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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愛情是什麼

    大概從小受小波、李哥、烏賊的影響,我對友誼的定義充滿了江湖味,誠心相待、義氣為先,必要時刻,不惜兩肋插刀,生死相赴。

    我覺得自己一直做得很好,我沒有虧欠過任何一個朋友;可關荷令我的道德標準受到強烈衝擊,我一方面因她的美好,視她為好朋友;一方面卻又嫉妒她的美好。

    行為和自己的道德標準背離,使我常常被羞愧折磨。因為羞愧,我就會刻意地對關荷更好,彌補自己曾經的陰暗,可關荷並不知道我的思想鬥爭,她只是看到我對她好,所以,她就善良地用同樣的好來回報我,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深,可我仍然無法不去嫉妒她,友誼的加深只能讓我的愧疚越來越重。

    因為愧疚,我越發對她好;因為我對她好,她也對我好,友誼自然加深;因為友誼加深,我很愧疚。我陷入了一個怪圈的循環中。

    因為那天出去打保齡球、滑旱冰時,我心理非常陰暗地產生了一系列玷污友誼的思想活動,覺得對關荷很抱歉,很蔑視自己,所以,在看出她很希望自己能像別的同學一樣滑翔時,我決定教她滑旱冰。

    張駿嘲笑我:“就你這技術還敢去為人師?”

    “我的技術怎麼了?教完全不會的人綽綽有餘,教會最基本的滑行後,倒滑、單腳、花樣都完全可以自己學。”

    “我不是懷疑你,我是擔心你。教人滑旱冰,如果自己技術不好,會很容易摔跤,我去找滑得好的男生教她。”

    “關荷很要面子,她可沒興趣在男生面前摔得四腳朝天,你要不信,給她打電話。”

    看過那天關荷小心翼翼,始終不敢放開的樣子,我就明白沒有哪個男生能真正教會關荷滑旱冰。

    張駿立即打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料,他驚異地看着我。

    其實,關荷的心思一點不難猜,因為那就是放大了的我的心思,我當年學旱冰時,也是躲在暗中苦練,壓根不願意讓班裏的人看到我的笨拙,只不過我是因為自卑產生的過度自尊,她的原因卻要更復雜一些。

    每週兩次,成了我和關荷的單獨“約會”時間。

    我對她異樣的耐心,自尊驕傲的關荷雖然一句口頭的感激都沒有説,可她心裏的感激,我能感覺到,我們的友誼在飛翔的軲轆中飛速增長。

    暑假還沒過完,關荷就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要她願意,她也可以穿着小短裙,成為旱冰場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作為謝師禮,關荷請我去吃麻辣燙。

    在路上,我看見了一個故人——妖嬈。

    烈日底下,一個戴着棒球帽的男子踩着三輪車,妖嬈坐在車後面,身旁堆滿了紙箱子。她目不斜視,只專心地盯着她的貨物。

    這個素面朝天的女子真是那個妝容緋豔的妖嬈嗎?

    一個紙箱子突然掉到地上,紙箱裏掉出一堆女孩的髮卡頭繩,妖嬈立即跳下車去撿。男子停了車去幫她。他大概覺得太陽太大,把自己頭上的棒球帽戴到了妖嬈頭上。妖嬈抬頭一笑,就又忙着裝東西。兩人之間是很自然的親近。

    我站在遠處,凝視着他們,心底有涼涼的悲傷瀰漫成河。才一年多,妖嬈就忘記了,忘記了烏賊,忘記了他們的山盟海誓,忘記了他們的白頭之約。

    這世間有多少人願意戴着鐐銬舞蹈?尾生抱柱固然震撼人心,可縱使放手,也無可厚非。這世間原沒有多數人願意負重而行,或者這世間種種本不支持人負重而行,所以,放下才是自然,可是,我依舊無法不悲傷。

    關荷看我突然不走了,腳像生了根一樣定在地上,便問:“怎麼了?”

    我搖搖頭,朝她笑着,一副了無心事的樣子,關荷牽着我的手,直奔小吃攤。

    我們要好了麻辣燙,正吃着,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羅琦琦。”

    我抬頭,竟然是林嵐。

    她興高采烈地走過來:“好久沒有見你,暑假剛回來就聽説了無數關於你的小道消息。”

    久別重逢,我也很高興,沒忍住地抱了她一下:“你還好嗎?”

    我的熱情讓她很是意外:“我很好,還有兩年就畢業了,所以今年回來提前找找實習的單位。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單手叉腰,擺了個造型,俏皮地説:“那是,越長越漂亮了唄!”

    林嵐吃驚地瞪着我,似乎完全無法把眼前的人和當年沉默冷淡的人聯繫在一起。

    我説:“一塊吃東西,我來請客。”

    她笑着搖頭:“下次吧,今天我陪媽媽來的。”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家麻辣燙攤位,我看到她媽媽的一瞬間,驚得呆住,這個消瘦憔悴的女人真是林嵐的媽媽嗎?當年的她看着比我媽媽年輕十歲都不止,如今的她看着卻比我媽媽要足足大上十歲,可這還不算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她在努力把自己往年輕裏打扮,穿着不得體才真正凸顯出她的落魄。

    因為太震驚,即使我一貫善於掩藏情緒,都沒能掩蓋住,林嵐似完全明白我所想,淡漠地説:“那男的説受不了壓力離開了,她的愛情已經死亡。看着她如今的樣子,我既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很解氣。當年所有人都勸她,我也哭着求她,可她心裏只有那個男人,在她眼中我和爸爸都比不上她偉大的愛情,現在終於嚐到惡果了。”

    “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決定畢業後就回來,她現在只有我了。很可笑,我因為她逃離這裏,又因為她要回到這裏。”

    我默默地看着她,不能説什麼,也不可能説什麼。

    “我爸又結婚了,和新老婆生的兒子已經可以給我打電話,叫姐姐了。我爸的新生活才剛開始,我媽這輩子卻已經完了。”林嵐冷冷地譏笑着,“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即使四十歲仍然可以犯錯,男人可以‘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只有‘一失足千古恨’,女人不要説四十歲,就是十五歲,只要一步踏錯,就會把自己的一生毀了。”

    林嵐沒有説十四歲,偏偏説了十五歲。想起曉菲,我的神色一黯,林嵐明知道我的痛處,卻依然往痛處戳。我盯着她,她卻裝糊塗,嘴角一揚,已經巧笑倩兮,看着就如這個年紀的普通漂亮女孩。

    “我這一輩子絕不相信愛情。男人只會錦上添花,只有你美麗時,他才會來愛你;你醜陋了、落魄了,他比誰都跑得快。琦琦,你也要記得,永遠要最愛自己。”

    林嵐抓着我的手,眼中有真誠的擔憂,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意有所指,看來她聽説的是我和張駿的小道消息,張駿花名在外,她怕我吃虧。

    我們幾乎從不往來,可大概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否則以她現在的冷淡心性絕不會隨意將自己的心敞開給外人看。

    我反握住她的手:“我明白的,謝謝。”

    “好好學校,當年我們一羣女孩,我一直認定只有我和葛曉菲是最優秀的,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學,現在卻只有你了……”林嵐笑着搖了搖頭,將眼中的陰霾甩掉,“我等着聽你進清華北大的好消息。”

    我笑着嘆氣:“只有年紀前幾名才有可能進清華北大,我連班級第一都不是。”

    “我對你有絕對的信心。”

    林嵐走了,留給我一個輕快的背影,可背影下揹負的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笑意盈盈地回到小吃攤,但關荷也非常人的敏感,問我:“你和林嵐説了什麼?好像有心事。”

    “沒什麼。”我沉默着吃了一會麻辣燙,終於沒忍住地問,“你説,愛情究竟是什麼?詩詞歌賦、神話傳説、小説電影裏都一再歌頌着它,似乎它是我們人類情感中最美麗、最真摯的東西。可為什麼我在現實世界看不到?我們身邊的同學很容易説喜歡,可也許今天給你寫情書,明天就在追另一個女生。大人的世界就更不用提了,善變與現實同在,我爸的一個同事剛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就把這邊交往兩年的女朋友甩了,唯恐耽誤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關荷笑得喘不過氣來,邊笑邊説:“你問我,我問誰呢?你正在談戀愛的人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不過相較愛情,我更願意相信親情,我知道我媽媽愛我,她永遠不會看到另一個更漂亮的女孩就對我變心,所以,我放心大膽、全心全意地去愛她。”

    我哈哈大笑,關荷真是妙人!不管真、不管假,她總是用花團錦簇來裝飾她的生活,她讓自己像公主一般活着,別人也就把她當公主看。這大概是另外一種自愛的方式,不把自己的悲慘當悲慘,也就沒人敢輕視你。

    關荷好奇地問我:“琦琦,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我帶着試探反問:“那麼多男生喜歡你,難道你從沒有喜歡過一個男生嗎?”

    關荷搖頭:“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沒有心思想這些事情,必須要好好學習,否則我對不起為我犧牲了很多的媽媽。”

    我放下心來,笑嘻嘻地説:“不喜歡挺好的,喜歡就是把自己的心交給別人掌握,讓別人掌管你的喜怒哀樂,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關荷笑:“那你怎麼還喜歡上了張駿?你有多喜歡他?我是説……”她想了想,“也許我的人生觀比較現實,想得比較多,比如,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因為和張駿在一起,學習成績下滑?老師説的話不見得都對,可事實證明,早戀的確會影響學習。對一般的學生,年級中落後個七八名也許無所謂,可在我們的位置,就是清華北大和西安交大的區別。”

    關荷的問題不容易回答,我想了想後,問她:“你看過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嗎?”

    “看過,不過很不喜歡,男的自私,女的怯懦,我更喜歡《復活》。”

    “《安娜?卡列尼娜》是我最喜歡的書,我在初三的暑假看的這本書,連續看了三遍,可以説它顛覆了我的愛情觀。”

    關荷做了個疑問的表情,我説:“渥倫斯基很愛安娜,愛到不介意她已經結婚生子,也不介意自己會名聲受損,他們可以説歷經重重波折才終於走到一起,他們絕對擁有世間最真誠的愛情。可是結果呢?當渥倫斯基真正得到安娜後,當兩個人絢爛熱烈的愛情落實到一日又一日的現實生活中時,激情退卻後的渥倫斯基發現愛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他開始渴望擁有生活中的其他部分,明明安娜仍然是那個曾讓他心醉神迷的安娜,可他因為後悔為安娜所放棄的東西——家族、社會地位等,他開始對安娜心生不滿。安娜最終選擇了卧軌自盡,以犧牲生命的方式報復了渥倫斯基。渥倫斯基後半生肯定再得不到心靈的安寧,可值得嗎?”

    “你很討厭渥倫斯基?”

    “不,我不討厭渥倫斯基,並不卑鄙,也不是壞人,否則也不會因為安娜的死而終身收到心靈的譴責,他的想法和做法是所有正常男人的想法和做法,托爾斯泰只是將正常男人在他身上寫實地放大了。男人只有可能為愛情活一瞬,絕不可能活一生。在他們的生命中,事業、家族、社會地位都會比愛情更重要,如果當時他沒覺得重要,認為愛情更重要,請相信我,那一定是幻覺!”

    關荷聽得全神貫注:“那安娜呢?你同情她嗎?”

    我説:“我也不同情安娜,愛一個人沒有錯,女人的生命本就因愛情才多姿,可是,愛一個人愛到迷失自己,那就一定是錯的。女人總是喜歡為愛情自我犧牲,卻不知道等她犧牲到只剩下愛情時,也是愛情離開她的時候。男人永不可能把愛情當做生活的全部,所以,女人也就必須不能把男人當成生命的全部。安娜把渥倫斯基當成了他生命的全部,結果卻是害死了自己,也讓渥倫斯基終身不幸,安娜她愛得很失敗。”

    關荷點點頭:“這就是我不喜歡這本書的原因,因為這裏面沒有一個人物讓我喜歡,不過必須承認安娜也是所有女人的寫實放大,現實生活中的安娜比比皆是。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會做安娜,也絕不會讓張駿有機會去做渥倫斯基。”

    “是的!我不想十年、二十年之後,張駿回憶起他的高中,很後悔地説,如果我當年沒和羅琦琦談戀愛,也許我就能考一個好大學,能讀一個好專業,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我就能如何如何”

    關荷哈哈大笑:“嗯,因為男人決定愛情更重要那是幻覺,終有一天,他會從幻覺中醒來,遺憾自己為愛情所失去的。”

    我自嘲地説:“我自己覺得我理智得太不可愛,不停地衡量愛情與現實。”

    關荷打量着我説:“錯了,琦琦,你很喜歡張駿,喜歡到怕他十年後會有遺憾,你不想他後悔曾喜歡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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