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先後打敗李宗仁、馮玉祥、唐生智、張發奎、閻錫山等國民黨軍頭,以為天下一統,可以一人治天下。然而他的伎倆不過是師承孫中山的“聯甲倒乙”,只是在“分化收買”上青出於藍而已。結果搞掉張三,來了李四,天下並沒有一統。張學良既進關決定中原大戰,解決閻、馮,華北與東北也就俱在東北軍影響之下。蔣介石既利用陳濟棠、陳銘樞弄走李濟深,廣東也就是兩陳的天下。其他各地大小新舊軍閥以及地方紅軍,亦莫不在內戰中獲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是以蔣介石花了好大的力氣、中國人生命財產受到好大的損失、國家元氣受到好大的傷害,而他統一的天下,實際上仍然不過是江蘇、浙江、福建、安徽、江西五省。他名為國府主席,事實上無異孫傳芳的五省聯軍總司令。湊巧的是,蔣介石設在南京的國民政府,正是在孫傳芳督軍衙門舊址上擴建而成的。
青年黨史家沈雲龍説,蔣介石打贏中原大戰,擴大會議失敗後,“大度寬容”地接納了“太原約法”,主張召開國民會議,制訂約法,“但為胡漢民所激烈反對,以是發生(一九三一年)三月一日的湯山事件,引起另一黨內重大政潮。”(氏著《民國史事與人物論叢》,頁二八二至二八三)但是蔣要召開國民會議,並非為了民主,更與“大度”無關。胡漢民反對亦非反民主,而是洞悉蔣介石的心術,知其於大勝之餘,欲借約法召開國民大會,成為中華民國的總統,獨攬軍政黨大權。胡氏素主黨治,以黨領軍,當年竭力支持蔣開編遣會議,目的即在於此,而今蔣大倡“法西斯蒂之政治理論”,以軍事強人一旦成為獨裁之總統,黨無疑將淪為獨裁者之工具,實非心甘情願。
《陳布雷回憶錄》一九三一年條記道:
二月二十八日,胡展堂先生以政見關係(反對訓政期約法及國民會議),辭立法院院長職,屏居湯山,繼遷入城內黃龍巷暫住,此事幾引起政潮,黨外人士尤資為譏刺口實,餘在京目睹其事,深為本黨前途憂之。(頁八十三)
胡漢民(字展堂)因政見關係辭職,何至於引起政潮,為黨外譏刺?更令陳布雷憂慮國民黨的前途?斯乃陳布雷諱而不隱的筆法,其實大有文章。
其實胡並不反對召開國民會議,而是堅決反對在訓政時期召開國民大會,定約法以選舉包攬黨政軍大權的總統,且以立法院院長的身份,在法律程序上杯葛,堅不相讓,因此觸蔣之怒。而胡在黨中聲望之高,亦遭蔣氏之忌。中原大戰勝利之前,蔣尚需胡的合作與支持;既勝之後,已到鳥盡弓藏的時候。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蔣介石在司令部邀胡漢民夜宴,結果是另一個鴻門宴,但是沒有劉邦溜走的運氣,而遭拘留。目擊者之一邵元衝,留下當日的日記,記之頗詳:
七時應介石邀全體中央委員晚餐之召,赴總司令部。八時頃,同人景集,展堂至,介石獨令高秘長凌百、吳警廳長思豫招待之於別堂。旋介石出一致展堂函示諸同人,中歷陳展操縱黨權,把持立法院,抗言國民會議不應討論約法等罪過,累累十九頁,由介石簽名,且有親添注之處,列座傳閲一過,皆噤不作一言。介石並謂此函已與展堂閲過,並欲餘往徵展堂之意。展謂“中所列舉,乃悉無故實,餘二載以來以維持中樞,始終黽勉支持,若同人中猶有不滿因而毀謗者,餘亦唯有自行引退,然是非不可誣也”等語,餘乃出。旋由介石與同人會餐,併力陳國民會議應討論約法,吳、李、蔡、葉、戴諸君皆附其説,十時頃散。是夕,展堂止宿於總司令部介石宅中。(見《邵元衝日記》,頁七一O至七一一)
所謂宿於總司令部,實即被拘留在司令部,不準回家。邵所記與胡自述(參閲《胡漢民自傳續編》,載《近代史資料》一九八三年第二期)若合符節。翌日,蔣介石在國府宣佈已失去自由的胡漢民,辭去本兼各職,並囑邵元衝與侍衞長王世和,將胡押送至湯山俱樂部幽居。邵雖是蔣的親信,但於囚胡一事,一開始即不以為然,未必明告介石,至少露之於私下的日記,且時時“赴湯山訪展堂”。三月八日,又由邵元衝偕同首都警察廳廳長吳思豫與戴季陶,赴湯山把胡漢民接回城內雙龍巷寓次軟禁。三月二十日,首都警察廳廳長又杜絕雙龍巷內之交通,不許汽車通過,而且警察每天要去察看胡氏一次。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五時,邵元衝、張默君夫婦前往雙龍巷看望胡氏,守衞者不許張默君登樓,只准邵元衝一人入內。到四月二十五日,連邵元衝都被擋駕,令他“意極煩悶”,然亦無可奈何。翌日,蔣介石還特別告邵,不要與胡往來,令邵忍不住借讀《劉子政新序》,在日記中發牢騷,有謂:“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為謀、辨者不為使、勇者不為鬥,知君之不可侮其臣。”(《邵元衝日記》,頁七一一、七一四、七一七、七一八、七二六至七二七、七二九)胡漢民實際上是蔣介石的師長輩,古之皇帝猶不侮其臣,而蔣侮胡至此,更何況胡為蔣抬了兩年的轎子,難怪連邵元衝都有“世道衰熄”之嘆!不過,邵元衝還是照做蔣的國府委員兼立法院副院長。
胡漢民突然辭職,並未圓蔣之總統夢,反而“引起謠諑”,蔣介石控制的國民黨中執會,遂於三月八日通電“闢謠”,但欲蓋彌彰,罩不住國民黨大老胡漢民被囚禁的事實。汪精衞於三月十四日發表宣言,痛斥蔣介石“一面擺酒請客、一面拔槍捉人,以國民政府主席,而出於強盜綁票之行徑,較之青霜劍中之狗官,有過之而無不及”(蔡德金《汪精衞評傳》,頁一九○)四月三十日,國民政府文官長古應芬更與監察委員鄧澤如、蕭佛成、林森聯名發表“彈劾蔣中正電”,指“蔣氏猜忌為心,陰險成性,總理以其長軍旅,畀以練兵之任,未及期年,總理逝世,迭乘時變,竊奪軍權,浸而盤踞中樞,把持國柄,潛植羽翼,威脅老成。諸同志仰總理之遺志,急國家之危難,慶其才勇,降心相從。乃瀕年以來,不知斂抑,肆虐愈深,為禍滋甚。”接着列舉四大罪狀,其一,蔣氏以孫中山的繼任人自命,而以國民黨為其私有,以至於“厚誣總理,蔑視黨員”;其二,蔣氏讓中共坐大,“士卒疲於奔命,賊焰至今為烈”;其三,蔣氏不守黨紀,慫恿小人如陳果夫等,到處活動,“暴戾恣肆,壓迫人民”;其四,蔣氏讓親戚宋子文,由一“窮措大”變成大富翁,“等於王侯”,主管財政“已逾六載,所發公債,已逾四萬萬餘”,而“蔣氏既縱之為惡,凡有與之言者,充耳不聞”。是以“蔣中正違法叛黨,逆跡昭著,謹臚列罪狀,提請貴會嚴予處分,以張正誼,而肅紀綱事”。(國民黨廣東省黨部宣傳科編《為什麼要彈劾蔣中正》)此後駐粵第八路軍總指揮陳濟棠,率所部於五月三日,通電擁護四監委彈劾案。南京方面明知廣東發難,由於胡漢民的自由問題,蔣初在壓力下想要恢復胡之自由,但尋又變計。(見《邵元衝日記》,頁七二九)五月十一日,廣西李、白也率部通電響應。南京方面則由何應欽、何成漕等三十將領通電攻擊粵方,又發生了洋洋灑灑的“電報戰”!
粵方箭頭針對蔣介石的獨裁,非倒蔣不罷休。五月二十五日,汪精衞、孫科、陳濟棠等二十二人聯名致電蔣介石,限其於四十八小時內引退。兩天之後,廣州各派通過由汪精衞起草的宣言,公佈成立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會非常會議,以待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之召開。五月二十八日,非常會議組成設在廣州的“國民政府”,以汪為主席。同日蔣介石覆電孫科,謂“受總理付託”,拒絕引退,又説什麼“既非趙孟之所貴,亦非趙孟所能賤”!於是寧粵分裂,國府又鬧雙包案。北平的擴大會議結束才半年左右,又出了一個廣州非常會議,都是以反對蔣介石個人獨裁為旗號。事實上,蔣不僅獨裁,而且蠻橫,囚禁胡漢民就是明證。他這樣做,固然導致國民黨一再分裂,更不必説整個國家的分崩離析,對他自己也大大不利,自揭其短,成為眾矢之的。
最有趣的是,當粵方國民黨唱出對台戲之後,蔣介石竟想再請胡漢民出來主持黨務,所以“防衞較弛”。(見《邵元衝日記》,頁七三九)蔣之“隨機應變”有如此!如果胡答允,蔣正好“釜底抽薪”,但是胡畢竟是比較有原則與操守的國民黨人,尚不至於為了做官,可以馬上忘記蔣氏的霸道與蠻橫。
七月二十一日,廣州國民政府正式頒佈討伐令,以剿共討蔣為號召。九月初,兩广部隊又誓師北伐,分襲湘贛,九月六日,已佔湖南郴州,十三日與蔣軍顧祝同部戰于衡陽,粵桂軍乘勝入城。但不到五天,九一八事變爆發,日帝侵佔東北,國人悲憤至極,外侮臨頭,不好再打內戰了,雙方於是休兵。蔣介石於九月二十一日回到南京,即請自日歸國的陳銘樞赴粵謀和,即以下野為條件,“亦甚願接受”。翌日,邵元衝受命去見胡漢民,促其出主中樞,但胡回答得妙極,説是“賢、不肖不能並存,進賢必退不肖”(《邵元衝日記》,頁七七六),要他胡漢民賢者出山,你蔣介石不肖,就得下台!誓不共存,頗有點志氣。
在蔣授意下,陳銘樞由蔡元培、張繼陪同,於九月二十八日抵達香港,與粵方代表汪精衞、孫科、李文範會談。粵方提出三點:一、任陳銘樞掌京、滬衞戍事宜;二、由蔣發一電,對數年來政治措施引咎,並聲明統一政府辦法決定後,即行下野;三、由粵方通電取消粵中政府,來京開會協商統一政府事。(引自《邵元衝日記》,頁七七八)三十日,寧方開中央政治會議後,討論粵方三條件,蔣決定先發表陳銘樞為京滬衞戍司令,然後於十月五日電粵,謂“當此外交緊急”,“不可一日無政府”,希望粵方同志早日來滬,再談其餘兩點。粵方認為有理,然而堅持最低限度應先釋放胡漢民。陳銘樞等將此意見於十二日帶回南京,胡漢民遂於十四日,由下關登車赴滬(見《邵元衝日記》,頁七八四),禁足七個半月之後,終於獲得自由,然而遺恨綿綿不盡,對蔣絕不原諒,可見之於胡向吳鼎昌所説:“我在南京給他(指蔣)當了幾年家,想不到他翻臉不認人,最後耍出這樣的流氓手段!”(容齋《蔣介石湯山軟禁胡漢民》,頁四○○至四○一)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二日,蔣介石與胡漢民、汪精衞在上海見面,這三個孫中山手下的歡喜冤家想再度攜手,據次日《大公報》的報道,汪蔣“互道別緒,握手言笑,甚為歡洽”,為蔣、汪合作鋪了路,但蔣、胡是否能再度合作,胡、汪關係能否融洽,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蔣介石在粵方堅持以及抗日怒潮雙重壓力下,不得已於十二月十五日辭職。寧粵兩方遂於二十二日正式合流,在南京舉行四屆一中全會,組織政府,選舉林森為國府主席,孫科為行政院長。蔣雖下野,仍與汪、衚衕任中常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事前已有妥善佈置,黨政軍中的實力猶在,特務組織仍在掌握之中。同時蔣竭力拉攏汪派,諸如要求陳公博轉達,“中興本黨,非汪莫屬”(《國聞週報》第九卷第一期)等等。一年之前,蔣仍口口聲聲,聲討汪逆,而今竟以中興大任相寄,變化之快,令人咋舌,然而蔣未必心口如一,只是為了政治現實所需,借政敵之影響,為東山再起之謀。在蔣氏心目中,顯然沒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
不過,奇異的是,自一九二七年以來,五年於茲,蔣介石聯甲倒乙,翻雲覆雨,結果依然是羣雄割據、黨國分裂的局面。統一徒成虛願,蔣氏實際控制的範圍,仍然跳不出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的掌心,而內憂赤共、外患日帝,則尤遠遠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