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濟人醫官出去之後,霍桑提議,我們四個人分頭工作。姚國英再去問問死者的母親,所問的題目有四:一,伊兒子的銀箱中存貯的銀錢有多少?二,伊説過,死者曾經有過納妾的意思。這事的情形究竟如何?三,伊兒子所交的朋友最熟悉的約有幾個?四,當兇案發覺以後,金壽即往靶子路顏家去報信,那時候他們母女倆和女僕王媽等在什麼地方?並且書室和大門是否另有看守的人?霍桑自己擔任的是到門房裏去查問金壽。因為據他的意見,金壽在這件案中實處於重要的地位。我和汪巡官負責在屋的內外仔細查驗,以便尋得些線索,或發現什麼兇手的來蹤去跡。商議既定,四個人便立即分頭去幹。
我等霍桑和姚國英走了出去,又和汪熙年巡官再分一分。汪巡官去察看屋的外部,我卻在屍室中搜檢。汪巡官贊同了走出去,我就也在室中動手。
屍室中的地板雖然是廣漆的,但這時候足印縱橫,休想辨得清楚。我在牆隅邊角仔細瞧了一會,沒有可疑的東西。我理想中的窗簾上剪下來的紗角,撕下來的滲墨紙,和兇刀等等,更是沒有蹤影。我又瞧那三個窗口。朝南第一個窗口開着一扇窗,窗簾也剪去了一角,我已經説過;第二扇寫字枱前的窗,窗栓緊緊地栓着,毫無疑跡;還有第三扇朝東的窗雖然關着,卻虛合着沒有下栓。這窗口可曾是兇手出入的通道?可是更一細察,又自笑我的鹵莽。這窗口是沿通路的,設備也和朝南的兩扇不同。那玻璃窗外還隔着鐵條,兇手當然不能出進。我開了窗摸摸鐵條,根根都不能搖動。我更仰起頭來瞧瞧,窗外是一條小弄,對窗有一垛白色的磚牆,牆裏面似乎是人家的天井。無論如何,這窗口決計不能認做通道。
三扇窗都沒有發展的餘地,我就再從書桌上着眼。桌面上的東西,霍桑等已經驗過,無須我再去研究了。我將書桌靠左的一隻抽屜抽開,翻了一會,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又伸手去開右邊一隻,不料鎖着。這當兒若要尋鑰匙開啓,未免費事,並且也不容易辦到。因為這抽屜的鑰匙也許在死者的身上,方才霍桑既因檢察官沒有到場,不能擅自搜索,我自然更不便去翻動死屍。於是我取出便用刀來,着手撬那抽屜的鎖。不費多大的力,抽屜就給撬開了,便見有一個銀行存摺和幾本風行的所謂豔情小説。此外還有不少跑馬票和大小不等的照片。照片都是時裝的少女。我把小説取出來順手一翻,忽見書中另外夾着一張用透明紙裹着的照片。照片上也是一個女子,年紀還不滿二十,裝束像一個小家碧玉,相貌也還不錯。我暗想這照片既然特別重視,一定是有關係的。我又發見另一本書中有一張中式海月信箋,上面寫着幾行墨筆的草字。
我急忙取出信箋來,念道:“我寫這封信給你,本來是很冒昧的。但你我同是商界中人,而且你又是很體面的,所以我特地通告你一聲。你的夫人的行動近來似乎不很正經,跳舞場和遊戲場裏時時見伊的蹤跡。昨天晚上,我看見伊和一個男子一同在大華戲院裏瞧戲。這是我眼見的。你應得留意些才是。如果再放出去,那就——”
信寫到這裏忽然中斷了。信上的字跡很草,並且有兩個字經過塗改。我一時想不出那信有什麼作用。是草稿嗎?還是錄下來的副本?又是誰寫的?信中所説的夫人,是不是死者有剛的夫人?或是有剛稱呼他人的?我正在痴想的時候,忽聽得江巡官在窗外招呼。
“包先生,請出來瞧。這裏有一個緊要的證跡呢!”
他的報告相當鄭重,大概他已經發見了什麼。我忙着拿了照片信稿走到外面,看見汪巡官在第一個窗口外面。他的驚異的眼光正凝注着窗口下面的草地上。
他捻了捻他的短鬚,很得意地説:“包先生,你瞧,這不是半個足印嗎?”
我走近瞧時,果然有半個很深的足印。
我説:“正是,這個發見很重要。……唔,這是個男子的足印,像有一個人仰踮着足尖,向窗內窺探,所以他的全身的重量都偏在他的足尖上面,印就也留得特別深。”
汪巡官越發得意,連連點着頭,表示很贊同我的意見。他還假定那足印就是兇手所留下的。我對於這一點還不敢附和,但把發見的照片和信紙告訴他聽。他也非常驚喜,以為這些都是破案的要證。這時我們的職司大體完畢,就一同去找尋霍桑。
霍桑還在門房裏和金壽問答。我不便進去驚擾,就拉住了汪巡官一同站在門外,聽裏面的談話。
霍桑問道:“你説你主人好似有害怕什麼人的情形。可是到了昨天晚上,才有這樣的表示?”
金壽道:“不是。這模樣已經有了三四個禮拜。不過昨天晚上他回來得特別早,並且仔細叮囑我將前後門關好。他的畏懼的狀態更覺得顯露一些。”
“你説他回來之後,一腳走進書房。你怎麼知道?”
“我在大門上下鎖的時候,瞧見書室中電燈扳亮。其實他夜夜如此,回來後總要在書房裏看一會報,然後才上去睡。”
“他的卧室在那一面?可是在正屋的中樓上?”
“不是。中樓是太太的卧房。西樓是小姐的房。少爺的房就在東邊的書房樓上。”
“昨天晚上,他可曾上過樓?”
“我不知道。我關了大門,就回進來睡了。”
“你睡的時候可曾聽得過什麼聲音?”
“聽得的,是少爺的聲音。”
“怎麼樣的聲音?”
“起先只有些拍桌罵人的話,後來好似喝呼起來。”
“你聽得罵什麼人?”
“我沒有聽清楚。不過少爺常常一個人會罵人,罵起來又是粗惡得很,我也學不出口。”
室中忽然靜寂了。汪巡官向我點點頭,暗示這一番話對於案情上也有開展,感到高興。我用同樣的方式答覆他,依舊屏息地站着。一會門房中的語聲又繼續了。
霍桑説:“金壽,你應當實説。我瞧你的面色,明明有什麼事隱瞞着不告訴我。如果如此,你不但誤人家的事,還要誤你自己哩。”
金壽期期地説;“我——我還聽得一種喊聲——彷彿少爺——他——他曾叫過我。”
“唉,你怎麼樣?可曾答應他?”
“沒有。我——我——已經睡在牀上。”
“什麼?主人叫你,你為什麼不答應?”
又靜一靜。這時門房中的空氣一定很緊張。我和汪熙年仍默然相對。
霍桑説:“説啊。你可是明明知道你主人正被人謀害,故而害怕不起來?要不然你也太懶惰了。”
金壽的粗壯的語聲忽似帶着顫動:“先生,不——不是我懶惰。我——我——”
“唔?不是懶惰是什麼?你怎麼吞吞吐吐?”
“先生,有緣故的。少爺喝酒之後往往如此。有一次,他在書房裏亂叫亂罵,還打碎了一塊玻璃和一把茶壺。我吃了一嚇,奔進去瞧,原來他一個人在那裏發酒瘋。我給他打了一拳。我嚇怕了,所以昨夜裏也不敢隨便進去。後來我快要睡着了,忽然聽得小姐的呼聲,才爬起來奔進去。少爺已經倒在地上了。”
“那時候你就知道你主人已經被人殺死了。”
“殺死不殺死,我沒有覺得。我只走近去一摸,覺得他的呼吸已斷。我們慌得沒有辦法。後來我叫王媽把小姐和太太們送上了樓去,接着我便到少奶家去報信。但那時候太太吩咐我,不許説明白,只説少爺醉倒了。”
“你去報信的時候,是從這大門出去的?”
“是的。
“你出去後大門怎麼樣?可有人代你看守?”
“沒有。我只把門虛掩着。我剛才已告訴先生,包車伕魁林在上月裏辭歇了,打雜的阿榮又因着他的媽害病,在昨天傍晚回家去,所以沒有人可以代我。”
“你回來時大門又怎麼樣?”
“依舊虛掩着,沒有兩樣。”
霍桑略頓一頓,又問:“昨晚你主人什麼時候回來?後來又到什麼時候發案?”
“我只記得少爺回來時約在十點鐘左右。後來我到少奶家裏去報信,沒有留意時刻。但從少奶家出門迴轉的時候已經打十二點鐘。”
問答停擱了。我聽得霍桑在門房裏用手指彈着桌面。秋陽的餘威還不弱,我渾身浸在它的溶液中,覺得有些熱。汪熙年也在用手巾抹他的肥潤的額角。
一會,霍桑又換了一個題目:“你主人的朋友一定不少,是不是?”
金壽毫不留頓地答道:“是,真不少。以前姜少爺常在這裏出進。還有虞少爺,鄭少爺;還有個叫小馬,一個叫老劉,還有個女戲子叫小金花——”
霍桑岔口説:“喔,一個女戲子?伊常來這裏?”
“是,不過近來這班人都不來了。最近幾個禮拜簡直沒有人上門。”
“那麼這幾個星期中,你可曾見有什麼可疑的人們在你家門前走動?”
“這個——這個很難説。若説行路的人在門口探探望望。那是不時有的。”
“我的意思,要知道可有什麼人逗留在附近,或曾向你探聽口氣。”
金壽停一停,好像追想什麼,接着答道:“唉,我記得大前天下午,有一個人進來問我少爺可在家裏。我回答他不在。他又問少爺什麼時候回來,我説不一定,大概總在夜半。那人好像很不高興。”
霍桑的聲調彷彿增加些注意:“那個人怎麼樣打扮?你可認識?”
“不,我從前沒有看見過。衣服是穿中裝的,我已記不清楚。我覺得那人帶一副凸晶的眼鏡,不像是下流人。”
“你事後可曾告訴你主人?”
“沒有。因為我當時並不在意,過後便忘懷了。”
“那麼你白天可一直在這門房裏嗎?還是時常要走開的?”
“不,我一直在這裏,只有吃飯的時候,我到裏面廚房裏去搬飯,但時候也不多。此外除非有客人來,我進去通報,暫時離開門房。”
“昨天午後,可有來客叫你到裏邊去通報過?”
“沒有——唔,有的。”
“什麼?”
“昨天下午四點鐘光景,有個穿西裝的高個來問少爺在不在。我沒有給他通報。”
“為什麼?你主人不在家?”
“不,少爺在家裏,可是我聽得他正在跟少奶吵嘴。我有些怕,所以——所以我回答那客人不在家,沒有進去通報。”
“後來你也沒有告訴你主人?”
“沒有——我——我實在怕他。”
“這個客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不過我看見過他一次。上禮拜他來看過少爺,少爺陪着他一塊兒出去。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
“昨天還有別的客人嗎?”
“沒有了。不過在晚飯的當兒,我照例往廚房中去了一次。”
“那時候你主人可在家裏?”
“不在。他又出去了。”
“我聽説傍晚時分,你家少奶曾和你主人吵鬧過,怎麼會不在?”
“吵嘴是在四點鐘後。少爺在四點光景回來,不知怎的,又和少奶吵起來,吵了一場,他又匆匆出去。接着,少奶也回伊的母家去。所以在傍黑的時候,少爺又不在家。”
“你可知道那時候你主人往那裏去的?”
“知道的。太太早一天説過,昨晚上少爺要到漢口路錢家去吃喜酒。他出去時穿的也是新衣裳。”
“但你主人晚上回來時,你可知道他是不是確實吃過喜酒?”
“是,他確實喝過酒。因為他叮囑我把前後門關好的時候,我還覺得他的嘴裏酒氣直衝。”
霍桑停了一停,説道:“好了。現在你好好地看守大門。如果有別的事回頭再問你。”
霍桑走出門房的時候,汪巡官便挺挺腰走近去點頭招呼。他分明認為他發覺的足印在全案上佔着重要的地位,故而急不容緩地要把他所發見的成績報告霍桑。可是事不湊巧。這時候姚國英正也從裏面匆匆出來。他一見霍桑,便搶先開口,陳説他問話的結果。他已問過死者的母親,據説有剛的朋友很多,但絕少冤家,若要仔細,可去問麪粉公司裏的朋友。關於納妾的事,雖然談過一回,可是因着他的妻舅做過縣知事的顏小山的反對和他的妻子顏擷英的阻擋,沒有成功。昨晚發案以後,張母和效琴到了樓上,都嚇得什麼似的,各自歸房,直到金壽領了顏擷英回來,母女倆才同王媽下樓。至於鐵箱內的銀錢數目,他母親完全不知道。因為有剛的嗣父張世勳在臨死時的時候,除了張母的一部分養老費以外,已將遺產平均分給兄妹兩個。所以有剛分內的財產,只有他一個人掌管,家中人都不知道底細。
霍桑聽姚國英説完,説:“那麼,銀錢的數目在這裏是問不出的了。”
我並不是有意和汪熙年爭先,但談話的題目已關涉我的任務,便再度剝奪了他的發言機會。
我插口説:“我知道。至少是一千五百元。”
汪熙年向我眨着白眼。姚國英也抬起他詫異的眼光,向我呆瞧。
霍桑立即問道:“包朗,你可是發現了什麼證跡?”
“是。我尋得一個銀行存摺。他昨天在滬江銀行裏提出了一千五百元。”
我就將在書桌抽屜裏得到的存摺和照片信箋等物,都拿出來給霍桑和姚國英看。他們都承認照片和信箋非常重要。姚國英將這證物收藏好。這當兒急壞了汪熙年巡官。他在忍無可忍之後,終於不甘緘默。
他大聲説。“那邊還有一個兇手的足印呢!”
他的報告是用着鄭重方式發表的,雖曾引起姚國英的驚異的一瞬,但霍桑卻只淡淡地點一點頭,似乎不以為意。我倒反替汪巡官有些難堪。
霍桑旋過頭來,答道:“那足印不是在那發案室的第一個窗口外面嗎?這個剛才我也已瞧見,是的,確很重要。不過汪先生就認做是兇手的足印,如果沒有別的證明,似乎還嫌太早些兒。”
自然,這批評會使那胖子大大地掃興。但解救他的兩眼交替眨而口吃無言的窘態的,也還是霍桑。
他説:“好罷。我們回進去坐一坐,商量一個辦法,才可以着手偵緝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