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坐在酒吧的一個昏暗角落,穿着黑衣服,頭頂微禿,像潮濕夜霧裏的一盞破街燈。酒吧裏面的人不多,惟一的一台電視機從低矮的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像一串葡萄閃着古怪的藍光。
酒吧的老闆坐在高高的吧凳上,不時和那個男人交換一下眼色,他們都在看一場足球轉播。
夜已深,男人用蒼白的手指捻滅最後一根煙,離開了酒吧。
老闆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窗外黑黝黝的街道上,搖搖頭。
城市的夜幕總是能造成恐懼和誘人墮落的氣氛。街道像一卷展開的安靜的手紙,每一個拐彎角都有一個垃圾箱,偶爾一隻貓走過門前的台階,睜着像水銀一樣燃燒的眼睛。每一扇緊閉的窗户後面不時會傳出柔情的呻吟,下流的叫喊,疲憊的咕噥。
他閉着眼睛在街上走了一會兒,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窄小的堅硬的河牀上,虛幻的水包圍着他的身體,平靜的流淌。他的身體裏也有東西在流淌。他喜歡體驗這種靜止的狀態,靜止存在於有條不紊的運動中,但卻不會讓你有任何運動的預感,它是死的。
很快地,他撞在人行道的欄杆上,睜開了眼睛。
他的寓室是那種普通的工房。兩間房子。牆壁上殘留着前任房客的小孩塗抹的蠟筆畫,密密麻麻的小房間連着小房間,透出一股孩子氣的瘋狂勁,出於莫名其妙的讚許之意,他一直留着它。
他的畫室和卧室並在一起,擺放着凌亂的畫架、畫布、顏料、畫筆;緊靠牆角的牀很大很白,有關異性的記憶卻不多。
他掀開蓋在畫布上的白色牀單,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副未完成的油畫,水中的處女。一張光潔如花的女人臉凸現於晦暗的背景中,一層浴室裏特有的霧氣籠罩着畫面,但這並不影響你觀察到女人臉上那種內弗提提式的優雅神情。他盯着這幅畫,目光陰鬱,怎麼都記不起那女人的身體,除了她的臉像一朵有毒的花,閃閃發亮地飄在浴缸的平靜的水裏,他無法再往下畫她的身體了,這是一副令人傷感的半成品。
每個週末他都在酒吧裏期待女人的重新出現。像最初時的那樣,他們在酒吧裏喝上幾杯酒,一般是HEINEKEN牌的啤酒,有時也喝BACARDI,一種產自古巴的酒。女人總是直接拿嘴對着瓶口喝,那蒼白欣長的脖子,微微搐動的喉結,每一口酒液的吞嚥都會讓她色情地眯起眼睛,然後一起來到他的寓所。一關上門,她就會用優雅的姿勢脱掉淺灰色的絲襪,和黑色緊身裙,倚在門邊,像鶴一樣輕微地晃動雙腿。為了讓她高興,他也會慢慢地脱掉襯衣和長褲,只留一條底褲。他們用動物寧靜而空洞的目光彼此打量,從不擁抱,也不親吻。因為這是工作,與情慾天關。至少他是這麼想的。
浴缸已注滿温暖的水,水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像柔軟的玻璃。
保持着某種完美的象徵,而這種象徵也是使很多人迷戀它的緣故;浴缸邊上的擱板上放着250毫升的乾紅或更小的威士忌酒瓶,還有一隻小收音機,調頻波段的音樂時斷時續地飄出來,像一隻只從小盒子跳出來的會發聲的蟲子,從陝北民歌、C,J‘調、意大利歌劇到華麗搖滾、垃圾PUNK,什麼都有。畫架就高高地支在梳妝鏡前,他坐在台子上,屁股底下墊着温暖而肥厚的浴巾。
女人躺在水中,像條慵懶的母蛇慢慢地喝着酒,拿一塊海綿不時地往臉上擠水。有時她會歪着頭睡着,但一陣音樂又會把她驚醒。她對他微微一笑,帶着一絲歉意,又彷彿對眼前的這一切都很滿意。小媚眼兒,她通常這麼叫他,一個柔情綿綿而無實質內容的呢稱。
當她一喝完酒,她的嘴唇就變得腫脹,雙眼泛上一層熒熒的紫色,一會兒摸摸下巴,一會兒拍拍收音機,她説她感覺自己像安徒生的美人魚一樣在水裏一點點消融了,還問他,她的腳趾是不是依然有10個,l、2、3、4,5,5、4、3、2、l,斜眯着眼睛,失魂落魄地玩着腳趾,讓水在腳趾縫裏游來游去。於是,他的工作到這會兒就得停止,因為他的預定的作品不是表現精神高度緊張,身體卻十分屠弱的女子。儘管那會更像個處女的樣子,處女躺在公開的浴缸裏總是脆弱不安的。
可是,現在,那女人再也沒有來過他的浴室,週末的酒吧也不見了她的蹤影,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職業,她的住址,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協定,只有一種奇異的默契存在着。每個週末在酒吧裏總是能見到她抱着酒瓶安靜而慵懶的身影,那富於幻覺的眼睛,天才的依賴於酒精的思想,(一朵生長在酒精裏的神性之花)。他無從瞭解他的模特兒更多的情況,連她的身體都記不起來了。他想,這可能緣於他們從未性交過。大部分男人靠肌膚相親來保存對女人和她的身體的記憶。
是的,這就是癥結所在,他不可能與工作夥伴進入那種關係,在這一點上他永遠恪守原則。他需要的是用一種剋制的、壓抑的方式積聚從地心升騰起的情慾,去追擊浴缸裏的女人,然後用魔術般的顏料拯救這種壓抑這種窒息,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創造心目中理想的作品,作品中的女人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人。雷諾阿告誡晚輩們:畫出的女人身體應該像自己手能觸摸到的那樣,有彈性,有質感。大師筆下的裸女總是被水果、鮮花,或孩子包圍着,像果凍一樣美好而色情。
可是,他的模特在他即將完成一幅生平最重要的畫時消失了,在她消失前,對她的依賴性並不確切,而現在,——事實上,情況並不好,他像患了後現代主義的便秘一樣感到絕望、民煩,此時此刻,她對於他就是一張用熨斗熨過、灑過香水,絲綢般光滑的,——更重要的是,能誘人一瀉千里的手紙,這並不誇張。
他慢慢脱光衣服,和畫布上的女人靜靜對視,沒有身體的女人是沒有靈魂的,靈魂並不單純地棲居於女人的眼睛,女人的腦袋。他輕輕地用手摸了摸畫布,一種能安慰人的粗糙感傳到指尖,電話鈴響了,他耐心地聽了會兒,把牀單重新蓋回畫上,走過去,拎起話筒。對方已經擱掉了。他打了個哈欠,想不出那會是誰。
抽出煙盒裏最後一報紙煙,點上火,穿過卧室的門,向前走幾步,用腳踢了踢牆邊一隻放雜物的紙箱,使它處在更恰當的位置上,然後向右拐進浴室的門,給浴缸放上水,他鑽了進去。
每個週末的酒吧都是老樣子,像個一成不變的碩大的金魚缸,充溢着安靜的沉悶的或自憐的膨脹的男人女人。人們像魚一樣從嘴巴里吐出一連串咕咕噥噥的泡泡,升到天花板上成為無意義的東西。音樂不痛不癢地,屏幕上永遠有大大小小的足球賽在播出。
他坐在老位置上,帶了本書,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翻弄着,紙頁發出乾巴巴的聲音。屋裏的光線很暗,所以他一個字也沒看。
啤酒喝進去,胃部就能感受到一種從冷到暖的刺激。有時候,一個氣泡從胃部猛地升到喉嚨,快感會隨之擊中小腹,輕柔而甜蜜的捶打,嗡嗡嗡,令人忘卻煩憂,以及與這個世界的關聯。
他向老闆作了個手勢,示意再來一杯酒。老闆一開始沒注意到或假裝沒注意到他的示意。等他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後,老闆才認真地膘了他一眼,慢騰騰地在櫃枱後搗鼓了一陣。一個年輕的長着青春痘的小夥子用托盤把酒送到他的桌上,他道了聲謝。
小夥子露出笑容,又快步走回櫃枱,長長的黑頭髮在燈光下微微飄動着,像朵精神飽滿的雛菊。
他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時,發現一個女人走到他面前,可以嗎?她指指他對面的位置問。他轉動腦袋往四周瞟了幾眼,似乎是沒有多餘的位置了。不等他點頭,女人已堅決地坐了下來,一股熱烘烘的像動物毛皮上特有的味兒從她開得低低的胸口和兩個腋窩飄出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上了一根煙,又小心翼翼地向他拋了個據眼。他感覺到了。他低下眼睛,手指胡亂地翻着書頁,紙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聽到這個陌生女人問他,可否請她喝上一杯。他抬起眼睛,仔細地看了看她,女人有着一張豔妝的臉,又白又圓,像月半屋頂上的月亮發着冷冷的光。她忽然衝他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齒上似乎還粘着一點口紅。他轉過臉,舉手向老闆示意再要一杯啤酒。長青春痘的小夥子先看到了,點點頭,動作麻利地從櫃枱後出來,手裏託着一杯酒。女人喝酒的樣子很像感冒的人喝一杯熱乎乎的薑湯,小心翼翼。他感覺到她的一隻脱掉鞋子的腳在他的腿上滑動,慢慢地升到了他的敏感部位。腳趾很輕批地蠕動着,充滿一種盲目的自信。他用手抓住那腳,輕輕弓了背,把那腳放口鞋子裏。女人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拿起桌上的包,揚起脖子咕咚咕咚喝完了杯子裏的酒,嘴角浮上一個譏諷的甚至是刻薄的微笑。
我在等我的模特,他輕聲咕噥了一句。女人已經轉身走了。隔着玻璃窗看出去,女人瘦瘦的腳踝裹在紅色的高跟鞋裏,以一種充滿風塵昧的姿態敲擊着柏油路面,在夜色中,那樣子很動人。婊子就是這樣一種女人,一種會讓你突然充滿敬意的深夜裏的女人。
他默默地喝着酒,想着那幅還未完成的畫,水中的處女,一個形而下的名字,另一層形而上的意味,代表一種與生俱來的存在,一種忽明忽暗、令人暈眩的主題中至為簡潔的形象,使你在充滿高尚的肉感漩渦中觸及某種和諧的本質。有時候,整個世界都通過類似的方式存在着,像一支躲在樂池下面的樂隊奏出的音樂,或是透過雨大的玻璃看到的草地。
那女人就像從上帝的口袋裏掉出來的一塊膠姆糖,在他構思那畫的時候適時出現,應運而生。她的身體彷彿缺少鈣質,柔若無骨,在浴缸裏可以探成千姿百態的形狀。有一種醇香撲鼻的液體在她的血管裏燃燒出一朵朵藍色的小火花。那女人天生是水做的,她為他工作的報酬是一瓶瓶的酒,需要的就是這個。
他離開酒吧,閉着眼睛走在一條寧靜的長滿懸鈴木的街上。夜晚像一個暗淡起伏的大海,他漸漸被一種暈船的感覺所困擾,停下腳步,坐在街沿上,摸了摸口袋,拿出打火機,開始抽煙。
一輛救護車尖叫着擦着他的鼻子開過去,一具蓋着白布的破碎的人體隱約可見。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馬上站起身,飛快地走起來。他聽到了自己身體裏的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此時此刻,整個世界都在緩緩流動。
回到寓所,他洗了澡,換上乾淨柔軟的睡衣褲。睡衣褲是白的底色帶藍色細紋的那種,棉質,很舒適。他準備上牀睡覺,經過畫架的時候,他陰鬱地盯着蒙在畫上的白牀單,沒去碰它,徑直走到牀邊,把自己用力扔到牀上。温暖柔軟的牀總給人一種關於子宮的想象。這種想象是無用的,但充滿温情,焦慮會沉默,不安也正將消失,思想形成一張平靜的流動的網,你看到時間在網中安然流動,夜像花一樣開着,閉着。
深夜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來。那聲音是如此的沒有來由,他跳了起來,長長地吸了口氣,在暗中摸了半天,一直找不到枱燈的開關。等他終於打開燈,拎起話筒的時候,電話線的那頭已經掛了,他屏聲息氣地想了一會兒,無法確定那會是誰的電話。於是他赤腳走到書桌前,取出一本通訊錄,那上面記着一些人的名字,也有一些用字母或線條來表示的符號。他仔細地查看着,最終沒有任何線索。他點上一根煙,聽到窗户外的風時緊時疏地吹着,不遠處的工地上打樁機正開足馬力,不時發出魔鬼般的粗魯的聲音,屋裏的傢俱閃着午夜時特有的熒光,木纖維細微的撕裂聲,還有下水道在一陣水流暴瀉後像空空的腹腔那樣發出振鳴聲。
他隨手撥了個號碼,過了3秒鐘後就掛了它。話筒在桐槽上發出輕微的聲音,這聲音在深夜留下一點難以捉摸的痕跡,隱藏着他的晦暗的憤怒,並且表明隨之而來的那種荒謬感。
他抽着香煙,睜着眼睛,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
一個雨天,他坐在圈椅上,手裏擺弄着小收音機,收音機一直在發出令人不適的雜音,他檢查了一陣,判定是該給它換電池的時候了。他起身在一個抽屜裏翻找,這時房門開了,進來一個穿着骯髒的工裝的男人,他認出這是在浴室裏修下水道的那兩個工人中的一個。穿工裝的男人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小收音機,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説浴室裏的活很麻煩,可能要把浴缸砸開一個大口子。他搖搖頭,這不行。他們温和地爭執了一會兒,最後穿工裝的男人在得到他的許諾後滿意地走出房間,浴室裏又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他説他會給他們增加報酬,如果修好下水道又能保住浴缸的話,當然。
房門又被推開了,進來另一個穿工裝的男人,他知道這是兩個管道工中的另一個。男人盯了一眼他手中的小收音機,這會兒收音機已換上了新的電池,音色清晰而飽滿。男人撓了撓頭,問他能不能給支香煙,他剛才給的那包煙掉抽水馬桶裏了。他從口袋裏掏出另一包煙,遞給男人,同時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一種即將失去的耐心使他對男人露出一個誠摯的微笑。男人也對他笑笑。問可不可以用一下他的電話。他點點頭,男人走到電話機前,快速地撥出一串號碼,從男人的話裏可以判斷電話那頭的是個女人,男人的妻子。
兩個穿工裝的男人離開的時候,向他道謝。他兑現了先前的許諾,因為下水道修好了,浴缸也沒有損傷。他和他們一起走下樓梯,在底樓的信箱裏,他看到一封有着漂亮封套的信。
一封邀請函。他被邀請參加10天后舉行的一個大型酒會,屆時有許多本市知名畫家出席。信的落款處寫着一個藝術協會的名稱。他把信放進抽屜,暗暗地想着自己被邀請的緣由。他跟這個協會從來不曾打過交道。
他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看到外面的雨景。人們撐着各種顏色的傘,車子飛快地把泥漿濺到他們身上,看不清的雨點不停地從白茫茫的空中墜落,地上積滿了水,還有紙皮果屑可樂杯。一切都是亂的,而世界的下腹部已經濕了。
燈光暗暗的,幾個大學生坐在酒吧中央的座位上,高談闊論。他們都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和厭世的表情,不時地用文雅的聲音要那個長青春痘的小夥子給他們上伏特加和蘇格蘭威士忌。烈性酒在他們的瞳孔裏發生了作用,他們像貓一樣神經質地咳嗽,微笑。一對PUNK打扮的男女埋在自己的陰影裏,一聲不吭地吃着香腸。幾個男人在爭論跑車型號的孰優孰劣。
他穿着黑衣服,坐在那兒默不作聲地喝啤酒,不時地膜一眼那對PUNK情侶,他們不時伸手摸—摸對方的下巴,看起來絲絲人扣。酒吧門被推開的時候,捲進一股股新鮮的冷空氣,在皮膚上留下貓爪般的觸覺。夜正黑着,一條看不見的航線已延伸在每個人的腳下。夜黑後的航行和時光一起湧動,透明而危險。
等待。時間在流逝。
他站起身,走到吧枱邊。老闆抽着煙,用兩個手指玩着一隻芥末罐,芥末罐在吧枱上滑來滑去。他問老闆能不能開電視機,這會兒有場西班牙甲級足球聯賽。老闆吸了口煙,顯得並不熱情,電視機壞了,正要找人修理。他點點頭,付了賬,準備離開。老闆突然想起什麼來了,叫住了他,問他是不是一直在等一個女人,挺漂亮,穿黑衣服,喝酒很在行。他對這突如其來的話題準備不足,眨了眨眼睛。老闆説以前每逢週末總看見他和她一起喝酒,一起離開,猜他們倆挺熟的。現在就他一個人喝悶酒啦,也不找別的人,看得出來他在等她。——昨天,她來過這兒。老闆意味深長地看了看他,看到他臉上出現了預想中的複雜表情後才轉過臉,繼續用手撥弄芥末罐,手指上的一隻鑽戒在燈光下不時地閃亮。你能肯定嗎?他問。老闆看看他,用力點點頭,然後又別過臉去。可她總是週末才來這兒,昨天不是週末。老闆又轉過頭來,並沒有被他那副愛鑽牛角尖的認真樣子打動,搖搖頭,捻滅煙蒂,心事重重地跳下吧凳,走到吧枱旁邊的一扇門後面去了。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從一片空白中醒過來。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發覺自己已經走出了酒吧。一些出租車在他身邊開過,馬路對面的小雜貨鋪還亮着燈,兩個外國女人正從店主手裏接過幾包香煙,店主收起了放在櫃枱上的錢。這是個温和怡人的夜晚,是清涼如水的一個夜晚。一些模糊的東西侵襲着他的頭腦。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温和平淡,他的腋窩下夾着一本書,閉着眼睛,女人抓着他的一角衣襟,輕輕地哼着歌。經過一棵枝丫受傷的樹時,他們一起跳起來用手碰那些枝葉,不停地跳,抱在一起,此起彼伏,上上下下,咯咯咯,城市以每秒0.oool微米的速率在腳下沉淪。世紀的界線近在咫尺,在瞬間定格,又迅速地消失。黑暗中,無處不在的流動,從一種緊張到鬆弛的放鬆,世界存在着,所有有意義的,和無意義的。
他躺在浴缸裏,像一團潮濕的布。時間帶着白色的悲哀從腳趾縫裏慢慢流過。他不停地扭動腳趾防止第11個腳趾的衍生。
一瓶啤酒和一盒果汁糖靜靜地擺在白色擱板上。一瞬間,他感到非常安全,他可以永遠沉溺在白色的子宮裏,既不困惑,也不失望。
他看見老闆坐在吧凳上,電視機修好了,一場歐洲盃冠軍賽正在轉播中。他走過去,老闆正對着屏幕上的綠草坪輕聲咕餓着,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徑直繞到老闆的面前,擋住了他一部分視線,那個女人有沒有再來過?他問。在他的神情的感染下,老闆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莊重地搖搖頭,沒有。老闆説。
夜晚的街道總是能造成恐懼和誘人墮落的氣氛,街道的每一個拐彎角都有一個垃圾箱,偶爾一隻飛奔的貓會在不遠處停下來,睜着水銀般燃燒的眼睛靜靜地看你,從它的眼睛裏你看到憂恍惚惚的自己。
他突然記不起是否曾有那樣一個女人在他生活中出現過,那美如天鵝的脖子,被酒精刺激着微微眯起的色情的眼睛,還有,小媚眼兒,一個柔情綿綿的呢稱。
他看見一個漂亮的長着一張團團大險的陌生女人在路燈下走過,她那雙套在瘦瘦腳踝上的紅色高跟鞋在馬路上發出得得得的聲音。此時此刻,這個妓女的身影顯得無比真實。為了這種真實,他決定讓自己在愛上這女人。嗨,他衝她晃晃手,可一個男人很快拉住她,上了一輛出租車,消失了。
他問酒吧老闆關於那女人的蹤跡,老闆想一想,對他搖搖頭説,沒有。
畫已經塞進了牀底,畫上依舊蒙着牀單。夜晚躺在牀上的時候,他能聽到牀底下有吱吱的聲音,他確定這是老鼠在啃齧那幅畫。為了忽略這聲音他不得不經常藉助於自慰,在拇指和食指的驚叫中到達沉默,在沉默中飛。
他收拾房間,他扔掉很多舊報紙和空酒瓶。在抽屜裏他發現了一雙女人的絲襪,一瓶過期的安眠藥,一把生鏽的水果刀,兩節5號廢電池,和一些信函,其中有某個藝術協會舉辦大型酒會的邀請信。邀請信已經作廢了,因為他錯過了時間。
他決定作一次短暫的旅行。在陽光下面散步在陌生的街道,是種使人温暖使人放鬆的經驗。只要和自己所熟悉的城市拉開距離,只要舒展四肢,不帶一絲煩躁與困惑,(也沒有性交的心境),在無所事事的時候讓時光在陌生的街道流淌,這就像温習一首田園交響曲。
一個下午,他帶着一隻輕便的手提箱上了火車,車上的人不多,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抱着個三四歲左右的孩子。
她不時地打量他。他從慢慢走來的乘務員手裏買了份報紙,擋住女人的視線。等他放下報紙的時候,女人對他笑了笑,問他去哪裏。他猶豫了一下,報了個地名。女人高興地説她也要在那兒下車。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孩子身上,談一談孩子的胃口、脾氣、智力或許會更好一點。她問他有沒有孩子,他沉默了一會兒,説他有個五歲的女兒,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聽他講龜兔賽跑的故事,是的,有些孩子更願意重複聽同一個故事,事實上他們並不總是喜新厭舊的。他説着,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這些話也感動了他自己。
旅館是家普通的旅館。他要了一間單人房。拎着箱子走上昏暗的樓梯,每一層樓梯的轉彎角都有一個看不出什麼顏色的垃圾箱。他終於找到了他的房間。房間不大,傢俱很簡單,牀單、被套和杭套都洗過,但仍舊保留着一絲可疑的痕跡,有關精液、血跡、汗漬或口水的想象幾乎存在世界上所有旅館的牀上,形形色色的人像空中降落的飛行物在千萬張公共的牀上留下各處的排泄物。他只脱了鞋子,在牀上靜靜躺下。手提箱放在枕邊,那裏面有一條TEDLAPIDUS的香煙,(因為擔心在這個城市買不到這種牌子的煙),一把剃鬚刀,一柄牙刷,一副墨鏡和一本書,錢包放在上衣口袋裏。
吃過簡單的晚飯後,他慢慢地走在街道上。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空氣,和陌生的光線明暗度。他感覺自己像一條柔軟的小蟲鑽在新鮮的水果的內核。儘管街道兩邊的建築參差起伏,鱗次櫛比,泄露出與他離開的那個城市同樣的瘋狂的秘密,儘管車流擁擠,街道喧囂,可那最直觀地刺激着視網膜的流動的人羣,像糖漿一樣稠密的人羣,你投身於其中的人羣,走來走去的人羣,代表着行動,代表着一種變化。看看人們的鞋子、櫥窗裏的外套、花哨的廣告牌,他們與你無關,可總是能引起你莫名的渴望,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空白和寧靜,有點像白日夢。是的。
在一個酒吧裏他找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温暖而無意義的氣味。他抽TEDLAPIDUS牌子的煙,喝CORONA啤酒。一個男人在不遠處抱着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着,喝着喝着就從吧凳上摔下來。一會兒功夫,當眾昏倒的酒鬼像袋小麥被人扛出了酒吧。幾個女人抹着漂亮的口紅,抽着白色的香煙。電視機裏放着一場足球賽,他和鄰座的男人都仰着頭,不時被熒光屏的劇烈閃爍弄得心煩。
裏喪失了激動。不安的能力,顏料和畫布更在夢境之外。
第三天他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下了樓。吃過飯,在街對面的百貨商店買了兩條新內褲,和一雙新襪子,在隔壁的食品店買了一盒果汁糖,然後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街道在落日最後的餘暉閃閃發亮,像柔軟的帶子,沿街的小吃店,服飾店,鮮花店次第亮起了霓虹,一層異鄉特有的藍色霧靄在空氣裏飄來飄去。走到廣場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一對情侶向他走來,問他能不能替他們拍張合照。
他拿起那架小巧的尼康相機,在取景框裏他看見情侶背對五顏六色的音樂噴泉而立,男人的手繞過女人的肩搭在她的左胸,女人的手柔軟地匝着男人的腰。在閃光燈閃耀的一剎那,兩個人的臉上同時現出拘謹的笑,他們向他道謝。
他從口袋裏掏出果汁糖盒,放了一塊糖在嘴裏。一絲輕微的酸夾雜在甜味裏刺激他的味蕾的時候,那對男女放在彼此身上的手突然凸現在他的印象裏,在一種生動的情境中表現出一絲色情的情調。他抬起頭看看天空,城市的天空永遠是鏽蝕的赭紅色,飄滿各種令人瘋狂的倒影。巨大的建築帶着孤獨的表情插入空空的天際。他決定乘當夜的車子口去。是的。結束旅行,決定回去。
像條存在主義的狗在稍縱即逝的時間夾縫中,在充滿玩笑的影子的街道上左奔右突。面對世界沉穩而持重的面容,我們的焦慮不可救藥,我們的存在一錢不值。
各種各樣的陌生感也是種幻覺。沒有目的的旅行使每一個城市陷人虛幻的情境,事物越是虛幻,它們就越是一模一樣,這是世界可怕的穩定性。
寓所裏靜悄悄的。一些灰塵透過窗縫落在桌上、凳上,地上。
他蹲在牀前,想了一會兒,伸手從牀底下拖出那幅蒙着牀單的畫,隔着布摸了摸。有一種期待和恐懼滲入了血管,他聽到喘息聲,像墓地的共鳴。他扯掉了牀單,女人的臉帶着老鼠啃齧過的痕跡(這痕跡使臉帶上色情而殘暴的特徵),像一團謎與他堅硬地對峙。一陣霧飄過他的鼻孔,他嗅到了潮濕而腐爛的味道。女人的臉就是一隻在秋天的殘陽下靜靜腐爛的水果,成熟,多汁,驚人。
他脱掉衣服,把手放在身體上,某種東西像針尖一樣刺激着他的神經。她在藍色刀刃上流光溢彩。她插入了他的脖子。他塗掉了她的臉。
一層一層的黑色下面,不再有色彩的人性顫動,不再有肉體的回憶,不再有絕望有光芒,連一棵草也長不出來。
一個深夜,他照例被一陣沒有來由的電話鈴驚醒。他睜開眼睛,躺在牀上沒有動。等電話鈴停下來後,他打開了燈,找到一根煙,點上。有一縷月光像條小蛇一樣安靜地蟄伏在窗前的桌上,他起身朝桌子走過去,拉開抽屜,拿出那隻小收音機。中波792千赫正有一檔深夜談話節目,他聽到主持人用倦怠而流利的聲音替一個家庭主婦排遣因丈夫的不忠而帶來的煩惱,她的解答是如此嫺熟彷彿世上一切煩惱都可以消融在她的舌尖。他拿起電話,照主持人報出的數字撥出一串號碼,電話立刻就通了。我只是想隨便聊聊,他重複着這句話。可電話編輯並不滿意他的回答,堅持要他事先説明談話的大致主題。我只是想隨便聊聊,他説,接着他聽到女編輯用冷淡而禮貌的聲音説對不起,然後是一陣電話忙音。
他放下電話,在屋裏走來走去。一會兒,他找到了通訊錄,開始尋找上面所有女性的名字。
HELLO,猜猜我是誰?——猜不出來?再想一想,——我們在紅房子見過幾次面,對,對,我就是。猜猜我現在在想誰?不知道?——在想你。我覺得很孤單……
他每次都不能説完上面那些話,電話就被對方掛掉了。每次自言自語地説“我覺得很孤單”總是讓他想笑,因為那是句實話。
他重新出人於酒吧。那兒總是有大大小小的足球賽在電視裏播出。長着青春痘的小夥子給他端來一杯杯的啤酒,冷啤酒熱肚皮,冷肚皮熱啤酒。他有時能感覺到有人在背後偷偷觀察他,扭過頭來,看到酒吧老闆坐在吧凳上,手裏轉着芥末罐。他們温和地對視一會兒,然後各自轉過臉去。他喝着喝着感覺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喝醉了,張大嘴,有意無意地讓一個個啤酒泡從喉嚨裏冒出來,嗡嗡嗡,小腹,上能感覺到一種輕柔而甜蜜的捶打。他決定上一趟洗手間,於是慢慢站起身。在這個時候他看到酒吧的門被推開了,一股清冽的風吹進來,像貓爪一樣在皮膚上留下輕向的刺激。他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從門外走進來。他呆呆地盯着女人,那漂亮的像月亮一樣蒼白的臉,那美如天鵝的脖子,那空洞無物而又神秘莫測的眼睛,他想發出一個聲音來,喉結緊張地滑動着,喉嚨卻發出類似咳嗽的咕噥。女人靈巧地繞過他,在離他不遠的一張桌子邊坐下來。他轉過臉,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來。他確信女人已經看清了他,可她為什麼不對他打一聲招呼?他抽出一根煙,點上火。煙霧給人一種放鬆感。他又站起來,徑直朝女人走過去。女人也拿出了一根煙,似乎在到處找打火機,他順勢掏出火機給她點上火。在火光中他仔細地觀察着女人的臉、但這只是幾秒鐘的時間。他對她微笑着,她也對他笑笑,説謝謝,然後禮貌地示意他讓開一點,舉起一隻手招呼侍者。小夥子給她拿來酒單,她很快地翻了一下,説了酒的名字,BACARDI,不要加可樂。在這過程中,她並沒有多看他幾眼,也沒有請他坐下來。於是他往洗手間走去。
他在洗手間黯淡的燈光下定了定神。洗手間裏沒有別人,水箱有節奏地滴着水,是個有利於整理頭腦的環境。他看鏡子裏自己的臉,他對這張臉有些捉摸不透,感覺不到這臉與自己的任何關聯。自己正在死去,像耳邊那滴水聲,滴答滴答化為無形,也可能還苟活着,為了剛才從門外進來的女人,他聽到心跳聲。很快地,他走出洗手間,朝女人走去。
她禮貌而冷淡地看着他在對面坐下來。她聽到這男人問了她一個古怪的問題,願不願意繼續幫他完成那副畫,她不做聲,眼前這個男人貌不出眾,一身破敗的黑衣,神經質地看着她,像潮濕夜霧裏的一盞破街燈。而事實上她從沒見過他,並不認識他,對他也毫無興趣可言。是的,除了那個長髮樂手,那個讓她心碎讓她絕望的白麪長髮的男人,她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男人了。這世界已索然無味。事情就這麼簡單。她對這男人表示歉意,她想他是認錯了人。
他看起來很吃驚,雙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鬆開。他對她説了一些細節,包括她送他的一個服稱,小媚眼兒,還有,她總是擔心在浴缸裏會長出第11個腳趾,等等,所有這些,她該記得的。他還在微笑着,眼睛閃閃發亮,是啊,為什麼不微笑。眼前這一切越來越滑稽,簡直是荒謬。
她也微笑起來,男人那半發瘋的眼神弓l起她一種奇怪的共嗚。絕望、謙卑、寬容、殘酷的微笑。這微笑使人們顯出一種疲憊的美,眼前的陌生男人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她自己的影像,她搖着頭,微笑着,就像他那樣。不,不,她是第一次來這酒吧,她從沒去過他那兒,也從沒躺在一個陌生的浴缸裏,更不知道一幅名為《水中的處女》的畫。她説。她覺得這很荒謬。事實上她也有種厭煩感,不,那不是針對他的,而是針對她自己,針對這世上的某一種愛情,這種愛情可以帶來真來的幸福,也可以帶來真實的死亡。她現在已失去了愛情也就失去了一切。這並不誇張,是的是的,世界上的確有很多無法理解的東西,連上帝也不能理解的。這些東西可以寫成一首長長的詩,有關時間、時間的稍縱即逝性、存在的神秘性、夢與現實的似是而非性、荒誕性的詩。
酒吧打烊的時候,老闆看到一對男女把頭埋在桌上,桌上擺滿了空酒瓶,到處瀰漫着酒精的芬芳。老闆提醒了他們,他注意到穿黑衣服的男人嘴角浮起一個奇異的笑容,男人握住女人的手,甩剩下的另一隻手衝他擺了擺。男人和女人慢慢地走出了酒吧。
老闆看着他們離開,搖搖頭,嘆了口氣。
日子過得很快,酒吧的門開着,對城市的每一個詩人、騙子、天才、妓女、酒鬼、垃圾、夜鶯、淋病患者、退役的游泳健將、過氣的昨日歌星、鴨舌帽愛好者、非洲酋長的兒子、有着黑眼圈的模特。
3段棋手、業餘氣功師、一心要失去童貞的小少女開着。電視機裏永遠有大大小小的球賽在播出,吧枱後面的服務生有着一張蒼白而乾淨的臉,他代替了長青春痘的小夥子給顧客們上酒。老闆坐在吧凳上,一手轉着芥末罐,有時候看起來顯得心事重重,偶爾他會想起那個穿黑衣服的畫家和那晚跟畫家一起離開的穿黑衣服的女人。畫家後來完成了一幅名為《水中的處女》的畫,那畫上的女人具有一種奇異的美,聚集了關於慾望和死亡的所有想象,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女人的右手手腕上留着一道深深的痕痕。他連續開了幾次個人畫展,從報上得來的消息,如今的他已移民法國。而那個女人,有多種傳言,有人説她早已自殺,她被發現赤身裸體地躺在浴缸裏,手腕上留着一個嚇人的傷口,像小孩哭泣時的嘴。也有人説她也去了法國,她的詩集在法國出乎意料地暢銷。
記住,只是一個——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