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的長途是在一箇中午打到張貓的房間裏的。
那會兒,張貓正坐在一圈沙發上逐一翻閲着大小不等的報紙,試圖發現一個合適的招聘啓事。從原先那家小報社勝利大逃亡之後,這五個月裏她幾乎都在吃老本。柴米油鹽,坐車購物,哪一樣都省不了,加上這筆不菲的房租開支,眼見着銀行存摺上的數字像沙漏般消減,最根本的生存焦慮感便迅速地籠罩了她。儘管馬兒的救濟款不時慷慨地運送過來,但説到底,她覺得自己還不是那種心安理得等着男人滋養的人,沒修煉到這份上。
張貓,你最近忙不忙?她的表妹直截地叫着她的名字,頗有目的性地詢問。
不忙,就忙着翻報紙。她説着,靜等下文。按通行的説法,小米是個剛進花季的漂亮女孩,正讀着高一。高挑的模特身材,與她考卷上低分形成對照。在張貓的印象裏,那是一個在穿衣鏡前來回擺弄長髮和裙裾的孩子,懶惰而單純。
那太好了,我乘明天中午12點15分的火車到上海,你要來接站啊,她説。
這是個突兀的消息。
好好的,怎麼跑上海來了?學校放假了嗎?張貓剛問出口,忽又發覺大日曆上標着明天是4月21日,不是五·一、十·一,不是寒暑假,她哪來的空暇?
學校放不放假一點關係也沒有,她的聲音淡漠中含着絲訣絕,像是剛從一場劇烈的論爭中脱身出來。我退學了,再也不想上了,明知道考不上那鬼大學,還趕什麼熱鬧?真正沒勁透了。
她在電話裏噓了一口氣,能感覺到她額頭上幾綹柔軟的劉海被那氣流吹拂起來,一副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誇張而神經質的表情,似乎被什麼壓得太久了。
張貓啞口無言,明白這事情的性質和發展的程度,已不是一般的任性,她和她的父母,那老實本分的舅父舅母,必已引發過一場戰爭。
那你來上海,有什麼打算嗎?她的語氣明顯地不安,這她已不想掩飾。小米顯然不是來作僅在上海逗留幾天的遊客,她畢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涉世未深毫無閲歷亦缺這樣那樣的特長,她的投奔帶着青春年少的血氣和盲目性。
小米在那頭沉默下來,張貓為此感到有些侷促,彷彿她的問話一定程度上已預先推卸了作為表姐的扶助責任。她笑笑,連忙説你想出來闖闖也好,就和我住一起好了,其餘的來了再説。
電話那頭似乎鬆了口氣,小米又活躍起來,甚至咯咯笑着説她剛學會一種新潮的盤發方法,來了一定做給你看。
放下電話,張貓又馬上撥通了舅父單位的電話。舅父嘆了口氣,並沒有多説什麼,只是再三拜託她多照看着點,有什麼不對的,千萬別姑息。日子還長着,一旦開錯了頭,往後就難補救了。
不知為什麼,張貓對舅父最後一句話特別在意,心裏一個激靈,冥冥之中,似乎有條錯中錯的暗結遠遠地伏在什麼地方。她不知道這指向的是不是她自己的因果之緣。大學畢業後費了好大勁硬是留在了上海,也許這第一步就是錯的。然後是單位的不如意,便又辭了職,現在就是社會待業青年,還有那麼一團蜘蛛網似的所謂感情生活,欲説還休的一個馬兒。
小米又突兀地出現了,像只性急的鳥準備着要往一張疏而不漏的網裏鑽。她説不清楚具體的理由,但她知道小米這個頭開得也許不夠聰明。
然而,又有誰能準確地看見半年之後的那個故事尾聲呢?誰都不能。也許所有的故事只是一種故事,就好比一片葉子無法改變它作為葉子的命運。月光蒼白的時候,被精神重重圍困着的只能是無力的夢境。
張貓想起今晚有一個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