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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

    尤老二去上任。

    看見辦公的地方,他放慢了腳步。那個地方不大,他曉得。城裏的大小公所和賭局煙館,差不多他都進去過。他記得這個地方——開開門就能看見千佛山。現在他自然沒心情去想千佛山;他的責任不輕呢!他可是沒透出慌張來;走南闖北的多年了,他沉得住氣,走得更慢了。胖胖的,四十多歲,重眉毛,黃淨子臉。灰嗶嘰夾袍,肥袖口;青緞雙臉鞋。穩穩地走,沒看千佛山:倒想着:似乎應當坐車來。不必,幾個夥計都是自家人,誰還不知道誰;大可以不必講排場。況且自己的責任不輕,幹嗎招搖呢。這並不完全是怕;青緞鞋,灰嗶嘰袍,恰合身分;慢慢地走,也顯着穩。沒有穿軍衣的必要。腰裏可藏着把硬的。自己笑了笑。

    辦公處沒有什麼牌匾:和尤老二一樣,裏邊有硬傢伙。只是兩間小屋。門開着呢,四位夥計在凳子上坐着,都低着頭吸煙,沒有看千佛山的。靠牆的八仙桌上有幾個茶杯,地上放着把新洋鐵壺,壺的四圍趴着好幾個香煙頭兒,有一個還冒着煙。尤老二看見他們立起來,又想起車來,到底這樣上任顯着“禿”一點。可是,老朋友們都立得很規矩。雖然大家是笑着,可是在親熱中含着敬意。他們沒因為他沒坐車而看不起他。説起來呢,稽察長和稽察是作暗活的,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他們自然曉得這個。他舒服了些。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面立了會兒,向大家笑了笑,走進裏屋去。裏屋只有一條長桌,兩把椅子,牆上釘着月份牌,月份牌的上面有一條臭蟲血。辦公室太空了些,尤老二想;可又想不出添置什麼。趙夥計送進一杯茶來,飄着根茶葉棍兒。尤老二和趙夥計全沒的説,尤老二擦了下腦門。啊,想起來了:得有個洗臉盆,他可是沒告訴趙夥計去買。他得細細地想一下:辦公費都在他自己手裏呢,是應該公開地用,還是自己一把死拿?自己的薪水是一百二,辦公費八十。賣命的事,把八十全拿着不算多。可是夥計們難道不是賣命?況且是老朋友們?多少年不是一處吃,一處喝呢?不能獨吞。趙夥計走出去,老趙當頭目的時候,可曾獨吞過錢?尤老二的臉紅起來。劉夥計在外屋目留了他一眼。老劉,五十多了,倒當起夥計來,三年前手裏還有過五十支快槍!不能獨吞。可是,難道白當頭目?八十塊大家分?再説,他們當頭目是在山上。尤老二雖然跟他們不斷的打聯絡,可是沒正式上過山。這就有個分別了。他們,説句不好聽的,是黑麪上的;他是官。作官有作官的規矩。他們是棄暗投明,那麼,就得官事官辦。八十元辦公費應當他自己拿着。可是,洗臉盆是要買的;還得來兩條毛巾。

    除了洗臉盆該買,還似乎得作點別的。比如説,稽察長看看報紙,或是對夥計們訓話。應當有份報紙,看不看的,擺着也夠樣兒。訓話,他不是外行。他當過排長,作過税卡委員;是的,他得訓話;不然,簡直不象上任的樣兒。況且,夥計們都是住過山的,有時候也當過兵;不給他們幾句漂亮的,怎能叫他們佩服。老趙出去了。老劉直咳嗽。必定得訓話,叫他們得規矩着點。尤老二咳嗽了一聲,立起來,想擦把臉;還是沒有洗臉盆與毛巾。他又坐下。訓話,説什麼呢?不是約他們幫忙的時候已經説明白了嗎,對老趙老劉老王老褚不都説的是那一套麼?“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場。我尤老二有飯吃,大家夥兒就餓不着;自己弟兄!”這説過不止一遍了,能再説麼?至於大家的工作,誰還不明白——反正還不是用黑麪上的人拿黑麪上的人?這隻能心照,不便實對實地點破。自己的飯碗要緊,腦袋也要緊。要真打算立功的話,拿幾個黑道上的朋友開刀,説不定老劉們就會把盒子炮往裏放。睜一眼閉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趕盡殺絕;大家日後還得見面。這些話能明説麼?怎麼訓話呢?看老劉那對眼睛,似乎死了也閉不上,幫忙是義氣,真把山上的規矩一筆鈎個淨,作不到。不錯,司令派尤老二是為拿反動分子。可是反動分子都是朋友呢。誰還不知道誰吃幾碗乾飯?難!

    尤老二把灰嗶嘰袍脱了,出來向大家笑了笑。

    “稽察長!”老劉的眼裏有一萬個“看不起尤老二”,“分派分派吧。”

    尤老二點點頭。他得給他們一手看。“等我開個單子。咱們的事兒得報告給李司令。昨兒個,前兩天,不是我向諸位弟兄研究過?咱們是幫助李司令拿反動派。我不是説過:李司令把我叫了去,説,老二,我地面上生啊,老二你得來幫幫忙。我不好意思推辭,跟李司令也是多年的朋友。我這麼一想,有辦法。怎麼説呢,我想起你們來。我在地面上熟哇,你們可知底呢。咱們一合作,還有什麼不行的事!司令,我就説了,交給我了,司令既肯賞飯吃,尤老二還能給臉不兜着?弟兄們,有李司令就有尤老二,有尤老二就有你們。這我早已研究過了。我開個單子,誰管哪裏,誰管哪裏,核計好了,往上一報,然後再動手,這象官事,是不是?”尤老二笑着問大家。

    老劉們都沒言語。老褚擠了擠眼。可是誰也沒感到僵得慌。尤老二不便再説什麼,他得去開單子。拿筆刷刷的一寫,他想,就得把老劉們唬背過氣去。那年老褚綁王三公子的票,不是求尤老二寫的通知書麼?是的,他得刷刷地寫一氣。可是筆墨硯呢?這幾個夥計簡直沒辦法!“老趙,”尤老二想叫老趙買筆去。可是沒説出來。為什麼買東西單叫老趙呢?一來到錢上,叫誰去買東西都得有個分寸。這不是山上,可以馬馬虎虎。這是官事,誰該買東西去,誰該送信去,都應當分配好了。可是這就不容易,買東西有扣頭,送信是白跑腿;誰活該白跑腿呢?“啊,沒什麼,老趙!”先等等買筆吧,想想再説。尤老二心裏有點不自在。沒想到作稽察長這麼囉嗦。差事不算很甜;也説不上苦來。假若八十元辦公費都歸自己的話。可是不能都歸自己,夥計們都住過山;手兒一緊,還真許嚐個“黑棗”,是玩的嗎?這玩藝兒不好辦,作着官而帶着土匪,算哪道官呢?不帶土匪又真不行,專憑尤老二自己去拿反動分子?拿個屁!尤老二摸了摸腰裏的傢伙:“哥兒們,硬的都帶着哪?”

    大家一齊點了點頭。

    “媽的怎麼都啞巴了?”尤老二心裏説。是什麼意思呢?是不佩服咱尤老二呢,還是怕呢?點點頭,不象自己朋友,不象;有話説呀。看老劉!一臉的官司。尤老二又笑了笑。有點不夠官派,大概跟這羣傢伙還不能講官派。罵他們一頓也許就罵歡喜了?不敢罵,他不是地道土匪。他知道他是腳踩兩隻船。他恨自己不是地道土匪,同時又覺得他到底高明,不高明能作官麼?點上根煙,想主意,得喂喂這羣傢伙。辦公費可以不撒手;得花點飯錢。

    “走哇,弟兄們,五福館!”尤老二去穿灰嗶嘰夾袍。

    老趙的倭瓜臉裂了紋,好似是熟透了。老劉五十多年製成的石頭腮幫笑出兩道縫。老王老褚也都復活了,彷彿是。大家的嗓子裏全有了津液,找不着話説也舔舔嘴唇。

    到了五福館,大家確是自己朋友了,不客氣:有的要水晶肘,有的要全家福,老劉甚至於想吃鍋火晶雞,而且要雙上。吃到半飽,大家覺得該研究了。老劉當然先發言,他的歲數頂大。石頭腮幫上紅起兩塊,他喝了口酒,夾了塊肘子,吸了口煙。“稽察長!”他掃了大家一眼:“煙土,暗門子,咱們都能手到擒來。那反——反什麼?可得小心!咱們是幹什麼的?傷了義氣,可合不着。不是一共才這麼一小堆洋錢嗎?”尤老二被酒勁催開了膽量:“不是這麼説,劉大哥!李司令派咱們哥幾個,就為拿反動派。反動派太多了,不趕緊下手,李司令就坐不穩;他吹了,還有咱們?”

    “比如咱們下了手,”老趙的酒氣隨着煙噴出老遠,“斃上幾個,咱們有槍,難道人家就沒有?還有一説呢,咱們能老吃這碗飯嗎?這不是怕。”

    “誰怕誰不是人養的!”老褚馬上研究出來。

    老趙接了過來:“不是怕,也不是不幫李司令的忙。義氣,這是義氣!好尤二哥的話,你雖然幫過我們,公面私面你也比我們見的廣,可是你沒上過山。”

    “我不懂?”尤老二眼看空中,冷笑了聲。

    “誰説你不懂來着?”葫蘆嘴的王小四冒出一句來。“是這麼着,哥兒們,”尤老二想烹他們一下:“捧我尤老二呢,交情;不捧呢,”又向空中一笑,“也沒什麼。”“稽察長,”又是老劉,這小子的眼睛老瞪着:“真幹也行呀,可有一樣,我們是夥計,你是頭目;毒兒可全歸到你身上去。自己朋友,歹話先説明白了。叫我們去掏人,那容易,沒什麼。”

    尤老二胃中的海蔘全冰涼了。他就怕的是這個。夥計辦下來的,他去報功;反動派要是請吃“黑棗”可也先請他!但是他不能先害怕,事得走着瞧。吃“黑棗”不大舒服,可是報功得賞卻有勁呢。尤老二混過這麼些年了,哪宗事不是先下手的為強?要幹就得玩真的!四十多了,不為自己,還不為兒子留下點什麼?都象老劉們還行,顧腦袋不顧屁股,幹一輩子黑活,連墳地都沒有。尤老二是虛子①,會研究,不能只聽老劉的。他決定幹。他得捧李司令。弄下几案來,説不定還會調到司令部去呢。出來也坐坐汽車什麼的!尤老二不能老開着正步上任!

    湯使人的胃與氣一齊寬暢。三仙湯上來,大家緩和了許多。尤老二雖然還很堅決,可是話軟和了些:“夥計們,還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沒什麼刺兒的弄吧——活該他倒黴,咱們多少露一手。你説,腰裏帶着硬的,淨弄些個暗門子,算哪道呢?好啦!咱們就這麼辦,先找小的,不刺手的辦,以後再説。辦下來,咱們還是這兒,水晶肘還不壞,是不是?”“秋天了,以後該吃紅燜肘子了。”王小四不大説話,一説可就説到根上。

    尤老二決定留王小四陪着他辦公,其餘的人全出去踩訪。不必開單子了,等他們踩訪回來再作報告。是的,他得去買筆墨硯和洗臉盆。他自己去買,省得有偏有向。應當來個文書,可是忘了和李司令説。暫時先自己寫吧,等辦下案來再要求添文書;不要太心急,尤老二有根。二爹的兒子,聽説,會寫字,提拔他一下吧。將來添文書必用二爹的兒子,好啦,頭一天上任,總算不含糊。

    只顧在路上和王小四瞎扯,筆墨硯到底還是沒有買。辦公室簡直不象辦公室。可是也好:刷刷地寫一氣,只是心裏這麼想;字這種玩藝刷刷的來的時候,説真的,並不多;要寫哪個,哪個偏偏不在家。沒筆墨硯也好。辦什麼呢,可是?應當來份報紙,哪怕是看看廣告的圖呢。不能老和王小四瞎扯,雖然是老朋友,到底現在是官長與夥計,總得有個分寸。門口已經站過了,茶已喝足,月份牌已翻過了兩遍。再沒有事可幹。盤算盤算家事,還有希望。薪水一百二,辦公費八十——即使不能全數落下——每月一百五可靠。慢慢地得買所小房。媽的商二狗,跟張宗昌走了一趟,乾落十萬!沒那個事了,沒了。反動派還不就是他們麼?哪能都象商二狗,資資本本地看着?誰不是錢到手就迷了頭?就拿自己説吧,在税卡子上不是也弄了兩三萬嗎?都哪兒去了?吃喝玩樂的慣了,再天天啃窩窩頭?受不了,誰也受不了!是的,他們——憑良心説,連尤老二自己——都盼着張督辦回來,當然的。媽的,丁三立一個人就存着兩箱軍用票呢!張要是回來,打開箱子,老丁馬上是財主!拿反動派,説不下去,都是老朋友。可是月薪一百二,辦公費八十,沒法兒。得拿!媽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誰能顧得了許多!各自奔前程,誰叫張大帥一時回不來呢。拿,斃幾個!尤老二沒上過山,多少跟他們不是一夥。

    四點多了,老劉們都沒回來。這三個傢伙是真踩窩子①去了,還是玩去了?得定個辦公時間,四點半都得回來報告。假如他們乾脆不回來,象什麼公事?沒他們是不行,有他們是個累贅,真他媽的。到五點可不能再等;八點上班,五點關門;夥計們可以隨時出去,半夜裏拿人是常有的事;長官可不能老伺候着。得告訴他們,不大好開口。有什麼不好開口,尤老二你不是頭目麼?馬上告訴王小四。王小四哼了一聲。什麼意思呢?

    “五點了,”尤老二看了千佛山一眼,太陽光兒在山頭上放着金絲,金光下的秋草還有點綠色。“老王你照應着,明兒八點見。”

    王小四的葫蘆嘴閉了個嚴。

    第二天早晨,尤老二故意的晚去了半點鐘,拿着點勁兒。

    萬一他到了,而夥計們沒來,豈不是又得為難?

    夥計們卻都到了,還是都低着頭坐在板凳上吸煙呢。尤老二想揪過一個來揍一頓,一羣死鬼!他進了門,他們照舊又都立起來,立起來的很慢,彷彿都害着腳氣。尤老二反倒笑了;破口罵才合適,可是究竟不好意思。他得寬宏大量,誰叫輪到自己當頭目人呢,他得拿出虛子勁兒,嘻嘻哈哈,滿不在乎。

    “嗨,老劉,有活兒嗎?”多麼自然,和氣,夠味兒;尤老二心中誇讚着自己的話。

    “活兒有,”老劉瞪着眼,還是一臉的官司:“沒辦。”“怎麼不辦呢?”尤老二笑着。

    “不用辦,待會了他們自己來。”

    “嘔!”尤老二打算再笑,沒笑出來。“你們呢?”他問老趙和老褚。

    兩人一齊搖了搖頭。

    “今天還出去嗎?”老劉問。

    “啊,等等,”尤老二進了裏屋,“我想想看。”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又都坐下了,眼看着煙頭,一聲不發,一羣死鬼。

    坐下,尤老二心裏打開了鼓——他們自己來?不能細問老劉,硬輸給他們,不能叫夥計小看了。什麼意思呢,他們自己來?不能和老劉研究,等着就是了。還打發老劉們出去不呢?這得馬上決定:“嗨,老褚!你走你的,睜着點眼,聽見沒有?”他等着大家笑,大家一笑便是欣常他的膽量與幽默;大家沒笑。“老劉,你等等再走。他們不是找我來嗎?咱倆得陪陪他們。都是老朋友。”他沒往下分派,老王老趙還是不走好,人多好湊膽子。可是他們要出去呢,也不便攔阻;幹這行兒還能不要玄虛麼?等他們問上來再講。老王老趙都沒出聲,還算好。“他們來幾個?”話到嘴邊上又咽了回去。反正尤老二這兒有三個夥計呢,全有硬傢伙。他們要是來一羣呢,那隻好閉眼,走到哪兒説哪兒!

    還沒報紙!哪象辦公的樣!況且長官得等着反動派,太難了。給司令部個電話,派一隊來,來一個拿一個,全斃!不行,別太急了,看看再講。九點半了,“嗨,老劉,什麼時候來呀?”

    “也快,稽察權!”老劉這小子有點故意的看哈哈笑。“報!叫賣報的!”尤老二非看報不可了。

    買了份大早報,尤老二找本地新聞,出着聲兒念。非當當的念,念不上句來。他媽的女招待的姓彆扭,不認識。彆扭!噹噹,軟一下,女招待的姓!

    “稽察長!他們來了。”老劉特別地規矩。

    尤老二不慌,放下姓彆扭的女招待,輕輕的:“進來!”摸了摸腰中的傢伙。

    進來了一串。為首的是大個兒楊;緊跟着花眉毛,也是傻大個兒;猴四被倆大個子夾在中間,特別顯着小;馬六,曹大嘴,白張飛,都跟進來。

    “尤老二!”大家一齊叫了聲。

    尤老二得承認他認識這一羣,站起來笑着。

    大家都説話,話便擠到了一處。嚷嚷了半天,全忘記了自己説的是什麼。

    “楊大個兒,你一個人説;嗨,聽大個兒説!”大家的意見漸歸一致,彼此勸告:“聽大個兒的!”

    楊大個兒——或是大個兒楊,全是一樣的——擰了擰眉毛,彎下點腰,手按在桌上,嘴幾乎頂住尤老二的鼻子:“尤老二,我們給你來賀喜!”

    “聽着!”白張飛給猴四背上一拳。

    “賀喜可是賀喜,你得請請我們。按説我們得請你,可是哥兒們這幾天都短這個,”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所以呀,你得請我們。”

    “好哥兒們的話啦,”尤老二接了過去。

    “尤老二,”大個兒楊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請吃館子,用不着。我們要這個,”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你請我們坐車就結了。”

    “請坐車?”尤老二問。

    “請坐車!”大個兒有心事似的點點頭。“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地面,我們弟兄還能作活兒嗎?都是朋友。你來,我們滾。你來,我們渡;咱們不能抓破了臉。你作你的官,我們上我們的山。路費,你的事。好説好散,日後咱們還見面呢。”大個兒楊回頭問大家:“是這麼説不是?”“對,就是這幾句;聽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話先搶到。尤老二沒想到過這個。事情容易,沒想到能這麼容易。可是,誰也沒想到能這麼難。現在這羣是六個,都請坐車;再來六十個,六百個呢,也都請坐車?再説,李司令是叫抓他們;若是都送車費,好話説着,一位一位地送走,算什麼辦法呢?錢從哪兒來呢?這大概不能向李司令要吧?就憑自己的一百二薪水,八十塊辦公費,送大家走?可是説回來,這羣傢伙確是講面子,一聲難聽的沒有:“你來,我們滾。”多麼乾脆,多麼自己。事情又真容易,假如有人肯出錢的話。他笑着,讓大家喝水,心中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得罪他們,他們會説好的,也有真厲害的。他們説滾,必定滾;可是,不給錢可滾不了。他的八十塊辦公費要連根爛。他還得裝作願意拿的樣子,他們不吃硬的。

    “得多少?朋友們!”他滿不在乎似的問。

    “一人十拉塊錢吧。”大個兒楊代表大家回答。

    “就是個車錢,到山上就好辦了。”猴四補充上。“今天后響就走,朋友,説到哪兒辦到哪兒!”曹大嘴説。尤老二不能脆快,一人十塊就是六十呀!八十辦公費,去了四分之三!

    “尤老二,”白張飛有點不耐煩,“乾脆拍出六十塊來,咱們再見。有我們沒你,有你沒我們,這不痛快?你拿錢,我們滾。你不——不用説了,咱們心照。好漢不必費話,三言兩語。尤二哥,咱老張手背向下,和你討個車錢!”“好了,我們哥兒們全手背朝下了,日後再補付,哥兒們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楊大個兒領頭,大家隨着;雖然詞句不大一樣,意思可是相同。

    尤老二不能再説別的了,從“腰裏硬”裏掏出皮夾來,點了六張十塊的:“哥兒們!”他沒笑出來。

    楊大個兒們一齊叫了聲“哥兒們”。猴四把票子卷巴卷巴塞在腰裏:“再見了,哥兒們!”大家走出來,和老劉們點了頭:“多喒山上見哪?”老劉們都笑了笑,送出門外。

    尤老二心裏難過得發空。早知道,調兵把六個傢伙全扣住!可是,也許這麼善辦更好;日後還要見面呀。六十塊可出去了呢;假如再來這麼幾檔兒,連一百二的薪水賠上也不夠!作哪道稽察長呢?稽察長叫反動派給炸了醬,啞巴吃黃連,有苦説不出!老劉是好意呢,還是玩壞?得問問他!不拿土匪,而把土匪叫來,什麼官事呢?還不能跟老劉太緊了,他也會上山。不用他還不行呢;得罪了誰也不成,這年頭。假若自己一上任就帶幾個生手,哼,還許登時就吃了“黑棗兒”;六十塊錢買條命,前後一核算,也還值得。尤老二沒辦法,過去的不用再提,就怕明天又來一羣要路費的!不能對老劉們説這個,自己得笑,得讓他們看清楚:尤老二對朋友不含糊,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不含糊;可是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自己吃什麼呢,稽察長喝西北風,那才有根!

    尤老二又拿起報紙來,沒勁!什麼都沒勁,六十塊這麼窩窩囊囊地出去,真沒勁。看重了命,就得看不起自己;命好象不是自己的,得用錢買,他媽的!總得佩服猴四們,真敢來和稽察長要路費!就不怕登時被捉嗎?竟自不怕,邪!丟人的是尤老二,不用説拿他們呀,連句硬張話都沒敢説,好泄氣!以後再説,再不能這麼軟!為當稽察長把自己弄軟了,那才合不着。稽察長就得拿人,沒第二句話!女招待的姓真彆扭。老褚回來了。

    老褚反正得進來報告,稽察長還能趕上去問麼?老褚和老趙聊上天了;等着,看他進來不;土匪們,沒有道理可講。老褚進來了:“尤——稽察長!報告!城北窩着一羣朋——啊,什麼來着?動——動子!去看看?”

    “在哪兒?”尤老二不能再怕;六十塊已被敲出去,以後命就是命了,太爺哪兒也敢去。

    “湖邊上,”老褚知道地方。

    “帶傢伙,老褚,走!”尤老二不含糊。堵窩兒掏!不用打算再叫稽察長出路費。

    “就咱倆去?”老褚真會激人哪。

    “告訴我地方,自己去也行,什麼話呢!”尤老二拚了,大玩命,他們也不曉得稽察長多錢一斤。好嗎,淨開路費,一案辦不下來,怎麼對李司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老褚沒言語,灌了碗茶,預備着走的樣兒。尤老二帶理不理地走出來,老褚後面跟着。尤老二覺得順了點氣,也硬起點膽子來。説真的,到底倆人比一個擋事的多,遇到事多少可以研究研究。

    湖邊上有個鼻子眼大小的衚衕,裏邊會有個小店。尤老二的地面多熟,竟自會不知道這家小店。看着就象賊窩!忘了多帶夥計!尤老二,他叫着自己,白闖練了這麼多年,還是氣浮哇!怎麼不多帶人呢?為什麼和夥計們鬥氣呢?可是,既來之則安之,走哇。也得給夥計們一手瞧瞧,咱尤老二沒住過山哪,也不含糊!咱要是掏出那麼一個半個的來,再説話可就靈驗多了。看運氣吧;也許是玩完,誰知道呢。“老褚,你堵門是我堵門?”

    “這不是他們?”老褚往門裏一指,“用不着堵,誰也不想跑。”

    又是活局子!對,他們講義氣,他媽的。尤老二往門裏打了一眼,幾個傢伙全在小過道里坐着呢。花蝴蝶,鼻子六兒,宋佔魁,小得勝,還有倆不認識的;完了,又是熟人!“進來,尤老二,我們連給你賀喜都不敢去,來吧,看看我們這羣。過來見見,張狗子,徐元寶。尤老二。老朋友,自己弟兄。”大家東一句西一句,扯的非常親熱。“坐下吧,尤老二,”小得勝——爸爸老得勝剛在河南正了法——特別的客氣。

    尤老二恨自己,怎麼找不到話説呢?倒是老褚漂亮:“弟兄們,稽察長親自來了,有話就説吧。”

    稽察長笑着點了點頭。

    “那麼,咱們就説乾脆的,”鼻子六兒扯了過來:“宋大哥,帶尤二哥看看吧!”

    “尤二哥,這邊!”宋佔魁用大拇指往肩後一挑,進了間小屋。

    尤老二跟過去,準沒危險,他看出來。要玩命都玩不成;彆扭不彆扭?小屋裏漆黑,地上潮得出味兒,靠牆有個小牀,鋪着點草。宋佔魁把牀拉出來,蹲在屋角,把濕淥淥的磚起了兩三塊,掏出幾桿小傢伙來,全扔在了牀上。“就是這一堆!”宋佔魁笑了笑,在襟上擦擦手:“風太緊,帶着這個,我們連火車也上不去!弟兄們就算困在這兒了。老褚來,我們才知道你上去了。我們可就有了辦法。這一堆交給你,你給點車錢,叫老褚送我們上火車。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弟兄們求到你這兒了!”

    尤老二要吐!潮氣直鑽腦子。他捂上了鼻子。“交給我算怎麼回事呢?”他退到屋門那溜兒。“我不能給你們看着傢伙!”

    “可我們帶不了走呢,太緊!”宋佔魁非常的懇切。“我拿去也可以,可是得報官;拿不着人,報點傢伙也是好的!也得給我想想啊,是不是?”尤老二自己聽着自己的話都生氣,太軟了,尤老二!

    “尤老二,你隨便吧!”

    尤老二本希望説僵了哇。

    “隨便吧,尤老二你知道,幹我們這行的但分有法,能扔傢伙不能?你怎辦怎好。我們只求馬上跑出去。沒有你,我們走不了;叫老褚送我們上車。”

    土匪對稽察長下了命令,自己弟兄!尤老二沒的可説,沒主意,沒勁。主意有哇,用不上!身分是有哇,用不上!他顯露了原形,直抓頭皮。拿了傢伙敢報官嗎?況且,敢不拿着嗎?嘿,送了車費,臨完得給他們看傢伙,哪道公事呢?尤老二隻有一條路:不拿那些傢伙,也不送車錢,隨他們去。可是,敢嗎?下手拿他們,更不用想。湖岸上隨時可以扔下一個半個的死屍;尤老二不願意來個水葬。

    “尤老二,”宋大哥非常的誠懇:“狗養的不知道你為難;我們可也真沒法。傢伙你收着,給我們倆錢。後話不説,心照!”

    “要多少?”尤老二笑得真傷心。

    “六六三十六,多要一塊是雜種!三十六塊大洋!”“傢伙我可不管。”

    “隨便,反正我們帶不了走。空身走,捉住不過是半年;帶着硬的,不吃‘黑棗’也差不多!實話!怕不怕,咱們自己哥兒們用不着吹騰;該小心也得小心。好了,二哥,三十六塊,後會有期!”宋大哥伸了手。

    三十六塊過了手。稽察長沒辦法。“老褚,這些傢伙怎辦?”“拿回去再説吧。”老褚很有根。

    “老褚,”他們叫,“送我們上車!”

    “尤二哥,”他們很客氣,“謝謝啦!”

    尤二哥只落了個“謝謝”。把傢伙全攏起來,沒法拿。只好和老褚分着插在腰間。多威武,一腰的傢伙。想開槍都不行,人家完全信任尤二哥,就那麼交出槍來,人家想不到尤二哥也許會翻臉不認人。尤老二連想拿他們也不想了,他們有根,得佩服他們!八十塊辦公費以外,又賠出十六塊去!尤老二沒辦法。一百二的薪水也保不住,大概!

    尤老二的午飯吃得不香,倒喝了兩盅窩心酒。什麼也不用説了,自己沒本事!對不起李司令,尤老二不是不顧臉的人。看吧,再有這麼一檔子,只好辭職,他心裏研究着。多麼難堪,辭職!這年頭哪裏去找一百二的事?再找李司令,萬難。拿不了匪,倒叫匪給拿了,多麼大的笑話!人家上了山以後,管保還笑着俺尤老二。尤老二整個是個笑話!越想越懊心。

    只好先辦煙土吧。煙土算反動不算呢?算,也沒勁哪!反正不能辭職,先辦辦煙土也好。尤老二決定了政策。不再提反動。過些日子再説。老劉們辦煙土是有把握的。

    一個星期裏,辦下幾件煙土來。李司令可是囑咐辦反動派!他不能催夥計們,辦公費而外已經貼出十六塊了。是個星期一吧,夥計們都出去踩煙土,(煙土!)進了個傻大黑粗的傢伙,大搖大擺的。

    “尤老二!”黑臉上笑着。

    “誰?錢五!你好大膽子!”

    “有尤二哥在這兒,我怕誰!”錢五坐下了;“給根煙吃吃。”

    “幹嗎來了?”尤老二摸了摸腰裏——又是路費!“來?一來賀喜,二來道謝!他們全到了山上,很念你的好處!真的!”

    “嘔?他們並沒笑話我!”尤老二心裏説。

    “二哥!”錢五掏出一卷票子來:“不説什麼了,不能叫你賠錢。弟兄們全到了山上,永遠念你的好處。”“這——”尤老二必須客氣一下。

    “別説什麼,二哥,收下吧!宋大哥的傢伙呢?”“我是管看傢伙的?”尤老二沒敢説出來。“老褚手裏呢。”“好啦,二哥,我和老褚去要。”

    “你從山上來?”尤老二覺得該閒扯了。

    “從山上來,來勸你別往下幹了。”錢五很誠懇。“叫我辭職?”

    “就是!你算是我們的人也好,不算也好。論事説,有你沒我們,有我們沒你,論人説,你待弟兄們好,我們也待你好。你不用再幹了。話説到這兒為止。我在山上有三百多人,可是我親自來了朋友嗎!我叫你不幹,你頂好就不幹。明白人不用多説話,我走了,二哥。告訴老褚我在湖邊小店裏等他。”

    “再告訴我一句,”尤老二立起來:“我不幹了,朋友們怎想?”

    “沒人笑話你!怕笑,二哥?好了,再見!”

    稽察長換了人,過了兩三天吧。尤老二,胖胖的,常在街上蹓着,有時候也看千佛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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