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雞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户高那裏買羊肉。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着碗羊肉湯,一手拿着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稀里嘩啦地吃着。隔着青石台階,是兩畝半種着草藥的坡地,沿着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陽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情畫意。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挺肥的,捉上兩隻烤着吃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裏,桶裏已經有一摞髒碗,小六提着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河邊的灌木叢裏卧着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着飛起。
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隻鳥,是個人。玟小六即縮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屍體的東西。
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髒,既然遲早要髒,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髒,一兩天洗一次就行。”
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為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兒和自個兒折騰,有毛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吃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着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衝了一遍,提着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
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症,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動着久坐的身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裏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裏來了個叫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説。廚房一日只動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吃邊看着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着個人,衣衫襤褸,髒髮披面,滿身污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
小六眯着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陽曬乾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叫花子身旁一直延伸到河邊的灌木叢。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嚥下了乾硬的餅子。
眼角餘光瞥到地上的黑影動了動,小六看向叫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叫花子的身邊,可他好似連伸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都沒有去拿。小六邊吃餅子,邊看着他,半晌後,吃完了餅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嘴,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着小曲,出診去了。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吃完飯,用手背抹了抹嘴,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揹着手出了院門。“六哥,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着小曲,踱着小步回來時,停在了叫花子身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叫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抬頭看着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伸手抱起了叫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小六抱着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裏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嗎就幹嗎了。
小六把叫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着温水進來,把屋子裏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身子,喂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着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叫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色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顫,“六哥,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身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肉的蘆柴棒身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衣衫,或者該叫碎布條,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胸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為身上沒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糊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血肉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血洞,顯然被長釘子打過。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身上直冒寒氣,不禁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草藥敖的水,想説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望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動手,用乾淨的軟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為男子擦拭着身體。估計是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為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唇緊緊地抿着。
小六温和地説:“我叫玟小六,你可以叫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叫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身擦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為他這份沉默的隱忍,小六帶着一份敬意,心真正軟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小六開始脱他的褲子,男子的身體輕顫了下,是痛入骨髓的憎惡,卻被他硬是控制住了。
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道:“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脱你褲子?”待脱下褲子,小六沉默了。
大腿外側到臀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腿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
從膝蓋一直到大腿根,因為傷口有新有舊,顏色有深有淺,看着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體的極限,知道人雙腿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柔軟敏感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欲生,卻不會讓他死。小六吩咐:“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布帶、藥膏……”
串子來回奔跑着,麻子在旁邊協助,眼睛卻儘量避開男子的身體。
小六看到串子拿來的各種藥膏,蹙眉,“去我屋裏拿,藏在衣箱最底下的那幾罐子藥。”
串子眼中閃過不捨,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去拿。
小六的手勢越發輕柔,凝神清理着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肉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腿的腿骨也必須接正。
因為劇痛,小六感覺得到男子的身體在顫抖,可他依舊只是閉着眼睛,緊緊地咬着唇,沉默地隱忍。他赤裸着殘軀,滿身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象出他在承受酷刑的時候只怕也是這樣,被羞辱的人居然比實施羞辱的人更有尊嚴,那實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滿了挫敗感,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心狠手辣。兩三個時辰後,小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也是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説:“外傷藥。”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瓶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男子的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着。
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痛苦,男子的唇略微鬆了鬆,這才能看出他唇上的血跡。小六蘸了點藥膏要抹在他嘴上,男子猛地閉嘴,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唇舌間的一點濡濕軟膩是小六今夜唯一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柔軟。
小六愣神間,男子已經張開了嘴,小六收回手,輕輕地抬起他的胳膊,一點點抹着藥。
又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給男子全身上完藥,包紮好傷口。
玟小六用乾淨的被子蓋好他,低聲説:“我這幾日要隨時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給你穿衣服了,你放心,我們這滿院子沒一個女人,就算無意走了光,也沒有人要你負責娶她。”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開始説藥方:“茯苓六錢、旱蓮草四錢……”麻子凝神記住,跑去抓藥。
玟小六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了男子髒污的頭髮,皺了皺眉頭,叫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小六坐在榻頭,腳下放了個空盆,他把男子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為男子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説:“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小六嘲笑:“就你那粗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了,浪費我一夜辛苦。
你換水就行。”小六的手勢格外輕緩,把皂莢放在手裏搓出泡沫,一點點揉男子的頭髮,揉透後,用水瓢舀了温水,順着髮根,小心地衝洗,待把污泥血漬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細細看,把不好的頭髮剪掉。
洗完頭髮,他的手指在頭髮裏翻來摸去,低着頭查看,感受到男子的身體緊繃,小六解釋:“我是看看你頭上有沒有受傷。”
不幸又萬幸的是,那些實施酷刑的人為了讓男子絲毫不落地感受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對他的頭部沒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換了好幾塊帕子,才擦乾男子的頭髮,怕梳子會扯得他傷口疼,小六叉開五個指頭,當作大梳,把頭髮略微理順,讓串子拿了乾淨枕頭,把他的頭放回榻上。
天色已亮,小六走出了屋子,用冷水洗了把臉,一邊吃早飯,一邊對在窗下煎藥的麻子吩咐:“這幾日鋪子裏的事情不用你管,你照顧好他,先別給他吃餅子,燉些爛爛的肉糜湯,加些綠菜,餵給他。哦,記得吧湯水晾涼了再給他。”小六吃了飯,背起藥筐,出診去了。
麻子隔着窗口對榻上的人説:“叫花子,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個兒救命的藥都給你用上了,你要爭氣活下來。”下午,小六回來時,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他把一隻野鴨子扔到地上,去灶上舀了碗熱湯,把餅子撕碎泡進去,坐在灶台後,胡嚕呼嚕地吃起來。老木一邊揉麪,一邊説:“我聽麻子説那人的傷。”
玟小六喝了口湯,“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來,可你應該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低等神族。”
玟小六喝着湯不吭聲。
“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樣的傷背後總有因由,救了不該救的人就是給自己找死。”
小六邊嚼邊説:“你把那鴨子收拾了,稍微放點鹽,別的什麼調料都別放,小火煨爛。”
老木看他一眼,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暗歎了口氣,“知道了。”
小六吃完飯,去問麻子:“他今日吃飯了嗎?”
麻子壓着聲音説:“估計他喉嚨也有重傷,藥喂不進去,肉湯根本吃不了。”
小六走進屋子,看案上有一碗涼掉的藥,他扶起叫花子,“我回來了,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小六,我們吃藥。”男子睜開眼睛看他,比昨天強一點,眼睛能睜開一點。
小六喂他藥,他用力吞嚥,卻如給幼兒餵食,幾乎全從嘴角流下來,男子閉上了眼睛。
小六柔聲問:“他們對你的喉嚨也動了刑?”
男子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小六説:“告訴你個秘密,我現在睡覺還流口水,有一次夢到吃燒雞,半個枕頭都弄濕了,而且這毛病沒法治。
你這只是暫時,有我這絕世神醫在,保證過幾天就好。”小六爬到榻裏側,把男子半摟在懷裏,舀了小半勺湯藥,像是滴一般,慢慢地滴入男子的嘴裏。
男子配合着他用力吞嚥,藥汁竟然一點沒落地喝了。一個一點一點地喂,一個一點一點地咽,一碗藥花了大半個時辰,小六居然讓男子全喝了。
男子像是跑了幾十里路,滿頭都是汗,疲憊不堪。小六拿了帕子給他擦汗,“你先休息一會兒,等鴨子湯好了,我們再吃點鴨湯。”
小六端着空碗出來時,麻子、串子、老木站成一排,都如看鬼怪一樣看着他,小六瞪眼問:“看什麼?”串子説:“比照顧奶娃子還精細,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是他娘。”
“去你媽的!你才是他娘!”小六飛起一腳,踹在串子屁股上。
串子捂着屁股,一溜煙地跑了,麻子和老木神情回覆了正常,老木説:“還是小六,不是別人冒充。”麻子拍拍胸口,表示終於放心。
小六打着哈欠,對麻子説:“去把門關了,今天不看病人了,我先睡一會兒,鴨湯好了叫我。”
麻子本想説我來喂也成,可想想剛才喂藥的場面,琢磨了一下,覺得那實在比繡花還精細,他還真做不來。
等鴨湯燉好,麻子去敲小六的門,小六展着懶腰出來,進了男子的屋子。和剛才喂藥一樣,花費了大半個時辰,讓男子喝了半碗鴨糜湯。
讓男子休息了半個時辰,小六雙手抹了藥膏,準備替男子揉捏穴位,:
“你、那個被……時間有些長,有的肌肉已經萎縮了,很疼,但這樣刺激刺激,有助恢復。”男子閉着眼睛,微微點了下頭。
小六訕笑,那樣的酷刑都受下來了,這些疼痛的確不算什麼,可還是一邊揉捏,一邊説話,儘量分散着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診時經過一户人家白牆黑瓦,前頭攀着一株比胳膊還粗的紫藤,紫藍紫藍的,開了滿牆,風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樣落。我看着看着就出神了,琢磨這家人怎麼那麼沒心眼,你説紫藤花蒸餅子多好吃啊,他們怎麼由着花兒落呢……”屋子外,麻子對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會讓我照顧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體殘破脆弱,猙獰醜陋得觸目驚心,他也實在不願再接觸。
如麻子所料,小六不再讓麻子照顧叫花子,從喂藥餵飯道擦身子擦藥,小六都親力親為。
一個月後,叫花子喉嚨裏的傷好了,開始能自己吞嚥,但一切已成習慣,每天喂藥餵飯時,麻子依然習慣於端着碗,站在院子中,衝着前堂大叫:“六哥——”小六總是儘快地打發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後院。
大半年後,男子身上的傷漸漸康復,手上腳上的指甲還沒完全長好,但見水已經沒問題,於是小六不再幫他擦洗身體,而是準備了浴桶,讓他正兒八經地洗個澡。
被小六精心照顧了大半年,男子雖然不像剛開始似的瘦得皮包骨頭,可依舊非常輕,小六抱起他時,唸叨:“多吃點啊,都硌着我骨頭了。”
男子閉着眼睛不説話。一直以來,他都是如此,每次小六接觸他身體時,他總是閉着眼睛,緊抿着唇。
小六明白,經歷了那些身體上的折磨後,他本能地對肢體接觸有排斥,每一次,他都在努力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邊,輕言滿語地説:“你自己洗吧,指頭還沒長好,別太用力。”
小六坐在一旁,一邊吃零食,一邊陪着他。
也許因為身上猙獰的傷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着頭,漠然地閉着眼睛,沒有去看自己的身體,只是拿着麻布搓洗着身子,從脖子到胸口,又從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漸漸地探入雙腿間。
小六的視線一直隨着他的手動來動去,可看着看着突然扭過了頭,用力地啃着鴨脖子,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男子睜開了眼睛,看向小六,陽光從窗户透進,映照着小六,他臉頰發紅,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好似帶着淡淡血暈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來,因為他的腿還沒好,往常都是小六幫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卻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鬆了手。
男子低垂着眼,一隻手按在榻上,支撐着身體,一隻手摁着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顯得非常長,新長出不久的指甲透着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着頭,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個……你自己試着穿,若不行再叫我。”
小六匆匆走了出去,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離開。
串子在整理藥草,看到小六,問道:“這大半年一直沒聽到他説話,該不會是傻子吧?”
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許胡説!”經過那麼殘酷的折磨,能活着已經讓人非常敬佩,那樣的堅韌,絕不可能是個傻子。
麻子低聲問:“他的嗓子是不是有傷,已經無法説話了?”
小六説:“我檢查過他的喉嚨,有一定的損傷,説話的聲音會變,但應該能説話。”
麻子慶幸道:“那就好。”
小六説:“關於他的傷,不管你們看沒看見,以後都不許再提。”
串子舉起手,“我壓根兒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麼都沒看見。”
麻子説:“放心吧,老木已經叮囑過了。我記性不好,別説別人的事,就是自個兒的事情都記得稀裏糊塗。”
門緩緩拉開,男子扶着牆,蹣跚學步般、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以前都是太陽快落山時,小六把他抱出來,讓他透透氣,曬曬太陽,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進院子。他靠着牆壁站着,仰着頭,沉默地望着遼闊的藍天白雲。
麻子和串子都呆呆地看着男子,因為他身上可怖的傷給他們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經驗,讓他們總會下意識地迴避去看他,串子甚至從不進他的屋。
還是第一次,他們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樣。墨黑的長眉,清亮的眼眸,筆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簡單的粗麻衣衫,卻是華貴的姿態,清雅的風度,讓麻子和串子一瞬間自慚形穢,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小六揉着甘草説:“如果腳疼得不厲害,儘量多動動,再過兩三個月應該可以離開了。”
男子低頭,凝視着小六,“我、無處、可去。”大概幾年沒有説過話了,聲音暗啞,吐詞很是艱澀。小六翹着二郎腿,嚼着甘草問:“無處可去,真的假的?”
男子點了下頭。
小六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搖了下頭。
“不知道?忘記了?不想告訴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僕人。賜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個居人之下、聽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着眼眸,“我、聽、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丟進嘴裏,含含糊糊地説:“以後見了認識你的人,你也聽我的?”
男子抿着唇,纖弱的指緊緊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説話。
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視着他:“聽!”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兩團火焰,要把那個“聽”字烙印到小六心底。小六怔了下,説道:“那就留下吧。”
男子唇角抿了抿嘴,好似要笑,卻又完全看不出來。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給他,“去一邊坐着,嚼着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邊的石階上,慢慢地撕開甘草,掰了一小截放進嘴裏。
同樣是吃甘草,可他的動作偏偏很文雅清貴,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靈果。“哎,那個叫花子……這是甘草,對嗓子好。”
麻子抓抓頭,對小六説,“六哥,給起個名字吧,總不能還叫他叫花子。”小六説:“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對,“起個好點的,別像我們的名字。”
小六一人給了一巴掌,“我們的名字哪裏不好了?”
“配我們成,配……他不行。”串子誠懇地説,麻子點頭附和。
小六眨巴着眼睛,看着坐在石階上的叫花子,頭湊到串子、麻子的腦袋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聲問:“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問:“六哥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麻子安慰道:“六哥,這有的人生來就是天上雲,有的人卻如地上泥,沒有可比性,咱們守着本份做我們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異口同聲地説:“不行!”
麻子為了叫花子將來不會因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個吧。”
串子也説:“是啊,是啊,重新想一個,想個和六哥的名字一樣好聽的。”
小六這才高興起來,隨手從曬藥草的竹蓆子上揀了一株藥草,扔給麻子,“數數,有幾片葉子就叫他什麼。”“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轉頭,大聲説:“叫花子,從今天開始你就叫葉十七。”
葉十七點了下頭,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覺得還不錯,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沖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腳,哼着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十七的傷,能好的算是全好了,不能好的卻也是真的沒辦法好了,他小腿骨被敲斷的地方,雖然接了回去,可畢竟醫治得晚了,走路時,無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至於別的暗處的傷究竟好得如何。
連小六也不是很清楚。因為自從十七手腳能動,就不再讓小六幫他換藥。
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積蓄塞給十七:“我們這回春堂……嘿嘿……你也能看出來六哥的醫術其實不怎麼……嘿嘿……炎帝神農氏的醫術你聽説過吧……嘿嘿……你去鎮子東頭,那裏有家醫館,叫百草堂,裏面的巫醫是神農炎帝的再傳再傳再傳弟子,醫術十分高明,也許能治好你的腿。”十七沉默地把錢還給麻子。
麻子着急,“別啊!錢你慢慢還,腿可是大事,大不了你以後加倍還我。”
十七低垂着眼睛説:“這樣、很好。”
“這樣哪裏好了?你想一輩子做瘸子啊?”
“他、不嫌棄。”
“啊?誰不嫌棄?”麻子抓抓頭,“哦!你説六哥不嫌棄你就行?他不嫌棄你有什麼用啊?你看六哥那懶樣子,頭頓吃了飯的碗能接着吃第二頓,衣服和抹布一樣……”
十七看向麻子身後,麻子還要再接再厲地勸十七,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嚇得麻子立即閉嘴。
小六的腦袋湊了過來,從麻子手裏奪過錢袋,“咦,錢不少啊!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
小六見錢眼開,也顧不上問麻子鬼鬼祟祟在幹什麼,抓着錢袋就衝了出去,麻子哭嚎着追,“別啊,六哥,那是我存來娶媳婦的錢……要幹正經事情……”晚上大家大魚大肉大酒了一頓,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吃得樂不可支;
麻子是多吃一口少虧一點,吃得痛不欲生;老木邊喝酒邊瞅十七。
吃完飯時,小六、串子、麻子都醉倒了。今日輪到小六洗碗,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回春堂的規矩變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十七收拾好碗筷,用大木盆盛了水,蹲在院子裏,洗刷起來。老木站在他身後,問:“你是誰?”
晚風中,暗啞的聲音:“我是,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