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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能老,情難絕

    蚩尤悲傷地凝視着崖壁上相依相偎的影子。

    若換成其他人,此時朝雲峯上有少昊、青陽兩大高手,自己又重傷未愈,要麼知難而退,徐圖之,要麼另謀他策,可蚩尤的性格中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有的只是奮不顧身的一往無前。

    他眼眸中的悲傷漸漸被狠毅取代,突然拽着青藤,一蕩而起,揮刀砍向少昊。

    猝不及防間,少昊用足靈力,想把對方逼退,不曾想硬碰硬了一下,少昊被震得半邊身子麻木,對方卻未退半步,他心下駭然。

    蚩尤左手橫刀胸前,右手抓着阿珩,嘿嘿一笑,“少昊,這些年你沒什麼長進啊!”

    少昊看清是他,知道不會傷到阿珩,反倒放下心來,右手虛探,握住了一把白色的水劍,淡笑道:“將軍倒是大有長進,不會被我一下就打落水中了。”

    蚩尤不以當年為恥,反而笑着説:“所以這一次我要把阿珩帶走了。”拽着阿珩就要走,不想少昊的左手依舊緊握着阿珩,不肯放鬆絲毫。

    少昊的水劍攻向他,蚩尤不敢輕敵,反身回擊,因為兩人都抓着阿珩,都怕傷到阿珩,所以都收斂着靈力,招式一觸即散,只見在一個小小的圈裏,刺眼的刀光劍芒閃爍不停。

    阿珩被拽得歪歪扭扭,又突見蚩尤,心神激盪,靈力不受控制,身體變得滾燙,以少昊和蚩尤的靈力都禁受不住,下意識地鬆開了她。

    阿珩腳邊的青草野花迅速枯萎,連懸崖下長着的葛藤葉子都開始發黃,少昊和蚩尤驚訝地盯着她,阿珩修煉的是木靈,怎麼會毀損草木之靈?

    阿珩看到他們的眼神,生了自厭自棄之心,後退幾步,冷冷道:“你們現在發現了,我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

    少昊思索着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蚩尤卻眼中只有阿珩,根本不去細想,看她正好站在懸崖邊上,大笑着撲向阿珩。

    少昊揮拳,一條白色的巨龍撲向蚩尤,想把蚩尤逼開,蚩尤卻未閃避,任由巨龍襲身,不管不顧地抱住阿珩。

    龍頭打到蚩尤背上,蚩尤被打下懸崖,阿珩也隨着他墜下。

    “啊——”

    阿珩尖叫着,下意識地緊抱住蚩尤,風聲呼呼地在耳畔吹過,青絲飛起,迷亂了她的眼睛。

    這一刻,萬丈懸崖,兩人疾落如流星,命懸一線,她的世界被逼得只有了他,不得不依靠他。

    阿珩瞪着蚩尤,眼中似恨似怨,“放開我!”

    蚩尤背上捱了少昊一掌,懷裏的阿珩又燙如火炭,痛得他呲牙咧嘴,卻嬉皮笑臉地説:“不放手,你殺了我也不放手!”

    少昊看到阿珩也被帶下懸崖,忙召喚玄鳥,飛躍而下,急急追來。

    眼看着蚩尤和阿珩好像就要觸地,蚩尤長嘯,逍遙從谷底飛掠而出,接住了蚩尤和阿珩,一個盤旋提升,向遠處飛去,蚩尤回頭看了看少昊,居然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做了個鬼臉。

    逍遙一振翅就消失不見了,遨遊九天的大鵬根本不是玄鳥所能追趕。

    少昊呆立在玄鳥背上,痴看着長空浩蕩,晚風清涼,山嵐聚,霧靄散,他的指間似乎還有阿珩的餘温,可是,她又一次從他指間離去。

    少昊心內滋味複雜,他當然可以調遣手下的力量去搜尋阿珩,可是他能嗎?在難以分辨的悲傷中,隱隱竟然對蚩尤有一點羨慕,張狂無忌,隨心所欲也許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可真正能做到不怕生死、不計得失、不懼世人眼光的又有幾個?

    逍遙的速度比兩百多年前更快了,不過盞茶工夫,就進入神農國內,它速度漸慢,越飛越低,落在九黎。

    “放開我!”阿珩用力掙扎着,想甩脱蚩尤。

    蚩尤拿出一截龍筋,把自己的左手和阿珩的右手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決絕地説:“什麼時候你想起我了,我什麼時候解開它。”

    阿珩氣得怒嚷:“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

    “那我們就這麼一輩子。”

    蚩尤強拖着阿珩往前走。

    在這個遠離紅塵繁華的地方,兩百年的時光就像是不存在一樣,一切都是老樣子。

    風尾竹間的竹樓依舊是老樣子,半新不舊,竹台上停着幾隻不知名的鳥,唧唧喳喳地叫着。

    白色石塊砌成的祭天台,因為日日維護,絲毫不見陳舊,潔白如新,周圍懸掛的獸骨風鈴有的潔白,有的泛黃,和從前一樣,風一過,就叮叮噹噹地響。

    祭台的外面,全是桃樹,枝繁葉茂,鬱鬱葱葱。兩百年前,這裏還沒有這麼多桃樹,看來是這兩百年間栽下的。

    蚩尤推開竹樓的門,把阿珩拖到竹台上,“還記得這裏嗎?”

    阿珩冷冰冰地説:“不記得!”

    蚩尤指着山坡上的桃樹問:“記得那裏嗎?”

    “不記得!”

    他抱着阿珩躍下竹台,從桃林間漫步走過,“有沒有想起一點過去?我們曾許諾不管身在何處,當桃花盛開時,都相會於桃花樹下,不見不散。”

    阿珩看着四處的桃花,若有所思,蚩尤滿眼期盼。

    阿珩忽然淡淡一笑,“我倒是想起有一次我和少昊相逢於桃花樹下,那天正好是高辛的放燈節,他帶我去看河燈,我們同乘玄鳥,從高空俯瞰高辛,整個大地星辰密佈,可真美啊!”

    蚩尤神色難看,緊緊地抓着阿珩的手,阿珩不耐煩地説:“不要白費時間,忘記了就是忘記了。”

    蚩尤牽着阿珩走到一株大桃樹下,“還記得這裏嗎?”

    阿珩無聊地打量了一眼,“一株比別的桃樹更大些的桃樹。”

    蚩尤握着她的手去摸樹上刻的字,“這些字呢?”

    阿珩淡淡看了幾眼,嗤地譏笑,“寫這麼多的蚩尤做什麼?難道以前的那個阿珩寫的?她可真夠閒的!”

    “你我約定桃花樹下不見不散,可是我失約了。第一次,因為炎帝當日亡故,雲桑下令封山,我沒能趕來;第二次,因為我怒你嫁給了少昊,以為你已經變心,收到你的衣袍後,雖然明白了你的心意,可又很你水性楊花,但其實我來了,看看我身上的衣袍,我又撿了回去。”蚩尤強把阿珩的手摁倒她用簪子刻的字上,“你罵得很對,‘既不守諾,何必許諾?’諾言的意義就在於明知不能為、不可為時,也要拼命做到。”

    阿珩手指冰涼,沒有任何反應,蚩尤把她的手摁在心口,“今生今世,永無第三次!”

    阿珩甩脱他的手,冷冷説:“即使我需要男人的諾言也自會去找我的夫君少昊要,不勞您多事!”

    蚩尤神色黯然,默站了一瞬,拉着阿珩繼續邊走邊看周圍景緻,行到祭台邊,他拖着阿珩坐下,“兩百年不見,你就不想知道這些年我做了些什麼嗎?”

    阿珩好笑,“我根本不記得你了,幹嘛要關心你做過什麼?”

    蚩尤悲傷地看着阿珩,阿珩低下頭,撕扯着龍筋,想把它解開。

    他們面前是百畝桃林,山風吹過,綠葉翻滾,猶如綠色的波濤,祭台四周的風鈴時急時緩地響着。

    叮噹、叮噹……

    反反覆覆的聲音越發凸顯出山野的靜謐。

    良久的沉默後,蚩尤低沉的聲音乍然響起,“你認識的巫王已經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時,一直想再見你一面,説什麼都不求,就是想再給你做頓飯吃。她一遍遍追問你的下落,我卻無言以對。米朵惦記着你愛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壇封好,埋在桃樹下,這邊的幾十株桃樹,每株下面都埋着一罈米朵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時,依舊掙扎着為你做了一罈酒嘎。”

    阿珩解龍筋的手不知不覺停了,凝視着桃林,咬着唇,一聲不吭。

    “頭幾十年,每年四月,我來九黎時,都和他們一塊兒喝酒嘎,金丹陪着我種桃樹,米朵把酒罈埋到屬下,我喜歡聽他們談論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樣。後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無數個夜裏,轉輾反側,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師傅的感受,漫長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懲罰,很多時候我會忍不住大笑,因為,我活該!”

    蚩尤的頭深埋着,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齡和神力,實不該如此。她輕嘆了口氣,温和地説:“反正我已經全都忘記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當作我沒有復生,把我全忘了吧!”阿珩一邊説話,一邊居然悄悄地解開了龍筋。

    蚩尤沉聲問:“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

    阿珩猛然跳起,撒腿就跑,“讓我重新開始,我就原諒你。”

    蚩尤反應十分機敏,立即就追上來,在桃林中抓住了她,阿珩又踢又踹又罵:“我已經全忘記了,我想重新開始,我就要重新開始!”

    蚩尤神色悲痛,默默地盯着她,一瞬後,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頭,躍到逍遙背上,“好,讓你重新開始!”

    阿珩不停地打着蚩尤,“放下我,放下我!”蚩尤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駕馭逍遙疾馳。

    一會兒後,逍遙落在了一處曠野中。蚩尤像栽葱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剛一站穩,轉身就逃。

    蚩尤倒不着急,倚着逍遙,好整以暇地所:“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還是我追得快。”

    阿珩腳步一頓,回過神,又是無奈,又是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是要重新開始嗎?我們就重新開始!”

    阿珩對蚩尤不停地作揖行禮,近乎哀求地説:“蚩尤,蚩尤大將軍,我已經忘記了你,你堂堂一國大將,何必再糾纏不休?比無賴還不如!”

    蚩尤靠着逍遙,抱臂而笑,滿不在乎地説:“我就是糾纏不休又如何?我就是個無賴又如何?”

    阿珩氣得雙目噴火,破口大罵:“混蛋,禽獸,野獸,禽獸不如的混蛋,蛇蠍心腸……”

    蚩尤笑眯眯地聽着,邊聽邊點評“這句‘禽獸不如’罵得很好,禽獸當然不如我了,它們見了我逃都來不及!蛇蠍心腸……”蚩尤咂巴着嘴,搖搖頭,“不好,不好!太娘氣了!你好歹想個更毒辣的野獸來比喻……”

    阿珩氣得渾身打顫,理也講不通,罵也罵不過,怒火上湧,直接動手!

    幾團赤紅的火焰飛向蚩尤,蚩尤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後面七拐八繞,竟然跑進了一座城池中,之日應該是個節日,大街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好好打抱不平者看一個瘦弱女子追着一個魁梧大漢跑,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時不時踢跟木頭扔塊瓜果,阻攔蚩尤。

    蚩尤在人羣中鑽來鑽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她尤如泥鰍一般遛了,氣得阿珩什麼都顧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蚩尤邊跑邊叫:“好媳婦,我知道我這次錯了,讓你傷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護你……我不會相信我聽到的,也不會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婦,你饒我一次,就這一次……”

    原來是小兩口鬧彆扭,眾人都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七嘴八舌地相勸。

    阿珩不知是氣還是羞,滿面通紅,泫然欲泣,恨恨地跺着腳對蚩尤嚷:“我是少昊的媳婦,不是你的!”

    蚩尤腳步立停,回身盯着阿珩,似傷又似怒,硬梆梆地説:“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樣子,自己的氣反倒消了,笑笑説:“我樂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着!”

    蚩尤臉色越發難看,阿珩越發高興,也不想打蚩尤了,竟然轉身要走了。

    蚩尤凝視着她的背影,壓下胸臆間的不適,強行凝聚靈力。

    從南邊傳來幾聲悶雷一般的聲音,好似貌似東西炸裂了,幾道紅光沖天而起,剎那間南邊的天空已經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籠罩在紅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邊,目瞪口呆,沒有一絲聲音,整座城池好似變成了死城。半晌,有老者高舉雙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發怒了!”

    男女老幼紛紛跪倒在地,對着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們去求西陵娘娘。”眾人紛紛附和,人羣匯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着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倉皇地打量着四周,這才明白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這裏竟然是博父國。

    天邊的瀲灩紅光,遮蓋了星辰,暗淡了燈光,大街小巷都籠罩在迷濛的紅光中。蚩尤一身泣血紅袍,站在街道中央,腳踩大地,頭望蒼天,凝然不動,好似世間萬物都不看在眼內,也全不在乎。

    阿珩驚駭地盯着他,“你是個瘋子!”

    蚩尤含笑道:“兩百七十年前,有個叫西陵珩的女子,滅了祝融的練功爐,救了博父國,至今博父國內到處都是西陵珩的祭壇,今日就是祝禱西陵娘娘的滅火節。兩百七十年後,蚩尤點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離開,那就讓它燒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誰有膽子滅蚩尤的火爐?”兩百年來,在蚩尤的雷霆手段、鐵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農國等同於死亡,根本無人敢違逆。

    阿珩默默凝視着天際的紅光。

    孩子的哭聲,人羣的跪拜乞求聲,聲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阿珩向着紅光走去。

    蚩尤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只要他不想放手,那麼不管天明如何,他都會把命運拖回來。阿珩想重新開始,那麼就重新開始吧!不過——不是和少昊,而是——要從他們相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火勢猛烈,博父山下到處都是滾燙的氣柱,熔化的岩漿。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着,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痛哼,她腳步頓了一頓,沒有回頭,可也不敢繼續往前走了,謹慎地後退了幾步。一聲巨響,滾燙的氣柱從地下噴出,把四周的岩石擊得粉碎。

    蚩尤的笑聲傳來,“好媳婦,你怎麼停下了?”

    阿珩氣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離開,永不要再見蚩尤,可更知道他説到做到,今日他若離開,博父山的火會永遠燒下去。

    阿珩繼續走着,蚩尤在她身後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逗着阿珩説話,一口一個“好媳婦”。阿珩滿肚子怒氣無處可發,只能緊咬着牙,一聲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漿地,阿珩舉步而入,蚩尤“咳咳”的咳嗽聲不停地傳來。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會他,反倒走得越發快。

    黃色的氣泡帶着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蚩尤咳得聲嘶力竭,阿珩卻充耳不聞,昂着頭,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記了,好媳婦學過《神農本草經》,這點地煞毒怎麼會難倒她呢?看來你把老頭子的東西記得很牢嘛!”笑聲從身後傳來。

    阿珩氣得緊握拳頭,想要捏死自己,她是沒進狼窩,卻入了虎洞,梗着脖子説道:“我本來就是有些事記得,有些事不記得,有什麼大驚小怪?”

    阿珩如今的身體孕育在虞淵,誕生在湯谷,並不俱火,走得比以前輕鬆,只花費了以前一半的時間就到了博父山的腳下。

    她向山上攀援,蚩尤跟在她身後,哼哼嘰嘰地喊痛,“好媳婦,你走慢點,我痛得很,爬不動了。”

    阿珩不理他,只在心內咒他,裝!裝!你就往死裏裝吧!

    幾個火球飛落,阿珩躲都沒躲,甩袖輕揮,火球被她輕鬆地掃開。身後卻傳來一聲短而急促的慘叫,阿珩實在受不了,冷嘲道:“大將軍,你裝了一路不累嗎?”

    “好媳婦,救我……”

    阿珩無奈地搖搖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走了半晌,身後再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路之上,蚩尤不是在後面油腔滑調地逗阿珩,就是哼哼唧唧地喊疼,阿珩聽得又煩又氣,可這會兒沒了他的聲音,又覺得若有所失。

    “蚩尤,你怎麼不裝了?”

    沒有迴音,阿珩心內七上八下,哼,不知道又是什麼詭計!我才不會上當!

    強忍了半晌,終是忍不住,裝作整理裙裾,彎下了身子,偷偷向後看,卻壓根兒不見蚩尤。

    她立即回身,四處張望,漫天煙火中,不見那襲張狂耀眼的紅袍。

    她匆匆往回跑,看到蚩尤昏倒在路邊,滿身泥污,幸虧有一方凸起的石頭擋着,才沒有摔下懸崖。

    阿珩蹙眉,“喂,你別裝死好不好?”

    沒有聲音。

    阿珩猶豫地走過去,檢查了下他的身子,這才發覺蚩尤並非裝的,他的確是重傷。

    蚩尤在滅魔陣中傷得很重,本就舊傷未愈,為了劫走阿珩,生生捱了少昊一掌,沒有調息就駕馭逍遙疾馳趕路,又不顧傷勢,強行匯聚靈力把博父山點燃。一路而來,他一直強壓着傷勢,勉力支撐,此時再也壓不住,已是力竭神昏。

    蚩尤全身滾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臉都被燒得發紅,卻還是嬉皮笑臉,“好媳婦,又要你揹我了。”

    阿珩瞪着蚩尤,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喘了半晌的氣,卻無計可施,只能把蚩尤背起來,“警告你,再敢胡説八道,我就把你扔到火眼裏去,燒死你!”

    “你捨得嗎?只怕是傷在我身,痛在你心。”蚩尤傷得已經走都走不動,可一張嘴皮子依舊油腔滑調,佔着阿珩的嘴頭便宜。

    阿珩走到懸崖邊,作勢欲扔,蚩尤忙討饒,“捨得,捨得,你捨得!”

    阿珩“哼”了一聲,揹着他繼續走。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頭軟軟地俯在阿珩肩頭,卻忽然低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傻啊!我當年為了試探你,把自己變得和座小山一樣沉,你卻一點沒察覺異樣,背得滿頭大汗,還擔心我被火傷着。”

    阿珩恨恨地咬了咬牙,嘴裏卻淡淡説:“你如此多疑自私,難怪我會忘記你,看來都是泥自作自受。”

    蚩尤半晌都不搭腔,阿珩又擔心地叫他:“你可別睡過去,讓山上的熱毒入了心脈。”

    蚩尤臉貼着阿珩的脖頸,在她耳畔低聲説:“阿珩,我是自作自受。”

    阿珩不吭聲,爬到山頂,她把蚩尤放下,“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把這火徹底滅了。”

    蚩尤拽着她,“還是我來吧!”

    阿珩氣結道:“瘋子!點火是你,滅火也是你,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無所謂,可你別不把別人的命當命!”她甩脱了蚩尤的手,“老實待一邊去!”

    阿珩拔下髻上的玄鳥玉簪,這是高辛歸墟內萬年水靈凝聚而成的水玉,可避火、幻形、療傷,真正的稀世之珍,是當年高辛國送的聘禮,她一直未戴過。這一次,嫘祖為了讓她身體儘快康復,尋出來為她戴上,沒想到……

    阿珩暗歎一聲,把水玉簪子拋出,簪子化作了一隻水藍色的玄鳥,清脆鳴叫着。在阿珩的靈力催動下,玄鳥揮動翅膀,朝着火焰飛去,不愧是萬水之眼的水靈,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褪,玄鳥繞着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飛着,直到火勢盡滅,方緩緩落在山頭,化作鳥狀石峯,封住了火眼。

    火光滅去,天色異樣黑沉,阿珩仰頭看着天空的星星,星羅密佈,分外璀璨,一閃一閃,好似顆顆寶石。

    阿珩回身,看着蚩尤,一頭青絲失去了綰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種欲訴還休的嫵媚。

    蚩尤懶懶地斜倚着石頭,看着阿珩,滿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裏養傷?”

    “九黎。”蚩尤的手從她髮間順過,隨手把她的頭髮綰起,用駐顏花簪上。

    阿珩面色驟變,立即拔下,扔還給蚩尤,“我送你一程,最後一次!若你再糾纏不休,軒轅和高辛兩族絕不會客氣!”阿珩眉目森冷,難得地有了王族的殺氣。

    蚩尤神色黯然,默不作聲,靠着阿珩,身子滾燙,呼吸紊亂。

    也不知道他和逍遙心意如何相通,逍遙悄無聲息地出現,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着蚩尤,坐到逍遙背上,“逍遙,你飛慢點,蚩尤有傷,我的靈力駕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遙輕輕頷首,展翅而起,徐徐飛向九黎。

    晚風清涼,繁星滿天,逍遙平穩地飛着,阿珩不想理睬蚩尤,只專注地欣賞周圍的景色。

    飛出博父國後,繁星漸稀,阿珩正惋惜,卻間雲海中一輪巨大的圓月,雲追月,月戲雲,別是一重風景。

    蚩尤低聲説:“那一次我去朝雲峯找你,阿獙帶着我們逃走時,也是這樣明亮的月色,當時我雖然被你大哥打得重傷,可心裏真歡喜。”

    阿珩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動回答了蚩尤。

    蚩尤看着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確定起來,天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撐,但碎了的心能補嗎?用什麼去補?

    逍遙落下,阿珩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説道:“這不是九黎,你把我們帶到了哪裏?”

    逍遙不理她,自顧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蚩尤丟在了荒山野嶺間。

    阿珩氣得直跺腳,蚩尤欺負她,連他的鳥都欺負她!

    “蚩尤,蚩尤,醒一醒,我們迷路了。”阿珩搖着蚩尤。

    蚩尤燒得昏昏沉沉,難受得直皺眉頭。

    阿珩摸了摸他的脈息,看來是撐不到九黎了,必須先給他配些藥療傷。她看了看周圍,兩側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條小溪在山澗中蜿蜒穿過。

    阿珩背起蚩尤,沿着小溪而行,邊行邊尋找着草藥。

    隨着山勢開闔,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輕緩,阿珩揹着蚩尤,行動不便,石頭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濕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藥。

    行到一處,小溪匯聚成一汪潭水,潭邊參差錯落着石塊,阿珩揀了一塊平整的青石,把蚩尤放下。

    把草藥碾碎,用泉水給蚩尤灌下,又脱下他的衣衫,用十幾枚大小不一的松針,凝聚靈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導他的靈氣,緩和傷痛。手邊沒有靈草神藥,阿珩只能在他頭頂足下點燃了艾草,完全用靈力來拔出他體內的熱氣。蚩尤的燒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畢竟也是重傷初愈,累得手腳發軟,癱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葱籠,月光從林間灑落,星星點點落在石上,月照樹,樹映泉,泉動石,石拖影,靜中有動,動中含靜,美妙難言。

    阿珩深吸了幾口氣,只覺心神舒暢。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濕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着很不舒服。她看蚩尤鼻息酣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遂輕輕脱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乾淨,搭在了青石上,探頭看看蚩尤,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膽地在水潭裏遊着。

    從這頭游到那頭,再從那頭游回來,和水中的魚兒比賽着誰快,只覺塵世的一切煩惱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峯高聳入雲,天變得很窄,月兒就掛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歡不停地伸着手。也許是喜歡伸手摘月的肆意動作,讓人心中無限歡喜,也許是喜歡看水珠從指間紛紛墜下,銀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鏡的潭面上。

    突然,幾片緋紅的桃花瓣飄下,落在阿珩的面頰上,阿珩拈着桃花瓣,驚疑不定,此時已經仲夏了,哪裏來的桃花?仰頭望去,只見四周的山峯,山頂突然變成了紅色,紅色繼續向下蔓延,短短一會兒,從山頂一路而下,千萬樹桃花次第怒放,一團團,一簇簇,紅如胭脂,豔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變得明豔動人。

    月色如水,輕柔地灑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猶如春雨,一時急,一時緩,沾身不濕,吹面不寒,只幽香陣陣。

    看着漫天花雨,阿珩猶如置身夢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蚩尤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視着滿山澗的桃花,臉色慘白,身子輕顫,顯然這一場逆天而為的舉動損耗了很多靈力。

    “我為你療傷不是讓你去逆時開花。”

    蚩尤仰頭看着月亮,自顧自地説:“五百多年前,我的靈力還很低微,祝融帶着一羣神族高手來追殺我,我受了重傷,四處躲藏,卻怎麼逃都逃不掉。逃到此處時,我心裏明白我活不長了,我寧願摔死,也不願意死在祝融手裏。當我絕望地從山崖縱身躍下時,卻突然看到一個青衣少女一手挽着裙子,一手提着繡鞋,走入了山洞。當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現在一樣落着,繽紛絢爛,美如夢境。”

    蚩尤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個少女就和現在一樣在水裏嬉戲,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頂,看着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發情的野獸,身體真正甦醒,只一個瞬間,靈智隨着身體的甦醒真正打開,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誰。”

    蚩尤滑下石頭,走入石潭,朝着阿珩走來,阿珩口乾舌燥,往後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滿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見她的身子。

    蚩尤説:“我不知自己有無父母,不知自己從何而來,自我記事,就和山中的一手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長得完全不一樣,我小時也曾好奇為什麼自己和它們都不一樣,為什麼它們都有無數同伴,我卻孤零零一個,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個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戲耍,學他們説話,學他們走路,甚至偷了他們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們一樣,想和他們一起玩,可是小孩們用石頭丟我,女人們用火把燒我,男人們用箭射我,我只能逃進深山。”

    蚩尤指着自己的心,“那時候,我靈智未開,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這裏會那麼難受,我憤怒地殺死他們的家畜,毀掉他們的房子,讓他們一間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這裏沒有好過,反倒更加難受。我躲在黑暗中窺視他們,發現他們喝酒時都會在一起歡笑,我偷了他們的酒,學着他們喝酒,以為一切歡笑的秘密藏在酒桶裏,可直到我練得千杯不醉,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秘密,究竟怎麼樣才能歡笑呢?”

    蚩尤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神情迷倒,阿珩從未見過他這麼無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經縱橫四海,所向披靡,可那個孤獨困惑的小蚩尤依舊在他體內。

    “炎帝説要帶我去神農山,我表面上很不情願,要他請我、求我、討好我,其實心裏樂開了花,從來沒有人請我到他家去玩,炎帝是第一個。在神農山,我跟着炎帝學習做人,那裏有很多和我一摸一樣的人,我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裏更孤單。在山裏時,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躥高躥低,高興了就尖叫,不高興了就亂嚎,可在神農山,我不能像野獸一樣沒規矩。那些和我一樣的人總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看我,他們既害怕我,又討厭我,笑眯眯地叫我禽獸,我傻傻地一遍遍答應,還為了能和他們一起玩,做各種他們要求的動作,學狼爬行,學猴子在枝頭跳躍,他們衝着我大笑,我也衝着他們傻傻地笑。直到榆罔看到,訓斥了他們,我才明白禽獸不是個好話,他們叫我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討厭他們的目光,討厭他們的笑聲,不想做人了!我搗毀了學堂,逃出神農閃,榆罔星夜追來,勸我回去,我罵他打他,讓他滾回去,他卻一直跟着我,他説,‘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離開。你想去哪裏?’我呆站在曠野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獸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的野獸了,這座山或者那座山對我沒有任何意義,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該走向哪裏?東南西北對我沒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區別。我站在路口發呆,從深夜站到清晨,從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裏。榆罔一直陪我站着,他問我,‘你為什麼願意跟隨父王回神農山?為什麼想做人?’我想起了那個山澗中的少女,當我在山頂噑叫時,她仰頭看到我,對我粲然而笑。”

    蚩尤低頭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覺得做人並不是一件沒意思的事,即使僅僅為了擁有一刻那樣的笑容。榆罔看出我心有牽掛,温和地説,‘做人並不是那麼壞,對嗎?我們回去吧。’於是我跟隨榆罔返回了神農山。”

    阿珩看着蚩尤,嘴巴吃驚地半張着。蚩尤温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這個山澗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經記不得了。”

    阿珩咬着唇,什麼都沒説。那個夜晚,一隻野獸在懸崖對月長嗥,她仰起了頭,歡喜地笑着揮手,因為那一刻,天地不僅屬於她,還屬於它。

    蚩尤和阿珩面對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紛紛揚揚,落個不停,好似籠着一層粉色的輕紗,兩人的面容都朦朧不清。

    蚩尤看着迷濛的桃花雨,緩緩説道:“在炎帝的教導下,經過兩百年的刻苦學習,我已經是一個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飲酒,懂得撫琴吹笛,也懂得行繁冗無聊的禮節,説言不及義的話。二百七十年前,祝融用博父山的地火練功,以致博父國火靈氾濫,四野荒蕪,榆罔那個心地善良的呆子聽説了此事,求我來博父國查看一下虛實。當我查清一切,準備離開,驀然回首間,竟又看見了那個青衣女子,她從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來,驚喜讓我一動不能動,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蚩尤做事向來勇往直前,竟然也會有膽怯的時候?

    蚩尤説道:“六百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跟着父親入山打獵,父親被老虎咬傷,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着那個小男孩心裏好歡喜,就救了他們,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帶他去坐老虎滿山跑,讓猴子從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給他,捉了小鳥給他唱歌聽,我帶他去看我的每一個洞窟,把我最柔軟的窩給他睡。我好歡喜和他一起玩,以為他也很歡喜和我玩,可沒想到他心裏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裝着和我玩得很開心,我那時只知道歡喜就叫,不歡喜就嚎,我以為兔子不喜歡和狼玩,自然一間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複雜心思。一段日子後,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個洞窟,他父親和一大羣獵人來殺我。”蚩尤頓了一頓,淡淡説,“是他領的路。”

    阿珩眼中隱有淚光,蚩尤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過最終還是活了下來。我把他、他的父親,和所有獵人都殺了!幾個村子的人為了除掉我,約定放火燒山,我只能逃,他們發現我身上有箭傷,一直追在後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九黎。我躲在水底下,聽到他們要九黎族人幫他們殺我,沒想到九黎的巫師拒絕了。他説,‘我們餓時,獵取野獸的肉是為了果腹,我們冷時,獵取野獸的皮是為了取暖,不冷不餓時,殺野獸做什麼呢?’”

    阿珩很詫異,她一直以為蚩尤出生在九黎,沒想到他並不算真正的九黎族人,只怕連炎帝都不知道此事,人説狡兔三窟,蚩尤知道有多少窟。

    蚩尤淡淡笑道:“六百多年來,人們要麼怕我,要麼想殺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炎帝,仍會為了族民安危給我下毒,可我依舊敬他,視他如父,只因他從沒有欺騙過我。記得又一次炎帝教我書寫大義二字我問炎帝,什麼是大義,他解釋了半天我都沒明白,後來他説若讓他在族民和我之間選擇,他即使在愧疚,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訴我當初想要收我為徒,是因為看中我天賦異稟,能幫他保護神農國。還有我看作兄長的榆罔,其實,我很不喜歡榆罔做事的温軟敦厚,沒有決斷,可他一直是個誠實的人,我會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給他最忠誠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棄永不猜忌的誓言,我會第一個殺了他!”

    阿珩盯着蚩尤。

    蚩尤凝視着阿珩,“我不在乎別人來獵殺我,卻絕不能容忍那個小男孩來獵殺我!我能容忍別人欺騙我,卻絕不能容忍炎帝、榆罔欺騙我!兩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轉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殺了你!”

    不知是水冷,還是蚩尤的話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蚩尤自嘲道:“我能活下來,就是因為我是一頭禽獸,夠狡詐、夠狠毒、夠冷酷。”

    可這頭“禽獸”卻因為九黎巫師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認作九黎人,護佑了九黎數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對抗,讓曾經的賤民變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炎帝在利用他保護神農,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許下重諾。

    不知道何時,東邊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從樹梢斜斜地射下,映得兩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熱。

    蚩尤凝視着阿珩,“我生於荒嶺,長於野獸中,我沒有少昊的家世、修養、風華,也不可能像他一樣,給你最尊貴的地位,讓你成為一國之後,讓整個天下都敬重你,你跟着我,註定要被世人唾罵,但……如果、如果你還不願意記得我,我會把我此身唯有的東西徹底交給你。”蚩尤用拳頭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語聲鏗鏘,“我的這顆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着這個略有幾分陌生的蚩尤,她一點都笑不出來。就像毒蛇拋棄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蝟脱下了尖鋭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偽裝,把最脆弱、最柔軟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沒有了張狂不羈,沒有了什麼都不在乎的傲慢,沒有了譏諷一切的鋒利,眼前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一個受過傷,會痛、會難過、會害怕再受傷的男子。

    阿珩遲遲不語,蚩尤盯着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一句話沒説,半晌後,他猛地轉身走回石頭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記,還是假忘記,我現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你若真不願意,那就當機立斷,趁我重傷在身立即殺了我,否則等我傷好後,一定會不擇手段糾纏到底!”

    蚩尤背對着阿珩站着,一動不動。

    阿珩默默地站着,胸膛起伏劇烈,很久後,她走過去,安靜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殺了你!”

    她炒蚩尤走過去,手掌放在蚩尤的後心上,只要靈力一吐,蚩尤就會立即氣絕身亡。

    蚩尤閉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靈力送出。蚩尤已是強弩之末,神竭力盡,身子向後倒下,阿珩抱住了他,“為什麼寧肯死也不放棄?”

    蚩尤臉色慘白,平靜地看着她,對死亡無憂無懼,一雙眸子褪去了狡詐兇蠻,好似兩汪深潭,清澈見底,空無一物,唯有兩個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着蚩尤,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你明知道傷在你身,痛在我心,卻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殺了你這個折磨人的混蛋……”

    蚩尤一聽到前半句話,就破顏而笑,剎那恢復了生氣,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懷裏,阿珩推着他,似乎不想被他觸碰,可又不是那麼堅決地要推開他,欲拒還迎間對蚩尤是有恨又喜,又怨又冷。

    蚩尤緊緊地抱着她,也不知是驚喜,還是後怕,身子簌簌直顫,一遍又一遍叫:“阿珩,阿珩,阿珩,我的阿珩……”

    漸漸的,阿珩的推打變成了擁抱,雙手緊抓着蚩尤,俯在他懷中,無聲而泣,哭着哭着,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好似要把幾百年的委屈痛苦都哭出來。

    兩人彼此貼着,身子都在抖,蚩尤一遍遍説:“我錯了,我是混蛋,我是不識好歹的混蛋……”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嘟嘟囔囔地説:“他們才是混蛋!”

    “誰?”

    阿珩一邊哭得肝腸寸斷,一邊憤憤地説:“神農山上所有欺負過你的壞蛋!”

    蚩尤一愣,誰敢欺負他?待反應過來,只覺心潮起伏,情思纏綿,不管有多少的刺骨之傷都在這句話中消解了,他長嘆一聲,用力把阿珩按入懷裏,像是要揉到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蚩尤陪着小心哄阿珩,可阿珩越哭越傷心,一直停不住。蚩尤怕她傷到身體,九分真一份假的“唉喲”了一聲,阿珩果然立即忘了傷心,急急忙忙地檢查他的傷勢,邊為他療傷邊埋怨:“你下次若再這樣不管自己死活,我絕不會浪費精力救你。”

    蚩尤不説話,只是看着阿珩,看着她為自己緊張,為自己心疼,看着她因為自己而笑,因為自己而哭,從心底深處有温暖源源不絕地溢出,早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阿珩想去尋找一些草藥,蚩尤卻抓住她,不讓她走。

    “我去去就來。”

    蚩尤像個任性霸道的孩子,搖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珩。

    阿珩無奈,“你的傷怎麼辦?你不想好了嗎?”

    “我的傷在心裏,不在身上,你就是我的藥,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傷自然而然就會好。”

    阿珩又氣又笑,“胡説八道!”

    “真的,你忘記我的功法和你們都不一樣嗎?只要我的心神平靜安寧,和天地融為一體,對我而言,天地萬物都可以給我靈氣、幫我療傷。”

    蚩尤看着阿珩,“我捨不得睡,我想一直看着你,可更捨不得讓你為我的傷勢擔心。我稍稍睡一會兒,你別走開。”

    阿珩一邊用手把蚩尤灼灼的視線擋住,一邊紅着臉啐道:“要睡就睡,哪裏睡個覺都有那麼多廢話?”心裏卻是甜蜜歡喜的。

    蚩尤笑着閉上了眼睛,立即陷入沉睡。

    阿珩晶晶地看着他,心緒寧和,眼皮子越來越沉,她畢竟也被蚩尤折騰得兩天沒有睡覺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睜眼時,已經是正午,明亮到刺眼的太陽正正地掛在懸崖頂上。兩人頭挨頭躺着,彼此呼吸可聞,都知道對方醒了,卻都沒説話,貪戀着這一刻的温暖。

    山谷安寧靜謐,日光映照下,樹木越發翠綠,託德桃花越發明媚,人心一靜,能聽到落花的簌簌聲,清泉從石上流過的潺潺聲,還有深山裏的布穀鳥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

    阿珩低聲問:“那天晚上你在哪裏?”

    阿珩的話沒頭沒腦,蚩尤卻完全明白,笑着指指左邊的峯頂。

    “那你都看見了?”

    “嗯,一清二楚。”

    阿珩臉埋在蚩尤肩頭,捶打蚩尤。蚩尤哈哈大笑,整個山谷都在迴音。忽而他覺得阿珩伏在他肩頭,一聲不吭,不安地問:“怎麼了?”

    阿珩半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神色嚴肅,似有話要説,卻又好像畏懼着,不敢張口。蚩尤也不再嬉皮笑臉,雖一聲不吭,卻用温柔的視線鼓勵着她。

    “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以前的阿珩,並不是在騙你,我真的已經不是以前的阿珩,我有可能……是魔!”

    蚩尤笑笑,不以為然地説:“你身體裏的力量是非常奇怪,那又怎麼樣呢?”

    阿珩低聲説:“還很恐怖。”

    她走到一株大樹旁,把手掌放在大樹上,很小心地讓力量流出,已經成長了上千年的大樹開始枯萎,樹葉紛紛掉落,短短一霎後,整株樹都變得焦黑,她立即拿開了手。

    一陣風過,整株大樹竟然像碎沙一般被吹散,揚起的黑色粉末隨風而去,地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好似從來沒有生長過一株大樹,只有阿珩腳下些微的焦黑提醒着一切並不是夢。

    阿珩臉色發白,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己都被自己嚇着了,她回頭看向蚩尤,他的眼中全是驚訝。

    阿珩説道:“這只是我的一點點力量,父王十分忌憚我的力量,和母親一起給我下了禁制,幫我封住它們。大哥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怕別人會像除魔一樣除掉我。”

    蚩尤走了過來,拿起阿珩的手掌,阿珩的整隻手掌皮都掉了,胳膊上的肌膚紅腫得好似被火燒過,一個個水泡鼓起。蚩尤握着阿珩的手伸入水中,為她療傷。

    蚩尤温柔地説:“火能給人取暖,也能燒死人,水能滋養花草,也會淹死花草,太陽能令萬物生長,也能令萬物死亡,不是力量可怕,而是過度的力量可怕。不要憎惡自己,你只是不小心擁有了一些不屬於你的力量,不過你一定要小心,這些力量就像洪水猛獸,放出去容易,收回來難,千萬不要過度使用它們。這些力量不是你辛苦修煉所得,你的身體並不能真正掌控,傷到別人的同時更傷到自己,好比剛才,你只是想讓樹掉葉子,卻難以控制地把樹回了,自己也被灼傷。”

    自她甦醒後,所有人都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雖然知道他們是關心她,可那種關心也暗示着她的不詳,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有了厭惡之心。可在蚩尤的話語慰籍中,阿珩心中對自己的厭惡不見了,她咬了咬唇説:“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説的一樣呢?是虞淵孕育的魔呢?”

    蚩尤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這樣豈不是更好?我們終於甩脱了那些無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顰,欲嗔又喜,“甜言蜜語,假惺惺!”

    蚩尤看着她的樣子,忽然情動,低下頭,輕輕地吻住了她。

    在温暖的太陽下,在他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他終於做了那件幾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歡愛過後,阿珩縮在蚩尤懷裏,四周萬籟俱靜,只有蚩尤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地響在耳邊,阿珩閉目傾聽,鏗鏘有力的心跳,澎湃着力量,給她莫名的安心。

    蚩尤撫着她的背,眯眼看着日頭漸漸西斜,又是一天要過去了。

    阿珩低聲説:“我得回去了,這會兒大哥他們肯定在四處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婁子了。”

    蚩尤漫不經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説你大哥要找我麻煩?或者還有少昊?”

    “我畢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計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這事有關一國顏面。”

    蚩尤斂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對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黃帝俊帝還是青陽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們若不同意,先過我這一關!”

    在蚩尤的灼燙視線下,阿珩真想不管不顧地答應了,可是,畢竟她自小的教導都是三思而行、謀定而後動,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蚩尤一樣不顧後果地隨心所欲……她心內愁腸百轉,眼眶漸漸發紅。

    自從甦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講開心的事,連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從點滴言語中已經知道,這兩百年來父王對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彭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經幾乎可以和青陽分庭抗禮,三妃彤魚氏對母親步步緊逼,看似安寧的朝雲峯其實危機四伏。

    蚩尤這些年強行推動神農的體制變革,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誓死追隨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敵人抓住把柄,到時候即使榆罔想幫他也幫不了,因為國有國法。

    蚩尤看到阿珩低着頭,淚珠一顆顆掉落,長嘆道:“罷罷罷!我不比你,你説怎麼辦?”

    阿珩説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時定過盟約,有朝一日,他會給我一次自由選擇的機會。我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説什麼。”

    蚩尤不以為然,“因為高辛,所以寧願和我分開,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僅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雲峯休慼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少昊垮掉了,母親和大哥只怕……到時候四哥也……母親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裏,我不想因為自己傷害到母親和四哥,給我點時間,好嗎?”

    蚩尤弄明白阿珩為什麼不肯離開少昊後,反倒釋然了,笑着把阿珩攬到面前,“好!”他親了親阿珩眼角的淚,嬉皮笑臉地逗阿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不用害怕,我永遠在你身後,誰若欺負了你,你叫一聲‘蚩尤’,我就立即衝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農國的將軍,還是條野狼?”

    蚩尤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説:“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對阿珩忠心耿耿、勇敢無畏、機智聰明、神功蓋世、英俊無敵、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憂愁盡去。蚩尤温柔地看着她,對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還是偉大,看到自己能令心愛的女人開懷大笑,那一刻的幸福會強烈到令他為自己驕傲。功名利祿算什麼呢?能讓一個人真正地歡笑才是天下至難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蚩尤,天色在漸漸黑沉,可她的心裏有一個太陽,明亮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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