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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冬至

    場景和第一幕、第二幕一樣,不過時間已從秋天進入冬天了,是中國陰曆冬至的凌晨五點鐘,陰曆的十二月下旬。

    囚房裏睡了四個人,大門對角線那邊睡三個,還是從“書桌”邊上數起,是龍頭、餘三共、胡牧師;從門口到矮牆間,睡着老黃,與對面三個人腳對着腳。

    突然間,牢門輕輕的喀了一聲,鎖快速拉開了,門快速打開了,士官長帶着班長六人直衝進來,睡眠中的四個囚犯同時驚醒、坐起。老黃不但驚醒,並且淒厲的大叫起來,他顯然察覺發生的是什麼事了,是要執行槍斃了。士官長他們一擁而上,用熟練的手法抓住他,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把他架出房門。老黃的聲音,在布條纏嘴的時候,立刻就由哀號轉變成另一種嘶裂,只有垂死的人才能發出那種聲音。全部快速動作完成與離去後,遠遠的,又一兩聲老黃的慘叫,在冬夜中,聲音淒厲可聞。他顯然是被拖到刑場去了。

    士官長帶隊衝進來的時候,餘三共、胡牧師都急忙站起來,背貼住牆壁,龍頭卻坐在一邊,若無其事的披上夾克。牢門再咔嗒關上的時候,他站起來,走過去翻看老黃的東西,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書桌”底下。

    胡牧師:(坐在地板上,拭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這是什麼意思嘛!老是把一個虔誠信上帝的牧師,和死刑犯關在一起,三個月內連看兩次槍斃人犯的場面,上一次是秋分那天,九月下旬,今天是冬至了,十二月下旬了(跪在地上,做祈禱狀)。主啊!我受不了了,請可憐我,讓我脱離苦海。咦,龍頭,你真沉得住氣,我看你坐在那裏神閒氣定,一切無動於衷似的,平常你談笑風生,也不是沒有喜怒哀樂,可是在這種緊要關頭,你好像特別冷靜。

    龍頭:你説得對,一遇到緊要關頭,我就停止了喜怒哀樂千變萬化,第一個反應就是沒有反應。用《莊子》裏頭一個故事來説吧。有個人叫紀渻子,給齊王養鬥雞。養了十天,齊王問養好了沒有?紀渻子説還沒有,雞虛憍而恃氣,不能用。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説,還是不行,雞一聽到聲音,看到影子,就衝動。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説,還是不行,雞看東西還是太快,盛氣太足。又過了十天,再問,回答説,現在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反應了,看上去像木頭雕的雞一樣,它做鬥雞的條件已經具備。別的雞一看到它,就不敢打,嚇跑了。這個故事,寫修養的境界,很有意思。修養到爐火純青的人,就是先做到呆若木雞,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沒反應。沒反應表示了什麼?表示了這個人功夫深,功夫一深,就不輕易的暴其氣,喜怒哀樂,都是一種暴露。作為一隻鬥雞,不能先暴露;作為一個鬥士,也不能先暴露。這叫“真人不露相”,真人就要深藏不露。

    胡牧師:我領教你的不露相了,你好無情。

    龍頭:(對餘三共)三共還好吧?看來你比上一次有進步,你更泰然自若了。

    餘三共:(苦笑)我可能跟士官長他們一樣,看死囚看得麻木了(手抱着膝坐着)。

    龍頭:他們麻木不仁,你卻麻木而仁,共產黨是有仁心的人,但也狠心,這叫“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也叫“霹靂手段,菩薩心腸”。

    餘三共:龍頭不信宗教卻滿口神佛,這也是仁心外一章吧?

    龍頭:希望如此。

    胡牧師:感謝主!幸虧老黃最後受了我的影響,信了基督教。龍頭、三共,告訴你們,他會上天堂的。

    龍頭:得了吧!老黃枕頭底下藏着佛經呢!他所有的寶全壓,是上天堂的投機分子。只恐怕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

    胡牧師:真的嗎?佛經藏在那裏?

    龍頭:(一指)你去看,藏在老黃枕頭底下。

    胡牧師:(兩手張開對着)我不敢動死人東西。

    龍頭:和上次我告訴你的一樣,老黃現在還沒死呢。

    胡牧師:唉!老黃聽我為他傳基督教這麼久,還偷偷藏着佛經,他可真的有點對不起我。

    龍頭:不然,不然,如果我是他那種文化水平,説不定我也會把佛經帶在身上。

    胡牧師:怎麼?你不信邪,你最後還把這些佛經聖經帶在身上幹嘛?

    龍頭:不信歸不信,但你別忘了,它們可能代表一些機會,它們十本可能全是狗屁,但也可能有一本不是。你全丟了,就丟了十分之一的機會。機會是不能丟的,機會是好運氣的尾巴,你抓住機會,就抓住了好運氣。

    胡牧師:你見尾巴就抓,你怎麼知道你抓的不是老虎尾巴?

    龍頭:是老虎尾巴也可以抓,抓到了,至少你有一次與虎謀皮的機會。

    胡牧師:也有一次為虎作倀的機會。

    龍頭:不會,機會是一隻瞎了眼的母老虎,她看不見你,只有你注意看她,抓住她,她才是你的。

    胡牧師:聽來可見龍頭為人,絕不聽天由命,而是有所作為。

    龍頭:請記得一件真理:一件事情,做了和不做一定不一樣,不管它多麼壞,不管它多麼小。劉備臨死前告訴他兒子阿斗:“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小惡小善做和不做都不一樣,何況大惡大善,在這方面,在小善大善方面,我是manofaction,是有為主義者,不是無為主義者。

    胡牧師:剛才看到龍頭拿老黃的東西收起來,上次也看到龍頭拿處長大人的東西收起來,是文件吧?龍頭要有為一下吧?

    龍頭:是參考文件,我喜歡蒐集資料,我的口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現在別人下了黃泉,他又姓黃,我就動手動腳了。

    餘三共:這十一房殺氣可真重,已經拖出去兩個了,前有處長大人,後有老黃,都是假共產黨,説老黃是什麼匪諜,難道軍法官不知道老黃根本不是匪諜?

    龍頭:怎麼不知道?當然知道!只是要表現捉拿匪諜的成績,不槍斃一些人,就會被上面打官腔。在這種邀功繳卷的要求下,每年就只好弄出些假匪諜來充數。上面要“繳匪諜”,誰管那麼多!於是,需諜孔殷下,老黃就備位犧牲,伏屍法場了。老黃是中國農民,他在亂世裏,莫名其妙的捲入政治漩渦,陰錯陽差的客死異鄉刑場。他無識無知,但其遇也哀,一如魯迅筆下的阿Q。阿Q不是最後也被槍斃了嗎?老黃的悲劇是他純屬小人物,人微望輕,以致被當成“匪諜”給“繳”掉了。

    餘三共:這種“繳”出多少人的幹法,好像是配額制似的,匪諜也有配額吧?

    龍頭:你説得好,就是配額。其實也是一種計算的方法,硬性規定的計算方法。“繳匪諜”是一種配額,但它也是一種奇怪的文化。蒙古人西征,多殺有獎,計算多殺的方法,是繳出死人的右耳朵來數。兵士們為了人我兩便,也不殺人了,乾脆見人就割耳朵,不明底細的白種人弄不清怎麼回事,心想黃種人真有神經病,怎麼見人割了耳朵就跑?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耳朵”。明朝人抓走私,多抓有獎,計算多抓的方法,是叫鹽兵每月繳出私鹽若干。鹽兵抓不到,就打里長;里長生氣,就打百姓;百姓含冤,就去為盜。老百姓心想你們做官的真王八蛋,怎麼硬官逼民反?他們不知道:有人要去“繳私鹽”。現代人更會繳了。有一次,我碰到管區警察在東張西望,我説你忙什麼?他説上面要表現肅盜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繳兩名小偷,害得大家叫苦連天,他也只好硬去找。我説這樣攤派小偷豈不抓出假的來充數?他説上面要“繳小偷”,誰管那麼多!交通警察也是,因為上面要看取締違規成績,限定每個警察每月開罰單若干,所以只好要計程車的龍頭統一攤派罰單,輪流認罰。我説這樣攤派豈不沒犯規也要罰?他説上面要“繳罰單”,誰管那麼多!在這種一片繳風的政治下,我們看到的人間怪現象,已在蔓延:小學生為了“繳蒼蠅”,數目不足,只好偷養蒼蠅;老百姓為了“繳老鼠”,數目不足,只好洽購老鼠……做人可真不是好玩的,因為你要繳別人,也要被別人繳。這就是人生,你想不繳而不可得,——上帝不準繳白卷!

    餘三共:看這樣還是坐牢好,坐牢一了百了,被繳進來,不再繳出去了吧?

    龍頭:要看你坐的是什麼牢。政治犯判決確定後,大都送到火燒島,在那裏受洗腦待遇,因為那邊監獄老鼠、蟑螂、蒼蠅太多,有段時間每個政治犯要繳老鼠一隻、蟑螂二十隻、蒼蠅五十隻,一時捕鼠籠子、蒼蠅拍子人手一個。抓到老鼠後,夜裏由禁子牢頭們集中在海邊,以汽油澆在老鼠背上,點上火,打開籠子,這些着火的老鼠拚命向海邊衝下去,嗞嗞入水,應聲而逝,正所謂“火裏來,水裏去”也,構成太平洋的奇景。

    餘三共:為什麼殺個老鼠要殺得這麼麻煩?

    龍頭:過癮啊!

    餘三共:過什麼癮?

    龍頭:過虐待狂的癮。

    餘三共:這也是禁子牢頭的職業病?

    龍頭:應該也是,幹這行的,有好心腸的軟心腸的也幹不下去。司馬遷《史記》裏有一篇《酷吏列傳》,專門寫酷吏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漢朝大臣叫張湯的,他小時候,爸爸叫他看家,結果老鼠偷吃了肉,他爸爸回來,認為他沒看好家,揍他一頓。他氣得去挖老鼠洞,抓到老鼠,審問老鼠,還寫了判決書,最後把老鼠大卸八塊處死。他爸爸看到了,就要他學法律,最後果然變成大酷吏。今天的軍法官這樣整人,大概他們小時候都審過老鼠。

    餘三共:剛才你説在火燒島繳老鼠的事,太妙了。

    龍頭:還有更妙的呢。用籠子抓老鼠,久了就有老鼠味,別的老鼠不敢來了,於是改用黏鼠板黏老鼠。黏到了繳出來,再由監獄官清點了,叫班長們搬到海邊燒掉。班長們認為有利可圖,可把死老鼠賣給抓不到老鼠的囚犯賺錢,所以留下不燒,改燒死魚等等,反正監獄官遠遠看到有煙有臭氣就認為燒了。不料死老鼠再賣回來,屍體會發臭,再繳三繳出來就臭氣薰天,監獄官捏着鼻子驗收,也吃不消,乃下令改繳老鼠尾,就像蒙古人“繳耳朵”一樣,老鼠尾體積變小了,臭起來也有分寸,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最後,對策愈來愈推陳出新,班長們索性用番薯藤混合飯粒和煤池內的黑水,調成漿糊狀態,製造出維妙維肖的假老鼠尾了,做起買賣,更方便了。

    餘三共:真沒想到坐個牢,還鬧“鼠疫”,還要為鼠輩大費周章。

    龍頭:兩種鼠輩,一種四隻腳的,一種兩隻腳的。好了,別提這些鼠輩了,老黃走了,他這裏剩下一點水果,我們吃了吧(蹲下來,檢查水果)。

    胡牧師:(快速搖手)我可不要吃,我可不敢吃。

    龍頭:(笑)又怕死人東西,是不是?

    胡牧師:是,是是,是極了,多彆扭啊!

    龍頭:(拿了一個梨,遞給三共)三共你呢?

    餘三共:我……我……我(猶豫不決)。

    龍頭:你……你……你什麼,你是勇敢的共產黨啊,你還忌諱這個。

    餘三共:(受到鼓勵)好,那我就吃了。

    龍頭:(拿起兩個梨,在水邊洗了,一個遞給三共,一個自己吃着)有一個笑話説:有個人一早醒來,發現太太已經死在牀上。他跳起來,臉色蒼白,飛奔下樓。對女傭大叫:“阿梅!阿梅!”“先生!什麼事?”女傭問。這個人説:“早餐的雞蛋,煮一個就夠了。”這個笑話其實別有哲理,可以看到什麼叫“務實”,即使是小氣鬼的“務實”,也不能説不是“務實”。反正人已經死了,最“務實”的第一優先,是救下一個雞蛋。今天,老黃死了,我只是先救下一些水果而已。

    (遠遠傳來嘈雜人聲,漸傳漸近,聽到的是一個一路叫嚷的大嗓門,到了十一房門口。大嗓門吆喝着:“從無期改老子為死刑,老子才不怕哪!”對門四房門開了,大嗓門吆喝着:“往裏搬,往裏搬,四號房不錯,太陽光多了一點,太陽啊,我肏你,你像個小姑娘怕肏,每天都藏起來,叫老子看不到你。”最後,吆喝聲中,大嗓門搬進去了,門咔嗒鎖上了。班長在外面大喊:“老馬!明天早上五點見!”大嗓門大喊:“見個屁!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

    龍頭:(笑)這馬正海真有種!班長説:“老馬,明天早上五點見”,意思是明天要槍斃你了,清早五點來提你去刑場,而馬正海卻回嘴説:“哼!閻王老爺還不要呢”,意思是死期未至,還沒那麼簡單呢。一個人被判了死刑,還能這樣虎虎有生氣,照開玩笑不誤,這馬正海真有種!

    餘三共:是誰?龍頭對他很熟似的。

    龍頭:他叫馬正海,當然熟,牢裏上上下下都對他熟,熟極了。馬正海是一個最有性格的惡棍,你們一輩子也看不到這號人物了。他剛剛給判了死刑,掛上腳鐐,是一路上訴的結果,他第一次判十年,不服,上訴後改判十五年,又不服,改判無期徒刑,還不服,改判死刑,這是一個典型別上訴的例,判了你,認錯,從寬;抗拒,從嚴,馬正海一路抗拒,就一路從嚴。但他的特色不在抗拒,而在不分大小,一律抗拒;不分敵友,一律抗拒;不分對象,一律抗拒。他最喜歡告人,從蔣經國、警備總司令、軍法局長、每個軍法官、看守所所長、每個監獄官、士官長、每個班長,乃至跟他有來往的難友、給他每天送飯的外役,甚至他女兒的男朋友……一律遞狀去告,愈告愈多,多得石沉大海了,他也毫不灰心,一告再告、三告四告、五告六告。剛才那班長就是他被告之一,所以開他玩笑,明早五點來提他槍斃。最有趣的是,他的這些告人動作,都以一種快樂的表情來行使,對難友尤其如此。馬正海對每一位難友,無不笑臉常開,嘻嘻哈哈,高談闊論。他的嗓門很大,講起話來,中氣十足,音量足以震動屋宇。可是,凡曾與他談過話的難友,也幾乎每個人都成為他的“被告”,小焉者檢舉某某人家屬送來的菜湯中,加了很多的酒,違反看守所禁止喝酒的規定。或是告發某某難友買了水果白糖,在牢房中製造私酒,觸犯《台灣省內煙酒專賣暫行條例》第三十七條第一款之罪。“私酒犯”固然損失慘重,看守所也啼笑皆非,雖然因此“破案”過,但對他這位檢舉人從不領情,也沒有發給他獎金。中焉者是控告某某人在牢房裏罵軍法處長範明為烏龜、為王八蛋、為“婊子養出來的”。大焉者則密告某某人在囚房裏私下承認的確是“共匪分子”,的確是“匪諜”等等。這就簡直是想置人於死地了。

    餘三共:他自己不罵吧?

    龍頭:他自己也罵,他不但罵,還告呢!可是他不喜歡別人罵,別人罵軍法處長範明,他就檢舉、就告人。後來軍法處長垮台了,他高興大叫:“軍法處長被我告了十六狀,還能不垮嗎?”他居然如此天真式自負,認為他告倒了軍法處長,事實上那些狀子,都倒在字紙簍裏了。

    餘三共:這個怪人,他是何方神聖?

    龍頭:他的身世很複雜,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自稱抗戰時期在吳化文的部隊裏當過政治部主任。但吳化文那時候是漢奸。到台灣後,他做到省立建國中學總教官。軍訓教官是由蔣經國的“救國團”系統派出的人物,按理説,馬正海是蔣經國直屬部下或直屬下部了,但他説他因政策性問題開罪了蔣經國,所以被撤職了。後來他參加台北市議員選舉,弄來個牛車,車上紮了一架紙糊的大炮,象徵他炮聲隆隆。結果落選坐牢,要他去法院報到,他拒絕報到,並且率領兒子,保衞家園,一致抵禦外侮。所謂外侮,就是去抓他的警察。警察們怕這個瘋漢,在他家包圍了三天三夜,他帶領子女在內拒捕,屋中每聞印地安式呼嘯之聲,聽起來怕怕的。最後警察等不下去了,決定攻進他家。你知道緊要關頭他幹了什麼?他縱火燒起房子來。你看他多兇悍!

    餘三共:確實很兇悍。

    龍頭:還有更兇悍的呢!他最後被抓進警察局,被揍得很慘,把他按在椅子上,用繩子把他兩臂雙手捆在椅背上,以為這下子他得老實了,不料一個警察在他面前走過去,他還伸出雙腿,把那警察絆倒呢!捱揍歸捱揍,他是他,他行他素,犧牲別人在所不惜,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這就是馬正海!

    餘三共:真妙!他在家拒捕時,兒女都出動,這種兒女,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吧?

    龍頭:真無弱兵,被他控制得好好的。他坐了牢,家裏情況完全遙控,由他在牢裏發號施令,指揮若定。聽説他接見家屬時,連家裏牀怎麼放,朝什麼方向放,那人睡那張牀,頭朝什麼方向,都一一有規定,他兇極了,兒女都怕他。

    餘三共:老婆呢,老婆不怕他?

    龍頭:怎麼不怕?怕瘋了,最後得了精神病。這位老婆可非等閒之輩,她是當年南京某大學的校花,不曉得怎麼搞的,被馬正海搞到手,這位校花因為優秀,當上了國民黨安徽省的國大代表,到台灣後,終於被馬正海逼瘋了。老婆瘋了,馬正海竟要以國大代表之夫的身份參加開會,做國大代表的代表,由於於法不合,大家吵起來。安徽省的許多國大代表聯名告了他,罪名是老套,説他是“匪諜”,原因是他被俘過三天,回來後沒辦自首,視同參加叛亂組織而被判刑,結果案子愈滾愈大,滾到他剛才戴上腳鐐了。

    餘三共:馬正海沒有朋友或同志,他只有敵人?

    龍頭:有也沒用,馬正海從不認識朋友和同志,他只認識敵人。他像一隻受困的野獸、猛獸,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受到傷害。現實似乎對他這種人特別冷酷,他必須在冷酷的現實中求生存,遂以冷酷對冷酷。由於他太兇悍了,所以直到今天,監獄方面怎麼整他,他都不怕;所有囚犯都拒絕跟他來往,他也不怕;監獄方面罰他住小黑房,他不怕;罰他不準接見、不準發信、不準借書、不準這個、不準那個,他都不怕;甚至監獄方面凍結他的户頭,不准他買任何日用品,連衞生紙都不准他買,他也不怕。他太太都被他整瘋了,他還怕人整?

    餘三共:那大便後怎麼擦屁股呢?

    龍頭:用手去挖去擦再洗手呀!(做手勢)不過最後,他還是佔了一點方便,就是他畢竟是國大代表之夫,夫以妻貴,雖然貴妻被他逼瘋了,但是國大代表的萬年薪水還是照領。總之,看馬正海,你要把他當成受困的野獸、猛獸看,當成動物看,才看得出玄機。當成動物並非小看他,而是抬舉他。從動物的標準看,動物估計自己的能力,比人準確得多。動物很少做出它們能力做不到的事,請你特別注意貓。貓很少有失敗的舉動,它做一件事,都做得成功、利落。貓跳一道牆,很少摔下來,跳不過的,它不會跳。人就不行。人常常做出他以為他能做的事,結果摔得很慘。這是人跟動物的大不同。

    餘三共:人跟動物的大不同,龍頭只説了一半,還沒説完。

    龍頭:還沒説完?

    餘三共:還沒説完,你只説到人摔下來,沒説到摔下來以後怎麼樣。真正人的精神就在摔下來以後的態度。人在摔下來以後,不洩氣,還是要千方百計再來,這才是真正人的精神。人類的進步、人類的文明能有今天的成績,就是因為有許許多多這種摔下又來的人,前仆後繼,不信人不能,才創下了這麼多的記錄。説破了,這是一種人生觀的問題,人的光輝就表現在有這種人生觀的少數人身上。乍看起來,這種人有點不知他自己能力的限度,而要“逞能”,但結果是,只有這種人才能改變歷史,把不可能變為可能。

    龍頭:你是説他們不失敗?不犧牲掉?

    餘三共:誰這麼説了?他們當然失敗,當然犧牲掉。人為了想飛上天,想潛入海,想征服南極、北極,前前後後失敗了多少次?犧牲了多少人?我説的不是指個人,個人會失敗,會犧牲掉,我指的是這種類型的人,有這種人生觀的許許多多人,他們的前仆後繼,甲倒了乙來,乙死了丙來,此起彼落,代代相傳,才慢慢連續成一條成功線。所謂成功,是這一線上的人連接起來的成功,不是個人的成功。

    龍頭:你所指的成功,並不指個人。

    餘三共:不指個人,個人其實很少成功。個人只成功一點點,個人失敗的記錄比成功多。成功的一點點,就是這一成功線上的一小段。所以,簡直可以這麼説,成功是大家的,失敗是自己的。

    龍頭;這樣説來,對個人公道嗎?

    餘三共:個人很難向羣眾討公道,個人至多隻能向另一些個人討公道。公道的問題,實在沒法談。歷史上,個人有助於羣眾,但最後個人卻被犧牲,沒沒無聞還算是好的,有的根本就含冤莫白。龍頭剛才談到馬正海,看樣子,這下子他完了,他山窮水盡了,他搞不下去了。

    龍頭:你太不瞭解這種性格的奸雄了,他的性格絕不像一般人那樣簡單,一般人能搞就搞,搞不下去就洩氣不搞,但奸雄絕不這樣,奸雄是能搞就搞,搞不下去也絕不洩氣不搞,他還是要千方百計搞下去,這就是一般人和姦雄不同的地方。一般人搞不下去的時候,會洩氣、會消極、會怪別人、會怪自己、會難為情、會咳聲嘆氣、會苦悶、會吟詩縱酒、會哭、會潦倒,甚至會死……但奸雄全沒這一套,奸雄全沒這一套洩氣的反應,因為這一套反應全是弱者的反應,奸雄縱有一百個不是,但你不能不承認他是絕對的強者,他不做弱者的反應。

    餘三共:比照起來,龍頭你搞國民黨,不也如此嗎?這樣搞國民黨能有效嗎?

    龍頭:(笑)開句玩笑,搞國民黨像搞屄。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只是要一搞耳!有性慾、無性能是另一問題,重點是你要志在一搞才行。

    餘三共:(皺眉)這麼説,一般人鬥不過奸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一般人有洩氣的弱者的反應,奸雄絕對沒有?

    龍頭:奸雄絕對沒有。

    餘三共:奸雄不是在搞不下去的時候,也説想下野、想歸隱林泉的話嗎?

    龍頭:那全是戲,能信嗎?那一次不是以退為進?

    餘三共:所以你認為他雖然完了,還是要搞下去?

    龍頭:當然。奸雄在困難的時候,絕不浪費一分鐘去咳聲嘆氣或吟詩縱酒,他仍舊一點不洩氣,打起精神,重新禍國。沒國可禍的時候,就在牢裏禍每一個人。

    餘三共:這種性格是好是壞?

    龍頭:是好是壞要看生在誰身上,生在聖雄身上就好,生在奸雄身上就不好。因為不洩氣本身是一種強者的性格,如果方向正確,有這種性格真好。

    餘三共:一般人都缺乏這種性格,所以一般人都太弱。奸雄又不該有這種性格,結果反倒有,我們寧願他們沒有,遇到困難,他們就去潦倒,那該多好。

    龍頭:因為坐牢,見識到活生生的像馬正海這號人物,也算使我大開眼界。馬正海長得人高馬大,滿面紅光,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講起話來聲若洪鐘,做起事來斬盡殺絕,他是一個惡棍、一個壞人,但壞得獨來獨往,壞得四面樹敵、八面威風,壞得不論什麼遭遇,絕不氣餒、絕不咳聲嘆氣、絕不情緒低落,至少沒人能看到他咳聲嘆氣過、沒人能看到他情緒低落過,這真是怪物,雖然他是壞人,但壞得好極了!看了他,説不定有朝一日我老了,也改行做做壞人看,當然,這是開玩笑。

    餘三共:(對胡牧師)龍頭即使是壞人,也和別的壞人不一樣。

    胡牧師:怎麼不一樣?

    餘三共:別的壞人雖然壞,可是想做好人而做不成;龍頭的壞,卻是做好人做累了。別的壞人,做了壞人並不覺得自在;他做壞人,卻做得伸縮自如,還帶了一大堆哲學。

    胡牧師:(笑)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餘三共:不會的。他應該早就給自己訂了一個界限。他規定自己,六十歲以前做好人,七十歲以後,人老了,就要開始壞一下,壞到死為止,壞死了。

    胡牧師:那麼老了還怎麼壞?

    餘三共:就因為人老了,沒能力壞到那兒去,所以他才放膽去壞。七十歲人的壞,跟年輕人完全不同,既不能殺人越貨,也不能放火行兇,他就只好出壞主意,讓別人替他去壞。

    龍頭:我沒機會了吧?等我到了七十歲,時代和人心早都變了,變成另一種了。那時候,好壞的標準恐怕都顛倒了,今天認為的好,已經落伍了;認為的壞,也無所謂了。

    餘三共:這樣説來,要好要壞都得趁早才行?

    龍頭:(笑)恐怕真的要如閣下所説。不過,節外生枝的扯一下吧,關鍵在是大壞人還是小壞人。

    餘三共:什麼大壞人小壞人?壞就壞了,還分什麼大小?

    龍頭:古話説:“大偽若真,大邪若正,大私若公,大害若利。”只有蹩腳的假才看起來像假,一看就是假,真的假都看起來像真的。壞也如此。説不定愈是爐火純青的壞,表現出來的,愈是好,愈跟它本身正好成另一極端。壞的高手經常表現好來使壞,來埋伏壞,動機雖不純正、居心雖不良,但表現好表現久了,卻常常欲罷不能,反倒陰錯陽差,最後弄假成真起來。所以,你可以怕一個小壞人,但是不必怕一個大壞人,大壞人常常要裝好人,裝到自己最後收不了場,欲壞不能,只好繼續好下去。所以真正的大善人大好人,往往都是大壞人的弄假成真,最後又突然死得其時,想好人回頭也來不及了。

    餘三共:怪了,這樣説來,搞不好就正是目前你龍頭啊,何必等到七十歲呢?

    龍頭:(笑)也許是吧。總之,我寧做真壞人,也不做假好人。但是,我們今天的好人標準是有問題的。人們從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訓練做好人,長大以後,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許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們從少到老、從老到嚥氣,一直如此自信、自許或自命,從來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們真是好人嗎?深究起來,可不見得。事實上,世間所謂的好人,其實他們壞得真夠瞧的。好人怎麼會壞呢?會壞,我舉出三點主要的,證明給你看,看好人壞在那裏。好人的第一壞是不敢與壞人爭。他們怕壞人,因為怕,所以不敢與壞人爭。好人常常要“退讓賢路”,其實退讓的不是賢路,而是道道地地的“惡路”。什麼叫“退讓惡路”?退讓惡路是好人用消極而退縮的辦法,自承鬥惡人不過,最後下台鞠躬,關門嘆氣,聽任壞蛋們昏天黑地的亂搞。最後“壞人都在台上唱戲,好人蹲在屋裏嘆氣”,天下局面才會愈來愈糟。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另外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結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機會或可能有機會的時候,放棄了打擊壞人、阻止壞人作惡的行動。於是天下的壞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來了。所以,不客氣的説,壞事不全是壞人做出來的,其實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乃是使壞事功德圓滿的最後一道手續,好人之罪,豈能免哉?

    餘三共:還有呢?

    龍頭:好人的第二壞是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極有餘,積極不足;嘆氣很多,悍氣太少。結果他們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獨善其身”而已,絕不是“普渡眾生”的好漢。但是最後,壞人並不因為好人消極嘆氣就饒了他們,壞人們還是要欺負好人、強xx好人,使他們連最起碼的“獨善其身”也善不好、連佛教中最低級的“自了漢”也做不成。最後只得與壞人委蛇,相當程度的出賣靈魂,幫着壞人“張其惡”或“扶同為惡”。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獨善其身”,其實是一種相當成分的自欺。這種自欺,原因在好人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實,這一完成,還差得遠哪!為什麼?因為好的完成,必須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內性的,顧炎武説他不敢領教置四海窮困而不吭氣,反倒終日講道德教條;林肯説他無法認同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長久存在,都在説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羅斯福打擊“財閥”,推動反托辣斯政策,堅信如不能使個個過得好,單獨那個也過不好。(Thiscountrywillnotbeareallygoodplaceforanyofustoliveinifitisnotareallygoodplaceforallofustolivein.)就是這種向外性的偉大實證。以“獨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們自欺到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實是大錯特錯的,因為壞人是向外性的。好壞關係是一種此長彼消的互斥關係,自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的,就好像踩在糞坑裏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樣,這是不可能的。

    餘三共:説得好!

    龍頭:好人的第三壞是以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當“獨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後,倫理學上的“動機派”motivism便成了好人的護符。“動機派”的走火入魔是,它判斷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蹤虛無縹緲的動機,用動機來決定一切。孟軻説:“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清明學者俞正燮直指孟軻説的“情”,就是“事之實為”。無異指動機就是事實,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哪怕是為了惡,也“雖惡不罰”;存心不好,就便是為了善,也“雖善不賞”。這樣不看後果,全憑究其心跡的測量術,一發而不可收拾,就會變得舍不該舍之末,而逐不該逐之本,以為人在這種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這真是胡扯!明朝的王陽明説:“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他全錯了!善絕非一顆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須實踐,必須把錢掏出來、把血輸出來、把弱小扶起來、把壞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過來説,“想”掏錢、“準備”輸血、“計劃”抑強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動機好,沒用,動機是最自欺欺人的藉口,十七世紀的西方哲人就看出這點,所以他們點破——“善意鋪成了到地獄之路。”Hellispavedwithgoodintentions.這就是説,有善意而無善行,照樣下地獄,閻王老爺可不承認光説不練。可憐的是,好人在“獨善其身”之餘,竟自欺到以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問心無愧了,其實這是不夠的。問心無愧算什麼?要問的是行動。沒有行動同步作業,空有一顆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餘三共:那信佛的為人祈福、信基督的為人禱告,也屬於“心存善念”那一類了,不是嗎?

    龍頭:你説得全對,祈福啦、禱告啦,有個屁用!行善行善,善是行的,不是祈福祈出來的,也不是禱告禱出來的,專搞祈福與禱告的,其實是一種偽君子的好人,畫餅給人充飢而已。

    胡牧師:(舉手)我抗議,你們否定了祈禱的功能,你們太不客觀了。

    龍頭:好,抗議成立,但這證明什麼,還不是口惠而實不至,還不是空頭的,唯一落實的只有一項,就是偽善。我又想到對面的馬正海,他是惡人、是惡棍,但他有一大長處,他很真,真的很惡,但他不偽善。我生平最厭惡偽善,偽善的執行人是偽君子,所以我最厭惡偽君子,而偽君子中,卻以中產階級最多。佛蘭克林《自傳》中記清教徒從歐洲坐船去美洲,半路上碰到海盜,清教徒是反對戰爭的,所以不肯打,他們紛紛跑到船艙裏,聽甲板上打來打去。這時候,忽然一個僕人也從甲板上下來了,清教徒們一起罵他説:“你不是清教徒呀!你怎麼不上去打,上去保護我們呀!”這個故事,就是偽善的典型。宗榮祿《天民回憶錄》記他在山西夏縣四交村,房東家養了一條黑狗,老夜裏鬼叫,大家認為不祥,但不敢殺生,於是騙他去殺,説殺了可治他朋友的病。結果他去殺狗,大家卻罵他太狠心,可是狗肉煮熟後,“不僅他們吃得比我們多,連湯都喝完。東一碗,西一碗,都討來要。”這個故事,又是偽善的典型。

    胡牧師:龍頭的不偽善是我們佩服的,但別忘了,偽善也是一種規則,它讓人間可以運作出一點事,全部撕破了臉,玩真的、玩硬的、玩狠的、玩惡的,也不一定全好吧?含蓄一點、禮節一點,那怕是一點虛禮、一點虛情假意,有時也未必全是要不得的,至少它減低了人與人間不必要的冷漠與敵意,弄得大家都緊張兮兮,又何必呢?龍頭是絕頂聰明人,聰明人有時候也有些沒搞通的地方吧?

    龍頭:胡牧師的指教,使我想到一個故事。我記得我被疲勞審問時,大概是四天四夜,我被關在不見陽光只見燈光的密室內,怎麼知道是四天四夜呢?因為迷迷糊糊之中,出現過四次豆漿,早餐吃的豆漿。雖然在極度疲勞下,我想我還是能抗得住,任憑他們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後來他們讓我小睡一下,醒來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牛鬼蛇神都不見了,而是一個高大的老頭子,他自稱“劉科長”,他請我坐起來,坐在牀沿,他坐在牀邊藤椅上,跟我聊起天來。他説了許多話,大意是我雖然博學,但歷史沒搞通,因為搞通曆史的,絕不會以個人同團體鬥。他説:“你是個人,一個人,你斗的對象是羣體,一個集團,不管你多對,不管我們多錯,你不會贏的。共產黨他們會贏。因為他們也是羣體,對我們是羣體對羣體。沒有羣體,就便是一個毛澤東,在台灣又能如何?十個又能如何?你一個人,已經做得很多了,我懷疑老毛一個人在台灣,能比你做得更多,能比你興更多的風,作更多的浪。”這個“劉科長”這段話,我直到今天還能記得。他説得那麼坦白、慓悍,那麼單刀直入,那麼血淋淋、赤裸裸,我當時心裏想:“這王八蛋是個狠角色,他不談任何高調與廢話,只談活生生的利害與現實。聽他的一番話,我彷彿覺得,他不失為我的知己,因為他真能瞭解我;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對我的瞭解,就差那點兒‘悶功’,像是煮飯的電鍋一樣,當紅燈熄了,你不能立刻掀鍋蓋,你必須‘悶’它十五分鐘,飯才能熟透,不然飯就半生不熟。這位‘劉科長’對我的瞭解,似乎就差那口氣、那點‘悶功’,少了這點‘悶功’,他就不能瞭解個人和個體也有開天闢地造化神功的一面,可是,在羣體裏俛仰的人總不能瞭解到這一層面,所以,走狗再精,還是走狗。”

    (牢門咔嗒開了,班長拿着鑰匙,朝餘三共一指。)

    班長:餘三共,出庭!

    餘三共:大概要判決了。

    (餘三共匆匆下,牢門咔嗒又關了。)

    胡牧師:剛才我冷眼旁觀、冷“耳”旁聽,聽到你們兩位談話,處處都有機鋒。

    龍頭:我有一點,我要試着去給三共打打氣,惡補一點有關生死的學問。

    胡牧師:你的意思是説——

    龍頭:有點麻煩。依我看來,他們的案子有點麻煩,判下來可能凶多吉少。

    胡牧師:會判重刑?會判死刑?

    龍頭:(一臉嚴肅)非生即死。

    胡牧師:這麼嚴重嗎?

    龍頭:我看很嚴重。蔣介石的國民黨,在大陸吃過大學生的苦頭,如今大學生不但反政府,還組起“成大共產黨”來了,此例一開,還吃得消嗎?我看國民黨會下毒手。

    胡牧師:三共他們的“成大共產黨”算什麼共產黨,只是年輕人的家家酒而已,值得那麼認真嗎?

    龍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共產黨相信這個,國民黨也相信共產黨如此。

    胡牧師:龍頭感到情況不妙,要給三共上點課,洗洗他的腦來應變,不是嗎?

    龍頭:不一定有什麼用,但總要盡點力,我們是大人啊!

    胡牧師:其實,三共畢竟是年輕人,他可以聽得進真理,並且,我覺得他跟你龍頭朝夕相處這麼久,一定受了你不少好影響。三共的心理有一個大魔障,就是他過分喜歡報復。記得有一次你去醫務室,我跟他談到宗教裏的寬恕,你猜他説什麼,他説:

    “當詩人海涅臨死前,牧師到牀邊做臨終祈禱,牧師説:上帝會寬恕你海涅犯的罪。海涅説:‘當然他會寬恕,他是幹那行的啊。’每當人家要我餘三共寬恕,我就想起這句話。我很高興他們拿我當上帝。寬恕是上帝乾的,不是人乾的。人乾的是報復,不是寬恕。”我聽了三共這段話,就説:“報復能證明什麼?報復太消極了。”他一聽就有點氣,他説:“報復能證明最後伸張了正義,制裁了邪惡,清算了為非作歹,它一點也不消極,它的結果是積極的。否則壞人有能力作惡時,就會為所欲為無所不為;沒能力作惡時,就以請你寬恕逍遙法外,既往不咎,這等於是縱容,等於是姑息。”我説:“很多過去的,其實應該忘掉,學會忘掉,是人生重要的一課。壞人壞事,既屬於過去,也可以忘掉。”他説:“你忘掉的不是壞人壞事,你忘掉的是正義。正義在壞人得勢時候,它在那裏?它在腳底下、在陰溝裏、在監獄內。當最後,最後,多少年以後,多少頭髮白了、掉了,多少烈士冤魂死了、完了,那時候,偶爾有倖存的一些人劫後餘生,主持最後審判,那時候,向壞人報復就是為了那些白了掉了的頭髮,就是為了那些死了完了的烈士冤魂,給他們追悼,給他們安慰與懷念。那時候,你必須用報復壞人來證明正義已經不在腳底下、在陰溝裏、在監獄內,正義已經重見天日。所以,我説,胡牧師,那時候你忘掉壞人壞事,忘掉的不是壞人壞事,而是多年不見天日的正義。”我聽了他的話,我真從脊背發了涼。還有一次,我看他埋頭在寫來寫去,我有點好奇,我問他:“你在幹什麼?”他説:“我在做計劃,做這個星期的計劃。”我問:“計劃什麼?”他説,他計劃這星期每天恨的東西是什麼。他一天恨一樣東西,上星期日到這星期六七天,他恨過了這牢房裏的蒼蠅、螞蟻、白蟻、蟑螂、蜈蚣、蚊子,和蚊子。其中蚊子他媽的最可恨,要連恨兩天。並且,每天恨一樣,不多恨,多恨了會分散。也不少恨,今日事今日畢。一星期來,都已按照進度,恨得不亦樂乎。我問他這星期又要恨些什麼?他説:“上星期恨動物,這星期準備恨人。”我問他是不是人比動物可恨?他説,當然。他説他認識人愈多,他愈不恨狗。我説,小老弟啊,何必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呢?社會黑暗,早就開始了。要使社會光明,得慢慢來。上帝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他説:“你們這些信教信迷的傢伙,只會白着頭髮叫別人慢慢來慢慢來,你以為一個人能活多久?活九百歲?”我説:“九百歲活不到,但也總不該由你們這些毛頭大學生來造反吧?由你們來改造社會,會不會太年輕一點?”他説:“年輕什麼?我二十三歲了。”我説:“二十三歲就很年輕。”他説:“哼!你以為二十三歲是年輕,是你完全中了這個地方老人政治宣傳的毒,這個地方盛產老頭子,他們愈老愈不死,每個人的底價都是八十歲,醫藥發達加上他們的漫無心肝,正好湊成一個個長壽的條件。他們長壽,所以佔住所有位子不放,怕你搶,就到處散佈你們還年輕要慢慢來的怪論。他們提高了年輕的上限,從寬錄取,四五十歲都以年輕論。這樣宣傳久了,四五十歲也自以為年輕,二三十歲也自以為年輕。其實年輕什麼?年輕個屁!他們這些老不死,在我們這個年紀,早都出來翻江倒海了,做教授的做教授、做部長的做部長,……他們現在傳記文學起來,一個個以早慧自豪,不説他們年輕,現在輪到我們,就罵我們少不更事了,只有你才信他們。”我説:“他們太年輕就出來翻江倒海,恐怕也是國家沒給他們搞好的原因之一。”他説:“照你這麼説來,要到多少歲才適齡?你有沒有標準?”我説:“總是成熟一點才好呀!三十五六歲、四十一二歲,這些年齡比較好。”他説:“那你怎麼解釋你的主呢?你的耶穌呢?耶穌幾歲死的?三十四歲。不是嗎?照你這麼慢慢來,耶穌什麼事都沒做,就先死了。”我説:“耶穌是被人殺的,不能算,他要自然活,總可以活個七老八十。”他説:“那跟耶穌年紀差不多的亞歷山大大帝怎麼説?亞歷山大不到三十三歲就病死了,但他已打通了歐洲、非洲和亞洲,照你胡牧師這麼慢慢來,亞歷山大死時,還沒打出家門口呢!照你的蝸牛進度,要完成耶穌或亞歷山大的事功,他們得活到亞當的年紀才做得完。照你們鬼《聖經》的説法,亞當活了九百三十歲,不是嗎?”我説:“小老弟啊,你總是誇大其辭。説慢慢來,只不過勸你很多事是急不來的,以上帝那樣全能,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人造羅馬,也不能一天造成啊!”他的答話可恐怖了,他説:“誰説要一天‘造’羅馬的?你怎麼知道人不是要‘燒’羅馬?尼祿燒羅馬,用不了一天,就成了。”我説:“噢,原來你是要破壞,不是要建設?”他説:“我的破壞就是建設,大破才能大立。”我説:“所以你要造反。”他説:“是。”我説:“造反造到牢裏,算成功嗎?”他説:“該不該造反是一回事,造了以後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你談的是成功問題,不是該不該的問題。這兩個問題不同,你看看你的主,就明白了。你的主該不該傳教,是一回事,他認為該,去傳了,傳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當時看是失敗了,這是另一回事。我的情形,和你的主一樣,你不可以以成敗論英雄,誰能保證做一件事一定成功?不成功,並不稀奇;相反的,在這種環境裏,成功才稀奇呢!”我説:“那你明知造反不成功,竟還要做,豈不是傻瓜?為什麼?”他説:“為什麼,你何必問我?去問你的耶穌。你的耶穌的理由和我一樣。你這個為什麼,問得很傻,我特派耶穌代答。”我説:“你這個年輕人真不好,你老是佔人便宜,人家信教,你就口口聲聲你的主你的耶穌,一點也不尊重人家的信仰。”他説他才尊重呢,上天下地,他恨這麼多,可是從不恨耶穌。我説:“耶穌沒有可以給你恨的理由,耶穌是愛。”他説:“愛,愛到被門徒出賣,愛到釘在十字架上。”我説:“用你的標準,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能用成敗來論愛。”他説:“我沒用成敗來論愛,因為愛本身並不屬於成敗範圍,它沒有成敗的性質,愛本身只是一種不太聰明的情緒。”我問他,人不能又聰明又愛嗎?他説不能,因為愛是盲目的。我反問他,難道恨不盲目?他説:“恨比愛清醒得多、理智得多,恨能説出理由,愛卻很難。你可以一見鍾情,但你很難一見生恨。對一個人,你不知道他可能不喜歡他;但要在知道以後,才會恨他。愛就不會這麼理智,所以,清楚的恨,比盲目的愛,理性得多。”我説恨本身就是不理性。他説:“恨有許多理性成分,只是你們這些把愛掛在嘴上的教棍子不知道。”我問,你為什麼老是挖苦我們信神的?他説:“因為你們愛得很假,卻滿口是愛,愛得叫人恨。真相是你們要掩飾你們的假,所以滿口是愛。真正懂得愛的人,就沒辦法排除他的恨。不會恨的人,也愛不好。”我説,那耶穌呢?他説:“耶穌很會恨,只是你沒注意他説的那些激烈的話。像耶穌那樣有着偉大生命力的人,他必然有強烈的情緒,愛的情緒和恨的情緒。”上面這些話因為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沒忘記,今天趁他不在,特別説給你聽,你注意這個小共產黨,他的話並非全無道理,但我總覺得他內心裏有很大一股衝突或壓力,使他不能脱身,他是信服你的,龍頭,請特別注意注意開導他。

    龍頭:我已經覺察到了,你這麼一説,我會更注意。

    胡牧師:三共的仇恨想法以外,他另外還有一種,就是他要仇恨以外,還要痛快、要爽。我同他説,你認為這是一攤死水,要變一變。但你怎麼能説變一變後一定更好?誰能保證未來?他説:“未來有未來的解決方法,我們現在不必操心,操的心、做的設計到那時候也不切實用。現在操心的是變一變是不是更好?結論是至少不會更壞,現在太糟了、太糟了,必須要變,變才有機會。我們只要脱離現在這種死局,就覺得自由,那怕是跳出油鍋,又掉進火坑,也心甘情願。至少,落個痛快、落個爽。對,痛快,爽。他媽的落個痛快就是理由,不管成不成,落個痛快、落個爽,就值回票價。太悶了,局面太悶了,悶死人,總得要痛快一下、爽一下。他們這些老不死,雖然把國家搞到這步田地,但他們個個都有過一個搞的機會,個個當年——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都痛快過、都爽過。他們現在憑什麼不讓我們痛快、不讓我們爽?搞得成不成、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至少我們該有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機會,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權利。想想他們當年,他們那時候的路多寬,他們要出國,誰向他們要出境證了?他們要逃亡,誰抓得着他們了?他們要做縣太爺,誰選了他們了?他們要辦報,誰限制他們不準辦了?他們要討姨太太,誰攔了他們了?那時候大陸那麼寬、那麼大,成仙成佛也好,為非作歹也罷,都條條是大路,不管成不成、好不好,他媽的都落個痛快呀!落個爽呀!龍頭請注意,又仇恨又爽,這就是餘三共同志的特色,我有點憂慮。

    龍頭:胡牧師啊,你憂慮的餘三共同志的兩個特色,其實是少不更事、年輕氣盛的有良知有血性的年輕人很容易有的特色,我在他那種年紀也是一樣,只是我比他們更精,並且單打獨鬥,在知識水平上也比他們深厚得多,所以我在一過了他們那種年紀,就竄起來,變成所謂名人。還有,我不但精,並且不像他們那樣武斷,在現實層面,我圓滑得像海里的一條沙魚,像是一個機會主義者。事實上,我抓住機會來充實我的實力,完成我的理想,不但做一個戰士,並且是精明的戰士。請注意,我是要做精明的戰士,做掉敵人,而不是做糊塗的烈士,被敵人做掉。

    胡牧師:龍頭,我好奇怪,我看你坐在牢裏,好像若無其事似的,根本不像在坐牢。

    龍頭:你説對了,其實,我在哪裏都一樣。真正的高人不是活在大陸或海島,真正的高人活在他自己的家裏。現在我只是以坐牢為家而已,我還習慣,為什麼?因為我的家就是牢啊!這個小島四面都是海,我置身其中,彷彿就坐在一個大水牢裏,不是嗎?

    胡牧師:你在外面的時候,也一個人孤獨的過嗎?

    龍頭:這問題,讓我自炫式的答覆你好嗎?我在外面的日常生活是:一個人在小房裏,每天不煙不酒不電視不養貓不見客也不見家人,不午睡,精力過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業,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憫人;憤世,又訶佛又罵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當然這種人絕不會出世或厭世。我性格複雜,面貌眾多,本來該是好多個個人的,卻集合於我一身,所以弄成了千手千眼的大怪物。這些特色,都來自一個基礎,就是我有一種“寧靜的本領”。我們都是羣居動物,要整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你擠我我擠你才能生活。一落了單,就慌了,就待不住了,就要把頭朝外伸,向人招手。但我卻能不這樣,我自己跟自己活,像是閉關式的生活,這種生活,過去我們都認為只有老和尚才做得到,如今看到我,才發現老和尚只是小巫見大巫。天主教裏的修道院也有閉關,但那種閉關是集體行動,所以儘管不出門不説話,但卻因為是羣居,也不太覺得孤獨。我的生活卻全是自己,好像荒島上的魯賓遜,但魯賓遜卻有大自然,不是關在一個房間裏,並且魯賓遜是被動的不得不孤獨,並不是主動的自己關自己,所以魯賓遜也賽不過我。為什麼要這樣,這樣跟自己過不去?據我所知,是從內心裏真真認定一個人必須能夠完全“個別談話”,必須在某些時期和時間完全過閉關的生活,才對自己和別人有益,才能完成自我。這是一種對自己的檢定考試,做流氓,先得通過三刀六眼扎自己大腿,扎出個三刀六眼,就證明你小子是好漢。做英雄也一樣,我認為自己能夠關自己,過閉關生活是一種起碼的三刀六眼。若連這種段數都不到,就十足證明心浮在外面,這樣浮,怎麼能成大局面?閉關的意義是一種信念、一種發誓、一種決心、一種意志、一種抗議、一種方法。有趣的是,這種閉關訓練功德圓滿後,移植到監獄來,正好相得益彰。

    胡牧師:所以你不怕坐牢?

    龍頭:比一般人不怕,當然也不喜歡坐,因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欲寫。我是説,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時間在坐牢,那是一段難得的經驗與考驗,對鍛練男子漢性格而言,不全是壞事。當然,我這樣説,也許有人認為我有被虐待狂。

    胡牧師:我承認你説的,坐牢不全是壞事,但是被槍斃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龍頭:人生永遠會有一種微妙的像生態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東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認你説的,被槍斃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師:你説坐牢不全是壞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龍頭:重要的不是時間長短,重要的是你對時間的態度。你必須用整個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這一段。至少以年為單位吧,或以幾年為單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頭好壞,年頭好這樣,年頭壞也這樣。年頭好壞跟自己無關,因為自己的事業是以一生為單位計劃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點變化,所以,一年兩年的好壞,簡直同你無關,你不用這種單位。從另一方面看,年是時間的一種,但時間對你好像已經靜止,你不但在空間上與世界隔離,在時間上也同歲月無關,歲月對你只是日曆上的一個每天畫一下的數字,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必然也和今天一樣,一天的日記可以代表十天、代表一個月,除去春去秋來,改變一下穿的多少以外,時間對你沒有再多一點點的作用。有了這種境界,才算坐牢坐入至境——坐入至高的境界。

    胡牧師:對時間的看法如此,對罪名呢?對罪名有意見嗎?

    龍頭:我生活在小島上、侷促在小島上,我無法完全避免小人的陷害、小市民的干擾、小局面的猜忌、小集團的攔路,為了突圍、為了生存、為了開拓自己的影響、為了實在看不慣、為了真理與使命,我無法不花許多時間去同他們周旋——與羣小周旋、向羣小戰鬥。這些周旋與戰鬥,形式上看,好像我也變得不夠大了,其實,在實質上,我的立腳點和着眼點還是大的。能夠大處立腳和大處着眼以後,我相信,即使我談的不是世界性的大主題、大問題,我照樣可以“小題大作”。換句話説,我即使形式上也小來小去,但實質上卻是以大的態度來處理的,是用牛刀來殺雞的。牛刀殺雞,看起來有點比例不對,但手法仍是庖丁式的、大匠式的、大手筆的。所以,這雖活在這個小島上,其實內心深處,我不以小島為對象,雖然他們以我為對象,以為我要搶他們什麼,因而給我種種罪名,我只覺得好笑,我不會介意罪名。

    胡牧師:牢一坐,你龍頭對時間的看法與人不同,對罪名的看法與人不同,還有呢,坐牢是最考驗你的親友的,你對親友的看法也與眾不同嗎?

    龍頭:我主動掐死我與他們的關係,坐牢視同生離死別,在外面的親友,我不跟他們來往了。

    胡牧師:真是你的親友,就真金不怕火煉,他們要繼續跟你來往。

    龍頭;不錯,但不煉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純金是包金還是鍍金,若一一全靠火煉來考驗真假和純度,好像有點殘忍。沒有火煉,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會有。

    胡牧師:那漂亮的人中,豈不羼了假的?

    龍頭:羼了假的也沒大關係。很多人沒有碰到火煉,他會漂亮下去,就算是鍍金的,雖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裏,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胡牧師:這好像總有點不對勁。

    龍頭: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煉的。所以火煉之下,立刻就原形畢現,一點殘餘的金色都沒有了,這就是説,他們變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對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做,連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胡牧師:對一般人來説是這樣,對優秀分子又如何呢?

    龍頭:優秀分子比較能不怕火煉,也就正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但火煉究竟是很艱苦的考驗,所以通過的情形,也因人而異。法國的貝當,第一次火煉他通過了,成為抗德英雄;但第二次就通不過。貞德第一次沒通過,表現得很愚蠢很軟弱;第二次才通過,最後,還在火煉中殉道。所以,用能否通過來衡量優秀分子,也不能輕易論斷。

    胡牧師:那麼到底要怎麼論斷呢?

    龍頭:要靠他表現出來的做論斷基礎。例如貝當活了九十五,他到了八十四歲才做德國傀儡,所以我們論斷他沒通過第二次火煉。當然,造化弄人,長壽害了他,他若早死一點,他就漂亮一輩子了。至於貞德,只活了貝當的五分之一——十九歲,這也是造化弄人。命該早夭幫了她,她若在第二次火煉時苟全性命,當然聖女貞德也就不會有了。

    胡牧師:看這樣要早死才行。

    龍頭:那又不盡然,很多人又是大器晚成的,你別忘了姜太公八十遇文王。

    胡牧師:早死又不行,晚死又出紕漏,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龍頭:重點不在早死晚死,而在你有沒有機會來表現,表現出來的是什麼,你若有表現的機會,也許在十九以前,也許在八十四以後,甚至在死後。

    胡牧師:在死後?

    龍頭:在死後。有些優秀的人,活的時候一生沒沒無聞或根本不算老幾,但死後或死了多少年以後,忽然大走紅運,一些思想家和畫家,常有這種奇遇。

    胡牧師:這麼説,一個人要證明他自己,除了靠他表現出來的,沒有別的法子?

    龍頭:沒有。

    胡牧師:心裏想的口上答應的,都不算?

    龍頭:都不算。都要用事實證明出來才算,這就好像女人生孩子。別人要看不是別的,是孩子;女人給別人看的,不是別的,是孩子。生出孩子才算。生不出哇哇叫的,任憑女人自己哇哇叫,任憑天使、醫生、丈夫、姦夫……一干人等作證,都不算。沒人對生不出孩子的理由感興趣。世間最討人厭的一種話就是失敗者的理由,最噁心人的一種話就是失敗的理由以外,又以毫無信用之身來一大堆新的保證。——像蔣介石的“反攻大陸”保證,最噁心人了。

    胡牧師:這也算是真金不怕火煉嗎?

    龍頭:我把話扯遠了,這些是由真金不怕火煉扯出的題外話。關於真金不怕火煉,我的夢想是:對一般人來説,不煉比較仁慈。但這只是夢想,這隻有在無災無難的太平歲月裏才容易出現。通常的情形總是有災有難,總是“時窮節乃見”、“板蕩識忠臣”、“患難見真情”……都是各種火煉的爐子。在火煉之餘,固然我們得到了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更多的,卻是大批褪色的金光黨和金甲蟲,這真太難看了。

    胡牧師:你好像不願正視現實?

    龍頭:不是,是避免發生一種難看的現實讓我們來正視。如果當年上帝不用蛇出現那一難看現實來火煉亞當夏娃,他們小兩口兒豈不在伊甸園裏過得好好的?這樣看來,上帝好像不夠仁慈。

    胡牧師:也許上帝認為沒有火煉就看不出善惡。

    龍頭:何必看出善惡來呢?一開始就造個光有善沒有惡的樂園,不是更好嗎?

    胡牧師:那把蛇放在那裏?為了亞當夏娃犧牲了蛇,對蛇又不夠仁慈了。

    龍頭:看這樣上帝應該在伊甸園的同時先造個動物園,把蛇關在籠子裏,大概這樣就仁慈了。我實在不懂,什麼動物不好造,造個蛇出來幹嘛?

    胡牧師:(無奈)你又來出我們基督教的醜了!我承認我辯不過你,但有《聖經》為據,一切靠《聖經》。

    龍頭:靠《聖經》?就是靠《聖經》,你們才破綻百出、焦頭爛額!《舊約》《創世紀》一開始就牛頭不對馬嘴,《創世紀》説上帝在第一日造了光,第二日造了天,第四日造了太陽,那就反證了第三日以前沒有太陽,沒太陽,則第一日説的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就是不通,因為沒有太陽,那來光?那來晝夜早晚?又説第二日造空氣,將水分為上午,中間夾了空氣,好像做出個空氣三明治,通嗎?中間一層空氣,上面水壓着,下面水託着,這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天嗎?這是那國的三明治?空氣可以被水壓住,不向上流竄,不四處亂竄?

    胡牧師:(舉出雙掌)我説過我辯不過你,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舊約》不如《新約》新,新的比較準確。

    龍頭:好,《新約》就《新約》。《新約》《馬太福音》所寫你們的主耶穌族譜共六十一代,《路加福音》所寫共七十六代,算算看,兩個福音所寫的,除了瑪利亞被上帝肏懷胎一點相同外,其他都各説各話,但耶穌只有一個,怎麼可能同時有兩個族譜,兩個不同系統的祖先,兩組爸媽,並且一組是五百年前的爸媽,一組是五百年後的爸媽?並且瑪利亞被肏也肏得怪,從《聖經》上看,你們主耶穌明明該有三個老爸,一個是族譜中所羅門系的約瑟,一個是拿單系的約瑟,一個是上帝,前兩個約瑟既然相隔五百年,怎能同時肏一個女人瑪利亞?結果還沒肏到,被上帝肏到了,但上帝是什麼時候肏的瑪利亞,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上帝是千年不朽,我們服氣,但上下五百年的老屄被肏了,即使上帝有胃口,生起來可未免太高齡產婦了吧?

    胡牧師:(面紅耳赤,舉出雙掌,笑)好!好!好!龍頭啊,我辯不過你,不過你愈説愈玩世不恭了,愈説愈不正經了,你不但訶佛罵祖,還訶上帝罵祖了,我不要跟你談了。

    龍頭:(笑)我不是訶上帝罵祖,我是替你們的主數典不忘祖,替耶穌的真祖先主持正義,耶穌的爸爸當了王八,還上下五百年,當了不明不白的老王八,真是情何以堪哪!所以我要主持正義。

    胡牧師:(笑)主持正義是好的,不過請多朝餘三共他們那邊主持吧,我們這邊,饒了吧?

    龍頭:我們知道人間沒有正義,但是我們至少要做到兩點:第一,在觀念上,要絕對弄清我們是在正義這邊,我們在觀念上、在知識程度上要百分之百勝利;第二,在實際上,我們努力使正義與力量結合,能結合一分就算一分,這方面的成績沒有百分之百,有時連百分之一都沒有,但是,能做百分之一,也要做。簡單説重點是,在觀念上,我們不讓偽君子佔了便宜還賣乖,我們要拆穿他們;在實際上,拆穿以外要打倒、要革命、要改變、要補救,必要時候,要生死以赴,要一死了之,為理念而死。

    胡牧師:你是説,必要時候,為理念可以一死?

    龍頭:是的。

    胡牧師:那我們基督徒可多着哪!

    龍頭:我當然知道。有《血證史》那些書,等於是你們的先烈名單、殉道專冊,我當然知道很多。

    胡牧師:(得意)這回我們基督徒贏了吧?

    龍頭:就算人數上贏了,又怎樣?你們基督徒殉道,被殺的、被砍的、被釘在十字架的、被獅子咬死的,的確了不起,令人肅然起敬,但是,一想到是不是值得一死、是不是死錯了,倒也不無問題。

    胡牧師:此話怎講?好像他們在為錯誤的理念殉道似的。

    龍頭:我就是這麼以為。美國思想家孟肯説得好:“為理念去死,無疑是高貴的。但為真實的理念去死,那就更高貴了。”Todieforanidea:itisunquestionablynoble.Buthowmuchnoblerwoulditbeifmendiedforideasthatweretrue.我始終相信,殉道者應該在為一種“真實的理念”而死,這種理念,既非政治,也非宗教,所以任何政治目的或宗教目的的解釋,都窄化、小化了他,人要為更高貴的信仰而死,那種信仰,從政客到教棍都無法理解。

    胡牧師:照你這樣説來,基督教的殉道者是宗教的,共產黨的殉道者是政治的,他們的殺身成仁,身是殺了,成的未必是仁了?

    龍頭:共產黨不一樣,它雖然有強烈的宗教性,但它接近孟肯所説的“真實的理念”,它有理性的高比例,在觀念上、知識程度上,比基督教深多了,基督教的《聖經》怎麼比得上共產黨《資本論》的真實、細密?所以,在我看來,為共產主義而死的,是人類有史以來為理念而死的事例中,最高貴的,當然,不死最好。

    (遠遠傳來腳鐐拖地的嘩啦聲音,愈來愈近,但是,沒有一點人聲,好像腳鐐在走路。聲音到了十一房外停止了,牢門咔嗒開了,餘三共站在門口,手裏拿着判決書。龍頭、胡牧師趕忙迎上去,扶餘三共進來。牢門咔嗒又關了。)

    餘三共:(苦笑)“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三個死刑、五個無期,其他都是三年管訓(順手把判決書放到龍頭“書桌”上。他站立着,望着龍頭)。

    龍頭:(拿出一條襯衫,撕成一小條一小條,跪下去,為餘三共纏裹腳鐐、鐵煉,最後用布條捲成一條繩,一邊系在鐵煉中間,一邊遞給餘三共)戴上這玩意兒一定要先纏好所有的鐵,纏到看不見,鐵是最磨腳踝的,一磨就破,中間這根繩你就提着,把鐵煉提起來,別讓它拖地。走路就兩手下垂提着,遠看像提着你的小雞雞或大雞雞(笑)。不要怕難看,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戴上這玩意兒,沒什麼,只是不能飛檐走壁而已、只是不良於行而已、只是吃飯、睡覺、洗澡、穿脱褲子,尤其是長褲,滿身大汗而已。沒什麼,過二十一天就習慣了,不戴還不舒服呢!

    胡牧師:(好奇)為什麼二十一天?

    龍頭:二十一天是習慣上的數字,任何生理上的變化,跌打損傷、開膛剖肚、缺胳臂斷腿,二十一天以後,都會習以為常了。在桃圓監獄,不是軍法監獄,是司法監獄,有的流氓在放封時,還戴着腳鐐打籃球呢!三共在這裏不能打籃球,打什麼呢,打開天窗説亮話吧,雖然這裏沒有天窗,只有“昏黑日午”、只有“下午的黑暗”。

    餘三共:什麼是“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

    龍頭:這是匈牙利文學家柯斯特勒的一部小説的書名。書裏寫蘇聯大清黨的故事,寫老革命黨最後被乳臭未乾的新同志整肅的悲慘過程,革命成功了,卻被自己同志給鬥臭、鬥倒、鬥垮、並且槍決了。“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表示革命革到頭來,自己先提前碰到了黑暗。

    餘三共:(若有所思)哦,龍頭你説的是蘇聯共產黨革命成功以後的事,我們是中國共產黨,在這島上,我們革命還沒成功,何必想那麼遠呢?任何革命成功後,都會有生態平衡的自我調節,那調節過程中會有“昏黑日午”、“下午的黑暗”,又怎樣呢?只要在大方向上,我們成功了,我們的大方向是正確的,那時活着的,再犧牲吧。至於我,至於我們,三個死刑判下來,等不到未來再犧牲了,我們砰砰砰先走了。

    胡牧師:(小心翼翼的)可不可以讓我插句嘴,龍頭、三共。在人世上,你們做的,已經到頭,作為一箇中年人,像龍頭;作為一個青年人,像三共,誰還比你們做得更多更好呢?看看龍頭,他多了不起,他雖然玩世不恭,甚至與民同樂,講人民的語言、講粗話,甚至下流話,但他有中國知識分子最缺乏的一種重要品質,就是

    “特立獨行”。缺乏特立獨行,自然知識分子變得甲跟乙沒有什麼不同,丙和丁沒有什麼兩樣,大家説一樣的話,寫一樣的狗屁、拍一樣的馬屁。甲乙丙丁之間,至少只在面目上有點小異,在全沒個性與特性上,卻根本大同。但龍頭呢,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是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幹反對派。龍頭知道:任何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在形式上的條件,必須是反對形態的、批評形態的、異議形態的、你説東我就説西形態的。因為他深刻知道:在講求真理、維護真理的過程中,從反對、批評、異議、你東我西來着眼,太重要了。尤其在一黨獨大眾口一聲的情勢下,更該如此。想想看,當蘇格拉底獨自面對眾口一聲,敢於為十個將軍辯護的時候;當伽利略獨自面對眾口一聲,敢於提出地球轉動學説的時候,如能有一個聲音,從眾口一聲中脱聲而出,轉來支持他們,表達出反對、批評、異議、你東我西的聲援,該是多麼重要的事。因為在當時,蘇格拉底和伽利略的唱反調都被抺殺過,但他們的反調,畢竟都是真理。真理從唱反調而來,真理的發揚光大,又有賴於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N個唱反調的人,前仆後繼,薪盡火傳。從這個標準看,一般人以為龍頭是能文之士,會寫文章的,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中“立言”的,我認為太小看他了。龍頭固然“一言而為天下法”,但我看他更是“立德”的,立下偉大人格的榜樣,是“匹夫而為百世師”。我們不要忘記:在舉國滔滔,為魏忠賢等太監閹黨拍馬祝壽的時候,東林黨的顧憲成不肯簽名,這是何等人格!在舉國滔滔,為德國納粹黨攘臂歡呼的時候,艾德諾不肯妥協,這是何等人格!在舉國滔滔,為蘇聯共產黨搖尾乞憐的時候,沙卡洛夫不肯買帳,這是何等人格!在舉國滔滔,為國民黨歌功頌德的時候,我們的龍頭敢捋虎鬚,站出來以一支筆,沒有後台與後援,跟國民黨對幹,這是何等人格!再看三共,和他同樣年紀的大學生在幹什麼?在醉生夢死,在做政府的乖乖牌,在做國民黨的順民。而你呢,你們呢,卻敢組織“成大共產黨”,就是不服這口氣。從某種觀點看,你們的人格像龍頭一樣了不起,但也像極了唐吉訶德。唐吉訶德雖然瘋瘋顛顛,但他對信仰一往直前,他的毛病在他不能辨別真正的敵友,他的幻想症,使他甚至把風車都當成巨人,結果竟同風車作戰。他的人格是肯定的,行為卻是否定的。他的悲劇在不知道有些行為是不能做的,中國古話説“知其不可而為之”,唐吉訶德卻是“不知其不可而為之”,因此他養天地正氣,法古今瘋人,自己卻不知其瘋也。唐吉訶德的可貴,是他的純度,一點也沒因遭遇和打擊而減退,他的格調一點也沒退化。但他對敵人的認定與判斷卻是荒謬的。你三共,你們“成大共產黨”,你們在幹什麼?你們乾的是在這個島上絕不可能成功的事,你們一定失敗,失敗在不單是蔣介石在這裏佈下天羅地網,你們絕無機會,絕無機會而玩火,你們是瘋子;還失敗在你們高估了你們的敵人,你以為你們的敵人是什麼?是真正反革命的那個國民黨嗎?告訴你吧,那個國民黨,不論當年是革命的,還是墮落成反革命的,它都不見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個人價值的覺悟。中國傳統中的個人價值,是很可憐的。個人混同於“民”中,然後“天”字一蓋,變成“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表面上對“民”不失其重視,但重視程度與“羊”相等,統治者是以“牧羊”態度來“牧民”的,所以人無所謂個人價值,個人只是羣體的一分子,要為羣體犧牲。國民黨搞革命,本來也沿襲這種思路,所以孫中山登高一呼,拋頭顱者有之,灑熱血者亦有之。但是今也不然,今天的國民黨,八點鐘上班是國民黨,五點鐘下班就不是了,就跟你我一樣。你叫他為了單純信仰去拋頭顱灑熱血,他才不幹呢!乍看起來,這是國民黨革命的失敗,但從另一角度看,何嘗不是它的成功?革命革到頭來,大家都不想再革命,甘願小鼻子小眼做“太平犬”以終老,這種個人價值的覺悟,豈不正是它墮落中的新境界?國民黨革命革得最後“善與人同”,革得拋棄了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革得下班後去他媽的國民黨,三共,你説説看,這不正是這個江河日下逃到台灣的政權的真實寫照嗎?三共啊,你們在這種政權底下想拋頭顱、灑熱血,值得嗎?蔣介石只不過是個老去的劊子手,他手下的走狗也只不過是羣凋零的王朝馬漢,他們雖積習不改,但是尋找舊日的挨刀的脖子已經不多了,這也就是他們再也抓不到真的共產黨的緣故。而今,你們這些紅色的唐吉訶德出現了,真令他們喜出望外,你們提供了最好的缺貨已久的真脖子。雖然如此不值得、雖然如此不搭調、雖然如此時空錯置,但我仍要説,三共,你們是了不起的象徵,青年幸虧有你們,才像個人樣。有一個笑話説,一天,人臉上的五官忽然不和,吵起架來。首先,嘴巴對鼻子説:“人非吃不能活,要吃,非我莫辦,可見我多重要!你是什麼東西,居然在我上面?”鼻子一聽,火了,大罵道:“人能辨別香的臭的,全靠我,沒有我,你他媽的連狗屎都吃下去了。我不在你上面,誰在你上面?”嘴巴一聽,再也不敢吭氣。鼻子一勝,神氣起來了,抬頭對眼睛説:“我既這麼重要,你又是什麼東西,居然在我上面?”眼睛一聽,也火了,大罵道:“我能辨別遠近,辨別光暗,沒有我,你這臭鼻子早撞上牆了。我不在你上面,誰在你上面?”鼻子一聽,再也不敢吭氣。眼睛一勝,也神氣起來了,白眼一翻,對眉毛説:“我看你就不順眼,我既這麼重要,你又是什麼東西,居然在我上面?”眉毛聽了,一直不理它,眼睛一再追問,最後眉毛一揚,心平氣和的答道:“我可以不在這兒,但若沒了我,你還像個人麼?我在這兒,就是教你像個人樣,你能像個人樣,就幸虧有我。”三共啊,雖然你們的人格是肯定的,行為是否定的,但我仍佩服你,歷史上雖然五湖四海、英雄輩出,但是以個人獨有的聲華與特色,為一世或百世一新局面的,倒也不多。這種人物的有或無、多一個或少一個,直接可使局面改觀,風雲變色,的確不能以可有可無小看他。我常常覺得,印度沒有釋迦,就不成其為印度;猶太沒有耶穌,就不成其為猶太;法國沒有伏爾泰,就若有所失;黑人沒有阿里,就萬古如長夜。有了他們,時代才別開生面、才臉上有光,不然的話,簡直就有辱國體,不成人形了。

    龍頭:(慢慢點頭)終於聽到了胡牧師的長篇大論,講道講得真好,真是真的牧師呢,一會兒讚美,一會兒澆人涼水,扯人後腿。如今三共都判了死刑了,你胡牧師還拆掉他的敵人,使他覺得死得不值得。你們牧師是這樣鼓勵別人信心的嗎?

    餘三共:(苦笑)胡牧師鼓勵有加。

    胡牧師:回到我的本行,沒有我的主出現,什麼鼓勵都算不得鼓勵。我們是人,靠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靠外力救我們自己,外力就是神,讓神進駐我們的裏面,一切解決。

    餘三共:(苦笑)三個月後,讓子彈進入我們的裏面,也一切解決。

    龍頭:神就是子彈,反之亦然。

    胡牧師:神是救人的,不是要命的。有了神,我們的人生觀點會改變。《伊索寓言》裏有一篇《獅子、周彼得和象》。説獅子常常向天神周彼得訴苦,説我長得大、力氣大,鬥爭起來也勁道十足;又有尖牙利爪,又為百獸之王,可是竟怕公雞叫,多沒面子啊!周彼得説,我已經把我自己有的一切特點都給了你,而你的膽量,除了怕公雞叫這一點外,其他也都沒問題,你還埋怨什麼啊?可是獅子想不通,總是為它的怕公雞叫而痛不欲生。這時它碰到一頭大象,看到大象老是扇耳朵,很奇怪。它問大象為什麼要這樣,大象説,你看到那蚊子了嗎?它們鑽進我耳朵,我就死定了。獅子恍然大悟,説好啦!這麼大的一頭野獸,居然怕這麼小的一隻蚊子,我還訴什麼苦呢?我的處境至少比大象好得多啊,比較之下,公雞總比蚊子大啊!人生的很多例子,其實很像這獅子,自己的條件都優秀,可是老是為一些美中不足自尋煩惱,弄得惶惶不可終日。在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叫他別怕公雞叫是沒用的,因為他會有“強近觀念”,愈怕公雞叫公雞就愈叫。這時候,他應該面對大象,從“痛苦比較學”中發明一種理論,把自己騙倒。他要聽聽大象訴説委屈,看到大象的愁眉苦臉,就會發現自己的愁雲慘霧,其實是何足道哉的,——關懷別人,忘了自己,聽大象訴委屈而忘了自己的委屈,這才是獅子的道路。所以我覺得,你們兩位,一隻獅子,一頭大象,有任何傾訴,不妨與神談談……

    龍頭:你又來了,你剛説過一篇大道理,其中沒有神的,沒好多久,就原形畢露了,你又傳起教來了。你幹什麼,上次趁老黃於危,傳基督教;這回又想趁三共之危,再來一次?

    胡牧師:請別這麼説,我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如今三共給判了死刑,當然還有得上訴,發回來,會減到無期,或十五年、十二年、十年或三年感化,我們祝福他,沒那麼悲觀。只是在目前判決下,使我想起我們三百年前的教友,那偉大的《天路歷程》作者約翰·班揚,他因信仰基督教受難,關在牢裏十二年,其間也面對死刑。在苦難與焦慮中,他一再告訴自己,萬一被送上刑場,不要死得太孬種,以免有辱上帝的尊名。

    龍頭:胡牧師舉的班揚這個例子,很有啓發性。班揚活了六十歲,一生為宗教信仰所苦,他坐了兩次牢,第一次十二年,第二次“二進宮”半年。他的名著是《天路歷程》,但他寫的那部《壞人先生的生與死》TheLifeandDeathofMr.Badman,卻把人間罪惡寫得淋漓盡致;另一部《為男孩子和女孩子寫的書》ABookforBoysandGirls,又把人間清純寫得逸趣橫生。希望三共坐牢時,有班揚面對死亡的勇敢;出獄後,有寫出人間罪惡與清純的成績,也不辜負胡牧師這一番苦口婆心。

    胡牧師:(驚喜)多謝龍頭,你終於肯定了基督徒班揚面對死亡的勇敢。

    龍頭:(做個不以為然的怪臉)想想那本波蘭小説《你往何處去?》Quovadis?中異教徒之死吧,死前他自豪的説,我們異端也有我們異端的死法。純粹假設:如果三共真面對了刑場,他不基督,也一樣勇敢。

    胡牧師:唉!龍頭,我説不過你、我説不過你。我只是感覺到,面對犧牲,尤其是面對死亡的犧牲,總要有番心理準備。

    龍頭:其實心理準備是從最基本面開始的,我來談談基本面。一個笑話説:有一個人,一輩子總是計較利害、滑頭滑腦佔便宜,死後閻王爺罰他來生變狗。他請求説:“要變狗可以,但請閻王爺把我變成母狗。”閻王爺問他:“為什麼只要做母狗?”他説:“我念過一段古書,書上説:‘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所以想做母狗。”這個笑話的關鍵是“一段古書”,古書《禮記》中説:“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白話翻譯是:“碰到金錢,不要隨便拿;遇到危難,不要隨便躲。”這個笑話中,這個人讀書粗心大意,把“毋”字錯成“母”字、“苟”字錯成“狗”字,結果就把古書中要求人的行為給母狗化了。這個笑話,有它的示範意味,它告訴我們:人在利害當前想當母狗,是很通常的反應。人如何避免這種反應,還有賴於新的覺悟。人的價值開始在人能人化而不母狗化,在於人能有更高目標的追求。這種目標,是真理目標、是自由目標、是民主目標、是理想目標。這些偉大的目標,想做一個人的,無法不去獻身;在反動勢力的壓制裏,無法不去反抗。但是,從事這種獻身與反抗,必須先得有點心理準備。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民主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過程中,第一心理準備,不該是成功,而該是犧牲。因為,真理、自由、民主、理想,這些偉大的目標,都不是一蹴可幾的、都不是容易到來的,在許多情況下,得到它們,需要多人的播種和多年的耕耘。並且,在它們生根、發葉、開花、結果的時候,往往你已經看不到了,你可能早已墓草久宿、化作春泥。這時候,你死而有知,自知“成功不必在我”;你死而無知,一切也就全盤由人。你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宇宙這麼大,你一個志士仁人的作為,也就至此為止。反過來説,追求真理的人、追求自由的人、追求民主的人、追求理想的人,在追求過程中,如果第一心理準備不是犧牲,而是急於看到成果和收穫,因而求近功、貪短利,因而對目標的完成沒有耐心、因而把達成目標的過程看得太容易,這種心理準備,可就準備錯了。在古往今來的偉人中,我覺得最能把握住正確的心理準備的,是印度聖雄甘地。甘地在獻身與反抗的開始,他就首先認清犧牲是不可避免的,犧牲是必要的。甘地在南非從事與黑暗政府周旋的年代裏,他領導南非的印度人,用大批入獄來表示他們的消極抵抗。在這種大犧牲裏,有七十五歲的老太太哈巴津Harbatsingh,受不住煎熬,死在獄裏;有十六歲的小女生維麗瑪VilliammaR.Mudaliar,受不住苦煉,喪生鬼門。維麗瑪臨死前,甘地跑去問她感覺,十六歲的小女生説:“我不怕死,誰不願意為祖國而死呢?”她死後,印度人為她建立了維麗瑪堂,甘地激動的説:“她是用她自己的手,為她自己立廟,她的光榮典型,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維麗瑪之名,將與南非的消極抵抗及印度並垂不朽。”像十六歲小女生維麗瑪這種犧牲,對甘地説起來,是什麼感覺呢?甘地的感覺是,為崇高目標自苦的人,並不在乎犧牲。他説:“不經過苦火磨練的淨化,沒有一個國家能夠興起。母親受苦,嬰孩乃能有生命。種籽消失,乃能長出麥芽。生命來自死亡……進步應以受苦者所受苦難的多少來衡量……耶穌的受苦犧牲,使整個的悲慘世界得以自由。在此向前的邁進中,他不計算鄰人因受苦所付的代價,自願的或非自願的。”甘地這種自我犧牲,又帶領羣眾一起犧牲的決絕,就是他的“無情”。“他不計算鄰人因受苦所付的代價”,因為在大目標的號召下,他無法婦人之仁。甘地説:“一點點生活的不舒適,不要看作是苦刑。我們都是自願選擇受苦的鬥士,幾個月的監獄生活,算不了什麼。”正因為甘地以苦行僧的精神來看監獄中的同志,所以,他不但對別人入獄“無動於衷”,在他自己入獄的時候,也要別人“無動於衷”。他在獄中寫信給同志,快樂的説:“……朋友們不需要惦掛着我,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在這兒所能做的並不比外間少。我留居在此,對我有如進學校。”這種從容的、赴義的偉大精神,就是甘地不怕入獄、不怕犧牲的精神。乍看起來,他犧牲別人在所不惜,顯得無情;但犧牲自已也在所不惜,又顯得無所謂,這真是了不起的、大氣磅礴的大人物氣象。我個人深受甘地的影響,所以也變得有點對別人“無情”,對自己無所謂。我念一段我在牢裏的日記給你(從“書桌”上書堆裏抽出一張紙):

    牢裏牢外,其實沒有什麼大的不同,只是給了我小的不方便而已。

    即使在外面,我也是不見人、不接電話、不逛街、不看電影、不參加婚喪喜慶、不去看什麼藝術活動、不抽煙喝酒、不喜歡山珍海味。我只是家居的隱士而已。即使家居,也不看電視,也是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以外,沒有什麼別的。

    嚴格説來,沒有心愛的女人、沒有熱火浴,只是這兩樣大不同而已。但我和心愛的女人熱火同浴,所以在這一點上,也只是一樣大不同而已。其他都不算大不同,只是小的不方便,大都是工作環境上的,如燈光不足、沒有桌椅、文具與設備欠缺、參考書不夠、日夜太嘈雜等等。

    除了這些以外,這種生活與記錄,對我全是好處。

    誰也想不到吧?

    由日記可見,志士仁人不以坐牢為苦,只把坐牢看成一點不方便而已。對監獄恐懼的人,顯然對人生的榮枯浮沉與遭際,不敢實驗與面對,這樣的人生,是錯誤的、逃避的、缺少磨練的。有實驗與面對精神的人,他不以小的不方便為苦,他有內發的至大至剛的充沛力量,去生活、去歌唱。小鳥在林間,它歌唱;在籠中,它也歌唱。快樂的小鳥在那裏都是快樂的小鳥。

    胡牧師:真好,龍頭這篇基本面正好就是一篇可圈可點的坐牢觀。

    (牢門咔嗒開了,班長朝胡牧師一指。)

    班長:收拾東西吧,你要換個房間。

    胡牧師:(指自己)什麼?是我換房?

    班長:是你。有一個房間要上帝,就派你帶去了。

    胡牧師:(無奈)説真的,我真不願離開龍頭和餘三共。

    龍頭:我們也不願離開你,畢竟你是一個和夏娃一樣吃了蘋果的好人。

    胡牧師:(整理東西)唉!願主保佑你們。尤其是三共,記得偉大的聖彼得也戴腳鐐坐在牢裏。

    龍頭:只想那一段的聖彼得就好了,別再往下想了。哈哈!胡牧師永別了。

    胡牧師:不要再見了?

    龍頭:你們都上天堂了,我在地獄,怎麼再見?

    胡牧師: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下地獄?

    龍頭:那地獄留着給誰下?

    班長:(笑)留給毛匪澤東啊!

    龍頭:還是班長有辦法,解決了地獄的空缺問題。如果老毛下地獄,我就別下了,不然跟他一起,又“知匪不報”了。

    餘三共:問題是知了匪,要向誰報告呢?

    班長:向蔣總統呀!

    龍頭:蔣總統也在地獄裏?

    班長:胡説!蔣總統在天堂呀,蔣總統早就是基督徒呀!

    龍頭:(故意按住前額)我在地獄裏,用什麼方法向天堂上的蔣總統報告呢?

    班長:還是請胡牧師先下地獄一趟吧,最後報告給胡牧師,胡牧師再昇天報告蔣總統吧!

    龍頭:胡牧師向蔣總統自首?

    班長:(想了一下)嗯,自首,就算自首吧,因為他見到了老毛。

    龍頭:自首説得清楚嗎?恐怕落得自首不實吧。

    班長:很可能、很可能,那就胡牧師在天堂坐牢吧。哈哈!

    (大家笑成一團,胡牧師下,牢門咔嗒又關了。)

    龍頭:感謝上帝,胡牧師走了,他的上帝啊、耶穌啊、主啊,都跟他走了,他人不錯,可是太窩囊一點。

    餘三共:我也覺得他太窩囊,他僅有的一點勇氣還是靠宗教得來的。

    龍頭:宗教的確可以帶給人們一點盲目的勇氣。

    餘三共:所以我們不信宗教的人又有勇氣,是多麼不容易。

    龍頭:做共產黨,無神論者有勇氣,很了不起。你更了不起,你的勇氣比別的共產黨多三倍。

    餘三共:(疑惑)多三倍?

    龍頭:(笑)人家一共,你三共啊,不是三倍嗎?人間有許多巧合,比如説名字,你“餘三共”什麼不好叫,叫什麼“三共”?乍看起來,三共恰恰令我想起三種共,就是第一共,國際共產黨;第二共,中國共產黨;第三共,你們“成大共產黨”。你的名字叫“三共”,一個“共”就把國民黨給整垮了,你三個“共”,怎麼得了?光憑你的名字,就該把你抓起來,當共產黨給抓起來,並且,別人只是共產黨而已,你卻是共產黨的立方,或三位一體Trinity,你給國民黨帶來了三叉神經痛。

    餘三共:(笑)“三共”我承認,可是不該包括國際共產黨,因為國民黨政府管不到啊!

    龍頭:管不到?管給你看!這是馬來西亞僑生的故事。國民黨退守小島,國不成國,但為了要人承認它,特別到各國找僑生來唸書,有一次,從馬來西亞來了個僑生,入學填表時候,在“參加黨派”那一欄,他填了高中時參加過“馬來西亞共產黨”,結果反共的馬來西亞政府不抓他,國民黨政府卻把他給抓起來了。最妙的,他被捕時,銀行存摺還有準備生活用的七八千元存款。他被解送到軍法處後,軍事檢察官第一件要務,是開庭將他收押起來;第二件要務,是下令凍結他的存款。為什麼呢?因為犯的是二條一的罪,就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款的罪,唯一死刑,判罪後還要沒收財產的。沒收了財產,軍事檢察官和審判官們是可以“抽成”領獎金的。

    餘三共:這僑生還是馬來西亞人呀,怎麼國民黨説抓就抓?

    龍頭:是啊,馬來西亞政府還出具官方證明,説那個僑生過去參加過共產黨,但現在不是了,可是國民黨政府不管,照抓不誤,並且判了十二年。

    餘三共:人家説“倒楣倒到印度去了”,現在該改為“倒楣倒到台灣去了”。

    龍頭:還有更倒楣的呢。為了一個案子只有一名僑生太單薄,特務們還要這僑生咬另外一個同學,那個同學跟我同房過,對我説:調查局糊里糊塗地認定我是馬共黨員,就逼迫我要承認、要自白、要交心、要坦白、要寫出參加馬共的經過。我説沒有,他們就打罵恐嚇,還騙我説:“趕快認了,就放你出去。你畢業了,我們可以幫助你,讓你早早回馬來西亞去。如果你不認,就是對黨國懷着深仇大恨的心理,死罪是跑不了的。”辦案人員還説:“馬來西亞共產黨並不是中國共產黨,照國內的法律,是沒有罪的。我們只是要你交代清楚而已。你交代了,就證明不會危害領袖和黨國,就可以回馬來西亞去。如果你不交代,我們就認定你是存心危害黨國,就將你當作和中共分子一樣地判罪。一判了罪,你的學籍就被取消,你也坐牢了,甚至被判死刑了,你就永遠不能回到馬來西亞去了。”我回到台灣念大學,就是希望學成回去,聽了這些話,心都涼透了,怎麼不害怕呢?——所以,我就編了,編説是由某人介紹我參加馬共。我那裏知道政府辦案也會騙人?結果,我判了十二年,來台升學,等於做了一場噩夢,什麼都完了。

    餘三共:國民黨抓共產黨抓上癮了,撈過界了,連馬來西亞政府不抓的,國民黨都代抓了,四海之內,皆共黨也。

    龍頭:總結起來,今天這個島上的所謂共產黨,可有好多種,第一種是真共產黨,這種真共產黨,現在已經缺貨了,找不到了、抓不着了;或者,採取一種給足國民黨面子的説法,已經槍斃光了。第二種就是你們“成大共產黨”,是真共產黨,可是是自己封的,像是孫悟空自封“齊天大聖”一樣。第三種是被誣陷的假共產黨,像處長大人、像華老師、像老黃,多極了。第四種是“財迷共產黨”,要領檢舉獎金反被套住,做了假共產黨。第五種是“飯票共產黨”,也是假共產黨。

    餘三共:“飯票共產黨”?什麼是“飯票共產黨”啊?

    龍頭:“飯票共產黨”是一種人,沒飯吃,發現做了共產黨,可以人人有飯吃,不過吃的是牢飯,吃牢飯也是一種飯,飯來張口,一日三餐,對捱餓的窮人説來,也不錯呀!就有那麼一個人,叫阮有成,本來是一九四九年被國民黨抓來的老兵,有一次上山砍竹子,摔了一跤,恰巧一根尖竹子穿過他的膀胱,出院後小便失禁,就退伍了。退伍後三餐不飽,流浪街頭,淪為乞丐,有一次有大官出巡,警察怕有礙觀瞻,趕緊掃街,清除乞丐。他心想自己雖沒為國捐軀,但至少捐出膀胱了,如今淪為乞丐都不準當,心頭有氣,就當街跟警察吵起來,警察就把他一頓拳打腳踢,他火了,忽然立正站好,舉起右手高呼:“毛澤東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他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因此聲音非常嘹亮,無遠弗屆,連附近警察局裏的都聽到了,一下子跑出三四個警察,把他連推帶拉的帶進警察局。最後移送警備總部保安處,再移送軍法處,判決有期徒刑七年,是典型的為匪宣傳。奇怪的是,到了軍法看守所後,阮有成發覺看守所比他在外面做乞丐的生活舒服多了——不愁衣食、不去求人憐憫、不必餐風宿露有一頓沒一頓的、更不必提心吊膽的怕警察,他後來沒想到有這麼好的地方,他唯一擔心的是七年後出獄怎麼辦?難友告訴他説,這還不容易,要出獄時,你在監獄門口再來一次“毛澤東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不就得了?這樣你每七年喊兩聲,一輩子就吃穿不盡了,多好啊!聽説他就真的這麼照辦了。法律規定,監獄有最低處遇,就是政府對囚犯處境待遇不得低於一定的最低標準,當你自己標準是乞丐的標準,政府一定輸,連乞丐都做了,什麼牢不能坐呢?一旦發現做了共產黨、做了不判死罪的共產黨,就真的人人有飯吃了,真的有了長期飯票了,又何苦而不為啊!説到這裏,我還要給“飯票共產黨”補充一點資料,我有一次趁班長不在,跟送開水的外役張小弟聊天,張小弟説外面伙房有個叫“詹怪物”的囚犯,食量極大,快出獄了,整天發愁,為什麼呢?張小弟説:“那個怪物根本沒有家,又沒有錢,一出去,就又得餓飯了。他平日食量很大,在押房的時候,天天喊吃不飽;同房有人不吃饅頭,送給他,他還不夠。自從調到廚房當外役,他才每頓都可以把肚子裝得滿滿的。這回要刑滿出去了,怎不發愁?據他自己説,因為失業了好多年,口袋裏一個錢都沒了,想找工作,又到處碰壁。他不知道怎麼搞的,居然想到監牢裏來過活,又聽説軍法監獄的伙食比司法好,他就想辦法要到這裏來……”我問:“是有計劃進來的?是怎樣進來的呢?”張小弟説:“怪物自己説的,他寫了一封信給調查局沈局長,聲稱要自首,因為他是共產黨派來的,有一個組織;還有,在台東一個什麼山上,設了一個秘密電台。調查局的偵防人員大為緊張,認為這是個大案子,就找到他。起初,對他很客氣、很優待,請他住在旅館裏面,不把他送到監牢裏,而且,三餐都由館子叫了酒菜送到旅社來招待貴賓。問了兩三天,聽説寫了好長的自白書,又做了很多筆錄。這個怪物一直説,他有一個包括十八人的組織,名單也開出來了;又説,在台東某個山上,的確有座秘密電台,跟大陸經常通報。調查局的人很重視這案子,對他十分優待,希望他交代清楚,第四天,就押着他坐飛機到台東。到了台東,他們開了一部吉普車,帶他到那個什麼山上,找了一整天,什麼電台也找不到。就問他:‘你究竟在搞什麼呀?’怪物説:‘家裏有一張地圖,忘了帶來,所以找不到電台了。’調查員只好又把他帶回台北抄家,果然有一張手畫的地圖。怪物説:‘就是這一張。’調查員就又帶他坐飛機到台東去,按照地圖上指示的位置,尋找電台,尋了大半天,還是找不到。調查員很冒火地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呀?’他説:‘我……我忘記了。’他們把他再帶回台北,這下子不住在旅館接受優待了,他們把他關到調查局一間房裏,一連追問了幾天幾夜,這怪物只好説實話了。他説,他因為沒飯吃,又不敢偷、不敢搶,所以想出這個法子來混口飯吃呀!他這一説,可就慘了,調查員給了他一頓猛打,打得眼青鼻子腫的。後來,叫他要‘認一點罪’,不認,就要打死他。他就招認,説是‘民國二十五年在國軍部隊參加了共產黨’。就這樣,送到這裏來,結果判了五年。”我問:“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參加共產黨了呢?”張小弟説:“誰知道?據他自己説,實在是沒有參加。不過,調查局的人叫他要認一點,才不打他。他也覺得要認一點,才可以又不槍斃,又有一張長期飯票。所以,他雖然是冤枉的,卻不但不埋怨,而且很滿意,很心甘情願的來坐冤獄。”這個故事證實了,不怕頂着共產黨的帽子坐牢的,只有乞丐和大胃王了,乞丐阮有成和大胃王詹怪物真是有吃就好、無欲則剛啊!有道是説聖人才做得到共產黨,現在知道聖人以外,乞丐和大胃王也可以鼎足而三了,只是後兩者屬於“飯票共產黨”,要關在牢裏才成。

    餘三共:龍頭舉出了這麼多五花八門的共產黨,令本“三共”聞之慚愧,因為顯然不止“三共”,而有五共了。如果我死了,唯一戲劇性的遺憾,龍頭猜猜是什麼?

    龍頭:遺憾你與女朋友生離死別了?

    餘三共:那是重大的遺憾,但不算戲劇性的。

    龍頭:遺憾你還是處男?

    餘三共:也不算戲劇性的。我告訴龍頭吧。遺憾我有生之年,從沒見過共產黨。

    龍頭:你們十九個,個個不都是共產黨嗎?

    餘三共:(苦笑)我指的是歸北京中國共產黨認可的、批准在案、登記有案的共產黨。

    龍頭:你的意思是你們不是真共產黨?

    餘三共:怎麼説不是真的?只是沒真到跟黨中央搭上線而已。

    龍頭:説不定你們是另一種真共產黨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也就是國民黨沒被趕出大陸以前,共產黨的主要鬥爭對象是國民黨,但一九四九年以後,他們有更高更遠的世界性目標了,國民黨已不夠格做主要敵人了。除了在台灣牢裏的共產黨或槍斃了的,真共產黨已經很少在這島上了,這也就是你們唯一戲劇性的遺憾所在。説不定,你們是末代的以國民黨為鬥爭對象的獻身革命甚至殺身成仁的共產黨,你們這票人,不但在台灣找不到,在大陸也稀有了。

    餘三共:不是稀有,是絕無僅有。

    龍頭:是絕無僅有。所以,你大概不必遺憾你有生之年沒見過共產黨了。你只要一照鏡子,就看到了。

    餘三共:龍頭不就是我的鏡子嗎?

    龍頭:説得真好!同理類推,我看到了共產黨啊!其實,你三共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你們名正言順的自承共產黨,大丈夫罪有應得。比起另一種窩囊大學生名不正言不順的捲進共產黨,可真順理成章多了。你們應該感到自豪,因為像你們這樣又愛國又勇敢的大學生,也是絕無僅有了。這個島上的大學生只是醉生夢死的讀書機器或不讀書遊魂。大學生本該是良知的站在第一線,帶領羣眾跟惡勢力鬥爭,但是由於蔣介石偽政權的多年打壓,再加上這個島上的人民之前又被日本人打壓了五十年,大體説來,可説人心已死,至少男子漢之心已死。大學生,大學生又怎樣?大學生變成了書生、瘟生、麻木不仁虛度此生了。

    餘三共:龍頭坐牢五年來,見到大學生變成政治犯的不多吧?

    龍頭:少得可憐!更荒謬的是,有的還是在麻木不仁虛度此生中給抓進來的。有一個師範大學大學生叫賴溪河,長得清秀,像個女生,大三那年,因為有嚴重的狂想症休學了。有一天,他來了一次特大號的狂想,他問為什麼不叫國民黨與共產黨好好的談一談呢?反正都是同胞、都是自己人,何必每天打來罵去,製造緊張的氣氛呢?他想到的事馬上就做,立即動筆寫了一封信,要寄給毛澤東。信寫好後他帶在身上,去拜訪同學,適逢四位同學在打麻將,賴溪河把信封拿出來給大家看,四個麻將搭子賭興正濃,甲轉乙,乙轉丙,丙轉丁,丁又轉甲,誰也沒打開看,就還給他了。不久,賴溪河打扮成女學生,提着一桶汽油,跑到總統府前面,要燒那十月十日所謂國慶慶典的牌樓,火還沒放,人就給抓起來了。渾身一搜,發現這女學生不但身上多了根xx巴,還多了一封給毛澤東的信,於是展開追問,知道此信在麻將桌上曾經四人過手,不是過目,是過手,結果四個賭徒大學生都給抓起來,最後各判感化三年,理由又是“被告等明知賴溪河思想傾匪,竟不告密檢舉,顯已觸犯檢肅匪諜條例第九條。姑且念被告等尚在就學中,警覺性不夠,故裁定感化三年以示薄懲,俾得自新”云云。這四個倒楣鬼,做夢也想不到打個麻將,摸了一下信封,就換來三年牢獄之災。他們招誰惹誰了?沒招誰沒惹誰,都給各判三年,你們“成大共產黨”竟招蜂引蝶,大張旗鼓,想在島上自做毛澤東,你們不該被判重刑,誰該被判?所以,比起打麻將的大學生來,你們太該了、太值得了。

    餘三共:説得也是。坐牢還算好,但是坐冤獄就太窩囊了,太不該、不值得了。(用奇怪的眼神看龍頭)只是你龍頭太奇怪,説你台獨,你的罪名是假的;但惡貫滿盈,該坐牢又是真的。你挖國民黨的根,關你,一點都不冤。

    龍頭:(笑)所以我從不喊冤,反倒喊爽。坐牢有時也很爽。我培養出一種人生觀,就是清楚承認我眼前處遇的,是我人生中那一種階段。人生可分為生、老、病、死等階段,也可分為幼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階段,但這種分法,太粗糙了,是不好解讀的。要解讀,必須分得更細,或因人而細分,或因事而細分,或因什麼什麼而細分。比如説,我的初戀,與情人的悲歡離合,就是一個階段;比如説,我的坐牢,與敵人的長期周旋,就是一個階段。人生會同時有好多階段平行存在着、交錯着,相互之間也許相關,也許不相關,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必須察覺階段發生或結束時,得清楚承認現實,明明該結束的,讓它告一段落,休戀逝水;明明該面對的,讓它就此開始,勇於面對。對告一段落的往事,要能以不傷逝的瀟灑去回首,告訴自己,那曾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有許多是幸福的彩雲。但彩雲易散也是人生的過程與常理,有開始必有結束,一如不幸也會有始有終,也是人生的過程與常理一樣。就是這些一件件或幸福或不幸的階段,才累積成我的今生,直到我最後一階段的到來,或壽終正寢,或死於非命。從這最後階段往回數,我一生中,或因人而分,或因事而分,可能總結出幾十個幾百個階段出來。在每一階段來或去的當口,有的反應會很不習慣、很強烈,這時候,要用整個一生做一把尺,去量這一段,告訴自己:它只是一個階段而已,它的來和去一定要瀟灑的清楚承認,不要退縮,對智者達者仁者勇者而言,也沒有什麼好退縮的。上面這些“人生階段論”的強調,目的在提醒自己:用分階段的眼光去劃分自己的一生,使自己清楚承認什麼是山雨欲來、什麼是彩雲易散,因而明確的劃分出自己,這是一種必須學會的本領。

    餘三共:這種“人生階段論”的本領,還需要特別加強學嗎?

    龍頭:要的。就像打字、游泳、騎車一樣,它們不算是一種知識,它們是一種習慣,你要把“人生階段論”當作一種習慣來運作,才算成功,才會立刻進入情況。比如説,以我這種反派人物,在中國,一定會坐牢的。坐牢是我必須的階段,我不信宿命,但我清楚知道我難逃牢獄之災。所以,一旦我坐了牢,我立刻把我的“人生階段論”端出來,告訴自己“我的自由階段過去了”,“跟小情人的幸福生活階段也過去了”,我眼前處遇的,是一種新階段,“是我的坐牢階段”,我就轉化心情,建立起新習慣來,説句笑話,我立刻“在三層樓上展開”我的新“階”。

    餘三共:什麼意思?什麼“三層樓”?什麼新“階”?

    龍頭:你們中國共產黨創黨人陳獨秀,他在牢裏講過一段話,大意説:“現在許多翻譯的書,實在不敢領教,讀它如讀天書,浪費我的時間,簡直不知道它在講些什麼,如胡秋原這小子,從日文中譯出這樣一句話,‘馬克斯主義在三層樓上展開’,這是什麼話,我當然不懂,我想也沒有人懂,我要問馬克斯主義為什麼要在三層樓上展開呢?難道二層樓上不能展開嗎?我找到原本,查對一下,原來是説‘馬克斯主義發展分三個階段’。日文中的三階段,就寫三階段,而三層樓則寫三階。若説胡秋原眼誤,未看到這個段字,那是不能原諒的。譯出書來,起碼要自己看看懂不懂通不通,連自己也不懂的東西,居然印出書來,真是狂妄無知,害死人呀!”陳獨秀這段話,就是我要立刻“在三層樓上展開”我的新“階”的來源,好笑吧,胡秋原這種國民黨!

    餘三共:你説“人生階段論”是要養成如打字、游泳、騎車一樣的習慣,難道它不是一種理論?

    龍頭:它不該只是一種理論,要理論以外,有可行性才算。它是應該養成的習慣。養成以後,你對全面的人生,會有分階段的看法,一個個自成單元的階段,盡入眼底,一覽無餘之下,你會把每一階段一一切割出它的位階,某年某月某一天,或某幾年某幾月某幾天。大體上説,都是自成單元的過去式,像一部電影一樣,演出過的畫面都是過去式,所有的過去畫面最後結局於end,那就是人生的死亡,壽終正寢也好、死於非命也罷,都是結局。人死了,一如一部電影的靜止,電影底片的靜止,每一小格畫面的靜止。小格畫面是自成單元的,正如“人生階段論”的每一階段,電影就是那樣一小格一小格形成的,人生也就是那樣一階段一階段形成的。有了這種切割的習慣,你最大的受益是你不會苦苦留戀過去的幸福,也不會拒絕面對現實的不幸,你會告訴自己,是階段轉換的時候了,立刻適應這種轉換吧,於是我會“欣然就道”,像手握電視開關一樣,立刻轉換新的頻道。

    餘三共:“人生階段論”轉換的開始和結束,全聽其自然嗎?

    龍頭:也不盡然,也有人為的部分,這是另一種必須學會的本領了。人間許多事情,你去做和不去做,往往有不同的效果。做了它和不做它,結果縱然看似失敗,也是不一樣的,這是“無為主義”和“有為主義”人生觀的最大不同。“無為主義”相信“嘗試成功自古無”,“有為主義”相信“自古成功在嘗試”。我是相信“有為主義”的,因此我相信人生階段的有和無、起和落、開始和結束,有的是可以人為操作的,因為可以有操作的空間,所以,可以把許多階段處理得更為美好。我舉漢武帝的李夫人為例。中國人描寫女人的美,用“傾國傾城”,最早就是對李夫人説的。李夫人被形容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成為絕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紅顏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後纏綿病牀,眼看就要死了。漢武帝跑去看她,相見最後一面,可是李夫人卻拒絕了。——為了給情人留下一個豔光照人的好回憶,而不是一個風姿憔悴的壞印象,她拒絕了人情之常的訣別。從人情之常觀點看生離死別,大家見最後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當然,怎能不見?可是從唯美主義觀點看,卻不見更好,不見更美,李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是人生階段的結束,但結束得這麼漂亮,這種“有為主義”,李夫人學會了。李夫人以外,再以唐太宗為例。唐太宗打下天下後,把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閻立本為他們一一畫像,掛在凌煙閣,表示崇德報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後來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殺頭不可,唐太宗對這位“朋友變成敵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説:你造了反,非殺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懷念你,我再上凌煙閣,看到你的畫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為卿,不復上凌煙閣矣!”我為了你,再也不上凌煙閣了!侯君集被殺,對殺他的人説來,這也是一段人生階段的結束,但結束得這麼漂亮,這種“有為主義”,唐太宗學會了。

    餘三共:你説得太古典了,現代人就不會這樣。

    龍頭:我承認太古典,但現代人怎麼樣呢?現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們實在俗不可耐,毫無趣味,不但做他們朋友沒趣味,甚至做他們的敵人都沒趣味,他們連做敵人都不夠料。他們今天跟你是“親密戰友”,明天就把你從百科全書或機關刊物中挖出來,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勳業全部抹殺,打成“敵我矛盾”,於是,你變成了“懦夫”、變成了“叛徒”、變成了“漢奸”、變成了“大騙子”、變成了“脱離革命隊伍的反對派”……你變得一無是處,你的功績全不提了,天下變成他們打的,你若有畫像在凌煙閣裏,早就拉下來,撕毀、鬥臭、天下是他們的了。什麼?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話!滾!以理想主義起義的人,最後拋棄理想不談,反倒連事實都抹殺,見權力起意,這是現代人物最大的悲劇。我清楚知道,隨着時代的所謂進步,早年人類的一些動人品質,已經花果飄零、消磨將盡。但對我説來,我仍忍不住一種內心的吶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現代,追尋“今之古人”。可是,到處是一片暮色,暮色蒼茫、蒼茫、又蒼茫,我失望。

    餘三共:至少,在暮色蒼茫中還有我們自己吧?

    龍頭:大概只有我們自己了。你記得嗎?後來被打成“敵我矛盾”的“漢奸”汪精衞,當年為革命被判死刑,曾在牢中寫了名詩:

    慷慨歌燕市,

    從容坐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

    這首詩,今天我給改了。改成:

    不準“慷慨歌燕市”,

    不準“從容坐楚囚”,

    不準“引刀成一快”,

    不準“不負少年頭”。

    為什麼這麼改呢?因為汪精衞所處的是一個古典的舊時代,在舊時代中,

    “造反”也好,“起義”也罷,“革命”也行,不管你幹什麼,只要你不成功被逮到,大概都難逃一死。在挨刀以前,抗節不屈的人,往往可以得到英雄式的招待和烈士式的滿足,他在“從容坐楚囚”以後,綁赴法場,還可以意氣揚揚,“慷慨歌燕市”一番,他可以高喊口號,做簡短演説,或是“罵賊而死”。“引刀成一快”前一分鐘,他可以表示“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他真的是好漢,在菜市口看熱鬧的同胞們,也都不得不承認他是好漢。——上面這種“引刀成一快”的故事,在古今中外歷史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這些人雖都難逃刀下鬼的命運,但是相對的,也聊以自慰的,他們總算得到了“不負少年頭”的滿足,——除了那混球的阿Q以外。舊時代的好漢們為理想奮鬥,他們深刻了解“千古艱難唯一死”的哲學。奮鬥失敗了,他們甚至甘願用“一死”來代替逃亡,代替徐圖再起或捲土重來。戊戌政變時候的譚嗣同,就是具有這種信仰的典型。當時日本志士們勸他離開北京,他不肯,他説:“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可憐的譚嗣同,他竟認為午門濺血,是變法的一個必要條件!清朝的當政者“成全”了他,“滿足”了他這個條件,分開的殺他,“就義之日,觀者萬人。”清朝政府公開殺他的目的在“示眾”,他的目的在“流血”,表面上,雙方各取所需,好像都沒吃虧;骨子裏,清朝政府給了譚嗣同“流血的自由”,從現代統治者看來,實在有點笨。所謂“流血的自由”,廣義的説,是脖子挨刀的人們,最後表白一下真我的自由,他們以命償名,臨終以死明志,消極説來,也不失為一種抗議——一種悲壯的抗議,一種看似無用卻影響深遠的抗議。舊式的大權在握者,基於“示眾”“陰德”等複雜心理,對“待死之囚”,總還給他一個“慷慨過市”的機會。換句話説,“待死之囚”最後想得到一個英雄式的烈士結局,他可以被允許得到。甚至你要公開懺悔什麼、遺憾什麼,也可以一併處理,十六世紀英國總主教克蘭瑪Cranmer在被火刑處死前,曾譴責他的手,説他手寫了太多違心之言,該先遭火燒Ihavewrittenmanythingsuntrue.Andforasmuchasmyhandoffended,writingcontarytomyheart,myhandshallfirstbepunishedtherefore;for,mayIcometothefire,itshallbefirstburned.你看這傢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活得窩囊,死得可氣魄極了!不過,這些古典的畫面,現代的統治者已聰明的覺察到:公開“殺”出個英雄或烈士,雖然可收殺雞警猴之功,可是另一方面,卻有“反令豎子成名”和“陷政府於不義”的大流弊。利害相權之下,實在得不償失。最後,於“殺”人一道,也推陳出新了,把你想要“殺”掉的人,永遠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除去為上策,所謂“暗中幹掉”是也。這就是為什麼從“刑人於市”轉變到“槍斃人於天還沒亮”的緣故了。

    餘三共:所以,現代的烈士即使從容就義了,你從的容也只能給劊子手看,別人看不到。

    龍頭:看不到。別人看到的至多隻是間接又間接的新聞報導,甚至新聞都沒有,人不知鬼不覺的。

    餘三共:人不知鬼不覺的,人就變成鬼了。

    龍頭;就是如此,如果還有鬼的話。

    餘三共:不是有死後變成厲鬼來殺敵人的説法嗎?

    龍頭:這是唐朝守睢陽城張巡臨死前的話,他説他“死當為厲鬼以殺賊”,可是,對你們共產黨説來,似乎要吃一點虧了,因為你們是無神論,死後漆黑一團。

    餘三共:你是無神論嗎?

    龍頭:無神論和有神論一樣,都是武斷的,你無法證明沒有,就如同他無法證明有。我是“不可知論者”agnostic,我不知道有沒有神、有沒有鬼,只是我在理智上傾向不相信有神有鬼,但我相信裝神弄鬼。

    餘三共:相信死後有神有鬼的人,好像比我們快樂、有希望,至少死後不漆黑一團。

    龍頭:我承認。這意思等於是説,愚夫愚婦市井小民善男信女一干人等都比我們快樂、有希望。

    餘三共:這聽起來有點荒謬。智慧與懷抱高人一等的人,反倒“生年不滿百,長懷千歲憂”。

    龍頭:一如所羅門王,雖智慧如斯,高高在上如彼,還是不如他的子民快樂、不如他們有希望。雖然如此,我總覺得,志士仁人要修練到仁者雖憂但智者不憂的境界。憂也是一種情,太上忘情,自然也該忘憂才對。

    餘三共:我有時好奇,好奇坐牢對你龍頭有什麼影響?

    龍頭:我認為訓練一個男子漢有兩個最好的地方,一個是在軍隊,尤其在戰場上,另一個就是監獄。如果在這兩個地方你能夠應付得好的話,你會更堅強、更壯大;應付不好的話,就會受盡折磨,痛苦萬分。監獄的生活其實可以説有一百種,有的人可以過得很舒服,有的人則過得很苦,要看你個人用怎樣的態度去過。當然監獄的環境也很重要,例如你單獨住在一個牢房裏是一種過法,兩個人住在一起則是另一種過法,如果一間牢房有幾個人十幾個人則又是另一種過法,你要求安靜都不可得。好了,現在胡牧師走了,目前只剩下你我兩個人了,這十一房安靜多了,從來沒這樣安靜過,“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和我是最不怕(指着開花板上竊聽器)這些零件的人,我們這下子可以暢所欲談了。

    餘三共:談到不怕被第三者聽到的話?

    龍頭:談到只有你和我之間的話。

    餘三共:這些話,永遠藏在你我肚子裏?

    龍頭:也不一定,也許有朝一日,譬如説我死了、你死了,説出來也不妨。

    餘三共:本來以為你年紀大,會先死,現在我判了死刑,Communistfirst了。

    龍頭;三共啊,兩眼對緊我看,我也對緊你(四目互對),讓我好好看看你(慢慢點頭)。對了,一點都沒錯(又點着頭)。

    餘三共:幹嘛這樣仔細看我,龍頭在相面嗎?

    龍頭:就算是吧,三共啊,愈看你愈像末代的“古典共產黨”,你們這票人走了,這種共產黨就絕種了。

    餘三共:龍頭這是什麼話!以中國共產黨來説,千千萬萬的共產黨呢,怎麼我就是末代的了,單從年齡上算,比我年輕的共產黨員就不知有多少呢!

    龍頭:你弄擰了我的意思,我指的末代共產黨是“古典共產黨”。古典共產黨的特色是赤手空拳起來革命,跟反革命的惡勢力對幹,前仆後繼、之死靡它、坐穿牢底、橫屍法場,千萬人頭落地以後,共產黨當家作主了,再經過多少年的磨合期,搞不好又千萬人頭落地了,最後終於休生養息了,不亂鬥了、不盲動了,那時候的共產黨,是在大千世界中與資本主義世界既聯合又鬥爭、與第三世界又聯合又友好的共產黨,可叫它做“聖之時者的共產黨”。崇拜孔子的人説,孔子聖之時者,就是他是聖人,但卻不是教條主義的聖人,而是與時俱進、與時代俱進、抓住時代又帶動時代的聖人。既然聖人才做得好共產黨,所以今之聖人就不再是當年革命狂的聖人了,還要革誰的命,革蔣介石嗎?革國民黨嗎?蔣介石已經灰飛煙滅了,國民黨已經五點鐘下班了,這些反革命的人和黨,他們已經像是沉船前的漩渦,“聖之時者的共產黨”,絕不把大好青春浪費在他們身上。

    餘三共:你説我們是“古典共產黨”,並且還是末代的;“聖之時者的共產黨”才是舉國努力的,相對説起來,我們是古典的,他們才是摩登的了?

    龍頭:是的,“聖之時者的共產黨”就是“摩登共產黨”,他們獻身,但是不做烈士;他們拚命,但是不與子偕亡;他們也會馬克斯一下,但那只是一下,馬克斯的精神和心願是好的,方法嗎?世界革命也好,世界解放也罷,可得“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才行,靠十九世紀的一個仙人是不夠了。因為資本家也不是十九世紀的了,他們比馬克斯眼中的資本家壞多了、複雜多了。過去帝國主義者和資本家總是殺人越貨,今後的呢?他們殺人不見血、越貨不露白,吃你吐出骨頭,可是你只是皮包骨了。最後你像是非洲人,今天資本家無須從非洲運黑奴去剝削了,不是嗎?那種老式的剝削方法,早都落伍了,黑人都不要了,誰還要黑奴呢?

    餘三共:(無奈)龍頭是説,我們在島上,除了落伍,什麼都不是了?連你政治犯都落伍了?連做共產黨都落伍了?

    龍頭:不是嗎?三共,不是嗎?易卜生筆下《人民公敵》中的斯鐸曼醫生,他的見解比一般人超出十年。易卜生自我評估説:“但等他們跟到那一境界的時候,我早就不在那兒了,我又更進一步了。我希望我總是朝前走了。”如今,海峽對岸的“現代共產黨”總是朝前走了,我們呢?我們關在國民黨的牢裏做“古典共產黨”,和國民黨五十公尺以內大眼對小眼。但是,跑五十公尺就心滿意足等待獎品和掌聲的人,不會理解跑萬米的、跑馬拉松的心胸與抱負。兩者有共同的起點,但卻有不同的終點。古希臘愛國者菲迪浦底斯Pheidippides在為第一次馬拉松跑死時,他生命的終點也正是他理想的終點。超人一等總是孤單的,孤單永不停止,但他“總是朝前走了”。海峽對岸的“現代共產黨”在跑馬拉松,但他們不跑死自己,可是我們呢?我們説不定跑了五十公尺就做了烈士。我們以為和希臘選手一樣,生命的終點正是理想的終點,錯了,成功是檢驗一切的標準,除了一點以外,我們失敗了。

    餘三共:(好奇)除了那一點?

    龍頭:除了做“烈士”那一點以外。假設,純假設,三個月後,復判下來,你的死刑確定了,你一生的成就是什麼?是兩個字,“烈士”,可以加上許多形容詞,勇敢的、從容的、偉大的、光榮的、殺身成仁的、視死如歸的,不論怎麼加,你被一個江河日下、日薄西山的老人政權給宰了,從某些角度看,多可惜呀!多不值得呀!真正應該做的你,不是在這個島上,而是在大陸,那大過這小島二百六十六倍的大陸,在大陸,去參加那個建設祖國的使命,即使是做個工人也好、做個農人也好、掃個地也好,但在台灣能做什麼?只能輕則坐牢,重則做“烈士”,這就是我感覺的可惜。

    餘三共:(疑惑)那就是説,在這島上是無可為了?包括做“烈士”?

    龍頭:不對,做“烈士”這行,是永遠可為的,因為它本身的意義就是自足的、不證自明的。想想看,在世風日下的時候、在世風變化的時候,拋頭顱灑熱血的“古典共產黨”已經變成骨董了,在全中國大陸都沒有了,只有在中國東方的小島上居然還有幾個。不但是“古典共產黨”,還碰到古典的反革命要抓他們殺他們,這不是最值得留下的歷史畫面嗎?最令人懷念回想的結局嗎?將來這間十一號囚房,説不定像英國“倫敦塔”一樣,變成觀光勝地,導遊會説某年某月某一天,末代的“古典共產黨”餘三共等人曾囚於此,並從此房帶赴刑場處決呢!只是作為古蹟,這裏太醜了,比起倫敦塔來萬分之一都不如,台灣沒有文化,連囚房都不夠看。

    餘三共:(苦笑)龍頭你沒出過國,你知道倫敦塔漂亮?

    龍頭:我神遊過全世界,從書裏,我間接知道一切。

    餘三共:無須直接?

    龍頭:直接的求知方法太費時間,也太笨了,你不能登上月球看地球,你沒有太空人那種機會;你也不能登上聖母峯看西藏,你沒有登山家那種體力。

    餘三共:可是去倫敦塔則不然。

    龍頭:能説我沒去過嗎?我可以向你描寫其中的有名囚犯拉利爵士SirWalterRaleigh,哦,他不是關在倫敦塔中最西邊中央那一間柏恰塔BeauchampTower嗎?他被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一關就十三年呢,後來放了又“二進宮”,最後不免一死。最氣派的,是他死得極為漂亮、灑脱、從容,還開玩笑呢。

    餘三共:(好奇)怎麼跟死開玩笑?

    龍頭:我背一段英文的記載給你聽:“UponhisreturntoEngland,hewassentencedtodeathfordisobeyingorders.Raleighmethisfatecalmly.Hejokedwiththeexecutioner,andevengavethesignalfortheaxtofall”作者寫他臨死時候,還跟劊子手開玩笑,還下達指令,讚美那把斧頭呢!

    餘三共:真死得漂亮!全世界的死,尤其兇殺,沒有人比得上他了吧?

    龍頭:中國的金聖嘆,明末清初的才子,也是這票死得漂亮的人物。他死前還笑着讚美好吃的東西,一個説法是他頭被砍下的一剎那,他嘴巴中還讚美了一句:“好快刀!”有趣的是,拉利死在十七世紀的一六一八年,金聖嘆那時只有十一歲,金聖嘆在拉利死後四十三年死去,兩個還算同時代的人呢。

    餘三共:金聖嘆死得那麼漂亮,和他有深厚的書本基礎不無關係吧?

    龍頭:他寫過一部《唱經堂才子書》。但是拉利在牢裏也寫過一部《世界史》TheHistoryoftheWorld。這部《世界史》是他第一次被判死刑在牢裏十三年時寫的,可見拉利不但也有深厚的書本基礎,還有着豐富的戴着死刑帽子的經驗基礎。難怪他絕不怕死。

    餘三共:龍頭怕死嗎?

    龍頭:視情況而定,基本上是討厭死的,但是有時候“千古艱難唯一死”,希望能死得像明朝的末代王孫寧靖王朱術桂一樣。

    餘三共:龍頭當然知道我不知道誰是這位末代王孫,不是嗎?

    龍頭:這要歷史學得很深很深的人才知道。明朝亡在第十六代皇帝明思宗,快亡的時候,明朝遠房的一個貴族,叫朱術桂,他是明朝第五代皇帝明宣宗的後代,他逃出來了,追隨鄭成功的兒子到了台灣,在台灣赤嵌樓附近設了一個公館,後來鄭成功的第三代當家了,要向清朝投降了,朱術桂認為他是明朝末代貴族,他寧願殉國,不願投降。那時他的太太早死了,剩下五個姨太太。五個姨太太對他説,她們願意先死給他看,“妾等先死以候殿下。”於是,她們就先集體上吊了。朱術桂這時六十二歲,他向歷代祖宗牌位磕了頭,向鄭成功的第三代道了謝,最後也上吊而死。我覺得這種死法很坦然,因為先有五個小老婆墊底,誰還怕死呢?

    餘三共:這樣有人打前站,真的死沒什麼可怕了。

    龍頭:這種死,死得好古典,“古典末代王孫”之死。只是你們“古典共產黨”沒這種福氣,你們不但沒五個小老婆,一個也沒有;不但小老婆一個也沒有,連大老婆一個也沒有。

    餘三共:(苦笑)看來要古典,也要做“古典末代王孫”,不要做“古典共產黨”了。

    龍頭:誰説不是呢?古典比現代有味道多了,在男女關係上尤其如此。古典的男人為美女作戰,你特洛伊之戰,為了美女海倫,現代男人再也沒有這麼浪漫了。但我承認共產主義有它浪漫的特色,也是它的優點之一,為共產主義犧牲,有時不下於為美女犧牲。

    餘三共:(忽然若有所悟)不過,如果為了共產主義而犧牲美女的時候,又怎麼辦?(突然焦慮)又怎麼辦?

    龍頭:(疑惑)這兩者有衝突嗎?有衝突必要嗎?

    餘三共:如果有呢?如果你面臨只有一個選項呢?

    龍頭:可以不選嗎?

    餘三共:不可以,一定要選。

    龍頭:(猛然若有所思)……要讓我想一想,再答覆你。

    餘三共:(有點失望)好吧,沒想到龍頭被我難住了。

    龍頭:就算暫時被難住吧。問題還是回到古典與現代吧。

    餘三共:兩者該是“蕭條異代不同時”吧?

    龍頭:不見得。我們維繫的許多信仰,對愈來愈年輕的現代,我們愈來愈古典了,我們活在現代,卻看起來就像美國加州那些“世界爺”GiantSequoias,那些三四千年的老樹,它們是來自過去的活骨董,大家欣賞它們、保護它們,它們雖活到現在,其實卻屬於古代——它們跟人們同時而不同代。

    餘三共:“同時而不同代”?這個觀念倒有點新。請問在道德上,也是生物現象嗎?

    龍頭:是的,道德是一種有機體,道德也會生老病死。你有沒有注意到很多道德項目,儘管活在書中——像“世界爺”活在加州,其實已跟我們同時而不同代了。我從道德項目中找一個“對敵人的道德”做例子。中國古代的名射手子濯孺子,侵略到衞國,衞國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説:“今天我病了,沒法射箭,看樣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們的人是誰嗎?”副官説:“追我們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説:“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學生尹公之他的學生,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會亂收學生的,他的學生也一定是正人君子。”過了一會,庾公之斯果然追上來了,奇怪的問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麼手裏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説他病了。庾公之斯説:“你是我太老師,我不能用你教我的技術來對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辦。”於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頭都敲掉,射了四下就走了。——這個故事,説明了一種不趁人於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對敵人也不例外。這種道德,現代已經死了。現代若有庾公之斯這種人,在戰場上,看到敵人病了,恐怕還要乘機多射幾箭呢。即使不射,回來也要被軍法審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陣前放水,也明知他的後台老闆跟他有同樣的道德標準,就像小説中華容道放了曹操的關老爺一樣,心裏多少知道軍法審不到他。

    餘三共:你這例子有毛病,庾公之斯碰到了師道的衝突,關公碰到了友道的衝突,他們“對敵人的道德”,都被另一種道德推動了,不像你説的那麼單純。

    龍頭:好,我舉一個單純一點的例子。羊叔子的故事總單純了吧?他跟敵人對陣,敵方的總司令病了,他竟派人送藥去。敵方的左右都説藥裏有毒,可不能吃呀,但總司令卻哈哈大笑:“羊叔子那裏是拿毒藥毒人的人!”這個故事你總服了吧?現代還會有這種人嗎?現代還會有這種送藥的傻子、吃藥的瘋子嗎?所以我説,這種“對敵人的道德”,只活在書裏了。

    餘三共:我承認我們中國古代有這種羅曼蒂克的道德。

    龍頭:“我們中國”嗎?請你告訴我,阿貝拉會戰TheBattleofArbela時,亞歷山大不肯夜襲敵人,他説他不願偷取勝利,他要公開又公平的打,使對方輸了也心服。這種道德又是那國的?可見並非中國國粹,也不是我們中國所能專利,當然也不只中國和希臘有;送還敵人屍首的征服者威廉是英國的;送還敵人迷途的狗的華盛頓是美國的;嫌潛水艇不夠光明正大而拒絕這種戰術的拿破崙是法國的……這種“對敵人的道德”存在的時候,簡直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可是卻不能“俟諸百世而不惑”。因為,我説過,道德是會生老病死的。

    餘三共:從古傳下,一些有情味的道德項目,難道我們不能使它長生不老嗎?

    龍頭:這個問題要從反面來答,要問道德項目是怎麼變了的?比如説,在西部拓荒時代,一個道德項目是不可以背後開槍,這個項目是有情味的,大家一體遵守,不在話下。但後來有人為了增加效果,居然背後開了槍,於是你開我開,大家都開,這一道德項目,就被亂槍射殺了。如果世風如此,有人還堅持古典派,還要正面開槍,那他只有背對着法醫,聽數子彈孔的份兒。又比如説,在盜亦有道時代,流氓打架,一比一,空手打——“空手道”。後來有人為了增加效果,變成一大堆比一,外加扁鑽、武士刀齊上。如果世風如此,有人堅持古典派,那他只有在急診處感慨人心不古了。由此看來,人類為了增加效果,改變了道德項目。效果既然重於一切,道德就只好隨效果修正。能接受修正的人,不論為善為惡,都心安理得;不能接受修正的人,就接受法醫檢查或急診處醫生搶救,此外別無選擇。

    餘三共:這太沒意思了。

    龍頭:太沒意思了。

    餘三共:古典的道德就這樣死翹翹了?

    龍頭:就這樣死翹翹了。

    餘三共:有人寧肯做失敗的英雄,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也,把道德做第一優先考慮。

    龍頭:有人寧肯做成功的老處女,把終身是處女做第一優先考慮。

    餘三共:我不喜歡你把世道人心看得那麼透。龍頭,你有一對賊眼。

    龍頭:問問我的敵人或朋友,你就知道我的“舊道德”比他們多。我是失敗的英雄?不是,我是成功的道德家。不要小看我這對賊眼,看破紅塵而又能福善禍淫,就憑我這對賊眼呢!

    餘三共:龍頭,你既然有一對看透世道人心的賊眼,你看看我怎樣,你看得透我嗎?

    龍頭:(盯着三共,笑)當然,當然我看得透你,只是我不説而已。

    餘三共:(好奇)你為什麼不説?

    龍頭:不説是一種交朋友的方式,愈好的朋友,當他不主動告訴你什麼事,你最好不要問。簡單説,就是不要問好朋友他不主動告訴你的事。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嗎?

    餘三共:(沉默一下)龍頭,你認為我對我的案子有所隱瞞。

    龍頭:(安慰他)也不算隱瞞,只是你不願主動完全説清楚,而我又不願使你被動説清楚。

    餘三共:(低頭)龍頭認為我有難言之隱?

    龍頭:(不看三共)我想你有。我想你可能心裏有個疙瘩,甚至有個死結,你解不開它,你內心衝突,耿耿於懷。

    餘三共:唉!龍頭賊眼觀人於細、龍頭説話一針見血。沒錯,我真的如你所説的……

    龍頭:如我所説的,也就是剛才我不立刻答覆你、你笑説龍頭被你難倒了的問題。

    餘三共:(驀然驚訝)你指的是——

    龍頭:我指的是,你可能遭遇到“為了共產主義而犧牲美女”的問題,我剛才寧被你笑我被難住了,也不答覆你,因為我要你自己試着找出答案。

    餘三共:(臉紅了,盯着龍頭,停了好一陣)你一切早都清楚了?

    龍頭:(和藹無比)也不,我只聽説一部分,其餘部分是我勾畫出來的。

    餘三共:我知道龍頭是何等聰明人、精明人。從我搬到十一房,龍頭就日日夜夜看到我,對我這人和我的案情,一定有一點怪怪的感覺,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不是?

    龍頭:(慢慢點頭)是。

    餘三共:但龍頭不説破,不多問。

    龍頭:是。

    餘三共:為了……

    龍頭:為了和你相處愉快、為了尊重別人的隱私、為了朋友的面子、為了這十一房一直有第三者不方便……為了的理由可數出一大堆,總覺得時候不到,不説破、不多問比較好。

    餘三共:以龍頭的聰明、精明,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有點怪怪的不對勁?

    龍頭:要我説嗎?要聽真相嗎?

    餘三共:要。

    龍頭:還不明顯嗎?同案的政治犯,雖然用不同的囚房區隔開,但還是有點機會互通有無的,比如説,託外役買包泡麪、送只雞腿之類的,雖不能傳話傳紙條,但傳傳無言的小禮物總是有的。可是你們的案子好奇怪,同案十九個人,你是案頭、是領袖,從來沒看到其他十八個人送你什麼東西來關切你。反過來説,你對他們也一樣拒絕往來,你們是同志、是熱血青年,竟相忘於囚房,這難道不奇怪嗎?

    餘三共:(點頭又點頭)龍頭觀察入微。

    龍頭:還有,對於你的案子,你好像口風很緊似的,你從不多説,我們只知道你們組織了“成大共產黨”,十九個被告,你是案頭、是領袖。你先被抓,過了幾天才抓他們,知道你家裏小康、書念得極好、有心愛的漂亮女朋友、喜歡唱英文歌,等等等等,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的,結果我在十一房,一對賊眼只看到現代班揚,卻看不到他的“心路歷程”,我心裏有時滿好笑的,我對我自己説:“餘三共這小子,很會保密防諜呢!”由於你對你的案情有點諱莫如深,我當然會覺得有點怪怪的不對勁。

    餘三共:(抬起頭來,又點點頭)龍頭觀察入微。

    龍頭:所以,我對你心裏有數。我瞭解的你,比你以為我對你的瞭解更多。

    餘三共:(猶豫)你……你龍頭可曾感到,我同案的那十八個同志對我不諒解?

    龍頭:我早有此感。

    餘三共:他們不瞭解我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他們把我當成叛徒,他們全體都不諒解我,説我出賣了他們,也出賣了自己。我的信用好像破產了,我的解釋沒有用,也無從解釋,我們直到開庭那天才見了面,他們都冷冷的看着我。龍頭啊,這些真相我也説不出口,國特,我的敵人把我打成叛徒,我的同志、我的朋友也把我當成叛徒,抱歉啊,龍頭,這真相不能説,我不想一直瞞着你,但我説不出口,直到現在我掛上腳鐐,你才知道(用雙手抱住頭,頭埋在膝蓋裏)。

    龍頭:(挪過來,拍餘三共的頭)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知道他們説你是叛徒,已經兩個月了。

    餘三共:(猛抬頭,驚訝)你早知道了?並且知道那麼久了?

    龍頭:(微笑,關心的用力抓住餘三共的手背,點着頭)我早知道了。

    餘三共:(好奇)你怎麼知道的?

    龍頭:(壓着餘三共的手,站起來,望着窗外)兩個月前,我有一次到醫務室看牙醫,聽到兩件事,一件是士官長聊天時透露的,説處長大人被押到新店空軍公墓後面的刑場,憲兵要槍斃他,要他跪下的時候,他忽然大哭,向他的蔣總統哭訴説:“老先生啊!我不能追隨你打回大陸了!”這位處長大人、這條走狗,他可真的忠於領袖呢。

    餘三共:(搖頭)領袖真錯殺了走狗。

    龍頭:如果比照南極探險的例子,到了南極後,一路回來,沒有補給,就要一路殺走狗返回。比照“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的比例,錯殺一些走狗,也是小事一件。

    餘三共:領袖就不能寬大一點點嗎?

    龍頭:如有美國爸爸關切,領袖偶爾也會垂憐一二。以情報局前身保密局北方頭子喬家才將軍為例,特務們內鬥,他給鬥到牢裏,判了死刑,最後蔣介石來了九字御批:“喬家才無期徒刑可也!”就這樣的撿回一命,請看“無期徒刑可也”這是什麼口氣、什麼人權,難怪在無期徒刑中,喬將軍從沒見過什麼軍法審判、沒見過起訴書、沒見過判決書,不知身犯何罪呢,他還是黃埔四期的,蔣介石的學生、天子門生呢。“無期徒刑可也!”這就是領袖的寬大一點點。

    餘三共:喬將軍是蔣介石自己人哪,對敵人殘忍,還可以説;對自己人殘忍,就説不過去了。

    龍頭:這就是我要對你講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處長大人的死前哀呼,第二件是關於你的,關於你同案對你的哀呼,他們的抱怨、對你的不諒解,或者説,對自己人的殘忍。

    餘三共:(急切)龍頭你見到誰了,怎麼對你説的?

    龍頭:我在醫務室等牙醫來,那天是星期一,你知道嗎?這牢裏的規矩,牙醫只在星期一來。所以,閣下牙疼,要選對時候,如果選錯了,星期二牙疼,那就慘了,你要疼到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六、日,才能在星期一見到牙醫,並且天知道那是什麼牙醫!聽説他只是警備總部醫務室的一個老兵,見多識廣了,人手忙的時候,也參加醫療工作了,但他就會拔牙,不會治牙補牙,所以,你星期一牙疼了,疼得吃不消,你就別想慢慢治慢慢補了,乾脆拔掉了事,所以,我的幾個牙如在外面,牙醫一定為你保住,但在牢裏都保不住了,都拔掉了,害得我對這個偽政府只能口誅筆伐,不能咬牙切齒了。不過,我的讓步只限於牙疼,其他我不讓步,比如説,感冒打針,我就敬謝不敏。有一次流行性感冒來了,這裏也給打針,不過那種場面像是領配給米,大家排好隊,露出屁股,然後依次向前挪動,打針師是個抓來的獸醫,用一根針管和一根針,插入藥瓶吸藥、注射……再吸藥、再注射……三吸藥,三注射……全部過程,我有一首詩詠之如下:

    大牢陰氣陰森森,

    排隊看病如狼奔,

    獸醫下令齊脱褲,

    只換屁股不換針。

    理論上這根萬用針頭,不知可傳染到多少新病出來,但是誰他媽的管呢?這種看病法,我寧願感冒再感冒,也不要讓他們打針。記得西門町有一家蛇肉店,店裏掛了好多匾,有一塊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個字——“勝過打針”,我想,在這樣的牢裏生病,千萬針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勝過打針”。哎呀,我老了,一説就沒完,一扯就扯遠,我扯到那兒去了,我本來要告訴你我在醫務室裏等牙醫來聽到了什麼。

    餘三共:(有點急)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

    龍頭:我見到了你們同案的第二號頭目,就是這判決書中和你一起判死刑的王中原。

    餘三共:(有點不安)後來呢?

    龍頭:他知道我和你同住十一房,他説他知道我是所謂名人、名作家,當然他説他更知道你。

    餘三共:(有點冷冷的)知道我什麼?

    龍頭:聽真話嗎?

    餘三共:對我,假話也出不了你龍頭之口。

    龍頭:説得真對。告訴你吧,王中原他們對你有點意見。

    餘三共:(無奈)我想那不是“有點”。

    龍頭:他們説你們的案子本來不是那麼容易破的,因為你們是單線領導,你是每一個單線的線頭,是你先被捕、你先屈服、你先招供、你先出賣同志,才害得他們一個個被抓進來,飽受刑求,因為按照習慣,先抓進來的人口供先入為主,後抓進去的後來居下,就會吃虧。俗話説“賊咬一口爛三分”,因為辦案人員照例“從賊”的邏輯,認為做賊的,不咬別人卻單單咬你,可見你一定有問題,你一定也不是好東西,縱查無實據,也事出有因,你也要一併供出他們要的真相或假象。正因為有這種怪邏輯、怪的推論方式,所以一個人一旦被賊所咬,便沒那麼容易脱身,被咬之處,用具體寫法,便有三分之爛了。後抓的人要一邊猜一邊想,猜他是怎麼被咬進來的。王中原告訴我,他從調查局移送到這軍法看守所前,特務們問他還有什麼可説的,他説:“如今案子已定,説什麼都太遲了,只希望你們下次抓人時,務必先抓我,因為先被抓的可以佔便宜,別人必須配合他的口供,他卻可以撒豆成兵。——千萬別慢待了我,千萬請先抓我!”王中原這種戲謔性的説法,其實也是真話。他們後抓的,要猜你這先抓的口供是怎麼説的、怎麼咬他們的,其實比你還慘。

    餘三共:(悲哀)所以他們不諒解我?

    龍頭:我看也不是完全不諒解,坐牢久了,見多識廣,都知道招供也好、咬人也罷,是不得已的。只是他們覺得你不該招得那麼多、那麼快。何況,你是頭兒,“成大共產黨”是你帶頭組織起來的,讀馬克斯、喊“保衞馬德里”,等等等等,都是你熱心的、勇敢的帶頭的,而你突然一被抓就招供,和你一直給他們的英雄形象非常不合,他們適應不了,也弄不明白,因此他們在被刑求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對你的意見就七顛八倒了。我看你也不要太介意,日久見人心呀!

    餘三共:(悲哀)日久嗎?如今戴上腳鐐,死期也不遠了吧?

    龍頭:你不要太鑽牛角尖,判死刑和槍斃人不永遠是同一回事,軍法最後要復判,復判下來判感化,判五年十年十五年乃至無期的,選項還很多,你何必先想到判死刑就一定是死?

    餘三共:我在外面的時候,不太想什麼是明天。明天對我説來,是另一個世界。我只對今天感興趣,不無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我只活在今天裏。但到了這鬼地方,我發現今天竟什麼也不是,今天是二十四小時的空白、二十四小時的空虛,今天一切都談不到,一切都得等到明天——出去以後的明天再説,不論做什麼,不論做好的還是做壞的,都得等到出去以後的明天。所以,我不活在今天裏了,我活在明天裏。可是,當我判了死刑,沒有明天好活了,我只活在昨天裏,那沒被捕前的昨天裏。

    龍頭: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裏。

    餘三共:(瞄了龍頭一眼,點點頭)尤其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昨天裏。

    龍頭:被抓時候,你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是不是?

    餘三共:(低頭)是。

    龍頭:關係很深嗎?

    餘三共:(低頭又點頭)很深,很深。但她在我眼中,純潔得像女神,我一直把她當作女神來看待。她長得又清秀又温柔,温柔得使你一看到她就憐惜她,要保護她,怕她受到傷害,傷害到她的純潔。所以,可以告訴你,我和她雖然關係很深很深,可是,她還是處女,我還是處男。我和她的愛情,是很與眾不同的。

    龍頭:你們是同學?

    餘三共:不是,我大四,二十三了,她只是高三女生,才十九歲。

    龍頭:她是美女?

    餘三共:不但是美女,並且是功課考第一的好學生。

    龍頭:你有這麼要好的女朋友,你又對她這麼好,而你又為了救國救民組織“成大共產黨”,你沒想到兩者會有衝突嗎?就是我剛才所提到的,你可能遭遇到“為了共產主義而犧牲美女”的問題。我再補充一句,也可以反過來説,就是你可能遭遇到“為了美女而犧牲共產主義”的問題。兩個問題,有一個會困擾你吧,如果你處理不好?

    餘三共:(抬起頭來,又搖頭)坦白説,我在被捕前,沒有處理問題,我是在逃避問題,這也就是我剛才所説的:“我在外面的時候,不太想什麼是明天。明天對我説來,是另一個世界。”

    龍頭:所以,你知道那是衝突的,你無法像一般大學生一樣,國家事、天下事,漠不關心,變相做國民黨統治下的順民甚至幫兇,你要反抗、要革命、要救國救民、要做共產黨,但你又明知你這樣冒險會傷到你的女朋友。請問她知情嗎?

    餘三共:我要保護她,當然她全不知情。

    龍頭:她如果知情了,她會怎麼辦?會加入,還是會離開你?

    餘三共:以我對她的瞭解,她會加入。

    龍頭:你會讓她加入嗎?你會讓純潔的高三女生涉入這種“殺頭生意”嗎?

    餘三共:(咬牙,堅決)我不會!

    龍頭:你不會,因為你捨不得,捨不得女神蒙塵。你清楚知道這樣的美女有她自己快樂的、幸福的的未來,美女要的絕不是推到第一線上的革命,那樣對她們太殘忍了,她們要的、也該得到的,是一個富裕平安的家庭,她們的理想情人和理想丈夫可能是有錢小開或什麼企業鉅子,而不是害人害己的政治犯,當然也不必苦哈哈的送牢飯。雖然理想與愛情使她們送牢飯,可是,你如站在她們立場想想,做革命黨的情人啊,對她們太重了、太重了,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嗎?

    餘三共:(遲疑了一下,點了頭)問題是過去古往今來,的確有許多美女參加了革命。美女一定不能幹這行嗎?我的確困惑過。最後我的結論有了,就是不要參加吧。

    龍頭:你説對了。過去古往今來,能證明什麼?只證明了太多太多的犧牲。也不是説美女不要參加吧,醜女就可以參加,而是説,革命這一行女人不宜參與犧牲,不是女人乾的,就像當兵打仗一樣,那行究竟是男人的事情、以男人為主的事情;一如服裝表演,那行究竟是女人乾的。反過來説,女的模特兒在走秀,偶爾出現油頭粉面的男模特兒出來,搖搖晃晃,看起來的確有點不對勁、不搭調,你會總以為那不是男人——尤其男子漢——乾的事情。

    餘三共:(點頭)龍頭,你説得不錯。

    龍頭:所以,我才判斷,在共產主義與美女之間,你遭遇了選擇的問題,你解不開,你被它困住了。

    餘三共:(點頭)我再説一次,龍頭你真精明,你觀察入微,你穿透了我的內心世界,雖然你不知道我內心煎熬的過程和細節。你知道了,你會更瞭解我,在我身邊支撐我。過程和細節,除了當時逼我要我口供的國特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同案那十八個人不知道,但我的女朋友應該知道或感覺到一部分。

    龍頭:(恍然大悟)她到底給捲進來了,捲進了你們的案子。

    餘三共:(悲憤的點點頭,又搖着頭)我真對不起她、我真對不起她。

    龍頭:(試探的表情)她受到一些麻煩?

    餘三共:(長嘆)唉!豈止是一些。龍頭啊,事已至此,我也判了死刑,雖然上訴,但也不能不有心理準備,我想我還是告訴你全部過程和細節吧,你是全世界唯一聽到完整真相的,也許有一天,在我死後,這些真相有傳出去的價值,雖然有時候我又覺得沒有價值。

    龍頭:(拍拍餘三共的肩膀)古話説:“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話説得不妥,應該改為“豈能盡如己意,但求人知我心”,自己對自己的評價,有時候是不準確的,比如説,你有時會低估了自己,尤其在別人誤會了你的時候。

    餘三共:好吧,讓我説説看,説説那令我做噩夢的過程和細節。那天,説來是十個月前了,是星期六,我跟女朋友看了一場夜場電影,電影叫《十面埋伏擒蛟龍》,英文名字是BeholdaPaleHorse,不知道怎麼翻譯的,譯成了《十面埋伏擒蛟龍》……

    龍頭:(舉起右手)對不起,我打斷一下,BeholdaPaleHorse是《新約》《啓示錄》第六章第八節的話,其中説:“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SoIlookedandbeholdapalehorse.AndthenameofhimwhosatonitwasDeath.所以,這部電影的英文名字是有典故的。

    餘三共:龍頭真是博聞強記,使我終於弄清楚了怎麼回事。未免太巧合了吧,“十面埋伏擒蛟龍”於先,“見有一匹灰色馬”於後,如果我死了,也真應驗了這部電影名字,而電影內容,就是寫西班牙一個共產黨的死的。多謝龍頭,看了電影后十個月,我才因緣際會,懂了它的英文名字。

    龍頭:好,你繼續説。

    餘三共:電影散場後,我送女朋友回家,到她家巷子口,隱約之間,感到有一兩個人對我們又注意又不注意,怪怪的,等我從巷子走出來,要回學校宿舍的時候,前後左右都有人圍上來。一人問我:你是餘三共嗎?我説是,他們就表明身份,説是警備總部的,要請我去談談話,説着就忽然開來一輛黑頭轎車,我就被擁進去了。一到警總,就被四小時一輪班,兩人一組,夜以繼日,問個不停。所謂夜以繼日,其實是想像中的説法,因為疲勞審問下來,我根本難以分清是日還是夜。訊問室是間內有洗手間的小套房,除一窄牀一小圓桌一小茶几和四把藤椅外,沒有其他東西。天花板是一塊塊有密集小孔的甘蔗板,板面白色,小孔看起來黑色,內裝錄音線路,角落有閉路監視鏡頭伸出,一舉一動,全程監視。房子正中央屋頂懸有五盞六十支光的燈泡,不分日夜,永遠開着,房的四牆和地面都釘上深褐色的塑膠布,布後是泡綿,摸上去走上去都軟軟的,連牀也是如此,也被塑膠布包住,牀固定在牆上,牀下並且是實心的,整個房間卻沒有窗户,換句話説,全靠燈光和空調氣孔維持人的視覺和呼吸。全房只有一扇門,門上方有一手掌大小玻璃,透過玻璃,門外的警衞可以窺視室內動靜,門口的警衞二十四小時從沒中斷過。換句話説,除了在洗臉、大小便時有個死角外,一舉一動,全在閉路電視和警衞一人的監視中。我從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經過三四天或四五天的疲勞審問,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根本沒有所以然可問,我一個人一切都承擔下來,一切都是我乾的,我儘量掩護他們十八個人,我把口供侷限在我一個人的作業上,我説我準備成立“成大共產黨”,可是並沒拉別人入黨,因為還沒來得及,就被你們破案了,等等等等。謊話一大堆,任憑怎麼疲勞審問,我也沒供出他們十八人中的任何一個人。顯然的,他們不相信這個案子只有我一個人,他們相信我已經着手拉人入黨,並且他們也希望人多,才能變成大案,領更多獎金。大概到了第四天或第五天,他們居然開恩讓我睡一下。一覺醒來,一切偵訊又開始、糾纏又開始,但是,他們顯然改變了方法。由一個長得獐頭鼠目自稱李組長的對我説,你這死共產黨,你準備做烈士,是不是?他媽的烈士我們過手的可多了,我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成全你成為烈士還不容易!可是,這回你錯了,我們撲滅革命的法子進步了,至少這回要換個花樣。過去我們抓過共產黨,從疲勞審問到各種刑求,有幾個英雄好漢挺得住?最後還不是照招,照樣一五一十供出來,疲勞審問你不怕,但總有你小子怕的。坦白告訴你吧,告訴你好消息,除了疲勞審問以外,我們不用任何刑求對付你了。你知道為什麼?他問,我不答,低着頭。他抓住我頭髮,抓起我的頭,一再問你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只好説:為了我爸爸曾是你們警備總部的老長官,為了那個中將!

    龍頭:哦,我明白了,你的中將老爸救了你!我一直覺得你有點神秘,你只説爸爸是軍人,不曉得原來是中將,還是在警備總部任職過的中將,當然有一些老面子,這層老面子救了你。雖然案子怎麼判,要最高層決定,但是在偵訊室中,在那些牛頭馬面面前,至少老面子讓你少吃些苦頭。你還是要感謝你老爸。

    餘三共:(無奈)感謝他?我看不是救了我,而是害了我。我一直以我中將老爸為恥,他是國民黨反動集團的將軍和走狗,事實上,我和他已形同陌路,我早就像是出了家的或離家出走的人。

    龍頭:好了,中將靠邊站,後來呢?

    餘三共:後來他們把我的頭髮放開,説,你説出那個中將,其實不全是我們不肯對你大刑伺候的原因,我們真的理由就是要留下一個記錄、一個畫面,就是要你這共產黨頭兒在不受刑求下,供出你們的全部組織,我們不需要把你鬥倒,但要把你鬥臭,你臭了,自然不鬥即倒,並且倒得更慘。你不信嗎?我們要你好看!説着李組長把手一招,下令説:把隔壁的小本子拿過來。接着有人從外面進來,手上拿着一本活頁本子。李組長搶過來,看了一下,用他老鼠眼盯着我,冷冷的説,你看看上面寫的什麼。他遞給我,我一看,楞住了。那是一行又清秀又清楚的筆跡、又熟悉的筆跡,上面寫着十一個字:“三共,我就在你隔壁,你好嗎?”啊!原來是我女朋友的親筆!我忽地站了起來,背後四隻手立刻把我按回椅子上。這和我女朋友有什麼相干?你們抓她是什麼意思?我氣憤的喊着。坐下來、坐下來、坐下來,李組長向下壓着説,和你女朋友相不相干,説相干嘛也相干,説不相干嘛也不相干,全靠你怎麼招供。現在,輪到你了,看了她寫的這行字,你怎麼説?怎麼樣?要不要把你的同黨名單開出來?當時我又急又氣,問他們:好漢做事好漢當、男人做事男人當,你們把女孩子抓進來幹什麼?是什麼意思?那李組長冷笑説,幹什麼?什麼意思?就是要看看你這位共產黨英雄本色在那裏。從抓你進來到現在,已經跟你這位共產英雄糾纏四五天了,我們的耐心也用盡了,沒人再有閒工夫跟你玩了。現在,就是現在,要你一句話,你他媽的招不招?我被逼得沒法,我説我招什麼?你們叫我開同黨名單,拿個電話號碼簿來,我可開出一百個、一千個,又怎麼樣?全是假的,全部連累無辜,你們要我連累無辜嗎?李組長説,無辜?我們才沒要你連累無辜,是你小子要不要連累無辜?你開一百個、一千個,如果無辜,都是離你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人,並且是男人;你不開,你恐怕就要連累五公尺以外這房間隔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尤其你知道她是女人。並且,告訴你吧,根據我們的情報,還是沒被男人搞過的年輕漂亮女人。我氣得忽地又站了起來,背後四隻手立刻又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放明白點!李組長大吼起來,沒人再跟你囉唆了,你不招,你怕連累一百公尺、一千公尺以外的無辜,先讓你領教領教你連累五公尺以外的無辜看,好不好?別以為會把你的女朋友當成共產黨來辦,叫她陪你一起坐牢,別夢想吧,太便宜你了,你他媽不見棺材不流淚,不給你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大概你還要跟我們耗下去。好吧!他把手掌一拍,突然從門外進來三個人,應該説,三個面目猴猙獰、骯髒醜陋的壯漢,衣服也穿得髒兮兮的,全是便裝,又像下水道工人、又像流氓、又像無賴、又像逃犯。李組長把手一揮,下命令説:你們三個,站成一排。三個壯漢就照他命令站成了一排。然後李組長兩眼兇光的對着我説,這三個人,是我們要送外島管訓的流氓,他們都有案在身,願意配合政府要求,戴罪立功,去做線民。換句話説,就是聽從我們治安機關的任何命令,去做任何事,換取不送外島管訓。現在,我會立刻交付他們一個任務,輪姦你的女朋友!聽清楚,他大聲説,輪姦你的女朋友!別以為我説着玩,來,你們三個,脱下褲子來,亮出三根大xx巴,給我們看看!那三個人當然立刻聽他命令落下褲子,秀出噁心的生殖器。李組長冷笑説,來,你們三個,把你們三根又臭又爛的大xx巴活動一下吧,別那樣軟趴趴的。你們這些王八蛋,你們做小混混時候不就都坐過牢嗎?你們坐牢不都流行過打手銃比賽嗎?不都站成一排,打起手銃,看誰打得遠射得遠嗎?現在就是那樣,只是只要大xx巴弄得撅起來就好,讓我們這位客人看看你們的xx巴多大,親眼看看這樣的大傢伙如何“大鍋炒”了他的還沒被男人搞過的女朋友。來,一、二、三,開始,李組長喊着。而那三個流氓,就立刻露出驚喜的、邪惡的表情,開始用手做起來了,房間裏從李組長以下,四五個人在旁邊鼓譟叫好,房間裏亂烘烘一片。那時候我實在要崩潰了,我不敢賭他們幹不出來,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叫着:好啦!好啦!好啦!我全招!要我寫什麼我就寫什麼!要我籤什麼字我就籤什麼字,只要立刻放走我的女朋友!李組長聽了把手掌一拍,説,看你也不敢再反悔!好,就這麼辦!停下來,褲子穿起來,給我出去。三個壯漢面露失望之色,又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似的,轉身出去了。我癱在椅子上,已經全身汗水濕透、手腳麻木,我剩餘的清醒提醒我一個重大決定,就是我開出一個條件。我對李組長説,我既然答應做出你們要求的口供,你們必須答應讓我女朋友安全離開這裏,方法是我親口告訴我女朋友,叫她用你們的電話打給她媽媽來接她,我要親眼看到她們母女離開。李組長説,你們不能見面,但是你可以把你上面的要求寫在這個活頁本上給她,等她媽媽到了以後,再由她和她媽媽在我們機關門口,由她們母女兩人共同簽字,表示安全回去了,作為憑證。等於説,她媽媽把她領回去了。這樣你總放心了吧!於是,我在活頁本上寫下了我的囑咐,最後加寫了一行字:“我還好,請放心。今後不要同我做任何聯繫(包括寫信),並請轉告我媽媽,今後也不要同我做任何聯繫(包括寫信)。你們任何聯繫,我都會拒絕,我會永遠懷念我們這段令人懷念的時光。”李組長看我寫了這段收尾,沒説什麼,也許以他的程度,他看不出來我隱含的語氣,那就是永別了。後來,約莫一個半小時後,那冊活頁本拿回到我面前,上面有我女朋友的媽媽寫的字和女朋友的背書,證明了她們已經安然離開了這個地獄。自此以後,我就變成了行屍走肉一般,聽人擺佈。有時從通風管裏傳出同志被刑求時的哀號之聲,我終夜不能成眠。有多少次,我的價值意識有動搖跡象,我常常譴責我自己,不原諒我自己、不饒恕我自己,不知道我二十三年來做對了什麼(低下頭來,雙手自額前滑過,直到抱住後腦)。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全部過程和細節,我覺得好慚愧。

    龍頭:(拍拍餘三共的頭)我覺得你好偉大、好偉大。

    餘三共:(好奇的抬起頭,淚流滿面)哦?

    龍頭:(遞了兩張衞生紙給餘三共)你的偉大,包含了智慧、機智、仁慈和勇敢。並且,你非常靈活,知道以“量變”快速轉化“質變”,你真是優秀的共產黨。

    餘三共:(不解)什麼?

    龍頭:在緊要關頭、在極限關頭,你掌握得很準確,這需要智慧去發現、需要機智去反應、需要仁慈也就是愛來挽救你女朋友、需要勇敢來自我犧牲,包括犧牲自己的名譽和信念,犧牲同志對你的信任,犧牲、暫時犧牲你的信仰、你的共產主義,以換取最該避免的犧牲。在那緊要關頭、極限關頭,你會驀然回首,那人就是你十萬火急、最該搶救的,沒有任何信仰比她更重要、沒有任何主義比她更急迫、沒有任何男人比她更值得、沒有任何倫理道德比她更高貴,比起她來,其他都是次要的,為了搶救美女於一時,值得毀掉一切於永久。主義、革命、責任、榮譽、救國救民,它們都要靠邊站,連近在咫尺的隔壁情人都不能救,談什麼遠在天邊的救國救民?三共啊,你不知道你多偉大,這種偉大的精神與懷抱,只有偉大的共產黨才幹得出來,雖然你錯認了你自己,以為你沒有死生以之於共產黨、以為你背叛了共產黨。(又拍拍餘三共的頭)怎麼了,你糊塗了?你反倒不認識偉大的你自己了?

    餘三共:(奇怪)你龍頭不是一再假定我遭遇到共產主義和美女之間的選擇問題嗎?既然是二選一,怎麼又能夠兩全呢?

    龍頭:(笑)那是我“龍頭的邏輯”,用疑難套住你的,來考驗考驗你。事實上,共產主義是人類所能發明出來的道德性最高的主義,在道德層面上,它比任何主義都更完美、更高貴,至於它能否行得通、能否實行得好,是另一層次的問題。正因為它的道德性最高,所以它最仁慈、最人道。想想看,在當時那種局面下,如果你餘三共為了主義與同志,犧牲你女朋友,即使你對她的被摧殘狠下心腸,充耳不聞,即使你做到了,你又是什麼樣的人呢?你還是人嗎?你所信仰的主義,還有仁慈和人道嗎?還值得信仰嗎?如果你的十八個同志不諒解你,認為你該為他們十八個犧牲你女朋友一個,這種同志,不要也罷,他們還是同志嗎?還是男人嗎?

    餘三共:多謝龍頭鼓勵。只是,只是我未免有點遺憾(苦笑),遺憾什麼樣仁慈和人道水準的男人才會諒解我。我想到幾個月前你對歐卡曾講的羅賓漢故事,羅賓漢説他“從不傷害一個女人,或是與女人為伍的一個男人”,也許,只有羅賓漢會這樣諒解我吧?

    龍頭:羅賓漢不但諒解你,如果他加入了共產黨,還會派你做他的接班人,帶隊打家劫舍呢!

    餘三共:我還是有點疑惑的是,我的行為,對主義和同志,難道不算是違背承諾嗎?

    龍頭:違背承諾?承什麼諾?明朝亡國時候,張獻忠一路殺殺殺殺殺殺殺,所謂七殺,一路屠城,殺個沒完。有一天,他的部下李定國見到破山和尚,破山和尚為民請命,要求別再屠城。李定國叫人堆出羊肉、豬肉、狗肉,對破山説:“你和尚吃這些,我就封刀。”破山説:“老僧為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就立刻吃給他看。李定國盜亦有道,只好封刀。看看破山和尚,他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為他真能破“執”。佛法裏的“執”有“我執”和“法執”:我執是一般人所認為主觀的我;法執是所認為客觀的宇宙。因為他深通佛法,所以能“為百萬生靈”,開如來戒,這是今天的假佛教徒永遠跟不上的。三共啊,你能為一代情人,破主義與同志之戒,你是真正深通共產主義的破“執”者,你又破了“我執”,又破了“法執”。

    餘三共:龍頭你真能言善辯,你能這樣解釋共產主義的真義和共產黨的真精神,你到底是什麼?記得處長大人看出來你,他諷刺我們是列寧所説的“左傾幼稚病”患者,説看出來你龍頭“比共產黨還共產黨,一聞就是個狠角色”;又説政府抓你,一點都沒抓錯,你是真正挖了國民黨的根的人,你“才是真的先知型的共產黨”。龍頭啊,處長大人説得對不對,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龍頭:(笑)記得大畫家畢加索的故事嗎?畢加索曾發表一個聲明説:“我已經成為一個共產黨員……因為共產黨員是法國、蘇聯,和我的祖國西班牙中最勇敢的人。”不過,共產黨卻批評畢加索,説他只是天真的對西班牙內戰時的勇敢的共產黨敬佩使然,也天真的對二次大戰時法國地下組織的勇敢的共產黨敬佩使然,並説畢加索不過是太喜歡革命,他絕不是真正的共產黨,何況他獨來獨往,也不屬於任何組織。也許你們可以這樣説我,説我是這樣的共產黨。

    餘三共:只覺得你好會解釋。

    龍頭:的確好會,我會解釋一句讓你氣得跳起來。例如我會説:外國政治家説戰爭太重要了,不能交給將軍。Warismuchtooimportantamattertobelefttothegenerals.我説共產主義太重要了,不能完全交給共產黨。

    餘三共:(果然不悦)龍頭是什麼意思?你侮辱共產黨。

    龍頭:別忘了我自己也承認是共產黨,侮辱?我怎會侮辱我自己?我的意思正好相反,我是讚美共產黨。共產黨所信的主義太崇高了、太完美了,那是聖人境界,但是人間有些事,全靠聖人境界是不夠的,還要靠,或者説利用一些“資本主義的走狗”來推波助瀾、來共存共榮。共產黨是第一流的大人物,但要完成革命,你無法完全排除二流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小人物,你必須容忍一些反革命,“水清無大魚”,共產黨不能包辦一切,實行共產主義,不能完全交給共產黨,留一點給反革命,有時更好。一七八七年,後來做了美國第三任總統的傑佛遜寫信給後來成為美國第四任總統的麥迪生説:“偶爾叛點小亂,亦佳事也。”Alittlerebellionnowandthenisagoodthing.有信心的共產黨不怕叛點小亂,培養一些反革命的細菌,從另一個角度看,對自己的發榮滋長也有幫助、也不無好處。過去是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有朝一日,時過境遷,可以更有信心的聯合主要敵人,完成共產大業了。三共啊,你可能見不到了,見到你也未必認識了,你這種“成大共產黨”,根本就是古典的共產黨、博物館裏的共產黨,你雖年輕,你落伍了。

    餘三共:(搖頭,苦笑)也許,這就是被槍斃、做烈士的好處。你會靜止在那裏,定位在歷史上、停格在不動的畫面中,你跟不上時代,但你卡在時代前面,時代也拋棄不了你,因為你是死人,時代對死人,總是比較寬大。

    龍頭:(笑)寬大?鞭屍是什麼?死人有死人的用處,屍體也可為政治服務。記住:人不會好過一隻牛,牛的生前死後都有用處;也不會好過一朵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謝了,歸於塵土,它會培養出新的小花。偉大的共產黨都是如此。恭喜你,三共,你終於身居偉大的共產黨之列,至少我會這樣説,我一息尚存,會永遠這樣説。我會使你豹死留皮,名列共產黨的青史。

    餘三共:那你呢?

    龍頭:我?我嗎?(以手指鼻,笑)我會滿臉鐵青,留在歷史外面。

    餘三共:(微笑了一下,覺得很安慰)龍頭啊,多謝你開導我,使我在鑽牛角尖時候能夠活回來,我真有幸認識你,用句俗話説,

    “三生有幸”。

    龍頭:(假裝生氣)什麼?三生?只是三生?想想看那復仇之神、《白鯨記》中阿哈船長對他大副斯塔貝克的話:“這追殺白鯨的行動是不變的天命,這是你我遠在海洋起伏億萬年前就預演好了的。”Thisactisimmutablydecreed.Itwasrehearsedbyyeandmeabillionyearsbeforethisoceanrolled.(笑)

    餘三共:(笑)龍頭你也信天命?信億萬年前的前生?

    龍頭:我當然不信,不過,我倒願意你有來生呢,你和你共過患難的女朋友。

    餘三共: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回到這十一房來,再度與你相會。重新噩夢重温,告訴人們,雖然天是灰色,人是灰色,但房間總是紅色,總是紅色十一。

    龍頭:對,總是紅色十一。好啦,這一天變化太大了,看你也該有點累了,你躺一下吧,輕鬆一點,但不要一個人下圍棋了。不要再變成兩個自己,一個我該是最完整的,變成兩個我,有時候太累了。怎麼樣?唱個歌吧,聽你哼過那首《惡水上的大橋》BridgeoverTroubleWater,那是你在外面學到的最後一首新歌,不是嗎?來,痛快的唱一次吧。

    餘三共:可以唱一次,但要你龍頭把它翻譯成中文,朗誦它一次。

    龍頭:(從“書桌”上書堆裏抽出一張紙)沒料到吧?我早就未卜先知,把它翻成中文了,可是翻得不夠好,本想修改修改,完美一點,再給你看。

    餘三共:還要完美嗎?我真希望龍頭翻譯得有缺陷,使我最後知道我們不是靠完美而活,是靠自己的缺陷和別人的缺陷而死。

    龍頭:(笑)不是有道是“缺陷美”嗎?

    餘三共:缺陷何來什麼美?但是在窮山惡水上能建一座橋,倒是美的,任憑惡水洶湧、任憑惡水攔路、任憑惡水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但是有一座橋,就證明了有人能越過你,而那股越過窮山惡水的力量、最後的力量、最後的支撐力量,不在遠方,就在眼底。也許三個月後,我會被槍決,像掉進惡水裏,你知道我最後一眼想看什麼?我想看那惡水上的大橋,知道我雖犧牲了,可是總會有人走過去,替我做完我沒做完的夢。

    龍頭:三共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得先休息休息,才可以開始做夢。

    餘三共:在惡水激湍、惡水澎湃中做夢?

    龍頭:可以這麼説,寧靜的環境中其實做不出完美的夢,完美的夢要在惡水激湍中、惡水澎湃中做出來,惡水之中,才有完美與寧靜,你可以夢想你和情人攜手在一起的完美與寧靜。

    餘三共:(豁然開朗)龍頭,再一次多謝開導,我懂了,我會死而無憾。

    龍頭:(笑)無憾?憾都留給我了。

    餘三共:(笑)沒錯,不留給你留給誰?就是要留給你。好,我來唱吧,惡水上的大橋”,唱完你朗誦。

    龍頭:好的,開始。

    餘三共:(唱)Whenyou\-reweary,feelin\-small,

    Whentearsareinyoureyes,I\-lldrythemall;

    I\-monyourside.

    Oh,

    whentimesgetrough,andfriendsjustcan\-tbefound,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laymedown.

    Whenyou\-redownandout,whenyou\-reonthestreet,

    WheneveningfallssohardI\-llcomfortyou.

    I\-lltakeyourpart.

    Oh,whendarknesscomesandpainisallaround,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laymedown,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laymedown.

    Sailonsilvergirl,sailonby.

    Yourtimehascometoshine.

    Allyourdreamsareontheirway.

    Seehowtheyshine.

    Oh,ifyouneedafriendI\-msailingrightbehind.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LikeabridgeovertroublewaterIwilleaseyourmind.

    龍頭:(朗誦)

    當你覺得渺小、感到疲憊,

    當你淚水在眼,

    我將在你身邊,為你拭淚。

    當日子難過、朋友脱隊,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

    當你走上街頭,日暮顛沛,

    當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墜,

    我將支撐着你,使你不再心碎。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無所畏。

    前程一片銀光閃閃,奔向前程,

    日子與夢想已光明交匯,

    你要朋友,我正隨後前來,隨後前來。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夜安睡。

    當你渡過惡水,

    我將化身成橋,使你一夜安睡。

    (音樂聲中,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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