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意讓我的小女兒拋頭露面,面對殘酷
的生活,她應該儘量呆在客廳裏。
——弗洛伊德
我坐在雙層巴士的頂層一路搖晃着,穿過那些我無比熟悉的大街、高樓和樹木,在虹口下了車。那幢22層樓高的住宅在陽光下很顯眼,大樓外牆的淡黃色已被化學物質污染着略略顯得髒了。我父母就住在樓房的頂層,從我家窗户看出去的街道、人羣、樓房統統變小,鳥瞰下的城市微觀而豐富多彩。但我家的海拔如此之高,使我父母的部分有恐高症的朋友不再經常造訪。
而我卻很享受整幢建築物隨時會坍塌崩潰的感覺。上海不像日本的很多城市坐落在地震帶上,上海只有幾次輕輕搖晃的記憶。其中一次我記得是在與以前雜誌社同事們在新樂路上聚餐的時候,那是秋天的晚上,剛搖第一下的時候我就扔下手裏的大閘蟹,一個箭步首先跳下樓梯,等同事們都下來,我們在飯店門口輕聲聊了一會兒天,搖晃過去了,我們重新回到樓上,我滿懷着對生命的珍惜之情,很快吃完了碟裏剩餘的肥肥大大的蟹。
電梯裏永遠是那個裹着件舊軍裝的老頭子在負責撳按鈕,我也總會想着電梯每上一層,城市脆弱的地表就斷裂出一條細細的縫,電梯上上下下,上海就會以每秒鐘0.0001毫米的速度向太平洋洋底沉陷。
門開了,媽媽的臉上有高興的表情,但她剋制着,依舊淡淡地説,“説好10點半到的,又遲到了。”她的頭髮還精心焗了油,做了髮式,應該就在樓下的理髮小店裏做的吧。
爸爸應聲而出,他胖胖的,穿着嶄新的鱷魚牌T恤,手裏拿着一支“皇冠牌”雪茄,我幾乎在一瞬間驚奇地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原來我的爸爸還是相當討人喜歡的漂亮老頭。
我給他一個大擁抱,“生日快樂,倪教授。”他笑眯眯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今天是他的節日,雙喜臨門,既是53歲生日,又是他熬到頭髮發白熬到做正教授的一天。倪教授聽上去可比“倪副教授”正點多了。
硃砂從我的卧房裏走出來,她暫時還借住在這裏,新買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還在裝修中。説來也很有意思,我父母堅決不收她的房租,好幾次她偷偷塞在他們的包裏或抽屜裏都被他們責備了一番。他們的理由只有一條,“自己的親戚,這樣看重錢像什麼樣子。商品社會里也得講親情也得堅持某些原則是不是?”我爸爸説。
硃砂就常送他們水果之類的小禮物,這次生日又買了一大盒雪茄,爸爸只抽國產的“皇冠”,使他得意的是系裏的一些歐洲訪問學者們在他的推薦下也都抽上了這種中國雪茄。
我買了雙襪子給老爸,一方面是因為在我眼裏送給男性的最佳禮物就是襪子(我送給歷任男友們的生日禮物就是一雙又一雙的襪子),另一方面我的存款已快用完,而指望新書賺錢也還有一段長長的時間,必須節約一點。
來做客的還有爸爸的幾個在讀研究生弟子,媽媽照舊在廚房裏嚓嚓嚓地炒菜,家裏新僱的鐘點工在一旁幫忙。爸爸的書房裏是一片高談闊論聲,男人們都在談一些又難懂又沒有什麼具體意義的話題。當初爸爸曾想把他弟子中的一個介紹給我做男朋友,我沒答應,因為那個男孩身上的書生氣使我反感,男性在知識淵博的同時,應該會解風情、知道女人的美、女人的好、女人的憂傷,至少會説些情話。要知道,女人的愛意首先經由耳朵,再到達心臟。
我和硃砂坐在小房間裏聊天,她的頭髮剪短了,按照最近一期EllE雜誌上的髮式剪的,所謂愛情使人舊貌換新顏,此話一點都不假。她看上去皮膚光潔(我寧可相信這種光來自於愛而不是她用的資生堂面霜),雙眼濕亮,斜坐在雕花木椅上像古代仕女圖。“你總是穿黑色。”硃砂説。
我看看身上的毛衣和窄腿褲,“有什麼不好嗎?”我説,“黑色是我的幸運色,也使我顯得漂亮有氣質。”她笑起來,“不過也有別的漂亮顏色嘛——我正想送你一些衣服。”她站起來,就在一隻衣櫥裏翻翻找找。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她總是這麼慷慨善良,但這次是不是想賄賂我,因為她與阿Dick的事與我有關,是我給了他們機會相識,而馬當娜又是我的朋友。
她真的拿着幾件看上去一點都不舊的時裝在我面前一一抖開,讓我看一看。“你留着吧,我沒有很多穿時裝的機會,我總是穿着睡衣呆在家裏寫小説。”
“可你要跟書商或者記者什麼的見面,還要簽名售書呢,相信我,你一定會成為很有名的公眾人物。”她笑着恭維我。
“説説你跟阿Dick吧。”我突然説,也許我的話缺少必要的鋪墊,她愣了一愣,笑笑,“很好呀,我們蠻合得來。”
他們在那次草地派對後就互留了地址電話,這一切是阿Dick主動挑起的。打電話約她出來也首先是阿Dick,第一次赴約前她還很費思量地猶豫着,要不要去赴一個小她8歲的男人的約會,更何況那個男人還與另一個做過媽咪的厲害女人有着暖昧關係。但她最後還是去了。
説不出為什麼,也許她厭倦了自己的謹慎,她不想總是做人們眼中乾淨但空無一物的淑女,良家婦女也會有突然想踏進另一個世界的慾望。正所謂“修女也瘋狂”。
在一家很不起眼的餐廳,他們在燈光下相對而坐,她故意沒有任何修飾,衣服也很隨意。可她還是在他眼裏看到了燃燒的小火焰,就像《泰坦尼克號》裏露絲在傑克眼裏看到的那種讓人心跳的光。
當天晚上她去了阿Dick的住處,他們在艾拉·費資傑拉德的爵士詠歎調裏做愛,做愛的感覺像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她從來沒有過如此奇妙而温柔的感覺,彷彿可以愛到一個人的骨子裏去,可以融化為水,像水般在他的肉身上流淌,隨形賦影,隨音抒情。她暈頭了。
“我是不是個壞女人?”她低聲問年輕而瘋狂的情人。他正一絲不掛倚在牀頭盯着她微笑。
“是的,因為你讓我愛上你。”年輕的情人回答説,“在生活中的好女人,在牀上的壞女人,像你這樣的女人哪裏可以去找?”他把頭埋在她懷裏,“我想我是個Luckyguy。”
她不知道他有多少可信度,但她已想過並已想穿了,不要多操心以後的發展,該怎樣就怎樣。她不想依靠誰,她有份好職業有聰明的頭腦,在這城市裏她代表新一代精神與物質上都自主而獨立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
“你們,會結婚嗎?”我好奇地問,“我只是關心你……”我補充道。我覺得自己的職業病總像是建立在探聽別人隱私上面的。硃砂剛離婚不久,認識阿Dick時間也不長,可我覺得硃砂是天生適合結婚成家的女人。她身上有母性也有責任心。
“不知道,不過我們之間的確非常默契,”我心想這種默契應該是方方面面的,包括在牀上,“喜歡吃一樣的菜,聽一樣的音樂,看一樣的電影,小時候我們都是左撇子,被大人逼着用右手,”她看看我,笑起來,“我一點都不覺得他比我小8歲。”
“圍棋美男常昊也是與一個大他8歲的女人幸福地結了婚。”我也笑起來,“情緣是最説不清的一種東西了。……我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阿Dick,他其實很內斂的,你能把握住他嗎?——年輕的藝術家往往能激起年長一點女人的母性,而藝術家本身則是不可確定的,遊移的,他們東南西北找尋的只是藝術,而不是一個女人。”我説。幾個月後報章都在大肆渲染的竇王離婚事件中,男主角竇唯的理由就是他更愛自己和音樂,太太即使是亞洲歌壇的天后也沒有用啊。
“你也是藝術家啊。”她淡淡一笑,一臉端莊,像清晨公園裏沾着露珠的一尊玉雕,她站起來,走到窗前,眺望遠處。“好吧,”她扭過頭來一笑,“談談你的小説,談談你的天天吧。”她的笑容使我突然感到我有可能低估了她對生活的詮釋力和那種女性特有的智慧。她絕對是上海中產階級女性中有主見的典範一員。
“最近馬克怎麼樣?”我問。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繫,我猜他正忙着享用與家人相聚的時光。
“聖誕的假期剛過,公司裏一下子很忙,有不少業務要趕做出來——馬克是個令人挑不出毛病的老闆,有判斷力有組織力有頭腦,除了有時太過嚴肅。”她摸着我的膝蓋,壞壞地笑着,“你們倆在一起,可是我沒想到的。”
“我看上他翹翹的屁股和納粹般的骨骼,至於他,可能看上我東方人的身體,光滑,沒洋女人那麼多的毛,黃金般的顏色,有柞綢般的神秘,還有——我有個不能做愛的男朋友,以及我是個寫小説的女人。這就是我們彼此吸引的全部原因。”
“他有妻室。”
“放心,我能控制好自己,不會愛上他就不會有麻煩。”
“你肯定,你不會愛上他嗎?”
“——我不想談這個了。好像女人之間永遠在談論男人……該吃中飯了。”
我們一起走出房間,硃砂記起什麼,低聲跟我説:下週六下午在浦東美國學校操場上有場德國商會組織的足球友誼賽,馬克會參加,他是他們公司球隊的前鋒線射手。“我想去看看,”我低聲説。“很可能你能見到他的太太和小孩。”她説。
“好吧,可有好戲看了。”我聳聳肩。電影中描寫到丈夫、妻子、情人同時碰面的情形總是很戲劇性的。我想導演就要把鏡頭搖到我身上了。
“多吃點,”媽媽坐在我旁邊,“這道花生豬手湯是我剛學會做的。”她的眼睛裏盛滿了母愛,正是這種東西使我温暖也使我倍感壓力,使我想縱身跳進去在母性子宮裏熨平所有成長後的焦慮和悲傷,也使我想拔腿逃出母愛築成的天天的廣場。死活都不用管我,也別來煩我。
“還是在叫外賣吃嗎?人瘦多了……那個男孩——天天怎麼樣,你們有什麼打算?”媽媽繼續小聲問。我低頭吃飯,故意把湯喝得嘩嘩響(我們家不允許喝湯大聲)。爸爸和學生們還在談論國際時事,好像他們親自去過白宮或巴爾幹半島,對伊拉克或科索沃局勢發展瞭如指掌,甚至能説出其中某些細節,比如其中的一個學生知道克林頓在面對第一次國會調查其醜聞發表講話申明自己清白時,他脖子上掛着的就是萊温斯基送的ZOI牌領帶,這是一個非常詭異的暗示性細節,他以此來請求萊温斯基與他站在同一戰線,保持忠貞,不要背叛他。
“媽媽,”我認真地看了一眼身邊風韻猶存但總是憂心忡忡的中年女士,“你不用擔心我,如果哪一天我有了解決不了的麻煩,我就會躲到家裏來避難的——就這麼説定了,好嗎?”我抱抱她的肩膀。
蛋糕端上來,是那幾個學生合送的,插着六支蠟燭。爸爸情緒很好,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像老小孩一樣哈哈笑着,切蛋糕分給大家。“馬上就會有筆基金到手了,課題研究會有新的進展,”他説。於是他的學生紛紛談起那個課題,《唐代文官休假制度研究》(聽上去這個話題就像手裏捏了紅球、綠球試問哪一個手裏有黃球一樣奇怪)。
在我眼裏,許多教授門下的弟子簡直就是一羣應聲蟲,或者奴隸,他們首先得附和導師的治學思路,藏起自己的疑問,然後在取得導師的垂青後跟隨導師四處開研討會,在導師推薦下在雜誌上發論文,甚至在導師關懷下結婚生子,謀取職業,直到他地位穩固能發出自己聲音的那一天。
其中一個學生問起我的小説,我想肯定是爸爸告訴他的學生們我又在寫作了,儘管他並不以有一個小説家女兒為榮,但還是在熱心地替我宣傳。一羣人又聊了一會兒,我想回去了。
“連一個晚上都不能住嗎?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説呢。”媽媽盯着我,傷心的眼神,恍然地穿過時間,像星際碎片飄在無盡的虛空裏,“唉,我只是想上街走走,晚上我會留在這兒過的,和硃砂睡在一起。”我微笑着,把口袋裏的鑰匙弄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也是學會説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