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推門進來的就是副偵探長倪金壽。他向我們招呼了一下,便報告那華濟民已經解到總廳。
他先向霍桑瞧瞧,又瞧着汪銀林,説道:“他到了西區署裏,態度已完全改變了。他顯着恐怖狀態,説話時吞吞吐吐,渾身發抖。現在他雖還不肯承認,其實他的聲音狀態,已明明白白地告訴人,他是這案中的兇手!
汪銀林很有把握似地接口應道:“對,現在不怕他不承認了。你去把他帶進來。
倪金壽正要回身出去,霍桑忽舉起右手來阻止。
“金壽兄,這位甘女士的話已完畢了,你順便帶伊出去。
那女子忽也顫巍巍地立直了身子,模仿着霍桑的舉動,舉着執白巾的右手,阻止倪金壽的行動。
伊大聲説:“唉!且慢,我果真還漏掉了一節,現在我記起來了。我情願告訴你們。
倪金壽停了腳步,旋轉頭來瞧伊,又瞧瞧霍桑,他的右手卻仍握在門鈕上。
霍桑説道:“你漏掉了什麼一節?”
麗雲答道:“濟民在今天早晨,當真到我家裏去過。
汪銀林忽冷冷地作譏諷聲道:“你的記性未免太壞了!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又發生在今天早晨,你剛才竟會忘掉!
我也覺得伊的漏掉的話,明明是託詞,伊分明還想隱藏什麼,並不曾和我們開誠佈公。因此,我就連帶地懷疑到伊剛才的一番口供,也未必完全實在。
霍桑説道:“好,你且坐下來説。金壽兄,你也暫且坐一坐。”
那女子靜了一靜,開始説道:“今天早晨,我父親出去後不到三四分鐘,濟民當真來瞧過我。
霍桑問道:“有什麼事?”
“他昨夜裏聽了無錫人的報告,知道他昨天給我的一封信已被我哥哥搶去。他也有些着急,故而一早趕來瞧我。我告訴他信還沒有拿着。他因着信上的筆跡,或許會被我哥哥認出來,惹出意外的糾紛,故而叫我想一個方法把這信找回來。後來我到樓上去搜信,一半也就因着濟民的惶急不安,才冒險去搜尋的。
“他在什麼地方和你會面?
“在後門口的披屋裏。
“他耽擱了多少時候?
“不多,不多,他談了幾句話就走,至多不過三四分鐘。
“只有三四分鐘?那時除你以外,可有別的人瞧見濟民?”
“沒有,蘇州媽子正出去泡水了,莫大姐在後院裏洗衣,阿三和我的舅舅哥哥都還沒有起身。
“那麼,你們這種晨會可是天天舉行的?
“不,他已好久不到我家去。我已説過,今天早晨,他是為着那封信特地來的。
“既然如此,他來的時候,你不見得會預先守在門口。你怎樣知道的呢?
伊的手指在搓捻那黑綢旗袍的鈕子,低着頭,又有些疑遲的樣子。“他——他自己進去的。他見後門虛掩着,便走進披屋,直到後面的小天井裏。
“晤,當真?説下去。”
“那時我恰巧在客堂裏,瞧見了他,就走出來領他到披屋裏去。”
“唉,他竟能自己進去?他竟如此膽大,不怕撞見別人嗎?”
伊的頭又沉倒了,將白巾掩住了嘴,似在考慮答語,一時卻説不出。
汪銀林冷笑道:“你再想製造幾句騙小孩的話,來哄騙我們嗎?
伊忙搖頭道:“不,我説的完全是實話。不過——唉,我現在也不必顧忌什麼,索性説穿了罷。我和濟民的事,莫大姐和吳媽都知道的。濟民知道我父親天天一清早就出來,那時候我哥哥也決不會起身,故而他敢直闖進去。
霍桑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今天早晨他進門時既然沒人瞧見,事實上儘可以悄悄地先上樓去。當你瞧見他在天井中時,或許他已經從樓上下來——”
伊不等霍桑説完,忽舉起執白巾的手用力亂搖。“沒有,沒有。我瞧見他時,他告訴我剛才進門,後來他在披屋中站了一站,就回身退出。”
“但他如果把上樓去的事隱藏着不告訴你,不是也可能嗎?”
“那也決不會的。先生,他上樓去幹什麼事?我老實説,他是怕我哥哥的。
汪銀林一邊用手指彈着桌子,一邊冷冷地説道:“假使他有了對付的東西,那就不會怕你哥哥了啊!”
伊旋轉頭來,挺直了頭頸,昂起了伊的慘白的臉,把含怒的眼光向汪銀林睜着。
“先生,你的話有什麼意思?”
汪銀林玩弄着那支夾在指縫中的熄滅的雪茄。他的眼光並不瞧伊,卻瞧着書桌上那封展開的麗雲所寫的信。
“我們知道以太的麻醉力很大,如果、用一塊浸透以太的手巾,悄悄地按在什麼人的口鼻上,那人便會失卻抵抗的能力。你的貴友今天早晨如果也帶了這樣法寶到樓上後,那就決不會畏懼你的哥哥了。
伊忽變了面色,厲聲道:“你不要亂説!他——他決不會幹這種可怕的事!
汪銀林絕不理會伊的剖白,仍自顧自地説道:“但事實上,你哥哥是先被以太蒙倒,然後被人吊死——
伊忽又搶口道:“什麼?他是被以太蒙倒的嗎?”
“是啊!難道檢察官還不曾公開宣告你哥哥致死的原因嗎?你若問問霍先生,他就可以告訴你這以太的藥理和效力。
霍桑接嘴道:“正是,令兄的確是被以太蒙倒的。今天早晨我曾親自嗅出這象藥的臭味。
這時候伊的失血的嘴唇忽完全張開,眼光停滯着不動,彷彿正瞧着什麼遠處。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開放了,那塊白巾落在伊的膝上。接着伊的嘴裏似發出低低的哎喲聲音,伊的頭隨即沉到伊那起伏急促的胸口上。我雖不知道伊這種變態發生於那一種感覺,但我不能不承認這裏面一定含有深意。
霍桑忙追問道:“唉!你有什麼感想?你可以説出來。”
伊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伊説完了又拿起白巾,緊握着兩手,低頭靜默。
汪銀林又説道:“現在已很明白,以太是強烈的蒙藥,只有醫生才知道利用——”
伊又發狂似地立起身來,大呼道:“不是,不是,這話真是冤枉他了!今天早晨我看見他時,他的確剛剛從後門裏進去。諸位先生,我求你們不要誤會!”伊的語聲中帶着悽咽,幾乎要哭出來了。
汪銀林仍毫無憐憫地説道:“他在見你以前,或者果真不曾上樓,但他在和你分別以後,或者他想到了他所寫的那封信既已落在你哥哥的手中,當真有些危險,故而一轉念間,他重新又回進去,打算自己去拿回那封信。這一次他就直接上樓,不曾給你知道。那時你哥哥恰在洗臉,他就拿出——”
伊又亂搖着兩手。“不,不會!他如果再上去,吳媽或莫大姐一定會告訴我。
汪銀林道:“那時候他們也許在後院裏,或者在灶間裏,故而沒有瞧見他。
伊的身子靠着書桌,又沉着目光想了一想,接着又連連搖頭。“不,我相信他決不會幹這種可怕的事。
霍桑旁聽了一會,連連打了兩個呵欠,顯露着些倦意。他又瞧着那女子繼續發問。
“好,甘小姐,你再坐一坐,你既然確信這件事不是濟民乾的,那麼,你想是什麼人乾的?
伊不再聽從霍桑的命令,依舊站在書桌面前。伊並不向霍桑瞧視,仍低垂了目光答話。
“我不知道。
“你既然要給你的知己朋友辯護,解救他的危險,那你就得貢獻些意見,使這件疑案有一個着落才好。‘不知道’這句話,總不是徹底辦法啊!
“我真不知道,我不能説什麼。
“那麼,我來給你提示幾點:譬如,你的舅舅高駿卿,你想可會有什麼聯繫?
“我——我不知道——他——他有什麼目的要幹這種事?
“你父親曾告訴我們,你舅舅和你哥哥前天夜裏曾吵過一次。
伊忽咬着嘴唇,又瞧着地板,靜默不答。我暗忖這個高駿卿當真也是一個要角,我們已好久不曾提起他。在時間方面説,他若要幹這一件事,可算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因為在那假定的發案時候,樓上只有駿卿和死者二人。
霍桑又催逼道:“你再想想,他們的爭吵,可能作這一回事的動機?
“我不知道——我想不會。
“那麼,他們為着什麼爭吵起來?
“那——那是為了我的退婚的事。我舅舅申斥我哥哥不應多嘴,在外面搬弄是非,我哥哥便破口大罵,因此大家就鬧起來了。”
汪銀林向霍桑瞧着,接嘴道:“今天下午三點十五分的特別快車,我已差楊寶興到無錫去了,不過還沒有迴音。”
霍桑點點頭,又向甘麗雲道:“那麼,你哥哥的朋友中間,除了那個楊春波以外,可還有什麼人常到你家裏去瞧他?”
伊想了一想,答道:“不多,有一個姓蔣的,和一個穿西裝的姓盛的,也不時來往的。
霍桑瞧着我道:“他有一個債主叫蔣方綬。那借款的數目不是一千元嗎?”
我應道:“正是,還有那姓盛的,也許就是盛家森。汀蓀也欠他一百元,並且他們曾因着借款打架過一次。”
霍桑點點頭。“這一點我還記得。”他又旋轉去瞧那女子。“這兩個人最近在什麼時候來過?”
伊答道:“那穿西裝的昨天早晨也曾來過,那時已九點鐘,我哥哥還沒有起牀。他上去把哥哥叫醒了,然後一同出外。”
“今天早晨這姓盛的可曾來過?”
“沒有——一我不知道。
“假使今天早晨他也曾來過,圍着他進來時故意掩藏,故而你沒有知道。你想這也可能嗎?”
伊想了一想,仍搖頭道:“我不知道。”
霍桑繼續進逼道:“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話,卻是會不會的問題。”
伊低着頭,用手絞扭那塊白巾,伊的呼吸很急促,似感到非常困難。
一會,伊低聲説道:“我不能説,但也許是可能的。”
霍桑立起來又打了一個呵欠。他挺一挺腰,舉起右手,在他的手錶上瞧了一瞧。
他向汪銀林道:“時候不早了,我們的談話也可告一個段落。我今天忙了一天,還不曾有過一刻鐘的休息,我想先回去了。”
倪金壽也站起來説道:“還有那個醫生,你要不要再叫他進來問問?”
霍桑道:“我已領教過一次,此刻實在再沒有精神跟他作什麼緊張的談話。”他從日記簿中拿出了那幾個怪符的信封和一張記衣帳的片子交給銀林。他又造:“你們如果高興,不妨叫他來再問一問。這些就是他的筆據。包朗,我想你的脊骨,或許也要感到痠痛了吧?”
我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汪銀林立起來送別。霍桑走到門口時站了一站,又鄭重地向汪銀林叮嚀。
“銀林兄,我想我很願意見見那位高駿卿。楊寶興把他找到以後,請你通知我一聲。至於這位甘小姐的關係還輕,你似乎用不着拘束伊的自由。等你問過了那個華濟民以後,假使伊沒有直接的行動,你不妨暫時讓伊回去。”
汪銀林對於這個建議,忽緊皺着雙眉,臉上顯明地表示反對,不過他向霍桑呆瞧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才和我們握別。這時霍桑忽有一種詭秘的舉動。他向汪銀林眨了眨眼睛,分明是一種暗號。汪銀林卻像不瞭解的樣子,張大了眼睛向霍桑呆瞧。我也猜不出這暗號的用意。霍桑忽在走道里走了幾步,又旋轉來向汪銀林招招手,汪銀林自然跟着過來。霍桑忽湊着銀林的耳朵説了幾句。汪銀林默默地點了點頭,唇角上也露出一些笑容。霍桑舉一舉手,才拉着我一同退出。
我們走出了警廳,霍桑才調笑似地向我説:“包朗,你好好地回去吧。今天你即使請過假,時間上也一定不會請到這樣子晚。你請假時如果有什麼困難,我明天一定給你向尊夫人證明。明天見。
我忙拉住他道:“慢走!你別説笑話。請你告訴我,剛才你和汪銀林説些什麼?”
霍桑搖頭道:“話多哩,此刻我很疲倦,不願再談。你明天如果有興,可以到我寓裏去細説。’”他舉一舉手,跳上了一輛黃包車,便向西而去。
這一夜我委實沒有睡好。因為這件疑案盤踞在我的心頭,真像一團亂絲,抽不出一個頭緒。我在枕頭上費過好一會推想工夫:我覺得那甘麗美雲的話一定不可靠,至少也不完全實在。伊給伊的情人洗刷得乾乾淨淨,但實際上汪銀林的懷疑確有見地。因為那華濟民既是一個醫生,自然懂得利用以太。他和死者有着勢不兩立的事實,又曾寄過四張詛咒性的怪符;就時間上説,他又盡有機會實施他的兇謀。從這幾種疑點上推想,伊的空言辯白,當然不能使人信服。但霍桑又為什麼不願再和華濟民談談?他臨走時怎麼又聲明麗雲的關係很輕,不妨讓伊自由?這都是非常矛盾的。還有那個阿三,我至今仍認為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霍桑又為什麼始終不曾向阿三親口問過?這幾點都像咽喉間的骨鯁,我卻沒有機會吐出來。除此以外,那個高駿卿和那個曾因借錢而和汀蓀相毆的盛家森,雖同樣有着相當的嫌疑,但比較華濟民,輕重之間卻有顯著的差別。
下一天三十日早晨,我起身得很早,吃過早飯,七點半鐘時,先打一個電話到霍桑寓裏去。施桂告訴我,霍桑一早出門還沒有回去。我料想他的散步運動,大概還沒有完畢。到了八點一刻,我又打第二次電話,據説霍桑回寓吃了早餐,已重新出去,卻不曾説明往哪裏去。
我有些納悶,他昨夜約我第二天細談,此刻又明明失約,即使我趕到他寓裏去,也只白白地往返。我經過了一番考慮,想到了案事的發展問題,就直接打一個電話給汪銀林。汪銀林恰巧在廳裏,我們就藉着電話開始問答。
我問道:“銀林兄,你今天見過霍桑沒有?”
他答道:“沒有啊,昨夜我和他分別以後,連電話都不曾通過。
“那麼,昨夜裏你可曾向華濟民供問?”
“問過的。我和金壽二人足足費了一個多鐘頭,卻毫無結果。”
“他不承認行兇嗎?”
“什麼都不承認,起初連他所寄的怪符也抵賴不認。後來我指出了他寄怪符的信封上的筆跡,和那衣帳上的筆跡彼此相同,他才沒有話説。但他只是閉着口不肯説話。”
“那麼,關於他在昨天早晨悄悄到樓上去的事,他當然也不肯説了。是不是?”
“自然,不過我總要想一個方法使他説話。”
“你派到無錫去的探員楊寶興,可曾回來?
“還沒有。昨夜半夜裏他來了一個長途電話,據説那高駿卿不曾到廠,故而他還沒有找着。
“你想那盛家森和蔣方綬二人,可也有沒有調查的必要?
“這一條線我也打算進行。我正要派一個探夥去找楊春波來,他對於這兩個人的行徑也許熟悉。……唉,且慢,…喂,包先生,霍先生到廳裏來了。我想請他親自問問那個華濟民。你如果喜歡參加,趕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