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果真到警廳裏去了,不是這案子有了眉目嗎?他怎麼不通知我一聲,卻叫我悶在鼓中?我越發感到不滿。我急忙別了佩芹,趕到警廳裏去。我的路程約有十幾分鍾,料想霍桑和華濟民的談話即使已經開端,諒來還不致就此結束,我趕到時一定還聽得見。不料事實上又出我的意外。
我的黃包車在警廳門前停住的時候,忽見霍桑正匆匆從裏面出來。他一瞧見我,忽站住了先向我質問。
“包朗’,你怎麼這樣性急?竟來不及接我的電話?
哼!我還沒有責他失約,他竟先發制人!
我答道:“你準備要打電話給我嗎?
他搖頭道:“不,我剛才一到這裏,已經打過,你卻早出來了。”
“你要和我説什麼話?”
“我要通知你,叫你直接到甘家去,免得你再到這裏來奔波。
“那麼,你已經問過華濟民了嗎?
霍桑搖頭道:“沒有,銀林已將究問的結果告訴我,我覺得眼前沒有和他談話的必要。”
我作詫異聲道:“既然如此,你此刻到警廳裏來幹什麼?
霍桑的眼光,瞧瞧那廳門前停着的一輛黃包車,似要僱車的樣子,一會,他又像變了主意。
他道:“包朗,這裏離花衣路不遠,我和你一塊兒走走也好。
我就和他並肩行進。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自然要繼續我的問話。
“霍桑,你一早趕到警廳裏去,究竟有什麼事?
霍桑一邊行進,一邊燒着了一支紙煙。“我想找一條捷徑,查明那個兇手!
“你已查明瞭沒有?
“沒有。不幸得很,這條捷徑竟是“此路不通’!
“捷徑?你可否説得明白些?這是一條什麼樣的捷徑?
“我要向一個拘留的人問一句話,卻沒有結果。
“是不是那個廚子張阿三?
“不是他。是麗雲!
“什麼?麗雲還拘留在廳裏嗎?
“正是,伊當然還不能自由。
但昨夜我們臨走時,你不是叫汪銀林放伊回去的嗎了
“沒有,我叫他將伊拘留着的。
我很詫異,霍桑明明當面騙我。我窺測他的神氣是否故意取笑,他的臉上果真有些地笑容。
他笑着説道:“唉,包朗,這是一種小小的屈力克——噱頭!你還不明白嗎?我昨夜故意當着麗雲的面,向銀林建議放伊回去,這完全是一種購取好感的權變作用。後來我們走到外面走道里時,我又悄悄地叫他不要放伊。目的在讓汪銀林做一個紅臉,我卻做一個白臉。
我作領悟聲道:“原來如此!你真是詭計多端。但這討好的舉動有什麼目的?莫非想伊——”我停住了向他微笑。
他忽拿下了紙煙,嚴肅道:“你笑什麼?我有什麼目的?自然只希望伊能夠向我説真話啊。
“那麼,伊是知道這事的真相的嗎?
“是,我想伊知道的。伊昨夜裏所説的許多‘不知道’,就含着‘知道’的影子。可是我剛才一個人向伊訊問,伊還是給我‘不知道’三個字的答語。這真使人掃興!”
“那麼,你現在打算怎樣進行?
“我已告訴你了,我要去問那個莫大姐和吳媽。”
我們且談且行,已走到花衣路的北口。將近走到那條甘家後門的小弄回時,霍桑又低聲向我叮囑。
“包朗,等一會我如果在他們嘴裏問出了端倪,我給你一個眼色,你就應悄悄出來,打電話給姚國英,請他就近派警上來逮捕。因為我很怕這班無知識的婦女,萬一因決裂而掙扎起來,我想你我都對付不了的。’”
我點點頭,便一同走進小弄。當我們經過那粘火柴匣的姓毛的老婆子的門前時,霍桑曾向那一扇半開的門裏張了一張。不料這一張竟又引起了意外的變動,破壞了我們原來的計劃。
那老婦正戴了那副銅邊眼鏡,很熟練地在粘糊火柴匣子。伊抬頭瞧見了霍桑,忽露出詭秘的神氣,向霍桑招招手。霍桑毫不猶豫地向裏面一閃。我覺得這舉動既有詭秘性質,我若站在門外,反而不妥,故而我不等那主人的邀請,也就自動地進去,隨手把門關上。那老婦一瞧見我,似乎有些驚駭。
霍桑忙低聲解釋道:“不妨事,他是我的朋友。”
那老婦勉強露出笑容,答道:“請坐,請坐!”伊移過一條長板凳,又用一塊幹青布在凳面上抹了一抹,我和霍桑就並肩坐着。
這一室地位很小,中間有一排破舊的板壁隔着,板壁上糊了些花紙。靠壁有一隻長台,上面放着一座觀音和財神合宅的神龕,前面和兩旁邊又擺滿了香爐燭台、茶壺、酒瓶杯碟等物。長枱面前有一隻方桌,裏面的一隻腳已蛀朽了一截,用磚塊墊着。桌子面上就擺着糊火柴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婦抹了抹染着漿糊的手指,斟了兩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們面前。
霍桑説道:“老婆婆,不要客氣、你是不是又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那老婦的眼睛張得更大了些,低聲答道:“正是。昨夜裏甘家裏鬧了一次。在傍晚時,他們剛把蓀少爺安殮完畢,警局裏忽派來了兩個警士將甘小姐也捉到了局裏去了
霍桑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但你説鬧過一次,怎樣鬧法?
老婦道:“那時已十點敲過,我的兒子端福剛才從樂意樓聽了夜書回來。我忽然聽得對面樓上有人相罵,起先只聽得吵鬧聲音,後來彷彿有什麼椅子倒在地板上的聲音碰碎碗的聲音。這種聲音在夜間聽得很清楚,我料想甘家裏一定有人在打架。瑞福本想到裏面去瞧瞧,我怕惹出禍來,不讓進去。不一會,我聽得那弄底的後門開了,有一個人氣喘喘奔出來,一路走,一路咒罵。我和瑞福躲在門縫裏偷瞧。那人走過了我家門口,我叫瑞福踉着他去,瞧他住在什麼地方。唉!先生,我家瑞福總算聰明,他果真已查明白了。”
老婦的語聲中又像誇張,又像討功。伊説完了話,眼睛盯住在霍桑臉上,似要等霍桑的讚語。霍桑在這種事情上最知趣,從來不肯掃人家的興。
他點點頭答道:“唉!你的兒子委實聰明得了不得。他已經查明那人的住所嗎?”
“是啊!他就住在那邊大東路竹園弄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縫店裏。”
“唉!很好。但昨夜裏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
“那卻沒有。那時這弄裏很暗,這個人又走得十二分快,我的眼睛本來近視,實在瞧不清楚。”
“但瑞福總瞧清楚的罷?”
“正是,他瞧清楚的。他説他以後再瞧見那人,一定認得出來。”
“但你兒子以前有沒有瞧見過這個人?”
“他説沒有見過。’他把那個人的模樣説給我聽,我也想不起來。”
“那麼,他的模樣兒怎樣?你姑且説説。”
“瑞福説那人的身材比瑞福高半個頭,肩膀很闊。伊旋轉頭來向我瞧瞧。“我家瑞福比這位先生略略低些。這樣一比,可見那人比這位先生還要高一些了。
霍桑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茶杯旋轉着,眼光也轉了幾轉,像在暗暗點頭,似認為這個人確有注意的價值。
他又問道:“你説那人昨夜走出來時,一邊還在咒罵。你可曾聽得他罵些什麼?”
老婦道:“我聽得一兩句。那人彷彿説:‘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這一句,我並沒有聽得怎樣仔細。”
“那麼,他和甘家的什麼人爭吵?”
“這個我還沒有知道,昨夜裏我們聽不出誰的聲音。今天清早莫大姐走過我的門口,我曾向伊塔訕着:“昨夜裏誰吵嘴呀?”伊向我搖搖頭,又眨了一個白眼。我想等一會我見了蘇州媽子,伊也許肯告訴我。”
霍桑一邊立起來,一邊從衣袋中摸出一隻皮夾,又拿出了一張五圓鈔票授給老婦。
他道:“謝謝你,你給我這個很好的消息。這個你收了、給你買些點心吃吧!”
我們在那老婦的歡謝聲中,便從這小屋中退了出來。這時小弄中仍沒有人,弄底的甘家的後門也照樣關着。但霍桑並不向弄底裏進行、卻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聲解釋道:“我們先到那竹園弄回去走一趟。
從花衣路到竹園弄、只隔着兩條大街,五分鐘的步行,我們就找到了竹園弄回的那爿豆腐店。豆腐店的隔壁,果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縫店,門外貼了一張紅紙寫着“於記成衣鋪”的條子。裏面有一個年齡在六十以上的戴眼鏡的老頭兒,陪着一個十幾歲的學徒,正在用剪刀裁衣。霍桑站住了向裏面瞧瞧。我便一直先走進成衣鋪去。
我搭訕着説。“喂,老伯伯,問一個信。這裏可有一個姓黃的——”
那老裁縫放了剪刀,把一副眼鏡推上了些,向我們兩個人端詳了一下、卻搖了搖頭。
霍桑接口道:“我們要找一個闊肩膀高個子的男子。
老裁縫想了一想.答道:“你問的人做什麼生意?”
霍桑故意裝做點疑退的樣子,答道:“我是受了一個朋友的轉託,所以不很清楚。但你這裏不是住着兩家人家嗎?
那裁縫又搖了搖頭。“不,有三家,裏面一家姓前,還有一個性莫——”
我一聽那個莫字,覺得已有了線索,便禁不住向霍桑霎霎眼。霍桑仍不動聲色,繼續發問。
他道:“正是他。他不是和花衣路甘家有來往的嗎?”
於裁縫點頭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甘家做大姐。莫大姐昨天來過的,今天早晨也來過一次,但伊的哥哥卻一早就出去了。”
霍桑又道:“他可是叫阿毛?”
老裁縫又搖頭道:“不是,他叫長根。”
“唉,是的,我記錯了。他現在做什麼事呀?”
“他從前在旅館裏當茶房,現在沒有事。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這裏還不到兩個月工夫。”
“你可知道長根此刻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不知什麼時才能回來。剛才他的妹妹來也撲了一個空。”
“那麼,他昨天不是也一清早出去的嗎?”
那老裁縫瞧着霍桑,竟又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不,他難得象今天這樣早起的。每天他總要到九、十點鐘才起身_我常説沒有事做的人,總容易這樣懶,越做卻越找不着事做。所以一個人應得——”
霍桑似不耐聽他的人生哲學,搖一搖手,接續着問道:“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究竟什麼時候出去?”
他仍堅決地答道:“我早説過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我記得昨天起身時,那個賣豆芽菜的已經喊過。賣豆芽菜的長子,可算是我們的時辰鍾,每天準在九點鐘敲過才來、”
霍桑忽而緊皺着雙眉。他把失望的眼光瞧瞧老人,又瞧我,接着他向鄧老人謝了一聲,便從這成衣鋪裏出來。他走到了竹園弄口,向弄裏瞧瞧,忽自走進弄去。
我跟在他後面。一邊問道。‘“霍桑,到哪裏去?”
他停了腳步,答道:“唉!真掃興!我無意中得到了一種線索,現在又勞而無功!
“‘你以為這莫長根在兇案中有關係嗎?”
“我本以為這人有這樣高大的體格,條件很合,説不定是案中的一個工具。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九點過後方才出門,我的推想明明已不成立了。”
“也許那老裁縫弄錯了。他或者昨天早晨出去以後又回進去,那老裁縫卻沒有知道。
“但那老頭兒説得斬釘截鐵,真使人失望。”
“這莫長根昨夜裏既然曾到甘家去吵,我想總有原因。我們必須把他找着才好。
“不錯,有不少問題都須從他身上解決。他為什麼到甘家去吵?怎麼又不先不後,偏偏在昨天夜裏吵?那吵的對方,是不是他的妹妹?這一吵對於這件事究竟有沒有關係?唉!問題太多了!……包朗,你的話不錯,我去打一個電話給姚國英,叫他派一個人到這裏來守着。無論如何,我們先得把這個人弄到了再説。
我們走出竹園弄口,向那條大東路的一端瞧瞧,西首有一爿醬園。
我指着説道:“那醬園裏總有電話,你可以去借打一個。”
霍桑搖頭道:“這裏太近,也許要走漏風聲。我們須走一段再打。
他説完了便燒着一支紙煙,一邊呼吸着,一邊低倒了頭無目的地前進。我見他的左手插在他的玄色譁嘰短褂的衣袋裏,右手拿着紙煙,目光凝住在地上,彷彿一路在計算街面上的石塊。我暗想假使我不和他同行,他這樣子走,也許會有撞着車輛的危險。他分明因着這條曇花一現而又終於失望的線索,在努力構思,推究它的較深刻的原因。
我們走了十幾家門面,到了書院路的轉角,霍桑頭都不抬,便順手轉了彎,依舊惆悵地前進。我正想上前去問他,究竟到那裏去打電話,他忽自動地停了腳步,在人行道邊的一根電杆旁站住。他把手中的煙尾向路邊一丟,一隻手摸着他的下額,旋轉頭來瞧我,一雙發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我瞧着。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態,彷彿象陰霾中陡然放出來的晴光!他在找出了什麼困惑的疑點的解答以後,往往會有這種樣子。
他帶着驚異的聲浪向我説:“包朗,你站一站,我相信我已發見了一條間接的線索!現在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你。請你仔細些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