心。」

    信蟬很感謝邢穀風體恤病人的用意,鼓勵似的跟他眨了眨眼,回身對靜默下語的于敏容輕呼一句,「敏容,有朋友來找-,我先走了,咱們改天再聯絡。」

    説完後便將門帶上,把女主人與不速之客關在門裏。

    于敏容原地站着,良久沒吭聲。

    邢穀風只好比比身後的門,擺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問:「-要我改天再來嗎?」

    她的意識這才回復過來,「對不起,我沒有不歡迎你的意思,請你務必留下。」説話時,她一手攙在痠疼的腰背上,另一隻手則整理起沙發上的靠墊,擺出請上座的手勢。

    邢穀風坐下後,瞄到堆棧一地的紀念冊,再有所領悟地看了于敏容一眼,這才注意到她身着彈性韻律褲裝。

    以一個妊娠近七個月的孕婦而言,她豐潤的嬌軀仍是極為引人注目的,邢穀風深深地被她悠然散發的女人味所吸引,完全沒想到自己對她流連忘返、情不自禁的舉措會加重她的不自在。

    為了轉移開他熾盛的目光,她勉為其難地問一句,「你想喝什麼?我這就去準備。」

    「白開水。」他簡單地説,目光從她身上撒開,再度停在敞開的紀念冊上,尋到自己年少時期的照片。

    見他挪了眼,于敏容本該鬆一口氣的,因為有紀念冊為憑證,她不必跟他多談自己遲至今日才搞懂他的真實身分,那會讓她感到愚蠢失面子的。

    但不知為何,一股不受他青睞的失落感卻在瞬間竄上她的心頭。

    她這才恍然大悟,女為悦己者容的道理,她其實很在乎他的看法,也滿心歡喜被他注視的,因為,他看她的模樣總讓她覺得自己是朵待採的盛放花朵。

    本於盡一個女主人的職責,她覺得只奉上白開水算不上待客之道,於是建議説:「我冰箱裏有果汁、啤酒;櫥子裏有紅白葡萄酒、白蘭地及威士忌,或者你喜歡清酒或竹葉青?」

    其殷勤的程度簡直可用「討好」兩個字來形容。

    對於她的轉變,邢穀風是受寵若驚的,但他沒招呼她一聲就跑來已談不上禮貌,現下若讓她費心張羅招待,更是過意不去,他於是堅決保證,「我不是在跟-客套,真的一杯清涼白開水就夠了。」

    「哦!好。」她感激他的解釋,倒來一大杯白開水,放在他伸手可及的茶几上,然後將落在頰邊的一撮發挽到耳後,打算往他對面的沙發椅走去。

    邢穀風適時地輕挽住她的肘,「我不會突然攻擊-,坐我身邊聊一下好嗎?」

    「好。」她應聲在他旁邊坐下,緊張之餘,她沒算準間隔距離,落坐的位置恰好緊靠在他身側。

    他們肩抵肩、腿貼腿,膝碰膝地黏在一起,四眼互望,花掉的焦距滑稽得可以,而他的手肘則被她圓滾強勢的肚子逼得不知該放哪裏才好。

    為了表示她信任他不會攻擊人,她沒有立即調整位置,一徑地繃着緊撐的神經,大氣不敢喘地危坐他身側。

    一股彆扭正在兩人之間醖釀着,他感覺得出她坐立不安,於是主動往旁挪開了幾-,提醒她,「這是-的地盤,-何不放輕鬆一點?」

    她投給他古怪的一瞥,「我知道,但沒法剋制自己……」

    她的眼光變得蒙-而脆弱,情緒也跟着激動起來,淚沒來由地在她的眼眶邊溢滿,如串的淚珠在眨眼之間便滾下了頰。

    他以為是自己説錯話惹哭了她,想過去給她一個安慰的擁抱,又沒把握她會領情,於是兩臂交握胸膛,憂心忡忡地望着她。

    于敏容抽搐地解釋自己失態的原因。「人家已經警告過我,懷孕後別動不動就哭,以免傷到胎氣……」

    瞭解錯不在己,着實讓邢穀風大鬆一口氣,他伸長手臂輕搭上她的肩。「-想哭就哭,憋着情緒不發泄反而傷身。」

    她撇過頭,目光略過停在他象徵性施惠的手,調轉到他深藏不露的臉。

    他那彬彬有禮,含蓄自持的標準模式跟她初次在夜總會撞上他時如出一轍!

    這個發現不但沒讓她好過些,反而凸顯出一個她害怕承認的事--

    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一晚,主動搭訕説要請她喝酒的人是他,但拉着他的領帶拖着他去開房的人卻是她。

    原來,她才是那個促成不幸的一夜的罪魁禍首!

    而更糟的是,他們兩人連手都沒牽過,就有了肌膚之親,這未經儀式祝福與背書的後果正在肚子裏日漸孵化。

    于敏容總算接受自己沒有在他面前哀聲嘆氣的權利,於是説:「我沒故作姿態以博取你的憐憫的意思,只是覺得自己與你之間陌生得可怕,我們連手都沒牽過,孩子卻要來這個世上報到,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將身子湊近她,温情打量着她耳垂後的髮絲,欣賞着她弧形優美的頸項,閒閒地問了一句,「我們當真沒牽過手嗎?」

    她搖搖頭,繼續沉迷在自我譴責中,「我當初若拒絕你的搭訕,就不會對你提出過夜的要求……少了那一夜,你我之間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將鼻頭湊上她巧麗的耳垂,慢騰騰地搓揉着,嗄聲問了一句,「誰是井水?誰又是河水?」説罷,就將她的嫩垂含在嘴裏扯弄着。

    自艾自憐的于敏容被他打了岔,突然清醒了,她抽離他,捂着熱紅的耳,不解地望着他,「誰是井水或河水不是重點好嗎?我只是藉此打一個比方罷了。還有,你説不攻擊人的,怎麼現在竟咬起人來了?」

    他瞅着她,也打了一個比方給她聽,「牽手或耳鬢廝磨等求偶方式,對-來説哪一個親密?」

    她委屈地看着他,解釋着,「依情況而定,公開場合裏一對情人耳鬢廝磨給人遊戲人間不夠認真的感覺:牽手雖然無傷大雅,卻能傳達出彼此相知相惜的印象。」

    他聽着她的理論,覺得極有意思,於是起了追根究柢的念頭,「那私底下呢?一個男人想跟女人求歡時,他該怎麼做,才能讓女方知道他是認真的?是不是要這樣子,才叫有誠意?」

    他牽住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然後傾身將唇湊上她的耳鬢,挑逗她的回應。

    她不敢轉頭看他,只是忙着澄清自己的意圖,「我真的沒有博取你憐憫的意思,你犯不着委屈自己,就為了讓我這個大肚婆好過一些。」

    邢穀風那雙迷人的眼眨了兩下,將於敏容的臉扳了四十五度,與她正眼相對。

    他哭笑不得地反問她,「-認為我是因為同情-,才跟-親近?」

    她愣愣的點了頭。

    邢穀風頗無奈地説:「顯然我們之間不夠了解彼此的問題,大於沒牽手這一回事。」

    于敏容聽他這麼一説,總算找到問題癥結處。「我同意你的話,但只有一半。」説完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這回可不依她,堅持緊握她的手下放,甚至把她拖到身邊,親密地環着她的肚皮探聽,「-不同意的另一半是什麼?説出來聽看看,也許我有辦法説服。」

    她想抗拒依偎他的衝動,因為他的擁抱甜蜜得不真實,於是她撒了小謊,「我胃不舒服,你先放開我。」

    她連看着他説話都不肯,他當然沒把她的話當真,不過倒是依了她的意思,鬆開了她,誰知孩子在這時動了兩下,讓他驚歎不已。

    她望着他一臉興奮的模樣,不忍心剝奪他的歡樂,便同他解釋,「孩子現在是橫躺着的,而且剛醒,活動力正旺盛。你若想跟他打招呼,現在正是時候。」

    邢穀風一刻也不等,隔着肚皮就跟孩子喊話,「嘿,小搗蛋,爸爸來看你-!你要安分點,活潑可以,但就是別對媽媽拳打腳踢,省得媽媽為你吃苦頭。

    「嗯……等一下……你説什麼?你要媽媽大方寬心一點,對爸爸親切友善一些,免得爸爸誤會媽媽討厭他。」

    「你瘋了,跟未出世的胎兒説這些沒營養的話。」于敏容聽了他與未出世孩子的對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當然沒有,這沒營養的話其實是説給有心人聽的。」

    她瞠了他一下,「我不討厭你。」

    「不討厭我,那就是討厭我的擁抱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你想不想知道我不同意你的話究竟是哪一半?」

    他討價還價地建議,「讓我摟一下,我就讓-知道我究竟想不想。」

    于敏容不再與他爭執。「好。」反正肉也不會少一塊。

    他沒料到她會答應得那麼爽快,於是補上一句,「我所謂的『一下』是指摟到我過癮為止。」

    見他得寸進尺,她不得不反威脅他一句,「過足癮後,你大概就不會奢望有下回了。」

    邢穀風忙將她抓過來抱在懷裏。「上癮的人永遠會期待有下回。請快告訴我,-究竟不同意我哪裏?我好奇得不得了。」

    「你説我們之間彼此不夠了解是片面的。」

    「怎麼片面法?」

    「我認為你對我瞭如指掌,相較之下,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剝奪了認識你的機會。」

    邢穀風感覺到她口氣裏的愠怒,安撫她道:「也許事情的發展就是這麼的不巧。」

    「我倒覺得是有人佔了我記性不好的便宜,有意隱瞞一些事。」

    「好吧!説説-挖掘出多少遭人隱瞞的事。」

    「頭一樁,你和佟青雲是好友,好友的職業是什麼你該清楚,你上好友的店,找懷了你孩子的女人攤牌爭權益,這女人還剛好是你好友的掌店經理,而你卻忘了告訴那個掌店經理,你恰巧跟老闆熟得不能再熟。

    「第二樁,你明明是我大媽的親生兒子,我從美國搬回台灣住了快六年,卻從沒跟你照面過半次,好不奇怪。

    「第三樁,你為什麼從沒透露過去美國的事?」她一一指出疑點。

    「美國算不上蓬萊仙境,不值得追女人時拿出來大肆宣揚。」他迴避重點的説。

    于敏容對「追女人」那句話有微辭,因為她完全沒有被他追的感覺。當然,這是她的偏見,她不該以此責備他,於是轉移話題,「你六、七年前確實是在美國吧?」

    「沒錯,我是去芝加哥唸書。」

    「唸書!遊學嗎?」

    「不是。」

    「拿MBA嗎?」

    「也不是。」

    「那麼就是上大學了。」

    「更不是。」

    「你直説你念了什麼名堂好不好?省得我猜到半夜。」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他體恤佳人懷胎辛苦,不宜傷腦筋,便照她的意思説了。「我念經濟學,拿博士學位。」口氣裏毫無炫耀的意味。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沒隱藏自己心中的訝異,反而揚起眉毛酸溜溜地説:「你看起來不像一個喜歡啃書的人。」

    她不否認自己對他有着「先入為主」的想法。

    「謝謝,我就姑且把-的話當成是恭維。」他心愛的美人在懷,再負面的話聽到他耳裏去,也都成了褒揚之詞。

    于敏容本以為他是臉皮薄的人,誰知他偶爾也厚臉皮得可以。

    她繼續提出問題,「既然如此,你至少得待個幾年,期間應該到紐約找過齊放吧?」

    「沒錯,我是常常去叨擾他。」

    「真巧,我那時人也在紐約工作,跟齊放還是同事。而齊放這個大男生特別喜歡呼朋引伴,為什麼我卻被矇在鼓裏,沒機會認識你呢?」

    邢穀風以唇順着她的發,漫不經心地答道:「也許齊放顧忌-已婚的身分,不方便約-出來。」

    「哈!你漏出馬腳了,你忘記我沒跟你提起我結過婚。」她抓到他的小辮子,如十歲少女一臉雀躍。

    他擺出一副「-能拿我怎麼辦」的表情,耍賴似的説:「反正我知道就是了,畢竟,-一口咬定我對-的一切瞭如指掌。」

    「好吧!不跟你計較。我聽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想跟你求證,你若不方便説,可以不予理會。」

    「我視問題而定。」

    「你和齊放和佟青雲是不是因為同一個女孩的關係才在紐約搭上線的?」

    邢穀風目不轉睛地看了她數秒,才説:「沒錯。」

    「你們三個為她爭風吃醋了?」

    他無所謂地説:「沒那麼複雜,三人裏,只有我喜歡她而已。」

    于敏容聽了,心裏有點澀然的感覺,忍不住想多問一些有關那個女孩的事,「她一定很與眾不同。」

    「-猜對了,她是我這一生中所見過最特別的女孩子。」他説話時還定睛看着她。

    她沒虛榮到去跟那個女孩相比較,只掉轉開目光,不在意地問:「你和她的那一段有結果嗎?」

    她其實對他跟別的女孩子曾有一段情耿耿於懷極了。

    「怎麼説才好呢,或許用『胎死腹中』這句話來詮釋我跟她之間的一段,並不算過分。」

    于敏容的心情這下感到舒暢多了。「為什麼?」

    「因為她是有夫之婦。」

    這樣的答案是她始料未及的,「所以你不得不放棄她?」

    「我從沒放棄過她,只是因為少了天時與地利,一直盼不到她回心轉意而已。」

    她沒想到他是這麼一介痴心漢,也記起他曾説過,喜歡是一回事,能否擁有又是另一回事,原來他是過來人。

    她想讓他的心情好過一些,於是説:「君子是不奪人所好的。」

    他自嘲地説:「我不是君子,也佯裝不來。」

    「你做了什麼?」

    「一個戀愛中的男人會犯的事。」

    「那是……」

    「我想盡辦法勾引她。」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于敏容眼裏帶着受傷神情的看着他。

    他回給她一個微弱的笑,莫可奈何地道:「當時的情況是很複雜的,我抱着豁出去的態度行事,趁她丈夫到他國出差,引誘她跟我發生了親密的關係。」

    于敏容的眼眸黯了下來。「後來呢?」

    「她懷孕了。」

    「所以她離開了她丈夫,跟你在一起了?」

    「哈!猜錯了,恰好相反。她愛極了她的丈夫,看不上我這種沒藝術才情的市儈登徒子,想帶着我的孩子去跟她丈夫攤牌。不幸的是,她的先生因公而亡,她受不了打擊,在醫院裏失去了孩子,之後就把與我有關的這一段記憶從腦子裏抹去,遺忘得一乾二淨。

    「醫生説是心因性失憶症,我倒覺得該稱作是『視其方便失憶症』與『甩人失憶症』。」

    于敏容臉色不佳地評論,「人家已經嫁人了,你本來就不該去招惹人,即使對方對你產生興趣也不該。」

    「是啊!所以天罰我,要我被她遺忘來承罪。」

    「那女孩現在人呢?」

    「她就近在我眼前。」

    她愣了好半晌,在弄懂他話裏的意思後,原本同情的眼神里浮起了恐懼與不以為然。

    她打了一個寒顫,無法理解地看着他,「你在編故事騙人吧?」同時從他身上挪開,與他保持距離。

    「我為何要編這樣一個故事來騙-?」他臉上又掛起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意。

    她心中悶着説不出口的矛盾。

    她一方面在意他,同時卻又忍不住質疑他。

    她咬着下唇,道出心中想法,「因為你一定知道我也得過失憶症,知道我結過婚,知道我丈夫因為工作的關係在異國喪命,知道我曾懷過孕也流過產,卻無端加進一個以自己為縮影的情人角色,好讓我難以辨別虛實。你難道不覺得這次玩笑開過火,甚至有一點病態嗎?」

    他坐在沙發上,眼不瞬地翹首聽着她的指責,一臉冷然無怒的俊容,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該死!他的臉是瓷磚打造的嗎?

    「你怎麼説?」于敏容忍不住再追着他問。

    他竟只冷冷地説一句,「-累了,我沒什麼好説的。」彷佛一個不耐煩的家長在打發一個有所求的小女孩似的。

    于敏容無名火起,便下了逐客令,「所以我該送客了。」

    邢穀風無異議的接受了她再明白不過的暗示,起身往大門走去。

    她看着他掉頭轉身去的背影:心裏是有怨的,她其實希望他留下來繼續辯白的,誰知他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樣子,讓她無法開口挽留他。

    他臨走前回身,把最初的來意説給她聽,「我同駱家的人攤牌了,不會再與駱家千金有所瓜葛,因此樹了敵,我恐怕這事已牽連到-,為了-和孩子的安全着想,我已請人保護。」

    見她一副氣呼呼有話要説的模樣,他抬手請她繼續聽他解釋,「我這樣的安排主要是為了孩子的利益着想,希望-不要排斥。

    「我也會叮囑保護-的人儘量別干擾到-的生活起居。唯一的請求是,希望-提高警覺,多一些提防。」

    「我第一個該提防的人就是你!你不娶駱佳琪,並不代表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事實上,有過今晚不愉快的經驗,我覺得你還是回去求駱佳琪嫁你,一切不就皆大歡喜。

    「你就轉告她,我答應替她設計新娘妝,結婚那天也會幫她盯着她的準新郎倌,要他在敬酒時,別再貿然勾引良家婦女。」她氣得口不擇言。

    「別鬧了,敏容,-若聽不進我所説的事,下回見面別再追問我過去……」

    「我怎麼會料到你是這樣一個編故事的能手!能把我們的『往事』編得這樣荒謬不堪回首,想來你寫論文時,也是精采連篇、創意十足了。」

    「敏容,-講理一點好嗎?別因為-無法接受我所説的話,就感情用事地全盤否決我的人格。」

    「我感情用事?」于敏容氣得臉發白,抓着門把的手抖個不停,「胡扯的人是你,你反倒覺得我不講理?那你以後別來找我,免得我向你擲雞蛋。」説完,她當着他的面,轟地把鐵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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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天空突然放了晴,十月小陽春下的台北有着暖意,可是「雲霓美人」工作室裏卻是烏雲密佈,隨時能颳風下雨的樣子。

    警覺心高的人紛紛爭相走告,傳送訊息,「於美人來了、於美人來了!」

    隔天則變了調,「母老虎來了、母老虎來了!」

    後天又轉了唱詞,「吃人恐龍來了、吃人恐龍來了!」

    這樣連着三天,搞得員工惶惶然不可終日,大家上班的熱忱也減半,都説于敏容這次亂髮脾氣的頻率過高,情緒化得不專業了。

    連身為徒弟的那綾為于敏容連着三天不正常的行為辯護時,都心虛到無法據理力爭。

    話傳入佟青雲耳裏,知道事態嚴重,不得不端起老闆架子,親自出面探問,想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誰知于敏容不合作,把辭呈徑自往佟青雲的鼻前一遞,「賀爾蒙作祟,趁我沒把你的店搞垮前,趕快找人來接手吧!」

    佟青雲收下辭呈,沒有急着追究她情緒近來失控的原因,只問:「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于敏容把心中念頭説了出來,「有,請你愈快登廣告愈好。」

    佟青雲點頭,將她的辭呈放到公事桌上,十隻指腹在桌緣處來回輕彈,建議道:「既然如此,我得想一想,-不妨先回辦公室坐一下,十分鐘後回來我們再談。」

    她沒出聲反對,點頭後,腳跟一轉就往外走。

    佟青雲拿起話筒,撥了一個手機號碼,線路接通後,他與在線那端的人快速地交換了問候語,隨即言歸正傳。

    「……震天,真給你料對了,敏容這幾天情緒異常不穩,我為她的身心狀況擔憂,也許將真相攤給她看的時候到了。你覺得如何?」佟青雲等了十秒後,起身走到保險櫃前,轉了密碼盤,從裏面挖出一迭文件擱在桌上,「好,稍後見了。」

    佟青雲掛上電話後,將文件放進牛皮紙袋裏,等到于敏容敲門再次進入他的辦公室後,他將那份物袋遞給她,讓出自己的桌椅,「我這裏有幾份文件,想請-在我辦公室裏核對一下,-看過後,若有問題,我們再談。」

    佟青雲行事作風向來飄忽,心情已跌進谷底的于敏容也懶得多問,反正文件看過後,自然曉得他心裏在打什麼主意。

    她將紙袋接過手,於大椅上落坐,等到佟青雲出去後,便將袋中的對象全數抖了出來。

    牛皮紙袋裏裝的多是公司初創前跟銀行與私人往來的借貸文件與幾份投資人的數據。

    于敏容將借貸文件快掃了一下,沒發現值得她大驚小怪的地方,便將注意力挪到投資人那一份。

    這時她有一些訝異了,因為她一直以為「雲霓美人」是佟青雲獨資開創的,公司在成立兩年後開始有了盈餘,而他堅持讓給她百分之五的員工績效股,她卻沒想到還有別的人跟他分股,而且比例竟然高達百分之二十五。

    結果,當於敏容瞄到另一位投資人的大名時,近日眉眼相依的憂鬱表情不由得松坦開來,幡然變成難以置信,因為這個人就是近日造成她賀爾蒙失調與對員工殘暴的罪魁禍首。

    于敏容回頭抓過一迭借貸文件,以拇指快速翻過,巧的很,不論債主的身分是銀行或是私人,合約、借據影本上,張張都有「唐震天」的大名,其中跟雷干城私人借貸來的文件還有他背書的痕跡。

    最後一份是他與佟青雲針對投資利益轉讓與歸屬所簽下的協議,全篇內容牽涉到的都是她個人,她因此多瞄了幾眼,這才發現白底黑字上,唐震天指定的受益人竟然是她!

    她總算明白,這些年來她之所以衣食無虞,負擔得起市中心黃金地段的房屋,全是因為他雪中送炭,轉給了她該屬於他利潤的關係。

    瞭解他是雪中送炭人,會讓她心暖而釋懷一些嗎?

    當然不,她反而有種被命運捉弄的無力感,因為,她愈來愈覺得他所説的故事會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這些年來不就是暗地用金錢去抵銷他的罪惡感,補償他所造的孽;而她,是不是也該承受一半的責任與罪愆?

    老天爺,她竟背叛過傑生,這是她作夢也想不到的事!

    于敏容含淚盯着眼前的文件:心中難過異常,但多了幾分瞭解後,心頭深處那一簇欲滅又明的疑竇火苗倒也平熄了下來。

    一陣敲門聲傳來,她沒有馬上響應,叩門者似乎也沒積極催促的打算。

    過了幾秒後,于敏容想到佟青雲可能有話要跟她説,便顫巍巍地起身,拖着沉重的腳步去開門。

    當她發現佇立在門外的人不是佟青雲,而是邢穀風時,她的目光在瞬間被淚給淹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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