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對蔣介石與美國關係的看法,過於想當然耳以及簡單化。他並不是靠親美起家,而是靠蘇俄起家。如果沒有蘇俄在中國,北伐根本無從伐起。北伐以後,蔣宋聯姻之後,蔣美關係仍不甚熱絡,與德國的關係倒更為密切,來了大批德籍軍事顧問。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後,表面上看,美蔣關係進入蜜月時期,事實上,酸甜苦辣都有,根本不僅是甜蜜蜜。
對美國而言,日本侵佔東北,不僅有違其一貫的門户開放政策以及一九二○年華盛頓會議的精神,而且公然踐踏一九二八年的《非戰公約》。美國為了本國利益與世界和平,理應對日嚴厲制裁,然而由於歐戰後孤立主義思潮抬頭,對華商業利益之無足輕重,以及殖民地菲律賓孤懸遠東,不敢亦不願制裁日本,僅採温和的“不承認政策”。盧溝橋事變後,中日爆發全面戰爭,《時代雜誌》雖以蔣氏夫婦為該年的風雲人物,但美國仍未予日本以制裁,只是對中國被侵略的同情心大為增加,並繼續強調門户開放以及中國領土完整諸原則。斯即美國外交史學者所習稱的“參與而不受約束”(participationwithoutcommitment)的政策。換言之,美國不會在遠東放手,但亦不會因約束而被捲入戰爭。
蔣介石於淞滬之戰前後,頗冀望於華盛頓九國公約會議制止日本,雖然失望,仍然希望英美有所作為,至少能夠援華或調停。胡適等學者於一九三七年秋奉命赴歐美進行國民外交,即因此故。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七日,國民政府正式任命胡適為駐美利堅合眾國全權大使,十月六日赴華府上任。十月十七日就收到蔣介石致羅斯福總統長電,表示:“中國人民深信惟有美國政府為惟一可以為獲取公正和平之領導者;如美國有意發起邀集有關國家舉行謀致遠東永久和平之會議——如華盛頓會議之先例,此正其時。”(電文見吳相湘《民國百人傳》第一冊,頁一七八)十九日,白宮回電婉謝,“實則謂調解時期未到”。(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三冊)二十一日,經濟部長翁文灝又寫信給胡適説,中國的出路,“似莫由美國嚴重壓迫日本,聯絡英法,召開會議,共圖解決,國命存亡,關係至巨”,希望胡大使與美國要人面商具體辦法,以達救國目的。(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頁三八三至三八四)十一月八日晚上,翁又來電,“説國內有一部分人鑑於實力難久持,願乘此媾和。”(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三冊)於此可見,胡適出任大使的要務,除了借款之外,就是希望美國政府幹預媾和,抗戰的決心云乎哉?
胡適原是鴿派,曾唱不抵抗的低調,但此時他已堅信和比戰難,主張苦撐待變,顯然與蔣政府的訓示有異。胡氏為了表達自己的意思,不聽使館遊崔二君的勸阻,給翁文灝回了一通私電,有云:“六年之中,時時可和,但事至今日已不能和。六年中,主戰是誤國,不肯負責主和是誤國,但今日屈服更是誤國。”(《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十三冊,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三,十四日)胡適的不聽話與自作主張,很快便有反應,一九三九年七月中旬美國報紙報道來自重慶的消息,説是顏惠慶將取代胡適為駐美大使。(見同書第十四冊,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三日)這當然是一種警告,並未真正執行。同年十月,胡適與美國國務院官員談及和解中日戰爭的可能性之後,花了四十天的工夫寫了一份英文説帖,説是日本若能接受九國公約的規定和解,中國當然歡迎之至,但這是不可能的,強調和議的種種困難,也就是他所説的“和比戰難”。胡適發出此説帖後,自謂:“政府若知道我這四十多日的苦心,必定要大責怪我。”不過他説:“我不避這種責任。”(見同書,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十五日)當蔡元培於一九四○年死後,又傳出胡適將調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消息,但胡適“為國事計,實不想在此時拋了駐美的使事”,乃明言不做大使也不就中央研究院院長。結果重慶官方於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否認召回胡適大使之説,不過蔣介石派來了宋子文,用胡適的話説:“來了一羣太上大使。”(見同書,一九四○年五月二十四、二十五、六月二日、七月十二、十九、二十四、十二月十七日)“太上大使”宋子文當然不僅僅是“監視”胡適,更重要的任務是向美國要錢、要飛機。一九四一年三月蔣介石得知《軍火租借法案》適用於中國,立即要求宋子文提出一千架飛機、三十個師裝備等要求。珍珠港事變爆發,美日開戰,蔣介石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悦,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自記曰:“抗戰政略之成就,本日達於極點。”(《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山城陪都一片鼓舞,美國不得不全力支持蔣介石了。於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宋子文被任命為外交部長,胡適向他説:“你回去時,若有更動駐美使節的需要,我隨時可走。”(見同書第十五冊,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胡適終於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五日,收到免去他大使的電報,並於一個月之後的九月十八日離開華府雙橡園。戰爭還未結束,他的大使生涯已告結束。唐德剛説:
胡先生故鄉的農民就有一句土話説:“撈魚摸蝦,耽誤莊稼?選”胡氏身為中國抗戰期中的駐美大使,好多外交上重要的“莊稼”他丟下不做,而拼命去“撈魚摸蝦”,豈不該撤職?見《胡適雜憶》頁十六。
其實撤職的最主要原因,乃是傅斯年直告胡適的所謂:“對介公未能奉令承教,去年説是介公有一電,先生回電徑告以不可行,當然介公的想法不見得做到,然此等對付法,非其習也。”(《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頁四七七至四七八)不按蔣介石的習慣辦事,連胡適也該撤職。胡適上任不久,還沒有“撈魚摸蝦”,已傳出調職的消息了。
日本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華府時間為十二月七日),美國對日宣戰,蔣介石頓成羅斯福的作戰夥伴。白宮於翌年元旦就向胡適大使説:“可告知蔣先生,我們歡迎中國為‘四強’之一。”(《胡適的日記》手稿本第十五冊)在蔣介石領導下的破碎中國、被日本鬼子蹂躪得不成樣子的中國,忽然之間可以成為世界四強之一,難怪胡適要在四強兩字上面加個引號。原因無他,羅斯福見及四億人口大國的潛力,提高中國可平衡蘇俄,以及蔣夫人訪美熱潮為他的中國政策提供了民意基礎。(參閲Dallek,FDRandAmericanForeignPolicy,P.390—391)胡適所謂的“苦撐待變”,終於有了出頭天。不久經援、軍援源源而來,蔣宋美齡訪美轟動一時,其受歡迎的程度,美報比之於二十年代飛越大西洋的林德伯格(CharlesLind-bergh)。高xdx潮還在後面,那是一九四三年年底的開羅會議。
開羅會議使中國以四強之一的地位、使蔣介石以巨頭之一的地位,參加歷史性的高峯會議。顧維鈞已説得很清楚,這一切“實有賴於羅斯福”。(見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顧序)羅斯福於一九四三年已考慮到戰後的世界秩序,在這一考慮中,他希望出現一個統一強大而親美的中國,以填補日本敗亡後亞洲的權力真空,故不理會英、蘇的阻梗,一意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英、蘇阻梗並不是妒忌中國強大,因為當時中國根本不強大,而是認為名實不副,但羅斯福則要以提高名望,來幫助中國強大。由於羅斯福的堅持,蔣介石才得以赴開羅開會,與英、美二元首平起平坐,共同商討戰略以及戰後的善後問題。
開羅會議設址於米納飯店(MinaHouseHotel),距尼羅河西岸十五公里,位於沙漠的邊緣,可望見金字塔。蔣介石、宋美齡率領中國代表團於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抵達。羅斯福為了提高中國的地位,對蔣介石備極禮遇,甚至在照相時,“羅氏讓蔣主席坐中位者至再,蔣主席堅辭,乃自坐其右側,丘吉爾坐左側,最後,邀蔣夫人同坐”。(見蔣主席開羅會議日誌,載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頁八十九)在六天會議期中,蔣介石與羅斯福、丘吉爾聚談三次,蔣丘對談三次,蔣羅對談四次。最後,發佈開羅宣言,中國收回東北、台澎等失地。羅斯福還要“以越南、琉球相慫恿”,蔣“皆婉避不遑”。(見梁敬釒享《開羅會議》,頁五一)蔣介石回重慶後,在他身邊的唐縱説是“此行結果甚為圓滿”,並親眼看到“委座精神奕奕,毫無風塵倦容”。(《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三九三)
事實上,開羅會議並不圓滿,更不似表面上看來那麼風光。梁敬釒享寫《開羅會議》一書,雖以老吏筆法多方掩飾,仍然無以遮蓋。他歸罪於盟邦的背諾以及不以平等相待,並加以諸多之“壓迫”。他忘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的古訓。他口口聲聲羅斯福如何敬重蔣介石,而馬歇爾、史迪威等在扯後腿、搞鬼,並不盡然。此時羅斯福已知蔣政府的“腐敗與無效率”,明言他對一個不管老百姓死活的政權,沒有耐心,然而無論蔣之軍事眼光多淺,他的軍隊打得多差,只有他能於戰後維持中國的統一。羅斯福向他的兒子説:“蔣儘管缺點很多,我們還得靠他。”(ElliotRoosevelt,AsHeSawIt,P.154)可見羅斯福支持蔣,乃是無可選擇的選擇。
最糟糕的是,蔣氏夫婦既早於一九四二年取得五億美元貸款,又在開羅會議上獅子大開口,再借十億。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在華府聽説後,私下大發脾氣説:“他們簡直是一羣他媽的騙子。”(Theyarejustabunchofdamncrooks?選)誓言絕不上國會山莊去要一分錢,並建議蔣介石那幫人跳長江去死吧?選(參閲JohnBlum,FromtheMorgenthauDiaries,Vol.3,P.110-119)多丟臉啊?選摩根索並不是獨反眾意,而是眾人沒有一個贊成借十億。宋美齡説,羅斯福在開羅對十億有善意的回應,哪知羅斯福要他手下將批駁的理由,一五一十,毫無隱飾地告訴蔣介石(見摩根索説帖,載同書,頁一一三,另見《摩根索日記》,頁九六○,一○○六),顯然含有羞辱的惡意。蔣氏夫婦卻仍不知趣,竟然以不派雲南遠征軍赴緬甸、不修轟炸機機場,甚至以半年內會垮台相要挾,又充分表現出“瑞元無賴”的性格。然而耍賴亦得有本錢,這種“白老虎”(bluff),老美一揭就穿。中國原本為自己的生存而戰,並非為美國人而戰,若於此時違約與日本媾和,並無好處。當時太平洋上逐島躍進,頗為成功,不在中國建機場,可在靠近日本的海島上建。美國裝備的遠征軍不肯入緬作戰,但在美國三令五申,以停撥租界物資相迫,亦只好乖乖就範。這怎麼教人看得起呢?又如何企盼別人平等待我呢?蔣介石豈非自取其辱乎?
更不幸的是,在開羅會議上,蔣介石的軍事幕僚們在開會時,提不出問題。當着羅、丘、蔣三元首面前,有人問起雲南遠征軍近況,中國方面無人能答腔,還是由史迪威做了回應。英國參謀長布魯克(SirAlanBrooke)本來就不滿意美國抬高中國,乃藉機找碴、借題發揮,嘲笑馬歇爾説,都是你們美國人惹的麻煩,讓我們無端地浪費時間。(見SirArthurBryant,TheTurnoftheTide,P.55)當蔣介石在一次會議上堅持要維持每月一萬噸駝峯運輸,英國蒙巴頓海軍元帥(AdmiralLordLouisMountbatten)告訴他沒有那麼多飛機運輸,即使有那麼多架飛機,亦須於季風”(monsoon)到來前,集中轟炸緬甸日軍。宋美齡忙着翻譯,半晌沒有出聲,最後望着皺眉頭的蒙巴頓説:“信不信隨你,他(蔣介石)不知道什麼叫季風?選”這一掌故是蒙巴頓親口告訴塔奇曼女士的。(Tuchman,StilwellandtheAmericanExperienceinChina,P.738)我們看來,宋美齡也可能不知道什麼是季風,否則她儘可技巧地掩遮此一無知的尷尬?選梁敬釒享把“中國幕僚無能與不足共商戰略之惡評”,歸罪於史迪威之播弄(見梁氏著《開羅會議》,頁一三一),那麼蔣介石的無知又怪誰呢?
開羅會議後,由於太平洋戰役之勝利,蔣介石軍事、政治、經濟弱點之暴露,使中國戰場的價值大大地貶值。美國人所冀望於蔣的,不過是維持抗戰力量於不墜,拖住在中國內地的日軍而已。當他們發現連這點希望都可能落空時,便逼蔣改弦更張,以便更有力、更有效地作戰,於是蔣美之間摩擦日多。
其實摩擦的根源自蔣美合作之始,即已潛在。蔣介石獨力抗戰時,愛怎麼抗,就怎麼抗,無人干涉得了他。他可以暗中與日本人談和、可以殲滅抗日的新四軍、可以圍堵陝北邊區、可以獨斷獨行……但是一旦有了合作伙伴,而那夥伴又“財大氣粗”,肯任你為所欲為嗎?當老美干涉這、干涉那,干涉到可能動搖老蔣的根本時,老蔣亦只好硬着頭皮反抗一下,摩擦生焉。
美蔣摩擦最嚴重、最戲劇化的,莫如史迪威事件。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後,羅斯福電告蔣介石籌組中國戰場,並以蔣為該戰場的最高統帥。蔣於一九四二年元月二日去電接受,並請推薦一位高級將領為其參謀長。史迪威(JosephStilwell)於二三十年代曾在平津住過十餘年,當過駐華武官,能通華語,為美軍將星中罕見的“中國通”,遂被選中。不過,史迪威不僅僅是蔣的參謀長,而且還是美軍司令、美國總統的軍事代表、美國對華租借物資的調配人等等。但是任務仍是一個,就是幫助中國對日作戰。
六十年代之末,蔣介石開放大溪檔案給梁敬釒享撰寫《史迪威事件》一書,特別強調史迪威的諸多職務,造成糾紛與麻煩。言下之意,蔣只需一個聽命於他的參謀長,並怪罪宋子文一開始就沒有把史迪威職務的定位搞清楚。梁敬釒享像蔣介石一樣不知人家老美就是要這樣做,人家為什麼要派一個惟命是從的參謀長給你?豈非多此一舉?人家對你的軍事才能有疑問,才派史來影響你,幫你整頓。問題出在蔣根本不能也不會整頓,因為如照老美的法子整頓,連老本都會被整掉,如軍隊中個人效忠的封建關係便會被整掉,史迪威就想要從蔣之軍令系統入手,甚至要改造國防部(參閲RomanusandSunderland,Stilwell’sCommandProblems,P.427),蔣介石能吃得消嗎?
最使蔣介石難堪的是,史迪威還有調配“租借物資”(LendLease)之權,美國國會通過此一法案來援助盟邦,其他盟邦如英國與蘇聯,分別由二國元首丘吉爾、斯大林來調配,惟中國由史迪威調配,而史又不惟蔣命是從。蔣雖屢請由他自己調配,未被允准。可見羅斯福硬是信不過蔣介石,怪宋子文有什麼用?我們從唐縱的日記可知,蔣向宋部長大發脾氣,“摔破飯碗”,唐起先不知何故,過了半個多月,才曉得為了史迪威。(見《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三八六、三八七、三八九)至此,蔣介石應知史迪威要比鮑羅廷難纏得多,資本主義的羅斯福要比共產主義的斯大林精明得多?選
史迪威個性的確粗率,絕非搞外交的材料,他竟想以強渡關山的方式來逼蔣就範。他又怎能把偉大的蔣委員長,看作一顆“花生米”(Peanut)呢?在他的日記裏,花生米幾成為蔣之代號?選但梁敬釒享也承認史迪威執行的政策,不是他自己的政策,“皆馬歇爾之政策也”。(見《史迪威事件》,頁十二)梁氏應知美國的外交政策是總統定的,馬歇爾豈能妄定政策,是亦“皆羅斯福之政策也”。梁氏在其書中指出,蔣曾三度要更換史迪威,皆因故擱置。薛光前在梁書英文版序言中,竟謂蔣之擱置,乃基於“中國哲學中的道德勸導以及善待部下”(見Liang,GeneralStilwellinChina,P.xiv)。薛氏已故,否則可翻閲一下新近“出土”的唐縱日記,便知蔣介石心情不好的時候“常批槍斃”。蔣何愛於史迪威?一再擱置還不是投鼠忌器,怕得罪羅斯福嘛?選如一九四二年八月七日自記曰:“若始終強硬,則對羅斯福總統輔助中國為四強之一政策有所背棄,是於吾為最不利。”見《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五卷頁二○一五可為確證。
史迪威所犯大忌中的大忌,乃是建議武裝陝北共軍來打日本人。梁敬釒享順蔣之意,向史迪威頭上套紅帽子,把史之總部與中共掛鈎,忘了當時的任務是抗日而非剿共。當時的蘇聯更是共產大國,美國人能夠一面共同打德國,一面攻蘇嗎?蔣介石於抗戰期間封鎖共區,無論如何是説不過去的,唐縱在日記裏也有所透露,蔣於封鎖問題,“初不肯承認”。(見《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四一五)為什麼不肯承認,説不過去也。蔣介石不喜歡美國人去延安,結果也阻擋不了,亦因此故。史迪威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親共派,只是逼蔣積極作戰、促蔣與中共合作、迫蔣實行改革,以增強抗日實力。(參閲徐魯航《史迪威與一九四二——一九四四年的國共關係》,頁一二九)他要裝備中共部隊,以使其出兵山西、河南,牽制日軍,減輕平漢鐵路的壓力(Stilwell’sMissionP.368—369)其用心實在無可厚非。
蔣介石依賴美國的大力支援,蔣美之間仍有極不愉快的摩擦。蔣與英國之間,雖亦同為盟邦,關係更壞。一方面,蔣在廣東當赤軍將領時就頗仇英、反英;另一方面,也許更加重要的是勢利眼,覺得他並無求於英。於是除了在美國人面前與英國人爭美援外,還想給英帝看點眼色。蔣介石、宋美齡夫婦於一九四二年二月五日至二十一日的印度之行,就是一種“下馬威”,表示同情印度獨立,向大英帝國挑戰。重慶有關印度的報道,尤其表現出一種反英的姿態。蔣廷黻曾提醒蔣介石:“我們實際能夠做到的,才是真正能夠幫助印度的。”(《蔣廷黻回憶錄》,頁二二四)言下之意,沒有必要得罪英國。然而蔣介石不僅親訪印度,而且不顧英政府的反對,堅持會晤甘地,當然更加使英國人“感冒”不已。
當時亞洲盟軍對日作戰共分四個戰區,即尼米茲(Nimitz)海軍元帥的中太平洋戰區、麥帥的西南太平洋戰區、蒙巴頓(LordMountbatten)的東南亞戰區,以及蔣介石的中國戰區。從地緣來説,蒙巴頓與蔣介石的盟邦並肩作戰關係最為密切,但因中英關係不洽,根本談不上密切的合作,反而爭論頗多。蒙巴頓對蔣介石的印象尤其惡劣,認為蔣委員長永遠是一個問題:“他不會説英語,他不重視英國的作戰能力,他對軍事後勤沒有概念。他真正要我們做的,只是幫他守住運輸通道,以便將美援物資,源源送到中國。而此主要是一個政治問題。這可能是我主持東南亞戰區所遇到的最頭痛的問題。”(TheLifeandTimesofLordMountbatten,P.135)史迪威對蔣印象惡劣,豈偶然哉?
至一九四四年,日軍發動“一號作戰”,欲打通自東北到越南的交通,做全線進擊,奪取長沙、衡陽,窺及桂林、柳州,中國戰場出現崩潰的危機,深恐日軍深入,造成結束戰爭之困難。羅斯福遂於七月六日發電,請蔣介石委任史迪威統率中國國共軍隊,以挽危局,有謂:“予覺中國已瀕危地,如不能立施激烈敏捷之補救,則吾人之共同目的,勢將受到挫折之危險。”(《大溪資料》,引自梁敬釒享《史迪威事件》,頁三○八)蔣介石不敢一口拒絕,回電表示“原則贊成”,但謂中國情況複雜,需要準備時間,另希望派一政治代表來“調整予與史迪威間之關係”,婉轉道出與史迪威之間的矛盾。羅斯福當天徑復,促蔣“將史迪威統率華軍案迅付實施”,並認為史所統中國軍隊不應排除共軍,説是“拒絕支援任何殺日本人者,是不恰當的”。蔣介石表面上“原則贊成”,私下十分“苦悶”,認為是“最難堪最難處之問題”也。(見唐縱《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四四七)
六月底,羅斯福曾派副總統華萊士(HenryWallace)至渝,蔣即抱怨史迪威之“不合作態度”,以及不信任史之判斷。華萊士隨即向羅斯福報告。然而到九月六日,羅斯福派赫爾利(PatrickHurley)為私人代表抵渝,仍要求“史迪威在中國戰場如艾森豪威爾之在歐洲”。蔣初不同意,“但終非同意不可”。(參閲Lohbeck,PatrickJ.Hurley,P.269—286)在蔣介石身邊的唐縱於七月八至九日認為,“史迪威為中國戰場總司令,這已成為無可避免之事實”。他憂慮“史迪威有權指揮中共部隊,也有權接濟中共部隊械彈藥品”,擔心可能因此更壯大了中共的力量。唐縱還透露,蔣對美國人的壓迫“極為焦急”,向陳布雷説:“美國是否有意迫本人下台?”又憤然説:“我何愛乎四強?”(見《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四五八、四五九)氣得連“四強”的頭銜都不在乎了。
蔣介石雖然“非同意不可”,但仍想討價還價,諸如限制共軍、掌握租借物資,以及以陳納德接替史迪威等等,均未得逞,難怪他懊喪之極。而九月間日軍一號作戰已進入第二階段,以奪取美國在桂林、柳州的空軍基地為目標,同時向怒江方面增強壓力。在此緊急情況下,蔣仍不肯調動圍堵共區的胡宗南精鋭之師南下赴援,反欲將雲南遠征軍自緬調滇。羅斯福得報後,發了一封極為侮慢的電報給蔣,形同最後通牒:
予詳細閲讀關於中國局勢之最近報告後,曾與各高級參謀交換意見,深恐在最近之將來,閣下將面臨一非常危急之局面。閣下統率之遠征軍勇越怒江,對於緬北戰事裨益甚大,但予相信該軍隊如不得補充與援助,直接協助滇緬公路之開放,則其以絕大犧牲而換得之勝利,將必歸於烏有。
更有進者,如該處部隊於渡過怒江後按兵不動,或竟提議撤回,則將適中日軍以詭計,日軍佯在中國東部加緊攻勢,誘取閣下發生遲疑。日軍又深知,如果閣下繼續進攻,並與蒙巴頓將軍最近即將發動之攻勢互相呼應,則接濟中國之陸上路線,可望於一九四五年初開放。中國抗戰之繼續,與閣下之控制權,均可更得確定;反之,如閣下不立即補充緬北部隊,或不派生力軍援助怒江方面之華軍,則吾人將完全消失開放接濟中國陸路路線之機會,直接危害現下之空運途徑,如果至此,則閣下必須準備接受必然之結果,擔負全部之責任。
數月以前,予曾迭次請求閣下采取斷然步驟,以消除對於閣下個人與對於中國漸漸發展之危局。茲因閣下延擱委派史迪威將軍指揮中國全部軍隊,致中國東部之重要土地為之損失,影響之大,殊非吾人所能臆測。日軍陷桂後,吾人之昆明空軍站,將受直接威脅,而中印之空運噸數,亦將不免因而鋭減。
在世界各前線之盟軍,雖已每戰必克,但對中國之直接影響,尚需時日始能實現。盟軍在太平洋上之躍進,誠屬迅速;但除非閣下立採積極行動,則太平洋之迅速躍進,對於中國戰局亦將不生影響。閣下必須立採行動,方能保存閣下數年來英勇抗戰所得之果實,與吾人援助中國之效果,否則政治上軍事上種種策劃,皆將因軍事之崩潰完全消失。
予與丘吉爾首相在魁北克會議中,因深信閣下必能在怒江方面推進,故決定加緊作戰,以開放對華接濟之路線,予深信惟一破壞日軍對華計劃之方法,即系閣下立刻補充怒江方面之部隊,並飭加緊推進,同時必須立即委任史迪威將軍,授以全權,指揮中國全部軍隊。此步驟之實現,將更增美國援華之決心。目前吾人雖在歐洲及太平洋兩面同時作戰,然對援助中國,猶當刻進行。餘深信閣下之卓見,亦必認予所請求之行動,乃立應採取之步驟。予與此間各高級人員,均認為閣下及吾人對於援助中國所有之計劃,如再延擱或猶豫,便將完全消失,故坦率立上聞,諸希亮。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八日羅斯福
(引自梁敬釒享《史迪威事件》,頁三二四至三二六)
語氣之侮慢,詞露意顯。而羅斯福之電文經史迪威轉手,恰給史以公報私怨的機會,無異侮上加辱。塔奇曼女士也認為此電不能掩藏白人的優越感,她懷疑羅斯福會以這種語氣對待歐洲國家元首。(見Tuchman,StilwellandtheAmericanExperienceinChina,P.629)史迪威十九日前往蔣氏黃山寓所,赫爾利亦在,勸史僅述大意即可,但史正欲出氣,哪肯罷休。蔣介石受辱後一聲不響,只在當天的日記中記道:“此實為餘平生最大之恥辱也。”(《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五卷(下),頁二四四一)史迪威對蔣之無聲反應感到出乎意料之外,不過仍感興奮,“過江時,喜見重慶燈火輝煌”。(Tuchman,StilwellandtheAmericanExperienceinChina,P.631)
不過,此一“侮慢事件”給蔣以藉口來反悔授史中國戰區及中美聯軍統帥之任,堅決要羅斯福另派高明,請赫爾利轉達。然而蔣介石於九月二十五日要求撤換史迪威後,一直沒有消息,使“委座為史迪威事大傷腦筋”。蔣又在中常會上表示:“如羅斯福不贊成,即決裂亦所不惜。”但無迴音,仍使“委座近來甚為苦悶”。終於在十月十九日得到羅斯福的覆電,同意調回史迪威,“中美嚴重之局面算已解除”。(見唐縱《在蔣介石身邊八年》,頁四六二、四六四、四六五、四六六)
在渝都與華府之間緊張的二十幾天裏,雙方管道還是暢通的。羅斯福初不願再派別人,因為他認為史迪威搞不好,別人也不可能搞好。然經蔣一再懇請,最後派來魏德邁(AlbertC.Wedemeyer),但不再認領統率中國軍隊的責任。中國戰場的情況繼續惡化,羅斯福由輕視更轉為鄙視。在一九四五年二月裏,羅丘二人在雅爾塔秘密允諾斯大林旅大權益,恢復俄國在東北的鐵路權益、南薩卡琳與庫頁島歸還給俄國等等。為什麼?為了請求斯大林於德國戰敗後二至三個月內,出兵遠東。為什麼?因為對中國戰力的失望與鄙視。如果珍珠港事變之後,中國軍隊再能像八一三、台兒莊那樣打幾仗,國共若能真正合作,擴大像平型關那樣的戰果,則中國戰後地位必將大大地不同。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們常説《雅爾塔密約》出賣了我們,但我們已先出賣了自己。孰令致之?孰令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