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端木?"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頭尋找端木,意外地發現整個房間裏的場景已經不知不覺間轉換了。
似乎被一個巨大的深藍磁場所籠罩着,房間天花板早就消失,變成了高而藍的天空。四面環繞着哥特教堂,臨水而立,優雅到崩潰。彩繪的玻璃窗後,神蹟隱約若現。直入雲霄的尖頂上,還掛着被刺穿了心臟的墮天使,他深藍的血液流淌,沿着雪白的牆淌落,劃出一道深藍的軌跡,直到蜿蜒滴落進護城河,融化在碧綠的水波里。
這一切是幻象?
還是那個人佈下的結界?
天空是魅惑神秘的藍。端木朔月抬頭望天,眼裏的藍融入了深不見底的天空。
"事情還沒完。"他太陽穴上的血管凸現,手不知何時已經暗暗摁住長袍之下的聖劍。劍刃的光澤在這一刻格外刺眼,我皺了皺眉,緊緊抱住昏迷過去的久美。無論怎樣,她不能有事。
夜晚掉入深不可測的死寂中,有神秘的目光躲藏在雲層的背後晃來晃去,明亮後隱沒着無法穿越的暗。
該面對的,終究還是逃不了。如果這悲劇在所難免——
那就讓一切……啓幕。
一大片紛紛揚揚的緋紅從天空降落,飄散在我和端木的周圍。"花瓣……是花瓣?"伸出手心,幾片薔薇花瓣簌簌地落在我的手心,幾秒鐘後悄無聲息地融化,消失於深藍之霧的空茫。
聖境終於開啓。天國的階梯已經徐徐展開。
一步,又一步——
引領着我們走向審判。
"痛。"
一片花瓣掉進了我的眼睛,當我揉着眼眶再次睜開眼時,整片魅藍的天空上已經漂浮着無數的人。他們一個個面容精緻,衣裙華麗,美得不可方物。可繁華的背後卻是死亡冰冷的真相,緊閉的雙眼下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只是任由大風把身體從天空的這一邊,吹往遙遠的北方。
"這是些什麼人……他們都死了?"看着那些身影消失在天空的盡頭,盤踞在腦子裏的,是一層又一層寒入骨髓的恐懼。
"不。他們並沒有死。只是沉睡不醒。"
身後的端木朔月淡淡地回答:"這些都是被判有罪的玩偶。被主人拋棄或是背叛了主人的玩偶,審判後被永遠地囚禁在這片異空間裏,永世沉睡,永世漂浮,永世不得轉生。"
被審判的玩偶?
我下意識地更加抱緊了久美。天空中那些容貌美麗的玩偶們,他們在現實世界中也曾經被萬千人寵愛着吧?只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違背了主人的意願,才被判墜入這暗無天日的異空間裏?
親吻着久美的額頭,"你不會跟他們一樣的,不會的。"
不會的。
我不會讓我的久美也遭受這樣的厄運。
不斷有玩偶消失在天空的的盡頭,又不斷有新的玩偶從天的那一邊飄過來,他們的身體和衣裙,似乎伸手就可以觸及……
"那是……智夏?!!"
狂亂跳動的脈搏下,血液正奔騰逆流而上。那一大片衣着華麗的玩偶中,有一個身影格外刺眼,她曾經温暖的笑容早已經凝固,熟悉得讓我心痛欲裂。
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智夏!!!"
"智夏,真的是你嗎?!!"
"智夏,不要走!!"
終於擁抱到她,卻在手臂合攏的那一瞬間,剛剛還鮮活如昨的智夏幻化成一大片薔薇花瓣,在風中打轉,凝成一個又一個粉紅的旋渦,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只有我的手臂,還孤單地保持着擁抱的姿勢。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眼睜睜地看着花瓣消失……就像那一年,我開車送智夏去見端木朔月,在她下車衝我回頭甜甜一笑的那瞬間,絕望的預感充斥着我的心扉。
那瞬間,連陽光都黯淡了幾秒。
端木朔月緩步走過來,安靜地凝望着天空。"這些都是幻象,都是那個人製造出來的幻象。智薰,你不要太難過。"
"幻象?只是幻象嗎……"像個脆弱的孩子,受傷後只想抱着膝蓋退回到角落。
明明知道她已經死了;
明明知道這一切只是幻象,卻還是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擁抱。
她是我再也無法擁抱的温暖嗎?如同手心中永遠握不緊的細沙,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它從指縫中滑落,幻化成風。
端木紳士地把我護在身後。
"別怕,有我在。"
"端木,你也看到了啊,剛剛那個明明就是智夏!!是她啊,真的是她!"
不顧我眼眶快要落下的淚,語氣冷靜不容抗拒。
"如果你不想久美也出事的話,就先把智夏放在一邊。"
把智夏放在一邊?!
心裏火苗一騰。
"端木朔月!你也太偏心了吧?!"
話音未落——
空中傳來飄渺的絃樂,起初空靈寂寞,漸漸盛大……奏響成波瀾壯闊的詩篇。
像一場高居雲端的表演,所有的精靈和惡魔都會聚一堂,假面後是公主傷感的淚……而掌控一切的皇后,正一手捏碎着薔薇花瓣,一手撐着寶座上的紅寶石……看着所有被她操控的棋子們,得意地邪笑。
"智薰,保護好久美。"
端木和我迅速地退守到剛剛的地方,用備戰的心來接受這場審判。久美安靜地睡在我懷裏,體温卻越來越低,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一旁的羽野也仍在昏迷中,我擔心地看着他們,只希望端木朔月能保護我們平安度過這一次始無前例的劫難。
呵。
雲背後,隱約傳來女子空靈妖冶的笑聲。
"端木朔月,終於來領死了?"
最終審判者終於在所有劇幕一一展開之後……出現。
高貴疏離的氣質,冷靜妖冶的笑,花瓣一般輕啓的嘴唇,在風中翩翩搖曳的凌亂髮絲,有薔薇甜美迷醉的香味……
端木朔月收斂起昔日所有在人前的高貴和桀驁,謙卑地在她跟前單腿下跪。
"主人。"
當最後一層深藍的霧紗淡去,這所有一切的幕後操控者終於出現在我眼前時……像是閃電凌空劈裂,將我的心臟燒得片甲不留。
"媽媽……"
聲音顫抖着,連抱緊久美的手都情不自禁地鬆開,驚訝地捂住了嘴。
是她?!
怎麼可能是她。
"媽媽……"
壓制在心底的想念、寂寞、疑惑和痛苦終於在這刻爆發了出來!!
"媽媽?!!"
"媽媽!真的是你嗎?!媽媽!!!"
天空中,那高高守望在雲端審視着一切的主宰者終於收起寓意未明的笑,眼裏閃現出温柔來:"智薰,是我。"
星辰般迷人的眼,手指優雅修長,彷彿為藝術而生。她總是能將所有的曲子都完成得無可挑剔,她美麗得像永不可逾越的圖騰,因為太過完美而倍感疏離。她在一個梨花盛開的夜晚離奇地離我而去,她像雨後漲滿水的湖面……
平靜的優雅之下,暗流洶湧。
"可是……"思緒前所未有的混亂,我緊握住久美的手,回身看仍舊單腿跪在地上的端木朔月,謎團一個接一個地從腦子裏冒出來。
"媽媽,你不是被端木朔月接走了嗎?他是引魂師,也就是死神啊!!!被死神接走的人,不就代表着……"頓了頓,終於説出那個字,"……死了嗎?"
呵。
"死?孩子,你一直以為我死了?呵呵,我怎麼可能死?"
她大笑起來,驟然間所有臨水而立的教堂彷彿也受到了強烈的召喚,嗚咽着合鳴。漂浮在空中的玩偶幻象紛紛碎裂成大片大片的薔薇花瓣。整片天空都飄滿了粉色的花瓣,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花瓣雨,華麗到極致後,是漫長一生綿延不絕的傷感。
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母親,是那麼地遙遠陌生。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我壓制住滿心的困惑問:
"媽媽,如果你一直都在。那為什麼不管我和智夏了呢?為什麼要丟下我們?"
難道説這一切……我隱約有了答案,卻不敢也不願説出來。
留在記憶中那個高貴的母親此時更像是一個陌生人。她摩挲左手無名指上那枚耀眼的綠鑽石戒指,眼裏是寓意深遠的笑。
詭異的,像暗夜巡遊在天空的巨龍,迎面將我吞沒。
"媽媽,難道是你……"
"智薰,不要再説了。"端木將我推到一邊,護在身後。重新跪在母親前的那瞬間,我看到他臉上凝重的表情下,是赴死的決心。
雲端的那一頭,母親不屑地笑着。
"怎麼,端木朔月。你以為自己的命還有很長嗎?蘇智薰是我的孩子,不用你來保護。你還是擔心下你自己,還有那個卑賤的玩偶花久美吧。"
"主人,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今天逃不過這場審判。可是……我願意一人揹負所有的罪孽,只求您放過花久美。只要她能活下來,無論任何處罰降到我身上,我都心甘情願,沒有半句怨言。"
一人揹負所有的罪孽?
只要久美能活下來,無論任何處罰降到他身上,他都心甘情願,沒有半句怨言?!!
為什麼要這樣?
目瞪口呆地聽端木朔月説完,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求她?為什麼要求我媽媽?她有説不放過久美嗎?你又有什麼罪?!"
即使要處罰要審判,那也是降罪於玩偶!
為什麼要牽連到端木朔月呢?他不過是個引魂師而已!
"呵。他沒有罪?千羽野和花久美早在那場空難中就應該遇難,是他強行違背命輪,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他們逃過一劫!這樣不顧法則的引魂師,早就應該放下權杖走入地獄了。"
母親黑色的指甲上閃耀着細碎的寶石光澤,"還有,這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你們這幾個人會相遇,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冥冥在命輪中早有註定。智薰,你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我跟你説過的那句話嗎?你是個……"
我打斷她的話:"當然記得,你説我是個命輪中寫滿’離’字的孩子。因為在我出生的前一天,後山上的梨花突然在一夜之間全部怒放了。好美……好美……你説,’梨’就代表着’離’。"
"對。’梨’就代表着’離’。"
"可這跟久美有什麼關係?!!!跟端木朔月又有什麼關係?!"
看着我滿心的疑惑,母親疼愛詭秘地笑:"我親愛的孩子,你還不明白嗎?那看看這些吧……"
她手指輕搖,迷離的天空彷彿午夜的水幕電影,所有的過往集結成各色的卷軸,摻雜着詭異的黑色香味,一幕一幕緩慢憂傷地展開。
經年的畫面,終於盛大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