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想要放棄這份工作的我,總是到交接班的時候,才精神抖擻。我盯準了這條隊伍尾端穿灰色夾克西服的男士,轉身告訴Ben:“檢查完那位‘灰皮’老兄,就換你羅!”
Ben很識相地搶過檢查棒:“學長,您先下班吧!這裏我來就好。”
他是剛受訓完的新手,一家人都是公務員,從小立志要捧公家飯碗,考進這個單位,被派任當出關旅客安全檢查人員,高興了三天睡不着。相較之下,我遜多了,沒像他那麼敬業,隨時都想逃離這份無聊的工作。念統計畢業的我,在這裏惟一學以致用的專長,只不過是數一下當天的班檢查了幾個人,偶爾在開會時提報,應用“排隊理論”提高我們安檢的效率。
正當我準備離開檢查站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聲喊我的名字:
“王克傑——”
回頭一看,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標緻的美女,除了臉龐的氣質有幾分難以掩飾的成熟外,從她的穿着打扮來看,幾乎可稱她為“辣妹”。她從女性那邊的排隊線匆匆跑過來,我沒認出是誰。
“你忘記我啦——黃心儀,記起來了嗎?”
當她説出“黃心儀”,我腦海裏立刻浮現她在學校時的身影。她唸到三年級就休學離開學校了。
“真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變得好漂亮,我都認不出來。”我一口氣連着講了兩句謊話。在機場工作,幾乎把這輩子該見的熟人都見光了,不該碰的也都碰到了。什麼時候遇到誰,我從不介意。至於,她是不是真的變漂亮?姑且當作日行一善吧!不過,有款有型絕對是真的。
“你也一樣,愈來愈帥。”畢竟是在社會上打過滾,我們都不復青春歲月時的純潔坦白,她眼睛盯着我的啤酒肚,嘴裏居然還很自然地吐得出讚美我的話。
寒暄幾句,她似乎也該準備要登機了。我們互留了聯絡方式,匆匆道別。
就這樣擦肩而過之後,當我正高高興興要下班時,她竟又從候機室裏跑出來追着我的背影,神色匆忙。
“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只要不是走私毒品,其它都可以。”我經常被親友拜託接機、送機,其實完全沒有享受特權,只是他們自己覺得備受禮遇。
“當然,不會為難你。不過,對我而言,這件事跟走私毒品比起來,難度一樣高。”她語露玄機地説,“我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登機,要不要陪我去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喝杯咖啡,讓我把事情講清楚。”
“行——”我故意學着用北京話説。
到了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她從皮包裏取出一個紙袋,輕輕打開,裏頭是一個迷你型的口琴盒子。看起來,盒子已存放一段時間,四邊的尖角都磨圓了,露出紙邊的毛屑。紙盒裏面,沒有口琴,只有一張男女合照的相片。女生是她。
“這男的是誰?你有印象嗎?”她問我。
“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我努力啓動搜尋記憶的引擎,但徒勞無功。
“從前,每天來學校門口接我的程萬里啊!”
“我想起來了!你們現在在一起?”我很直率地説,並非故意失禮,而是天經地義覺得人生的發展就該如此。她為他未婚懷孕而休學,他該娶她。
“曾經在一起,但分開了。”她幽怨地説,彷彿分手才是昨天的傷心事。“阿杰,其實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班上的同學,當年他追求我的時候,已經是有婦之夫。”
“我們倒從沒想那麼多,但聽你這麼説,我並不意外。”那個男的開跑車,看上去有一點年紀。
“為了避人耳目,他帶我去奧地利待產,天氣太冷,我自己體質不好,小孩流掉了。”她稍稍停頓一下,“更慘的是,他老婆打電話到分公司查勤,結果東窗事發。”果然爆出更令人意外的戲劇性高xdx潮。
“結果呢?他就屈服了嗎?”
“屈服,謝謝你喔!真幫我説話!婚姻裏的第三者,是最沒有保障的。輪不到他屈服,該屈服的是我。”她微笑了。
“你用什麼方式屈服?”
“沒有。他沒對他的老婆屈服;我也沒有對他屈服。”我注意到她抿了嘴角,“他説等他的孩子大一點,大到上高中,就和他太太離婚。”
“當時,孩子幾歲?”
“王克傑,你真是聰明,問的問題,都是重點。那年,他的小孩,才上小學六年級。”
“那也只剩下三年多啊?”我天真地説,後來想想自己似乎説錯話,而趕快訂正:“對喔!女人的青春有限。”
“不,不是因為女人的青春有限;而是男人開的支票無限。他現在不肯立刻跟你結婚,將來愈拖愈久,就愈不可能。結婚,需要一股傻勁。當那股傻勁跑掉,就遙遙無期了。”
“所以,你沒有等他?”
“哪裏,女人是最善於等待的。從一開始,我就註定要等,到現在還是Standby!”
“你一直單身?”
“喔!不,我結婚了!嫁給一個老外,目前定居在多倫多。”她露出男人真是不懂女人的表情,“我不是用身體等他,而是用心靈等他。”
“女人的身體與心靈,可以分開嗎?”
“是被你們男人拆開的。”她惆悵地説,“好過你們男人,連心靈都不肯等待。”
“你們失去聯絡?”
“在奧地利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他攤牌,要他在妻子和我之間作選擇。”
“他選擇了他太太?”
“可以這麼説,但他從來不曾親口告訴我。他要我陪他去市區,買了這支迷你口琴,還請店家在口琴上面刻了我的英文名字Sandy。”
“因為,你喜歡口琴的聲音。”我依稀記得她迷戀口琴,還去參加口琴社。她自己不會吹奏,純粹是去聽學長吹口琴。
“那天晚上,下好大的雪。我想到隔天就要飛去多倫多找我姐姐,而他卻連一個答案都不給,我非常傷心,一直哭,一直流淚,像窗外下不停的雪。”
“他呢?沒有安慰你?”
“他一直吹着很悲傷的曲調,我受不了了!我走過去,把口琴一把搶過來,丟到後院,掉到雪堆裏。”
“難怪只剩下盒子。”我覺得可惜。
“他不理我,默默地走到後院,用雙手不斷去挖,挖到手都紅了,凍僵了,一直沒有挖到,才傷心地進屋。”
“你還一直留着這個口琴的盒子,當作紀念。”
“是的,我一直抱着一線希望。但願,他會飛到多倫多找我,告訴我,他最後選擇我。”
“你們曾經再見過面嗎?”
“沒有。他寄給我一封信,只有四個字‘祝你幸福’,”講到這裏,她落淚了,“我認得出他的筆跡,只是沒想到他這麼無情。”
“自古以來,無情還似有情。”
“你是武俠電影看太多了。”她堅持地説,“他不但回台灣向總公司辭去奧地利分公司的職務,還搬了家。從此,音訊全無。”
“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你比較好。”這是我的男人觀點。
“不對,我想一定是他太太的傑作。”這是她的女人觀點。
“你希望和他重逢。”
“當然。可是,以我們雙方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刊登‘尋人啓事’的廣告,萬一弄得人盡皆知,可就不妙。”
“如果可以的話,那一定是最精彩、感人的廣告。我連畫面都想好了,一個破爛的迷你口琴盒子。”
“配樂一定要用下雨天裏的松風聲。”她説。
“為什麼?”
“他曾經告訴我,他小時候的家門口,有一棵老松樹,每當下雨天,風吹過鬆針的聲音,旋律非常動聽,只有迷你口琴能吹奏出那麼優美的聲音。”
“實在太感人了,但你該不會叫我上電腦去查他的出入境資料吧?這是犯法的。”
“這種犯法的事,我不會叫你去做。我已經找別人查過了,他在三年前,去了美國,沒有回來過。”
“我能幫什麼忙?”
“也許有一天,你會在為旅客做安全檢查時碰見他。”
“會有那麼巧的事嗎?”
“那可就難説了,你今天還不是碰見我。”
“對喔!”我的確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是,我恐怕快要換工作了。有朋友找我做禮品進出口的貿易。”
“景氣不太好,你還是窩着吧!”她的口氣很堅定,表情卻一臉無辜,“這張照片交給你,口琴的盒子也留給你。如果,你碰見程萬里,廢話不必多説,只要將這個口琴盒子交給他,他就會完全明白了。”
“他知道怎麼跟你聯絡?”
“這是我在多倫多的聯絡電話、這是手機的號碼。”她匆匆寫下幾串數字,“這是留給你的,有消息趕快通知我。但是你不能告訴他這些聯絡方式。你別忘了,我有老公。”
“那要教他怎麼辦呢?”我突然有一種做壞事的恐懼感。
“請他打到台北舊家的電話;他應該還記得電話號碼。”她不放心,又寫了八個數字,“算了,男人都不可靠,還是再寫一遍給你,比較安心。我們家在台北的房子全賣了,獨留這支電話,我以比市價便宜了一百萬的價錢賣出房子,條件是請接手的人必須幫我保管這支電話,二十四小時接上自動答錄機。我每天都會從多倫多打電話回台北聽聽看,有沒有他的留言。”
登機的廣播適時響起,使我沒有猶豫的機會,只好握着口琴盒子,跟她道別。
接下黃心儀委託的“超級任務”之後,我並沒有後悔。坦白説,我的工作還因此變得比較有趣。
我把黃心儀和程萬里合照的相片貼在工作桌旁,每天盯着他們看,希望能在出境的人羣中,發現程萬里蹤影。
大約過了三個星期吧!有一天夜裏,由於一班從日本起飛經台北要到香港的班機延遲,我們這一組工作人員加班到很晚。快要收班前,我在隊伍中,看見一位中年男人,長相和程萬里非常神似。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十分激動,巴不得排在他前面的幾個傢伙趕快消失,好讓我能立刻檢查他的登機證。
還有五個、四個、三個、兩個……終於輪到他了,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幾乎是用搶的,將他的登機證拿過來,對方似乎也被這不尋常的動作嚇了一跳。
“HoMing,Chen”登機證上的拼音,只有姓氏的發音比較像“陳”;但實在長得很像,體格也有點接近,於是我問他:
“先生,請問您認識一個人叫程萬里嗎?”我心裏盤算:該不會改名字了吧?或者,是兄弟?
“啊?”他顯然覺得十分莫名其妙:“我不認識。”
從他堅決而否定的神情中,我知道我糗大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他回頭攬着一個老婆婆,像是他的母親,兩個人走開了。
發生過這件事之後,我才真正覺得: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人,真的比海底撈針還困難。黃心儀,究竟在想什麼,願意花這些精神,等待一份沒有結果的愛情。她,是一個很獨特的女人;還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她一樣?
幾個老朋友三催四請,邀我合夥做禮品進出口貿易的生意。我告訴自己:“如果不出去闖闖,真的就要老死在這個公家單位了。”
我一直猶豫着,到底該不該放棄這個“鐵飯碗”。其實,以公家單位的待遇和福利來説,勉強可以算是“金飯碗”了。這個時候辭職去創業,風險很大。但是,拖過幾年,就像這裏許多過了四十歲的男人,等到人都沒鬥志了再去闖,風險豈不更大?
提出辭呈之前的那幾天,我仍牽掛着黃心儀委託我的任務;甚至,它也變成我的困擾。沒能幫她完成這個任務,實在有些遺憾。
倒數計時的最後幾天了,始終沒有出現過程萬里的蹤影。正式離職之前,我必須把一段長假休掉。思考了很久,我打電話去多倫多給黃心儀,將我的情況告訴她。
她生氣地説:“你怎麼不聽我勸呢?好好的工作不做,現在生意真的不好做!”
“我的辭職獲准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説實在的,面對創業,我的心情還是有點不安。
“既然如此,我只有祝福你羅!”她恢復平靜,“對了,我丈夫跟這兒的百貨業很熟,也許可以幫你拉些生意。”
“真的,那太謝謝你了!”聽到她很有義氣的話,彷彿我才剛跳下海,就有人丟救生圈給我。
“嘿!那我拜託你的事呢?可不可以找你一位信得過的同事幫忙?”
“好!一言為定。”我硬着頭皮答應,腦海裏立刻浮現Ben的身影……
掛上電話之後,我馬上找Ben,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他聽了非常感動,竟一口答應。當天,我就將口琴盒子及相片“移交”給B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