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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説不出的愛意

    歐陽婕第二天去找喬亞,跟他説不能養那隻貓的事情。

    喬亞似乎並沒有太意外,但略微有些為難的樣子,他是真的被家裏人下了最後通牒,再不能將那隻貓帶回去的。

    於是歐陽婕一整天都在想,那小東西到底要怎麼樣才好,連下午去畫畫的時候,都一連聲地嘆氣。

    季薔在她旁邊,第三次被她的嘆氣聲驚動時,忍不住便問,“歐陽你有什麼煩心事麼?”

    歐陽婕又嘆了口氣,“人家送了只貓給我。”

    “咦,什麼?貓?”季薔幾乎要叫起來。

    “嗯,嗯。”歐陽婕連連點頭,提起那隻貓來,她的表情都變得像貓一樣可愛,幾筆在紙上勾出小貓的輪廓來,“是這樣的小貓,米黃色的,大概只幾個月的樣子,可愛極了。”

    季薔湊過去看看,“看上去好像還蠻漂亮的樣子,既然你喜歡它,那還煩什麼?”

    歐陽婕的臉垮下來,“可是阿傲不喜歡,他和貓合不來,才見面就被抓了手。”

    “這樣啊,那你要把它還給別人嗎?所以不捨得?”

    歐陽婕搖搖頭,“可是他那邊不能養啊,我在想是不是再送人。”

    “唔,一送再送的,小貓也好可憐。”季薔略略皺了眉,“我媽是很討厭小動物的,我不曉得能不能説服她。”

    兩個人正説着話,歐陽婕畫板上的那張紙被人抽了去,歐陽婕抬起頭,看到童天南拿着那張紙,微微皺了眉,沉吟,“貓啊。”

    “是呢,”季薔突然笑起來,“童老師單身,一個人住,收入又不錯,頂合適收養這隻貓。”

    童天南的目光從畫紙上飄到兩個女生身上來,挑挑眉,“我討厭寵物。”

    歐陽婕伸手將那張紙搶回來,翻了個白眼,“本來就沒指望你。就算你肯收養,也一定會虐待它的。”

    童天南皺了眉,“説得我像狼外婆一樣的。”

    歐陽婕瞪着他,“你何止是狼外婆,簡直就是白雪公主的後媽。”

    季薔看着他們,雖然還是像以往一樣的鬥嘴,但明顯沒有之前那樣緊張的氣氛,反而給人一種格外親密的感覺。她心裏不由得小小抽動了一下,這兩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要好起來了?

    “這樣吧,如果你能畫一本飼養手冊給我,我就幫你養這隻貓。”

    歐陽婕怔了一下,看着開出這樣的條件來的童天南,“飼養手冊?”

    “是啊,不詳細地畫清楚的話,説不定我便會照我的意思虐待它了。”童天南看着她,“難不成你也不會養?還是説,畫不出來?”

    “誰説的,我明天就畫來給你。”歐陽婕昂起頭來,説了這句話便收拾了東西回家去畫貓。

    季薔看着她的背影,“卟哧”笑出聲來,激將法對歐陽婕真是百試不爽。

    童天南也笑,轉過臉來看了季薔一眼,伸手指向歐陽婕離開的方向,“你説她是簡單呢,還是單純?”

    歐陽婕答應人家的事情,一向都會做到,尤其是在被激將的情況下。第二天下午便果然將訂好的一疊畫交給童天南。童天南翻了翻,還真是詳細到連梳毛的方式都列了三種的一本飼養手冊,而且貓咪的神態更是栩栩如生。於是他二話沒説地伸出手來,“貓呢?”

    歐陽婕雀躍地跳起來,領着他去自己家抱了貓咪,又不放心地跟他住的地方,去了之後才發現,原來童天南早已買好貓牀貓糧貓砂,連貓抓板逗貓棒之類的玩具都準備了好幾個。

    歐陽婕怔在那裏,轉過頭去看着童天南,“喂,你——”

    童天南也沒什麼表示,從她懷裏將貓拎起來,放到那邊的貓牀上。小傢伙也不認生,四下看了幾眼,居然就舒舒服服地趴在墊子上睡起來。童天南看了那貓一會,突然伸手去捏它的耳朵,然後又揪它的鬍子,玩得不亦樂乎。

    嚇得歐陽婕連忙把貓抱到懷裏瞪起眼來看着對面的黑髮男子,“你果然會虐待它。”

    童天南看着她緊張兮兮的樣子,大笑起來,笑得倒在沙發上,尤自指着她,笑個不停。

    歐陽婕皺了眉,“有那麼好笑麼?”

    童天南靠在沙發上,微微偏起頭,過長的發散下來,一雙眼笑吟吟的,全不見平時的深邃,有的只是孩子般的清澈,和一種透明的快樂。

    歐陽婕怔了一下,突然就想起阿傲來,他和童天南是多麼不同的人。一個平日裏尖酸刻薄,背後卻小孩子一般頑皮,而另一個平常温和乖巧,暗地裏卻壓抑得看不到自我。

    “喂。”

    聽到童天南的聲音,歐陽婕回過神來,已經遲了,手背上的刺痛令她輕呼出來,懷裏的貓已掙開她的手,逃竄到地上去。

    她剛剛出神的時候,竟不自覺地收緊了雙臂,以至懷裏的貓咪在掙扎的時候,抓傷了她的手。

    “也不知是誰在虐待它。”童天南很好笑的拉過她的手,“活該。”

    他的手略微有一點涼,拇指的指腹輕輕地拂過她手背的傷處,很舒服。

    歐陽婕發現自己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微微紅了臉,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便大步走向門口,深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臉一般。“要你管,我回去了。”

    “我送你。”童天南拿了鑰匙,追出來。

    歐陽婕本來想拒絕的,可是看着他推出那輛她第一眼看到就覺得很帥的機車來的時候,到了嘴邊的話便嚥了下去,努力地睜大一雙狹長的眼,“我可以坐這輛車?”

    童天南斜過眼來,“不然你想怎麼回去?難不成走路?”

    “耶,太好了。”歐陽婕歡呼一聲,不等童天南邀請,抬腿就坐了上去,還不停地東摸西摸。

    童天南皺起眉來,“喂,別亂動啊,抓穩了,我騎車很快的。”

    “哦。”歐陽婕左右看看,似乎找不到哪裏可以抓穩的地方,於是伸手到後面握住後座的架子。童天南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你會被甩出去的,抱住我好了。”

    “嚇?”歐陽婕怔了一下,童天南已發動了車子,於是她在機車的震動中,伸出手,在觸到童天南黑色的外套的時候,稍微縮了一下,然後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地再伸過去,抱住了他的腰。

    第一次這樣親密地接觸到阿傲以外的年輕男子的身體。和阿傲不一樣,沒有阿傲那種運動過後微微帶着點汗的鹹味的温熱的氣息,他身上只有一種清清冷冷的味道,夾着淡淡的煙草味,如初冬裏從原野上吹來的風。

    機車發動的突突聲中,她聽到自己幾乎要和那聲音同步化的心跳,又紅了臉。

    他的腰好細,瘦得隔着這麼多層衣服,她都似乎能夠感覺他的骨骼,硬硬地硌在她身上,生生地痛。

    他難道一直沒吃飽飯?怎會這麼瘦的?

    歐陽婕還在七想八想的時候,機車已經開動了,果然很快,不是一般地快。

    等到了歐陽家的門口,歐陽婕一張臉也變得煞白。

    機車停下來,童天南反過身去,輕輕拍拍她的背,“喂,沒事吧?”

    歐陽婕的臉過了幾秒鐘之後才有了血色,繼之而來的是興奮的潮紅,她放開童天南,從車上下來,一雙眼幾乎要閃成天上的星星,“你好厲害,警車都追不上啊。”

    “這不是什麼值得崇拜的事情吧?”童天南看着面前雀躍不已的女孩子,笑了笑,“我本來是想做賽車手的呢。”

    “哇,好厲害。”歐陽婕摸着那輛車,“改天可不可以再載我?”

    “教你騎也沒問題。”童天南又笑,伸手往她的右上方指了指,“不過你現在應該回去了。”

    歐陽婕轉過頭,發現他指的是自家二樓的窗户,但她看過去的時候,窗簾已拉上,只從還在不停晃動的窗簾的間隙中透出幾道光來。

    那是阿傲的房間。

    歐陽婕眨了眨眼,並不知童天南剛剛在那裏看到了什麼,轉過來想問時,童天南已將車子掉了頭,輕輕向她一揮手,絕塵而去。

    歐陽婕對着他揚起來的落葉説了聲“再見”,進了門和在做菜的媽媽看報的爸爸打了聲招呼便跑上樓,林婉如在她後面叫了句,“順便叫阿傲下來吃飯了。”

    “哦。”歐陽婕答應着,也不敲門,直接就推開了歐陽傲的房門。

    那個高大俊美的男孩子正坐在書桌前做作業,見姐姐突然闖進來,皺了皺眉,“姐姐你居然不敲門。萬一人家在換衣服怎麼辦?”

    “你全身上下早八百年就被我看光光了,有什麼關係?”歐陽婕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往下看。

    剛剛童天南往上看的時候,這裏有什麼?

    “他已走了。”

    歐陽傲的聲音傳過來,幽幽地帶着點酸意。

    歐陽婕轉過身,看着坐在書桌前,輕輕地咬着一支鋼筆的弟弟,“剛剛果然是你在這裏啊?為什麼要躲?”

    “我沒有躲啊,只是突然想起作業還沒做完罷了。”歐陽傲笑了笑,將嘴裏的笑拿下來,放在手上把玩,淡淡道,“姐姐以後會經常去他那裏看貓吧?”

    歐陽婕怔了怔,之前曾經感覺到的那種陌生感,又在弟弟身上出現了。

    “用來用去也只這招,姐姐你和喬亞的程度也差不多呢。”歐陽傲輕輕擺了擺手,轉動椅子,目光重新移到桌上的習題集上,漫不經心地寫寫畫畫。

    她還在嚼着那句話,想要理清弟弟的意思時,歐陽傲又開了口,聲音輕輕的,遙遠如另一個世界傳來,“姐姐你,喜歡童老師吧?”

    歐陽婕再度怔在那裏。

    歐陽傲背對她,她看不見自己的弟弟説這句話的時候是怎樣的表情,他握筆的手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而幾乎要變形的筆尖早已將那草稿紙戳破,墨水像他心裏的痛楚,一圈圈滲開去,紙上的污漬越來越大。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童天南這名字都成為姐弟倆之間的芥蒂,一旦提起,就會讓氣氛變得異常尷尬。但更多的時候,他們之前像是什麼改變也沒有,日子便一天天滑過去,過了秋天,過了冬天,便到了春天。

    法國梧桐長出嫩綠的新葉,迎春嬌黃的花朵自翠綠的葉子中星星點點地冒出來,連河水也跟着沾了綠色的氣息,一直盪漾到人的心裏去。

    季薔來跟歐陽婕説春假要組織美術社的人去明溪寫生的時候,她幾乎要連雙腳都舉起來贊成。

    她對寫生什麼的倒是不太在意,重要的是可以在這樣的春光裏出去走走,她幾乎都可以想像郊外那滿山遍野火一般的映山紅。

    抱有同樣想法的人並不少,這提議在當天的社團會議上便被通過了。於是,由童天南帶隊,美術社全員十三人,借寫生為名,將去明溪作一次五天四夜的春遊。

    去之前歐陽婕興奮了一晚上,拿着明溪自然風景區的介紹小冊子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以至於第二天,又睡過了頭,一如既往匆匆忙忙地洗漱,揹着包包畫板,匆匆忙忙地趕到車站,險些要被二十幾道目光凌遲。

    但總算趕上了車。

    季薔將車票發到個人手裏,依次檢票進站上車。歐陽婕把行李扔在行李架上,重重地呼了口氣,便趴到了桌上。

    “你看來像只熊貓。”對面的男人説。

    歐陽婕勉強抬起眼來,看着他。很帥的男人,眉是武俠小説裏寫的那種劍眉,格外深黑的眼,薄而上揚的唇,頭髮有點長,用橡皮筋綁着,穿着件淺灰色的襯衫,外面一件咖啡色的外套,襯衫上面的兩釦子沒系,露出瘦削的鎖骨來。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有些陌生感。過了半晌,歐陽婕眨了眨眼,突然指着他大叫,“啊,童天南,你好像很久沒穿黑色的衣服了。”

    “那是因為你那隻貓不是黑色的。”為了加強他那句話裏的強調語氣,童天南將他的手伸過來,向歐陽婕展示頑強地粘在他的外套上的幾根米黃色的毛。

    歐陽婕又眨眨眼,想像那幾根毛如果在黑色的衣服上該有多顯眼。順帶地,便想起她已好幾個月沒見過那隻貓了。

    她本來是打算常常去看它的,可是阿傲説了那樣的話——或者只是一時的氣話,但是每次她想去看時,腳還沒邁到門口,那句話便又在耳邊響起來,一直響一直響,越來越遠,然後慢慢消失。

    於是她便擔心起來,就好像如果她去看那隻貓,阿傲便會如那聲音一般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這種想法或者很無稽,但卻拖住了歐陽婕的腳,行程卻因而擱置下來,她結果一次也沒有再去過童天南家。

    所以,有一點心虛的,歐陽婕輕輕地問,“那隻貓咪,還好麼?”

    “好得很呢。”回答的是歐陽婕身邊的季薔,輕輕地抿了嘴,笑得有如窗外一閃而過的花。“除了胖一點之外。童老師太寵它了。”

    “一直餵它小魚乾的人不是你麼?”童天南將手收回去,一面淡淡地插了句。

    “咦?季薔你經常去看它麼?”歐陽婕怔了怔,看了看季薔又看看對面的童天南。

    “是啊,真是好可愛的貓呢。”季薔回答着,眼睛有如這個時節開得正好的桃花,柔柔的,灩灩的,卻只瞟向對面的人。而被看的人這時正站起來,要走到兩節車廂交接的地方去抽煙。季薔待他走遠,輕輕地又加了一句,“託了那隻貓的福呢。”

    歐陽婕聽到自己心底有什麼東西,輕輕地,脆脆地,咔嚓一聲,裂開了。

    火車四小時,下了車轉小巴,大概要開四五十分鐘的樣子,就到了明溪。

    歐陽婕他們下了車,找了家旅館住下。童天南“不可以單獨活動,晚上六點以前一定得回旅館”的訓話才剛落音,歐陽婕便拖了季薔四處去逛。

    明溪是個很古老的小鎮,據説最先也不過只兩條街,近幾年靠旅遊業才發展起來,但仍然很小,比不過A城一個區。自歐陽婕他們定下來的旅館步行不用半小時便出了鎮,再十分鐘,便能看見農田。

    但風景是真的漂亮,山明水秀,如同前朝名匠留下來的畫卷立體化了一般。

    鎮子西邊有條小河,大概不過八九米寬,河面上只有座小木橋,看起來年代久遠,走上去的人一多便嘎吱作響。當地人多半也只將它作為風景的一部分保存下來。也有渡船,小小的,每次只能坐幾個人,一個老梢公撐着,來來回回。

    歐陽婕感覺時光像退回去好幾十年,想來那些來旅遊的人也就是好這個調調,所以當地人也就一直留着這些。

    歐陽婕遊興未盡地想過河那邊去看的時候,季薔拖住她,“我餓了呀,我們先去吃點什麼好不好?”

    這樣説起來歐陽婕好像覺得自己也有點餓了,從早上出來到現在也沒吃什麼,於是又牽着季薔的手,走回鎮裏來。找了家飯店,隨意點了東西,吃完之後,兩個女生搶着付帳時,歐陽婕才發現,她的錢包不見了。

    在她們而言,出門在外丟了錢包,可算是大事了,急得歐陽婕額頭上汗都冒出來。倒是開飯店的大嬸在一邊勸,“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看,是不是忘在哪裏了?”

    “是啊,要不我們先回去找找?”季薔付了飯錢,陪着歐陽婕按原路一直找回旅館,在房間裏又找了一番,依然沒有錢包的蹤跡。

    季薔跑去叫童天南,兩個人一起回來的時候,看見歐陽婕坐在牀前發怔。

    童天南挑起一條眉來,“喲,居然沒有哭,真是值得表揚。”

    季薔瞪了他一眼,“老師。”

    歐陽婕也抬起眼來瞪着他,“放心好了,我還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差勁。”

    童天南笑了笑,“不把額頭上的汗擦掉的話,説這種話可是一點説服力都沒有呀。”

    歐陽婕哼了一聲,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掬了捧水潑在自己臉上。稍稍靜下來之後,努力地回想自己從家裏出來之後的每一個細節,還沒想起來什麼,就聽到童天南在身後又輕輕道:“説起來,你不會是根本沒帶出來吧?”

    “我怎麼會——”歐陽婕扭頭吼到一半時,停下來,以她早上匆忙到那種程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一隻手機遞到她面前,童天南帶着嘲弄笑意的聲音沿着那隻遞手機的手臂傳過來,“先打個電話回家確定一下吧?”

    歐陽婕咬了咬牙,還是接過手機來,撥了號。

    接電話的是阿傲,“喂?”

    “阿傲啊?你去幫我找找看我的錢包還在不在我房裏。”

    “姐姐?你不是去明溪了麼?錢包忘帶了?”

    “少廢話啊,去幫我找,我過十分鐘再打來。”歐陽婕朝着電話那端吼完便收了線,坐回牀邊,看着手錶一分鐘一分鐘地等,童天南和季薔就在旁邊陪着她,一分鐘一分鐘地等。

    在歐陽婕的感覺裏大概有一世紀那麼久的十分鐘過去之後,她再度打電話回家,那邊歐陽傲早已守在電話機旁,“姐姐啊?”

    “嗯,找到沒?”

    “找到啦,就掉在牀腳的地上。”歐陽傲的聲音裏帶着笑,“你還真逗,錢包也沒帶居然敢出去旅行。”

    “你少説一句會死啊?”

    “不會,可是你沒有錢包估計會餓死的,我幫你送來吧?你們住在什麼地方?”

    “嚇?不用了。知道在家裏就放心了,我會想辦法的。”

    “沒關係的,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沒有去明溪玩過,反正——”歐陽傲的聲音小下去,歐陽婕沒聽清,追問了句,“什麼?”

    “沒什麼,你們住什麼地方?我一會就去看還有沒有去明溪的車。”

    歐陽婕説了旅館的名字,歐陽傲那邊便掛了電話。歐陽婕還抓着手機發愣,季薔先開了口,“不會吧?你弟弟不會是要過來吧?”

    歐陽婕嘆了口氣,將手機還給童天南。“沒錯,他是説要過來,那傢伙瘋掉了。”

    童天南收好自己的手機,輕輕地笑:“是麼?我倒是覺得,有那樣的弟弟很不錯呢。”

    歐陽婕還沒聽懂他那樣笑是什麼意思,季薔已在旁邊加了一句,“嗯,居然特意幫你送來,我也好想有個這樣的弟弟啊。”

    看着那一唱一合的兩個人,歐陽婕覺得自己的眼角又開始抽搐。

    這在她而言一向不是什麼好兆頭,上一次是碰上了童天南,這次,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歐陽傲在第二天到了明溪。找到歐陽婕他們住的旅館,老闆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出去畫畫了,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歐陽傲在大堂裏坐了會,便起身去找她。

    他一分鐘都不想空等。

    送錢包什麼的,不過是個藉口,他只是想見她。所以他蹺掉了籃球隊的春假集訓,跑來明溪找她。

    電話里歐陽婕聽漏的那句便是“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沒去明溪玩過,反正我想你了”。

    只一天沒見面而已,他便開始想念。

    如數百隻螞蟻在心底噬咬一般地想念。

    現在是旅遊的淡季,遊客並不多,像歐陽婕他們那樣揹着畫板提着顏料的學生尤其好找,不多時,歐陽傲便看到了姐姐的影子。

    歐陽婕坐在河岸的草地上,面前支着畫板,身旁放着顏料盒,全神貫注地畫畫。

    歐陽傲輕輕地走近她,才發現姐姐的注意力或者並沒有在畫上。

    她畫的是一幅風景,小河,木橋,河岸上隨風搖曳的小草,以及,橋下的兩個人。一個是女孩子,坐在那裏畫畫,另一個是男的,手自女孩子肩上伸去,點在她的畫上。

    歐陽婕的筆便停在那男人的手上,有一兩分鐘沒動過,而她腳下的草葉上,已有幾顆晶瑩剔透的液體,順着草葉的經絡打個滾,滴入泥裏,消失了。

    歐陽傲按下心底像要將他撕裂一般的悸動,抬了抬眼,看向畫裏面的地方。

    在橋下的人是季薔和童天南,大概季薔在畫對面的渡船,童天南便站在他身後,不時指點。又或者只是在聊天。

    歐陽傲忍不住輕輕嘆息。

    歐陽婕被這嘆息聲驚動,第一個動作,便是將畫板上的紙扯下來揉成一團,然後才回過頭,看清身後的人之後像鬆了口氣一般,“阿傲,原來是你?”

    “不然你以為是誰?”歐陽傲在她身邊坐下來,順手撥了根草葉叼在嘴裏,“怪不得你們要來這裏,真是個漂亮的地方。”

    歐陽婕重新拿出一張紙固定到畫板上,一面問,“阿傲你幾時到的?怎麼不在旅館等,找到這裏來了。”

    “天氣這麼好,呆在旅館裏太浪費了呀。”歐陽傲倒下去,睡在草地上,望向天上的雲。“姐姐,你們之前不是説要請我做模特的麼,我就躺在這裏讓你畫罷?”

    “好啊,可是你這個姿勢太醜了。”歐陽婕放下畫板,側過身來,搬弄弟弟的身體,“應該這樣,再這樣。”

    就算是好脾氣如歐陽傲,在被她擺弄了好幾個慘不忍睹的姿勢,最後甚至要將他COS成睡美人的時候,也終於忍不住按住她的手,皺起眉來**,“姐姐,我不是橡皮泥啊。”

    歐陽婕爆笑出來,笑得伏到弟弟身上,“阿傲你好可愛。”

    “是啊,我這樣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可愛的弟弟你也忍心欺負啊,姐姐你……”歐陽傲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因為感覺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似乎被什麼浸濕,緊緊地貼上皮膚,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而歐陽婕伏在弟弟身上,似乎依然在笑,肩膀輕輕地顫動,如這河岸邊被風吹得輕輕搖擺的小草,悽楚無助。

    歐陽傲怔了一下,感覺自己的手指無意識地跳了一下,有一種衝動在經脈間奔竄,然後他就抬起手,做了一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做的動作。

    他抱住了那個伏在他身上流淚的女孩子。

    緊緊地,緊緊地,就像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一般。

    吃過晚飯之後,大家集中到童天南的房間點了名,並將自己這一天的作品交上去,由童天南作點評。輪到歐陽婕時,她微微低下頭,“我沒畫。”

    似乎是有人低聲説了句什麼,然後便有人低聲附合,大體上都是説明明看到她畫畫了為什麼不肯交之類,直到童天南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大家才安靜下來。

    童天南看一眼歐陽婕,又看一眼她身後的歐陽傲,挑起眉來,“那麼,明天你要交兩張。”

    歐陽婕別開臉,不説話。

    於是童天南開始講下一個同學的畫,全部講完之後,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同學,我們這次出來雖算不上什麼很正式的活動,但既然是集體行動,希望大家還是注意一下紀律。我再重申一次,不可以單獨外出,六點以前必須回來,為了以防萬一,大家最好都記一下我的電話號碼。不論有什麼事情,先通知我一聲。”

    説着還特意看了歐陽婕一眼,像有所針對一般。歐陽婕只扭頭看向別處。

    學生們應了聲,童天南便拍了拍手,讓大家散了。歐陽婕便第一個走出去,季薔叫了她一聲,跟過去。大家也都陸續走了。歐陽傲看着姐姐離開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反而變成最後一個出去的。

    “歐陽弟弟。”

    他還有一隻腳沒有邁出去,便被童天南叫住,於是回過頭來,看着那位年輕的老師,“我叫歐陽傲。”

    “好吧,歐陽傲。”童天南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拿來吧。”

    歐陽傲怔了一下,“什麼?”

    “歐陽婕的畫,我看到你撿起來了。”

    原來下午的時候他一直有留意他們那邊麼?歐陽傲睜大了眼,看着童天南。

    童天南便任他看着,掏出一根煙來點上,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個煙圈來,面如止水。

    歐陽傲又怔了怔,將心裏翻滾的情緒壓下去,“你稍等一下,我去拿給你。”

    童天南等着他從自己房間拿出被歐陽婕揉成一團的畫來,遞過來。

    童天南將煙叼在嘴裏,把那張紙放在桌上,仔細而小心地打開來,慢慢地熨平每一個褶皺,然後自己將身子稍微拉遠了一點,看了幾眼,又湊近來細細地看了會,指着畫面上的某個地方,輕輕嘆息,“若沒有這處敗筆便好了。”

    歐陽傲湊過去看,正是歐陽婕控制不住情緒畫壞的那個男人的手。

    歐陽傲咬緊了牙,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你要説的就只有這個麼?”

    童天南拿下嘴裏的煙來,輕輕彈了彈煙灰,“作為美術社的指導老師,我只能説這個。”

    歐陽傲怔了一下,過了半晌,才輕輕問,“你喜歡季薔麼?”

    童天南笑了笑,“她是個很好的學生。我説什麼她都能很快地領悟,而且表現在畫面上。一般來説,所有的老師都會喜歡這樣又漂亮又聰明的學生吧。”

    歐陽傲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幾分低沉,“那我姐呢?”

    “歐陽婕——”童天南説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先是挑起眉來笑了笑,然後表情便認真起來,在經過了一陣幾乎要令歐陽傲窒息的沉默之後,輕輕道,“她是個畫畫的天才。”

    歐陽傲又怔住,然後重重地甩了甩頭,湊近一步,盯着他,“你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你——”

    童天南似乎被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年輕男孩的氣勢震懾住,輕輕跟着問了句,“什麼?”

    歐陽傲烏黑的眸子看定他,深吸了口氣,才緩緩地,一字一字地問,“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我姐姐流淚?”

    這次輪到童天南怔住了。

    就在歐陽傲那樣逼過來的時候,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也知道怎麼樣應付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情,他甚至連打架的準備都有了,可是對面的男孩子竟然説了這樣的一句話。

    那樣咬着牙,像要耗盡全身力氣,甚至耗盡全身的情感一般,用一雙無盡傷感又無盡堅定的眼睛看着他,説,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我姐姐流淚。

    於是二十五歲的童天南就被十七歲的歐陽傲一句話打敗了。

    他愣在那裏,完全不知道應該説什麼或者做什麼。

    房間裏的兩個男性不説話也不動地僵持着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起便悄悄站房間外面的女生深吸了口氣,伸手擦去自己眼角的淚,低低地罵了聲笨蛋,然後用她最大的肺活量叫道:“阿傲,你在哪裏?”

    “姐姐!”歐陽傲連忙跑出去,“有什麼事?”

    “我知道這裏有個特產的小吃很好吃的,帶你去嚐嚐啊。”

    “嗯,好啊,可是老師不是説天黑後不能外出的麼?”

    “沒關係,有阿傲這樣的保鏢在嘛。”

    姐弟倆的對話漸漸遠去,童天南重重地呼了口氣,將已經燃到煙蒂的香煙扔進煙灰缸裏,整個人像虛脱一般。

    他推開窗,看着那姐弟倆走到夜市的人羣裏去,又嘆了口氣。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竟可以重到那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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