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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冊 六

    林永言笑說:你聽見樓下傳來的歌聲了?

    阿玉道:那歌聲難道會與我們有關?

    林永言點頭道:那歌聲的確與我們有關。

    阿玉哦了一聲,林永言又道:我們不必再飲酒了,換個地方去走一趟可好?

    阿玉更覺莫名其妙,但對他的話似又不能不聽,欣然點點頭,當即招呼店夥算賬付錢,一同下樓而去。

    從三樓下來,經過二樓時,果然見到那個盲老掌琴,水姑娘唱歌,這次唱的卻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

    天色黃昏,夕陽絢爛。

    歸鴉噪鳴中,那賣唱幼女牽著盲老的竹杖,步出酒樓,沿街而去。

    出了城,沿著蘆葦河堤,緩步而歸

    他們就住在這艘系在蘆葦深處的這艘小船上,忽聞盲老在船頭高聲道:既蒙枉顧,何不登舟一敘,以解疑惑

    話聲剛落,林永言牽著阿玉的手出現在路口,向盲老拱手一禮,道:長者邀,不敢辭,小子登船叼擾啦

    說著拉了阿玉登舟,與盲老同進中艙。

    這般雖小,倒也整潔,一張竹製小方桌,四張椅子,盲老肅客入坐,自己也坐下。

    小姑娘獻上香茗,自去解纜,提撐船離岸,悠然漂流

    盲老這才開口道:二位一路跟蹤老朽,該不會只是為了想聽環兒唱曲吧?

    林永言道:不是來聽曲,只是來請教環兒曲詞中的精義。

    盲老道:哪一句不懂?

    林永言道:前面幾句都好懂江流清淺月兒斜是指此時蘆葦深處是我家是指此地。欲問心中事我們果然有心事要問何不訪仙搓我們也來了

    盲老白眼球一翻,道:那又有哪裡不懂?

    林永言道:末二句早著先鞭又作何解?

    那個叫環兒的小姑娘插嘴道:那還不容易懂麼?凡事要先下手為強,戰場如此,情場又何嘗不是一樣?

    說著斜瞄了阿玉一眼,道:是心肝寶貝就要早些搶到手,小心別教旁人著了先鞭,拔了頭籌!

    一句話說得林永言滿面通紅,連頭都抬不起來。

    盲老哼了一聲,道:環兒沒大沒小,還不過來見禮!

    那環兒欺老人看不見,先是衝著他吐吐舌頭扮鬼臉,這才向林永言皺著小鼻子,抬頭瞧了阿玉一眼,一張紅馥馥的蘋果小臉上,綻開了一朵春花似的甜笑,說:環兒給兩位請安啦。

    說著也學大人一樣,就要抱拳行禮,忽覺眼前一花,她的兩隻小手已給林永言握住啦。

    只聽林永言說:環妹妹別多禮,快來坐在這兒。

    不由分說,就拖著環兒和他並肩坐下了。

    阿玉看得有些納悶,他想:他真有點孩子氣哩,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怎好如此拉拉扯扯呢?

    正在如此想著,就聽那老者說:兩位想問的,一定是關於飛虎鏢局慘案的主謀人,另外嘛,還要順便問玉匣真本的下落,是嗎?

    阿玉就搶先道:晚輩正是此意。

    盲老點了點頭說:奪寶殺人是飛魂教所為。

    林永言和阿玉同感一驚!林永言問道:請問前輩,那飛魂教是何人為首?

    盲老一笑說:這魔頭本領通天,他叫甚麼名字,現還未到說的時候。

    阿玉問:總壇何在?

    盲老說:他們的分支機構遍天下,總壇所在你們日後自知。

    阿玉和林永言聽到這些話,都覺莫名其妙,心想:你既然全都知道,又賣的甚麼關子呢?

    正欲再問,就聽那老者又道:天機不可多洩,環兒把錦囊分贈給兩位,就送他們上岸去吧。

    說罷只對環兒揮了揮手,就垂目默然而坐,不再理會他們了。

    那環兒就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兩個函封,遞給阿玉、林永言每人一個,並說:時間不早了,兩位請罷

    阿玉本想還要問明有關玉匣真本的事情,到此覺得不便再開口了。

    於是兩人都懷著一肚子的狐疑,只好站起,向老者一揖作別,隨著環兒走出中艙,又與環兒道了別。

    正欲飛身上岸,只聽環兒輕輕叫了一聲姊姊又湊在林永言耳邊唧唧咕咕的說了幾句。

    阿玉不由一怔!怎麼叫一個男人為姊姊?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林永言聽了那小姑娘言語,不由玉面飛霞,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催著阿玉雙雙飛身上岸去了。

    ※※※※

    兩人上岸一看,原來已不是來時的地方,此處桃林夾岸又是一番風景。

    他們所站之處,正有一座石碑,碑上刻著「桃林波三個大字。

    此時已過四更,四外曉霧氟氟,滿天星斗。

    阿玉正欲問林永言甚麼話,但林永言卻已搶先說:我們快拆開信函,看看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吧。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阿玉就拆開信函一看,上面寫的是:

    潔潔梅花,西湖最佳,春暖花開景不差,若遇嬌娃,近她,問她,莫怕,莫怕!

    阿玉看了這些詞句,使他如墮五里霧中,不知所措,不過那第一句潔潔梅花分明是指梅潔潔。

    這封信,給了他莫大的鼓舞,只不知嬌娃是誰?

    他正在胡思亂想,只見林永言也看完自己的信函,謹慎地摺好收起,對他道:我有要事,要立即趕往北方。

    阿玉道:可是我要到西湖。

    不知怎的?阿玉竟有些依依不捨之感。

    幸好林永言又說:一個月之後的月圓之夜,我們在南嶽衡山見面,好麼?

    說著頗有依依惜別之意,並握住阿玉的手要想說甚麼,又不知如何出口?又似一切盡在不言中,甚麼也不必說。

    於是兩人同時深深的注視著對方,低低的說聲珍重就默默神傷的掉轉了身子,各自展開輕功,分向南北不同的方向飛縱而去,眨眼就已消失了身影

    ※※※※

    西湖南屏山後一處密林之中,有座精巧的林園建築,名曰蒼鬱別墅花木扶疏,極為幽靜。

    這正是月上東山,晚風送爽的時候,亭園靠湖的一面聳立著一幢畫樓,周圍紗窗、錦慢低垂,燈光映透,別有一番綺麗寧靜的情調。

    忽聞空中由遠而近傳來嗚嗚哨音,原來是一隻雪羽紅睛的健鴿,由空中斜穿而下,斂翼停於樓簷之上。

    樓內掀簾走出一名垂髻小婢,把那鴿子捧入內室。

    看這室內的陳設,真是富麗豪華之極,西設一紅木雕花錦榻,其上食枕褥墊都是錦緞精製之物。

    諸凡箱籠妝臺,椅案琴幾,也都是極為高貴巧飾之品,其他一切珍玩擺設,無不精緻古雅,就是王侯之家也不多見。

    一張薄絹屏風上面精繪著蓮荷之圖,半透明的掩遮之下,四名嬌俏丫鬟,正在服侍著一名二八佳人沐浴

    外面那俏婢捧著白鵠來至她面前稟道:小姐,總壇有密令傳來

    這小姐從池水中起身,丫鬟立刻取來一襲寬大絲質浴袍將她披上。

    這小姐從荷屏後面轉出來,立刻顯得她渾身曲線玲瓏,玉體晶瑩,可以一覽無遺。

    仔細一看,這小姐竟是在武昌城外西山丹楓山莊出現過的慕容可人。

    尤其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兒,眉目口鼻的分佈無不恰到好處,簡直是美得無法形容。

    那俏婢捧著白鴿,取下鴿腳上的小竹管,抽出一卷素絹,遞了過來。

    慕容可人接著,展開看了一讀,秀眉微皺就吩咐道:去請塗姥姥與迷樓四姬在書房候命。

    那小婢領命,出房下樓而去,慕容可人又再把素絹展視了兩遍,手託香腮,沉思了片刻,才嫣然一笑向四丫鬟道:更衣!

    四丫鬟扶著她起身進入裡間著裝去了

    ※※※※

    書房內燈火通明,僅坐著五個女人,一個銀髮皤皤的老嫗,一身玄衣手拄龍頭鐵柺。

    看她神情冷峻,兩目精光閃閃,想必有一身驚人的武功。

    其餘四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少女,一個個都生得面目嬌美,體態豐盈,尤其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淫蕩意。

    那老嫗就是人稱七絕飛花的塗放,數十年前就已是威震武林無人敢惹的人物,黑白兩道能接得下她三、五拐的人,可說沒有幾個。

    那四個少女,就是黑道知名的迷樓四妖姬無人知其姓名,只以風花雪月四字稱呼。

    說起這四位女煞神,江湖人莫不談之色變,凡是倒黴的,遇上了她們任何一位,大概只有死路一條。

    五個老少女人,正在喁喁輕談,門口湘簾一掀,慕容可人走了進來,她身後跟著那名垂髻小婢。

    眾人趕緊一齊站起行禮招呼,慕容可人略一含笑點頭,就走到上首一把金交椅落座,對眾人說:適才接到教主飛鴿密令。

    眾女一聽教主二字,立刻就很恭敬的站起。

    慕容可人又揮手命她們坐下,然後她接著說:那位轟動江南,武功奇高的年輕人阿玉,已經到了杭城,我們要想盡力法,不惜任何手段,將他羅致到本教旗下,使他為本教效力。

    略停又說:這是教主的令諭,千萬不許傷他,大家想想可有甚麼妥善方法,將他籠絡過來?

    大家沉默了片刻,那七絕飛花塗放首先發言:最好是先禮後兵。

    慕容可人就著她的說話道:先派人勸他投效本教,這是禮,他若不肯,再用武力擒他,迫其就範,就是其二,可對?

    塗放一點頭說:小姐真是高明。

    慕容可人一笑,問:動起武來,難免就有傷亡,要是一個失手傷了他,那對教主如何交代?

    塗放一聽,只得尷尬的一笑,不敢再接口啦。

    迷樓四姬中,風姬最是穎智,開口道:我們四姊妹一同出馬迷樓絕技,何愁不手到擒來?

    慕容可人聽了,笑道:這倒使得,只不過

    又沉吟了片刻,就把塗放與四姬叫到身邊,湊在一起商議著

    最後又分派了步驟,任務

    最後慕容可人對她們吩咐道:此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教主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眾人聽得心頭一懍!各自退去。

    正說著,就見一小婢在門外稟道:啟稟小姐,蕭湘小姐來拜會。

    慕容可人一聽喜道:快請她到繡閣這裡相見。

    說著並起身迎出房去,不一刻又捋著「辣手紅線的手兒進到繡閣書房。

    ※※※※

    閨中密友,紅粉知已,也不必敘禮,自有許多體己之話要說。

    然後蕭湘就問慕容可人道:沈姊姊,看你們齊集在這兒,似乎正在商量甚麼事,小妹闖來,不妨礙嗎?

    她與辣手紅線蕭湘,從小常在一起讀書練功,情同姊妹,今聽她如此一說,就笑著道:湘妹妹你這樣說,豈不見外了嗎?

    略頓又接著說:我們在此確正商量一件要事,我這就告訴你,你看我的辦法可好?

    接著就湊在蕭湘耳邊,唧唧咕咕的說了一陣,聽得蕭湘一會兒竊笑,一會兒皺眉,尤其那對精靈刁鑽的大眼睛,也骨碌碌的轉個不停。

    末了還噗嗤一笑說:哎呀,倒看不出沈姊姊才真是一位女諸葛哩。

    慕容可人見她如此,心裡雖覺得意,卻故意嗔道:別貧嘴,快說,這辦法可行得通?

    蕭湘也就假裝一本正經的說道:辦法確是周到,我就等著恭賀你好事成雙啦!

    慕容可人的俏臉兒上,紅雲一湧,扭著腰兒不依道:你壞死啦,人家和你談正事,你偏要拿人打趣,甚麼叫做好事成雙?你說你說,你若不說個分明,著我饒得了你

    蕭湘抿嘴笑道:教主要吸收的必定是個人才,這個任務交給你,因為你的才貌出眾

    慕容可人眨著明亮的大眼睛道:那又怎樣?

    蕭湘道:他是郎才,你是女貌,佳偶天成,愛河永浴!

    慕容可人一霎時俏臉飛紅,不依追打,蕭湘逃不掉,嘻嘻哈哈扭成一團。

    慕容可人的丫鬟們與蕭湘二婢東晴、西晴,在一旁看得也抿嘴竊笑不已。

    只見蕭湘摟著慕容可人,偎著她的臉兒,像哄孩子似的悄聲說:好姊姊別生氣,我和你鬧著玩兒啦。

    慕容可人這才回嗔作喜,也摟著蕭湘嘆道:老實說,傳聞此人有文學武功,才貌人品,已臻人間極品有婿如此,夫復何求?

    這句話似乎說到了蕭湘心崁裡,前塵往事一起湧上心頭,不禁暗中長嘆

    慕容可人見她不樂,緊緊摟著她,道:我倆情同姊妹,無話不談,說句真心話,如果可能,我真願與你分享此人!

    蕭湘望著她,從眸子裡讀到她的真誠,不禁激動地摟住她,泣道:

    謝謝你,謝謝你

    慕容可人又道:可是,如果你先得手,希望你也肯分我一杯羹

    蕭湘立即點頭道:當然當然!

    ※※※※

    其實阿玉三天之前就已趕到杭州城,這幾天來,他每天都在西湖一帶隨意瀏覽。

    他幾乎已踏遍了每一個角落,對這如詩如畫的人間仙境,更有說不出的留戀。

    但是他此時並沒有真正的在欣賞美景,他心中所想望的,是在挑林渡所遇的那位盲目老人密函中的話:若遇嬌娃,近她,問她,莫怕,莫怕!

    他很想真的遇見一位嬌娃,就追著她問:我的梅潔潔究竟在哪裡?

    可是,想只管想,但他每天所遇到的遊湖、登山、進廟的青年女子不計其數,江南山明水秀多美女,堪稱嬌娃二字的,也不在少數。

    雖然個個都對這美男了多看兩眼,卻沒有一個主動搭訕,告訴他想要的消息

    但究竟其中有沒有他想找的那位嬌娃呢?這隻有天知道。

    不過他心中所想念的人雖未遇到,卻在無意間聽到了一樁有趣,也可以說沒趣的怪事。

    原來他住的湖濱客店,是在後園的小樓之上,一天中午飯後,他獨坐窗前靜靜的看書。

    遠遠四、五名婦女提著洗衣籃子,嘰嘰喳喳談笑而來,就是院牆外的小溪邊,一面洗衣,一面說著東家長,西家短,嘻嘻哈哈地聊著。

    她們距離不近,別人也許聽不到,阿玉卻因盈虛奇功的關係,耳聰目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入耳中,想不聽都不

    一個清脆口音道:順子他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老公去打長工的那家官人,他娘子最近也有啦。

    順子娘道:阿春啦,你也太沒有話題啦,官人的娘子懷孕有喜,這又有甚麼稀奇?

    阿春道:怎不稀奇?你知不知道那官人娘子是怎麼有了的?

    另一個女人插嘴道:這話才真叫稀奇哩,當然是她家官人努力耕耘的啦!

    阿春道:才不是,那官人有財有勢,據說早就酒色淘空,舉而不堅,草草了事啦!

    順子娘道:哦?莫非是那官人娘子討客兄偷漢子?

    阿春道:也不是告訴你好了,是佛菩薩親自賜給的哩。

    幾個女人同時發出了輕微的驚呼聲,順子娘道:也是去那廟裡尋夢,真的又遇見佛神了?

    阿春道:誰騙你?據說呀,那菩薩夜半前來顯靈,也跟真人一樣的辦那個事不過比真人可又不同多了。

    另一個女人道:既跟真人一樣,為何又比真人不同?

    順子娘道:哈,笨蛋,連這個也不懂?

    這個女人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阿春嗤嗤的直笑,另一個女人也嗤嗤的直笑。

    順子娘道:我問你,清蒸泥鰍與紅燒海鰻,哪樣過癮?

    這個女人道:當然是紅燒海鰻吃起來過癮多啦,這與那話有甚麼關係呢?

    其他的女人的笑聲更響了,最後衝著她說:告訴你吧,那位娘子,自從那年到大佛寺裡尋夢,夜遇佛菩薩之後,回家一直還念念不忘,想得要死也不再想吃她官人的清蒸泥鰍了呢。

    這下真是大笑鬨堂了,不但那洗衣婦都明白了那是怎麼回事,連樓上的阿玉也聽懂她們說的話了。

    人世哪有這樣的佛神?這內中必有蹊蹺。

    自己反正沒事,何不前去探視一番,看看能不能證實自己所猜的是否正確呢?

    由於一種好奇心的驅使,所以他決定當天夜裡就去。

    ※※※※

    說起這大佛寺本是數百年的名剎,建在雷峰塔後面一座較高山上。

    廟中有一小池,名叫大佛泉,終年不停的由池底冒出泉水來,而池水永不溢出,且無傾流之處,池四周均為天然岩石形成並無裂縫,這是一奇,而泉水清明見底,飲之甘烈,沁人心脾。

    據傳凡求子嗣婦女,可以飲此泉水,並夜宿寺中尋夢,多有因此得孕者。

    此雖民間的一種迷信,但求子得子的事證彼彼皆是,又不由人不信。

    於是此廟的香火特別旺盛,捐獻的人更多,廟產極為富足,寺僧皆錦衣玉食,深受民間崇敬。

    若照那些曾經宿廟尋夢歸去得子的婦女們所說,佛神夜半顯靈之神奇遭遇而論,似乎是異口同聲,不容置疑。

    而且那些身受的人更是回味無窮,在婦女之間口耳相傳,添油加醬,使聽的人,當然指那些有心的婦女,也發生了無限的嚮往之心。

    這就形成了民間對此寺神蹟養成了牢不可破的最高信仰。

    不過又據某些人說,事情也有例外,凡能尋夢得孕的大多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若是老醜的婦女,卻毫無驗應。

    而這些老醜的婦女,又都是真正求子心切的,往往連續前去尋夢,有時,也真的遇見佛神夜半前來示相,但她們所見的可能是掙獰的鬼臉,嚇得她們大聲驚叫,連夜趕回家去,輕者臥病,重則因病而死。

    家人反會說她們是存心不夠誠敬,或是做了惡事,才受到如此的懲罰。

    這一夜留宿在寺中尋夢樓虔求神助的人,正是遠自江都而來的鹽商朱天福的如夫人。

    此女人年屆花信,但姿容妖冶,而且又是青樓出身,所以嫁與朱天福之後,三年仍無子嗣,聽到女伴們的傳言,故此來求佛尋夢。

    這尋夢樓上,正中神龕供著一尊金身半裸的歡喜佛像,佛前有香案蒲團,供信女跪拜祈禱,旁邊設有錦榻,供信女睡臥伴佛尋夢

    要求在此伴佛尋夢並非易事,必需事先捐獻一大筆香油、供果、銀子,總之是愈多愈好,少了輪不到你。

    這位朱姨太有的是銀子,自然很順利的被允許留宿在尋夢樓中了。

    當她三更正,再跪到佛像前焚香禱告之後,她忽然看見那佛像居然望著她齜牙一笑,突地嚇得她魂不附體,幾乎叫出聲,但她旋即鎮定下來。

    因為當她再看清楚,那佛像本來就是塑成的一張笑臉嘛!

    於是她心裡暗想:這恐怕就是佛神顯示的預兆,看來我今夜有神顯化呢。

    隨著她又下定決心,等會兒無論是遇見了甚麼景象,千萬不可大驚小怪的,以免得罪了神。

    於是她又繼續在佛前上香膜拜,閉目默禱了一陣

    那香也怪,大約是產自天竺的高級檀香,一種奇異好聞的香味進入她的鼻中

    這香氣也真怪,怎麼會使她的心跳加速,隨即渾身上下似乎起了一種癢兮兮的感覺,心神搖曳,昏陶陶起來

    她此時似乎進入了一種迷離幻境,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只有心裡還是很清醒,她想:這恐怕又是佛神在顯化於我吧?

    不覺抬起眼望望那佛像,這次她看得真切,那佛像真的正望著她咧嘴在笑呢!

    她一驚,但還是強鎮定著不敢出聲,又聽見那佛像在對她說話啦:

    你很誠心,佛爺這就賜給你神蹟,莫怕!

    隨聽卡的一響,神龕的門開了,那尊滿臉貼金的佛像,就站起身子一步踱了下來。

    這一下才真把她嚇駭得幾乎昏了過去,但她此時雖覺四肢綿軟無力挪動,心裡卻還是很明白,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不可大驚小怪!

    那佛神把她從蒲團上一下抱了起來,就向錦榻而去

    此時她心裡更明白要發生甚麼事了

    她不但不怕,而且還更有一種求之不得和迫不及待的感覺呢

    躲在對面樓簷下面的阿玉,看到這裡已完全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本想懲戒那滿臉塗著金粉的假神佛,但他又想,這不過是無知愚民的迷信吧了,俗語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何必要管這種髒事?

    不禁吐了一口唾沫,扭頭飛身上了殿脊,正待離去,忽聽身後一個聲音說:施主既然敢來,還想走得了嗎?

    阿玉大吃一驚!此人綴在身後,他不出聲自己竟未發覺,其人武功之高顯然還在自己之上。

    只得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頭也不回的說道:你想留下我嗎?

    說著慢慢轉身,這才看清,距離自己兩丈之外,站著一個老僧。

    只見他健壯高碩,兩目精光炯炯,如果塗滿金粉坐到神龕裡去,一定比剛才那假神佛更要像歡喜佛!

    想到這裡,阿玉心中不由自主興起厭惡之感,卻聽那和尚僧冷冰冰的聲音,道:施主夜闖敝寺,是何來意?

    阿玉一聽,氣更大了,毫不禮貌的答道: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你不配問。

    那老僧也頗有怒意哼了一聲說:不說也沒關係,只說你是不是阿玉?

    阿玉更加的一怔!道:是又怎麼樣?

    那老僧似乎一震,說:那很好,是阿玉的,今天你就別想走啦。

    阿玉冷笑道:這裡汙穢骯髒,要打架找個清靜地方去,倒要看看你真能留得下我?

    和尚招手道:你隨我來。

    扭身就向寺後飛掠而去,阿玉也隨後跟著。

    ※※※※

    眨眼來到後山石坪之上。

    兩人相對而立,阿玉也顧不得,揚手就是一掌拍去,那和尚也提掌迎接。

    兩股掌風一接,只聽得砰的一聲銳響,兩人卻站立原地未動,顯然勢均力敵。

    阿玉年輕氣盛,迅速滑步進身,更以十成潛力推出一掌,那老僧依然舉手還擊,這次卻被潛力震退了幾個大步!

    和尚大吃一驚!他可沒料到這少年人竟有這高功力。

    他想,如此硬拚下去,可能要吃大虧,迅即從僧袍內抽出戒刀,迎風一振,舉刀凝立。

    只見他這軟劍,長有三尺四、五,通身泛著紫藍光華,料非凡器,只聽那老僧說:我們兵刃上見高低吧。

    阿玉說:我還是以空手接你,只管過招好了。

    老僧怒道:小子太狂,我非要收拾你不可。

    舞起一團劍花,就猛攻而上,阿玉展開身形,從容迎接,只見一團紫光,繞著一條身影,盤旋飛舞,殺得銳風呼嘯,沙飛走石。

    不到二十個照面,只聽阿玉一聲斷喝:撒手!

    那老僧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好幾步才站住腳跟,呆立著喘息,狀極狼狽。

    阿玉拿著他的戒刀,指住他的咽喉說:乖乖的答我問話,我可饒你不死。

    接著問:你叫甚麼名字?

    那老僧恨恨的說:我敗了,你要殺就殺,有甚麼好問!

    阿玉怒道:我才不會讓你痛快得死,你非答我問話不可。

    又問:甚麼名字?快說!

    老僧仍默然不答,阿玉一指點在他的璇璣大穴,頃刻之間那老僧痛得大汗直流,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又過了片刻,阿玉再點他的陰交穴這一下老僧就沒法子支持了

    只見他渾身顫抖,一張面紅撲撲,又慢慢變紫,兩眼愈瞪愈大,幾乎就要突出似的。

    如此才過了彈指工夫,他已倒地痙攣,身體彎曲如蝦,痛苦之狀不忍卒睹。

    阿玉看著不忍,當即解了他的穴道,說:你很倔強,但這又何苦?

    一頓接著說:挑戰的是你,敗了就該認輸,如此苦撐值得嗎?

    那老僧歇了一陣說:年輕人,你也夠狂,好吧,我叫色空,大佛寺的住持,你我有深仇大恨,今天你若放了我,日後我必殺你。

    阿玉聽他說與自己有仇,就想問個明白,就說:我們之間不管有何仇恨,在我未查訪確實之前,我絕不隨便殺你但你能說明我們有何仇恨嗎?

    色空一咬牙說:小子,你等著看好了,我失陪啦。

    說著扭頭如飛而去,阿玉本想留下他,問明瞭再放他走,但一想,這種膿包角色,就由他去吧,也就直回旅舍而去。

    ※※※※

    等他回到房中,見已有人來過,桌上壓著一張紙條,他取起一看,上面用黛筆寫著:

    候君不至,無限掛心,此來為覓仇家?若免落人圈套,速去靈隱,我將晤你於晨鐘曉霧之間,並有要事相告。

    他不禁一皺眉頭,心想:這又是誰呢?專做這些藏頭露尾,用巧妙暗語來折騰人的事。

    要想不理嗎?看他說的又像煞有其事,而且鑑於湯陰遭遇,覺得此人仍然是友非敵,又何必拒絕人家好意呢?

    只是時間已過四鼓,奔馳了一夜,正想休息。

    他大略計算一下去靈隱的路程,不過三、二十里,展開輕功有盞茶時間足夠,儘快調息片刻還來得及。

    於是和衣上床,盤膝靜坐,行功起來

    以他的修為,只要沉心靜氣很快就能進入氣凝神會之境。

    所以當他的盈虛奇功運轉一周天之後,便已醒來,神情氣爽,倍覺舒泰。

    ※※※※

    此時已過五更,天亮快要放曉。

    阿玉推窗而出,掠身直上牆頭。

    抬頭只見繁星滿天,冷月西斜,格外光亮,東方天際已現魚肚白色。

    他展開輕功循著蘇堤,冉冉掠行飛奔,對眼前情景感到心曠神怡。

    忽然他想起那夜與張婷在小船柳堤賞月,吟哦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詞句,不正是指出這蘇堤春曉的妙景嗎?

    於是他才真正體會到此時身在圖畫中的超然物外之感。

    只不知張婷病好了沒有,現在又如何了?

    阿玉趕到靈隱寺時,天色已經大亮,東方已升旭日,一蓬強光映照得半邊天都是紅霞,真是瑰麗之極。

    他先不想進廟,且在周圍瀏覽一番再說,他繞過寺側來到飛來峰只聽那面響起了極輕微金鐵叮石的叮叮之聲。

    如果不是他有心要找尋那個約他會面之人,誰也不會留心。

    阿玉循聲轉過去一看,只見冷泉亭畔有個樵夫打扮的小老頭坐在石上,扁擔繩索斜放一旁,大約是等人等得不耐煩,用手中斧頭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山石,而且還在搖頭晃腦,似在低低吟哦的樣子。

    一個樵夫老頭竟然敲石吟哦,樣子有點滑稽,但是仔細一聽,他念的竟是:若免落人圈套,遠去靈隱,遠去靈隱

    阿玉心神一動,接口道:我將晤你於晨鐘曉霧之間

    那小老頭拍腿大叫道:對,就是這句!

    然後又咦了一聲你是誰?你怎麼會念這一句的?

    阿玉道:小子是應一位友人相邀,來此赴約,但他怎麼還沒有到呢?

    那老頭眼珠子一轉,訕訕笑說:不瞞相公,小老兒也是約了人的。

    阿玉道:你約了誰?

    那老頭道:我不認識,我受人之託,要把一件密函轉交一位

    阿玉搶著接口又念:候君不至,無限掛心,此來為覓仇家?若免落人圈套,遠去靈隱,我將晤你於晨鐘曉霧之間,並有要事相告。

    接著慢條斯理的從袖中取出那張字條遞給老頭,說:老丈,你看這是甚麼?

    老頭接過一著,喜道:唉,你為何不早取出這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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