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那天和夏季裏所有的日子一樣,有炎熱的温度,過分的日照。街道兩旁法國梧桐的影子像是潑墨畫一般,濃得化不開。我很早就跑到學校,看着教師將那三大張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大紅喜報貼出來,然後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找下去。
沒有沈渡,從重點本科到末流專科,都沒有沈渡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涼下來。在這樣的酷暑裏,我站在操場的烈日下面,如在冰窖。然後我發瘋一般地跑去教導處,向老師詢問沈渡的分數。
那老師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還是把一個文件夾翻到某一頁遞給我。我找到沈渡的名字,手指在語文那一格里的橫槓上停了一下,然後滑到行尾。總分487,離最低錄取線還差十三分。那老師在那邊嘆了口氣,
“真是很可惜呢,那孩子,如果不是缺考一門的話,一定可以上重點本科線的。”
我怔了一下,然後鼻子就酸了,兩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就滴在沈渡的名字上,墨色淡淡暈開來。
那傢伙,明明已經那樣拼命呀。
老師被我嚇了一下,“哎呀,你哭什麼啊,落榜的又不是你。”
“沒什麼。”我控了眼淚,向老師行了禮,走出去。他不知道,沈度這樣子落榜的話,比我自己考不上還要更讓我難過,一千倍一萬倍的難過。去沈家的時候,沈渡不在,倒是沈伯父和沈伯母都在家。有位教師在勸沈伯伯讓沈渡去復讀。沈伯伯面有難色。“劉教師,你也知道,我們兩口子是跑長途客運的,平常在家的時間少,可能對兒子的關心也不太夠,所以那小子根本就不把我們的話放心上啊。他認定的事我們是説不通的,我們也想要家裏出個大學生啊,可是他自己不肯,非要跟着我出去跑車,我也沒辦法啊。”那老師嘆了口氣,“真是很可惜呢,他這兩個月這麼努力,而且如果不是缺考的話,一定可以考上的啊。”
“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他自己就是不願意,那小子倔起來的時候,牛也拖不動啊。”沈伯伯皺着眉,看向我,“要不七七你去幫我們勸勸他吧?”
我怔在那裏,“沈渡要去跟車?”
“是啊,還説這趟車便跟着我出去。真是傷腦筋的兒子啊。”
我繼續怔在那裏,渾渾噩噩,連自己怎麼樣回家的都不知道。沈渡那傢伙,難道,就這樣,放棄了?那天晚上我在牀上滾來滾去都睡不着,眼前一直是那天沈渡在天台上説他要向某個人承諾未來的表情。
牀前,窗玻璃上,牆上,天花板上,處處是他認真的眼。
半夜的時候,電話鈴響,我跟去接,是小樓打來的,只輕輕的説了一句話便掛了。
她説:“沈渡在你樓下,很久了,你不去看看麼?”
我捏着電話,聽着裏面的盲音,愣了幾秒鐘,然後趿着拖鞋便三步兩步地跑下樓。樓下的花壇旁邊,果然坐着一個人。銀盤一樣的月亮掛在屋頂,月光清冷,連他的影子也被映得有種悽清的感覺。
我深吸了口氣,走過去。他被腳步聲驚動,抬起眼來,看着我,輕輕笑了笑,“還是驚動你了啊。”
他明顯地喝了酒,頭髮凌亂,雙眼赤紅。我一腳踢開他腳下的易拉罐啤酒瓶,板着臉,“原來你不打算讓我知道的?”
“嗯?”
“你在這裏的事,還有你要去學車的事?什麼都不打算告訴我,想就這樣悄悄地溜走麼?”我越説越快,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
“七七。”他慌忙站起來,伸手來捧起我的臉,幫我擦眼淚,“你不要哭啊。”我不説話,淚卻愈流愈多。他來不及擦,便索性一抱住我,將我的臉按向自己的胸口。
“七七。”他喃喃地喚我的名字,皺起眉來,“你這樣子的話,我明天會出車禍的呀。”我狠狠地咬着牙,
“撞死你活該.”
“別咒我。”他抱機械傳動我,依然很笨拙地摸我的頭髮,“我是真的喜歡你,真的很想我的將來也一直能在你身邊,我真的不值得放棄。可是……”
我掙開他,抬起頭來看着他,“復讀吧?”
他搖頭,“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沈渡——”他淡淡地笑笑,“我是向自己承諾過,我要給某人可以襯得起她的未來的,可是,她的未來不見得願意交到我手裏來。”
他的目光,停在我貼身戴着的項鍊上,悽迷黯淡。
我的喉嚨被哽住,説不出話來。“我本來以為我一力保護你的。”沈渡的聲音也黯下去,“可是,上次易寒他們的事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正是因為我你才會遇到危險的。所以,我離開的話,比較好一點。”
我咬緊牙,“藉口。”
“就當是吧。”他並不否認,笑不笑,“我只是想換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而已,你會支持我的對吧?”
我咬緊牙,不説話。
“祝福我吧,七七。”他拂開我額前的頭髮,“我會成為一個好男人回來的。如果到時候你不幸福的話,我便再不會鬆手。”
我怔往。
他已鬆開我,露出那種可以拿去拍牙膏廣告的笑容,
“吶,七七,不早了,上去睡覺吧。再見。”
我愣在那裏,再一次看着他從我的視野裏走出去,然後消失在夜色裏。
再沒回頭。
我那不袢的預感,果然靈驗了。小樓在暑假裏再沒有主動找過我,偶爾碰上了,只淡淡地招呼,帶着種欲言又止的我一兩眼,然後轉身離開。
我想,她是真的喜歡沈渡。就像我喜歡白曉遲一般地喜歡沈渡。
所以,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會令她痛苦。
所以,她寧願不要看到。
於是暑假成了我一個人的暑假。
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熱得叫人忍不住要把舌頭伸出來喘氣,我把電扇搬到廚房門口,一邊吹一邊看小説一邊守着那一鍋綠豆湯。老爸不知幾時睡了午覺起來,穿着拖鞋在家裏走來走去地也不知道找什麼。我被那聲音煩得抬起頭來,
“老爸,你找什麼?”
“望遠鏡。”他正翻立櫃最上面的抽屜,頭也沒回。
我愣了一下,
“你找那種東西做什麼?”
“我們樓下有個帥哥,來來回回地在那裏踱了半個多小時了,我想看清楚他。”
我手中的書差點要掉下去,
“嚇,老爸你……幾時開始對帥哥感興趣的?”
他回過頭來,賊賊地笑,“本來是不怎麼感興趣,但若那個帥哥看起來很像某個深夜送我那才不過十幾歲的女兒回來的小子,我也就只好感一下興趣了。”
我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説的是誰,下意識地跳了起來,跑去窗口看。
樓下的路燈杆上斜斜地倚着一個人。
穿着很清爽的T恤衫牛仔褲,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一隻手墊在腦後,稍稍地爺起了頭,一雙烏黑的眼只往我們這幢樓上瞟。我相信他的視力好到足夠看清我,因為我出現在窗口的第七秒,他就看了過來,然後就只看着這個窗口,向我展現出拂曉曉一般燦爛的微笑。我幾乎要一頭撞在窗口上。
身後已傳來老爸的笑聲,
“望遠鏡找到了,你要不要?”
我回過頭來,看着他手上那個不知多少年前買的玩具,幾乎要吐血,“你上班要遲到了。”
“也是。”他看了一眼,回房間去拿包,“打擾年輕人的約會是要扣資金的。”
“老爸——”我拖長了聲音叫。老爸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順便再提醒你一句——”我豎起耳朵來,聽見他用很嚴肅很正經的聲音説:“你的綠豆湯沸出來了。”
我跳起來,跑去廚房手忙腳亂地關火。
老爸那邊已笑着出了門。
我乏力地靠在牆上。我不行不承認。
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那個如蜻蜓點水般輕輕的吻。
也從沒有忘記那從左肩滲進去的眼淚。
我的身體上,似乎還留有他清清淡淡的味道,以及一種明明只有二十度左右卻足以將人的心也燙出泡來的温度。
敲門聲像是暗號一樣,三下一頓。
也不知響了多少下我才聽到,深吸了口氣,走去開門。
白曉遲站在門外,聲音一如既往如穿過林梢的風一般教人舒服,“七七。”
我笑了笑,將他讓進門,
“王子殿下光臨寒舍有何見教?”
他走進門,打量着我家簡單得一目瞭然的,微笑着,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口氣説着讓我差點要站不穩的話。
“我想你了,所以來看看你。”
我怔了怔。他轉過身來,靠在老爸的那張老搖椅上,一以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着我,絲毫不加掩飾。天氣太熱了,我總覺得空氣裏有什麼東西黏住了我的皮膚,讓我幾乎不能呼吸。
“失陪一下,王子殿下請隨意。”
我勉強笑了笑,將自己關進了洗手間.洗了臉,又稍控擦了一下身子。我並沒有出汗,鏡子裏那張泛紅的臉也絕不是因為太熱了的原因。
我嘆了口氣,將整張臉埋在水盆裏,希望能將温度降下來一點。
白曉遲在外面問:“七七,鍋裏煮的是什麼?”
“綠豆湯而已.”我甩着濕淋淋的短髮走出來,
“王子殿下有興趣試試我的手藝麼?”
“好。”看着他一臉期待的樣子,我不由覺得很好笑。
於是將他請到桌前坐下,盛了一碗還熱着的綠豆湯給他,看着他急喝了一口,被燙到,又不能吐出來,皺着眉的樣子,那一個瞬間,我幾乎就想要讓時間停住。
這樣子守着某個人,靜靜地吃我做的東西。
那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幸福。
可惜時間並不會以我的意志來轉移。
他喝完了那碗綠豆湯,抬起腕來看了看時間。
他手上那隻名錶提醒了我。
白曉遲是王子殿下。
他不可能一直窩在一間幾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裏喝什麼綠豆湯。
我暗歎了口氣,
“要回去了麼?”
“嗯。”他點了點頭,“送我一程吧?”
王子殿下是這樣理直氣壯地要求着,於是我也就只好送他下樓。
一路上都沒説什麼話,出了小區門口,白曉遲轉身向巴士站相反的方向走去,並沒有停下來向我道別。
我一時間拿捏不準他的用意,於是站在那裏,並沒有跟上去。
他只走出兩步,便停住了。我聽見他在輕輕地嘆息,於是我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回去。乘車?還是打的?”
他轉過頭來,淡淡地笑,
“再陪我走一段如何?”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這個笑容很落寞。
夕陽般落寞。
讓人揪心地痛起來。
所以,在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我們已往前走出很長一段路了。
他的手輕輕地伸過來牽住了我的手,我掙了一下,沒有掙開,於是就放棄了,任他牽着,沿着種了法國梧桐的人行道緩緩地走。
或者,某種意義上,我根本就不想甩開他吧。
太陽已經偏西了,陽光斜斜地打下來,再經過樹葉一篩,細細碎碎地,並不太曬人。
四周的景物慢慢地變幻着,我們轉進了一條小巷。
四下裏看看,我腳步不由一頓,不知道為什麼就想易寒來了,似乎當初我也是這樣毫無戒心着他走進了一個圈套。但是白曉遲——我抬起頭來,正碰上他的目光,他也停下腳步來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什麼,我們去哪裏?”
他轉過去,看向巷子的盡頭,靜了一下才答:“去我父親家裏。”
我又怔了一下。他沒回頭看我,只淡淡問:“你不想陪我去麼?”
我又搖頭,向前一步,走到他身邊,
“走吧。”
不論我想不想去,他用那樣的聲音問出那樣的話來,我的身體便早已先我一步作出決定了。
門鎖着。
白曉遲敲了敲門,沒有人應,於是他掏出鑰匙來,打開門。
我看着他,輕輕嘆息,記起來很久以前的那次跟蹤。儘管那天他看父親的時候一臉的嫌惡,卻留着這裏的鑰匙,可見血緣這兩個字,真的是沒有人能夠掙得開吧?
門裏面是很小的房間,比我想象中還要髒亂,衣服甩得到處都是,桌上堆着快餐盒,房間裏散發着一種帶着黴變的難聞氣味。我不禁皺了眉,才走了一步,就被地上一個酒瓶絆得一個踉蹌。白曉遲伸手扶了我一把,
“小心。”
他父親並不在家,我站在那裏,看着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酒瓶,一面淡淡道:
“嚇一跳麼?我每次來,都是這樣的。”
我的確沒想到,我以為再怎麼樣也至少要讓自己能夠住得下去。相比之下,我家老爹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呀。白曉遲不再説話,只動手收拾那一地散亂的東西,我皺了眉,幫他一起收拾。
他真是一點都不適合做這些事。
我們又等一陣,他父親還是沒有回來。
於是白曉遲又伸手來牽起我的手,
“走吧。”
“咦?不等了麼?你不是特意來見他的麼?”
他牽我走出去,順手帶上門,輕輕道:“我不是來見他的,我只是帶你來看看。”頓了一下,他看向我的眼睛,“我並不是你那樣完美遠無缺、高高在上的王子,如果當年的官司我母親打輸的話,我也可能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
我沉默下來。只是不想讓我把他當王子看麼?
他也不再説話,只牽着我靜靜地往回走。
等車的時候,白曉遲站在一棵法國梧桐下,看了我很久,才輕輕地問:
“明天,你有空麼?”
“唔,做什麼?”
“我想——”他移開了目光,看向那邊一對相互扶持的老人,“我們……去看電影吧。”
我跟着他看過去,那對都從顯然也看到我們了,向我們笑了笑。那樣的笑容讓我有點發慌,連忙低下頭去,才注意到,我的手還被他握着,連忙抽出來。
他鬆了手,目送那對老人走過去,
“那個,不行麼?”
“也不是……這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回過頭來,打斷我的話,烏黑的眼睛看着我,聲音雖然很輕,卻有着不容置疑的決斷,“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電影嗎?”
我深吸了口氣,重重點下頭,
“好。”
一個人的暑假真的是太無聊了。
我這樣告訴我自己。
洗好澡,換上有隻大青蛙頭的睡衣,我開始坐在牀上發呆。
外面已經完全黑了,玻璃窗上映出我的影子。
襯着睡衣上的青蛙。
又呆又傻。
我為什麼要答應他一起去看電影呢?
明明已經知道結局了,為什麼還要去走那個註定的過程呢?
我嘆了口氣,開門出來。
老爸坐在他的老搖椅上,看一部很老的片子。
“老爸,”我故意的站到他身後,大聲的説,“我明天要和王子殿去看電影。”
“唔。”他淡淡應了聲,眼也沒眨。
就好像加里森敢死隊對他的吸引力要比女兒更大。
我擋在他與電視之間,“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你擋住我了。”他偏過頭,繼續看。
我嘆息,“這部片子你已經看了很多遍了,你早知道結局。”
“那又怎麼樣?它的內容還是一樣的很精彩,可以讓人百看不厭。”
我怔了怔,“是這樣嗎?”
老爸抬起眼來看了我一眼,繼續看他的老電影。
他那樣的漠視讓我不由得皺起了眉,“喂,你未成年的女兒明天要跟一個男的去看電影耶?你就沒什麼話要説嗎?這樣子放任的話,很容易早戀的耶。”
他開始笑,“你看,我的話都被你自己説完了,我還有什麼好説的?”
我嘆了口氣,在他身邊蹲了下來,“爸……”
他伸手揉揉我的頭,笑道:“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看着他,為着他這樣子的信任而心虛。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只是怕,怕我走到那個早已知道的結局前面時,依然會痛徹心扉。
所以,老爸你為什麼不能拖住我呢?
電影什麼內容,甚至什麼名字我都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整一場電影,白曉遲都握着我的手。
一直到他送我到樓下,也沒有放開。
那幾天,我的生活中充斥着他的微笑。
那樣的笑容,讓我幾乎就要以為自己真的是他的公主。
然而,那不過是仲夏夜的一場夢。
我在到他家裏去的那一天醒來,意料之中的發現我和他的世界那樣子格格不入。
他跑去跟他那雍容華貴年輕美麗的母親説什麼的時候,我緩緩走到客廳那架鋥亮的鋼琴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觸摸這個我只在小説和電視上看到過的東西,一顆心沉到谷底。
鋼琴的黑漆上映出我發白的臉。
我不由想笑,你看,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是如何的不可能,卻還是想去做那樣的夢,結果就只能在夢醒時發現滿目的蒼夷。
輕輕的推開了窗,院中稍帶熱氣的風撲進來,夾着一絲淡淡的香味。
院角有一架花。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覺得那些在綠葉間星星點點的小白花開得有些悽絕。
重重的甩門聲將我的視線拉回客廳,白曉遲正向我走來,一張俊逸的臉竟寫滿了憤憤。
我皺起眉來,他勉強牽動了唇角,“沒事,我們去樓上。”
我無言,只跟上他的腳步。
這果然只是個故事,就如同所有的作家筆下的一樣。
王子愛上了灰姑娘,可是王后不同意。
何況這王子和灰姑娘都還太年輕了一點。
於是,他們迎來了命定的結局。
上樓的時候,眼角瞟進了旁邊的一個房間,看到了一些收拾好或正在收拾的箱子,我堅信了以上的結論,或者這故事將往更惡俗的方向發展。
比如説,王子因而被迫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明知道的,卻仍嫌這結局來得太早。
一江煙雨一江秋一程山水一程歌一紙家書一紙淚一寸相思一寸灰
白曉遲的房間正對着院中的那一架花,於是我偏過頭去,靜靜的看着那些悽絕的花,等着他開口,説出一些悽絕的話來。
“那是荼蘼。”他遞了一杯茶在我手裏,輕輕的説。
我怔住,荼蘼!
開到荼蘼花事了。
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對它有那樣子的感覺。
那是今夏最後的花了。
“外婆種的,很多年了。”白曉遲説。
他本沒必要跟我説這些花,大概不過是因為他真正想説的話一時間説不出口而已。於是我捧着那杯茶,等着他往下説。
“外婆去世了,我們要走了,連房子也賣了,”他看向那些花,嘴角有一絲淒涼,“希望下一任的主人也是愛花的人才好。”
我依舊無言,他靜了一會,轉過身來看着我,“你沒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我笑,搖搖頭。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整個故事。除了細節上的不一樣之外,它就是一個惡俗的感情悲劇。
只是感情!
我根本就不確定,我們之間是不是能算有過愛情。
他從頭到尾就沒有讓我有過真實感。
只除了他的手指和嘴唇的温度。
我想,我會記得一輩子。
“我父母半年前離婚,母親帶着我住到外婆家來,我因此而轉學。我本是不怎麼情願的。”他看着我手中的杯子,“可是第一天,就認識了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個字甚至要稍稍側過耳朵才能聽清。“呃——白曉……”我本來想依然叫他王子殿下的,可是那樣玩笑的話在他那樣澄清的眼神下竟然説不出口,我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叫了他一聲。
他沒有讓我叫完,伸手按住了我的唇,“你先不要説話。”
我暗自嘆了口氣,點下頭。
他的手離開了我的唇,移到我臉上,温暖而微顫。
“我想你看到那些箱子了。”他説,“我們過幾天就要走了,去美國。或者,永遠也不回來了。這裏對我母親而言,並不是什麼有美好回憶的地方。但是,對我而言,它是的。”
他的大拇指輕輕的掃過我的唇,他曾經親過那兩瓣唇。
他烏黑的眼睛看着我,認認真真的,誠誠懇懇的,説:“所以,她必須離開,但我可以留下來!為你留下來!”
他一向是温柔的,但那並不代表他軟弱沒主見。
我見識過很多次他的果決。
但沒有哪一次有這樣的斬釘截鐵。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準備為自己留任何的後路。
他定定的看着我,一字一字道:
“我的去留,只在你一句話,你要不要我留下?”
我靜靜的看着他,不由覺得好笑。
我從沒想過,主導權會在我自己手裏。
荒齋裏的書生對狐仙説,不要走,於是那狐仙就留了下來。
但那之後呢?
狐仙可以像普通人一樣跑去把三毛錢一斤的白菜砍到兩毛五的買菜麼?狐仙可以像普通人一樣頂着三十幾度的高温去擠公車將自己汗濕的腋下暴露在別人眼前麼?
更重要的是,如果狐仙變成了這樣子,那書生還會喜歡麼?
又或者,如果狐仙變成這樣子,她會不會因此而怪罪令他變成這樣的書生?
“白曉遲,你有沒有考慮清楚?”我笑,把他的手拿下來,“你應該不是這麼衝動的人……”
“我並不是一時的衝動,我想過很久。”他收回自己的手,仍然看着我,“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們並不合適,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看,我們的家境差很多,成長環境也差很多,思維方式都不一樣,而且,我們都還太年輕……或者,你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或者……你應該先考慮其它更重要的東西……這個……”我避開他的眼睛,背書一般的説着一些連我自己都覺得乾巴巴的東西。
他再一次的打斷我,
“這些都不是問題。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要找那麼多借口。”
我沉默下來。
他陪着我一起沉默,但眼中的光芒卻漸漸黯了下去。
他抓住了我的肩,強迫我將目光從窗外那架荼蘼上移到他臉上,
“你倒底在顧慮什麼?還是説,你並不愛我?”
愛!?
他用了這個字!
我嘆了口氣,抬起眼來,嘴角帶着一絲笑意,淡淡的應對,
“我愛不起。”
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被我這句話抽光。
白曉遲低下頭去,靜了很久。
我輕輕的咬住了自己的唇,手足無措,但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靜。
“是麼。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遙遠如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但抬起一雙眼來,竟仍是烏黑髮亮。
我輕輕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説話,整個人已被他抱住。
他的唇湊過來,緊緊的貼上我的。
只是壓在我的唇上而已。
用力到我都要被雙方的牙齒硌痛。
沒有任何其它的動作。
我們甚至年輕得還沒有學會接吻。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看向窗外的一架花。
眼睛被那些碧綠中的慘白刺痛。
荼蘼啊荼蘼……
為什麼我要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看到荼蘼呢?
開學的時候,白曉遲果然沒有來。
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
只除了我。
我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一如既往的睡我的大頭覺。
小樓走過來,照例一腳踢在我桌子上,
“喂。”
我打着“呵欠”,抬起眼來,小樓説:
“暑假的時候,你們發生過什麼事情對吧?”
我懶懶的斜過眼,
“什麼?”
小樓拍了我一下,“不要裝糊塗。你和白曉遲倒底怎麼了?”
我嘆了口氣,“還能怎麼樣?狐仙説,‘如今緣份盡矣……”
“是他説?還是你?”小樓打斷我。於是我又嘆,“説實話,是書生説,‘汝雖好,終非吾族類……”
“你這個笨蛋,膽小鬼,懦弱的白痴。”
小樓再次打斷我,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我怔住,看向她的背影,重重的嘆了口氣。
原來白曉遲果然是所有人的王子。
但不管什麼樣,少一兩個王子世界也一樣的在轉。
我們一樣的升學,考試,畢業,上班。
平平穩穩的過着自己的生活。
只偶爾的被一些東西提醒,然後就開始痛徹心扉的滴血。
比如哈根達斯。比如綠豆湯。
比如——荼蘼。
很多年以後,我跟着小樓去參加一個筆會。
在一個很幽靜的院子裏。
我坐在窗邊,聽着那些本不太熱心的討論,不經意的一抬眼,就看見了窗外的一架荼蘼。
還只是花苞。
在綠葉之間,隨着風,微微的顫着。
席上有人正在説,
“曾經滄海難為水。”
我看着窗外,嘆息不自覺的從嘴角逸出來,
“荼蘼開盡再無花。”
一屋子的人怔住,看向我。
小樓也怔住,幾秒鐘之後,拍手笑道,
“好一個荼蘼開盡再無花。”
於是我也笑,大笑。
後記:借少年時很喜歡的兩句詩來作後記。很多花還沒來得及開,就已經謝了,那是春天的過錯。很多故事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那是人們的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