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家的聚會結束後,他花了一個小時回到了自己那位於東柏林GRYPHIUSSTRASSE街的公寓。他覺得累,這會兒已是深夜12點多,平常的這個時候他還在酒吧或朋友家裏聊天、聽音樂,要麼在那間小小的畫室裏工作。
但今天他覺得特別累。在剛剛結束的晚餐席上,父母又重新提到了離婚這個話題。他們那佈滿皺紋的臉在廚房昏暗的燈下像水母一樣蹙縮着,他們用着莊重而厭煩的神氣討論着近三十年來他們的共同生活,那無疑是一種致命的錯誤,而結論只能是離婚。
像德國眾多的夫婦那樣最終各走各的路,給這個注重事事不含糊的國家那高居不下的離婚率再添一個小數點。
在牀上躺下來,他閉上眼睛,今夜房間裏的空氣帶着一絲清冽的寒意,柏林的秋天總是來得特別快,用暖氣還太早,而爐子裏的煤又早已用完。
他想到了上海,他的中國女孩住的城市,那個城市帶着他所熟悉的歐洲式氣息,還有一種亂哄哄的凡俗格調浮現在他的記憶裏。
電話鈴響起來,他被一種奇異的狂喜牽引着,他跳起來去接那個電話,直覺告訴他這是女孩打來的跨國長途。
他們被一種水草般陰柔的情緒攫住了。他問她,你什麼時候可以來看我?明天還是後天?
不知道。女孩説。你想不想我?
他用很不標準的中國話説想得“魂飛魄散”。他們一直在笑,一分鐘花12.6人民幣的笑。
這種感覺真能讓人神經錯亂。
隔着一億光年的距離,愛情在無望地搖曳、腐蝕,流動的雲,流動的水,流動的遭受電擊的時光,記憶用變形的輪廓依附在肉體上,情人的聲音像一粒有毒的塵埃,靠近你意識的核心,靠近,再靠近,靠近是為了最終的遠離。
他重新在牀上躺下來。隔壁的一對同居者開始了激烈的爭吵,玻璃粉碎的聲音,身體撞到牆上的聲音,還有那個3tie定居在此的俄羅斯女人的哭泣聲,伴隨着IGGYPOP充滿工業噪音的音樂。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女人的哭泣聲變成了動物般騷情的呻吟聲,他們一定是躺在一個彈簧壞了的席夢思上,一切聲音透過薄薄的牆壁像一出做愛演示會。
他想着女孩,想着他們共度的那些時光,身體像飄在半空裏。
中國人出一趟國是很難的,而他又必須在柏林藝術學院完成學業,這注定他們將長久地分離。而普通人的愛情是多麼難禁得起距離和時間的腐蝕啊。
女孩是美麗特別的,他們之間跨國跨文化背景的愛情像浸在酒精裏的花,是不可描繪而被想象催眠的。
他喝了不少黑啤,他失去了意識。
柏林的夜晚是藍色的,空氣裏的憂鬱像一枚枚薄荷小針隨風四散,刺在肌膚上會讓人茫然,教堂、草地、街道、霓虹,還有酒醉的人羣,驚慌的夜鶯,城市在夜晚像一場死氣沉沉的夢蜿蜒流動,無法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