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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發案經過

    許墨傭拿着幾張女子的照片、一隻皮夾、一本銀行的支票簿子,和一串鑰匙,排列在廂房中的書桌上面,——一向汪報林解釋。

    他道:“這鑰匙和皮夾,都是在牀面前鏡台的大抽屜裏查着的,抽屜沒有鎖。這三張照片,卻鎖在鏡台面上的小抽屜裏。只有這一本信豐銀行的支票簿,卻在這書桌抽屜裏面,抽屜也不曾下鎖。

    汪銀林一邊點頭,一邊把支票簿揭開,細細瞧了一瞧。他説道:“唉,這裏結存的存款,還有一萬七千零六十一元。”他説着正要把支票簿放在桌上,忽而被霍桑伸手接過去。

    他指着那結數的存根道:“你瞧,這結數的一張存根,並不是最後一張。下面還有一張空白的存根哩。

    汪銀林道:“不錯,我倒沒有注意,這明明是在這一萬七千元結數以後,又撕去過一張支票。這最後一張的數目,存根上卻不曾寫明。

    霍桑道:“是啊,但這撕去的一張,不會是寫壞的廢票嗎?若不是廢票,究竟開了多少數目?又在什麼時候開出的?”

    許墨傭也點頭應道:“這當真是一個重要問題。他的皮夾裏也有一百多元鈔票,還有幾張關於公債的票據。

    霍桑約略把那皮夾翻了一翻,便放下了瞧那張照片。那三張四寸照片,都是時裝的少女。內中半身的一張,相貌比較端莊些,硬片背後,還有鋼筆寫的“鳳贈”二字。

    許墨傭又解釋道:“這一張半身照片,也有些奇怪。這明明是他的女兒玲鳳。還有兩張,卻有些像‘莊花’的神氣。但我不知道這一張怎麼會鎖在一起。

    霍桑又補充道:“的確奇怪,還有那照片背後簽着的兩個字,也覺得有些不稱。這哪裏像女兒給父親的照片呢?”

    汪銀林説道:“這女子就在樓下,我剛才已經見過。伊既然是第一個聽得接上呼聲的人,我們就叫伊上來問問。好不好?”

    霍桑道:“我們還是下樓去的好。署長,你是這案子的負責人,這東西暫時歸你保存了吧。

    樓下也是三間兩廂房,結構和樓上的完全相同。正中是客堂,廂房裏都有長窗可通天井。客堂對面有一個石庫門,卻用一根粗大的門閂閂着,顯見平日是不出進的。客堂中的椅桌不很考究,壁上雖有字畫的屏條,也都俗不可耐。我早已知道那天回來的侄兒海峯,就住客堂東首的次間裏面。東廂房中,佈置着一間小小的書室,也排列着書桌、書櫥,和沙發等物,但都是廉價的東西,還不及樓上的精緻。

    我們跟着許墨傭進了書室,本打算先向玲鳳問話,忽見有一個穿西裝的少年,先走進來和我們招呼。那就是死者侄兒裘海峯。

    裘海峯的年齡還只有二十三四,臉龐是長方形的,略帶蒼黑,鼻子很高,鼻樑隆直,一雙深棕色的眼睛,澄徹而有威光,加着油黑的眉毛,紅赤的嘴唇,具備着新時代“美男子”的條件。他這種美的印象完全是出於自然的。比較他已故的叔父,專靠人工的修飾,恰正相反。他的油黑的頭髮蓬鬆着,並不膏抹。他身上穿一身淡灰色國產紗布的學生裝,因着他的體格的修偉,式樣上也並不遜於舶來品的毛織西裝。

    他進了書房,經過了許墨傭的介紹,便很端莊地坐在霍桑的對面。他咳了幾聲嗽,開始陳説昨夜發案的經過。他的話和許墨傭先前轉述的完全相同。他在北平美術專門學校讀書,今年恰巧畢業,六月三十日的那天,他校裏舉行畢業典禮,他受了文憑,就高高興興地回來,在上一天下午三點半鐘方才到家。他從小早已喪母,他的父親也已死了一年。他的父親日輝,在未死以前,不幸在標金上破了產,所以他差不多已是一個孤兒,那已死的裘日升,就是他唯一的親系了。末了,他又附加幾句,解釋他眼前所處的地位。

    他道:“諸位先生,現在你們總可以諒解我在這件事上所受的刺激。我叔父是我唯一的親屬。現在不幸遭了這場慘禍,我已成為這世界上的一個孤零人。昨天我回家時,我叔父還很高興地和我談話,晚餐時他的精神依舊很好,誰也想不到兩小時後,會有這種慘禍。所以這件事我真處於困難的地位。這裏面的真相如何,總要請先生們設法徹究。”他説到這裏,又禁不住咳了一聲嗽,急忙把白巾掩住了嘴。

    汪銀林問道:“那末,你對於這件慘案可有什麼意見?”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答道:“這句話很難回答。不過有一點我卻和這裏一般人的見解不同。

    霍桑本默坐着靜聽,絕不參加,但聽到了這一句話,

    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好像增加了些注意。不過他依舊保行着靜默,讓汪銀林繼續他的問答。

    汪銀林問道:“哪一點你和家人們不同?”

    裘海峯道:“這屋子裏的人們,都以為這件事是有什麼鬼怪作祟。譬如那紫珊舅舅和外祖母,至今都抱着這種見解。其實這句話我是根本不贊成的。在現在的時代,還有這種鬼怪的迷信,那豈不可笑?”

    霍桑忽似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但仍不發表什麼。

    汪銀林高興地説道:“你也以為這不是克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嗎?”

    “正是。我敢説一定有什麼人在暗中作弄,卻放意裝出種種鬼腔,目的在掩護他的罪行。不過這個人是誰,我卻完全沒有成見。”

    汪銀林點了點頭,移轉目光向霍桑和許墨傭二人瞧了一瞧,似暗示他自己的問句已完,他們倆有沒有補充。霍桑對於這個暗示果真接受。他把身子向前接些,準備繼續汪銀林的工作。他先摸出紙煙來敬客。汪銀林仍自吸他的粗雪茄,我和許墨傭各受了一支,那少年卻聲言不吸紙煙。

    霍桑燒着了煙,開始問道:“裘先生,你的意見我非常佩服。但那鬼怪的故事,已傳説得活龍活現。這故事你聽得過沒有?”

    裘海峯一邊點頭,一邊又咳了幾聲,分明他在途中受了些感冒,其勢很兇。他答道:“‘我知道的。昨夜晚飯過後,我叔父講的,一大半還是些鬼怪的經過情形。我當時就告訴他,這一定不是鬼,只因着那作弄的人設計巧妙,處處顯得詭秘莫測。我叔父似乎也接受我的意見,對於鬼怪的迷信,已並不怎樣堅持,他也承認是有人作弄他了。”

    “他可曾表示那個暗中作弄的人是誰?”

    “沒有。我曾問過他,他似乎懷疑這家裏的人,但又絕對猜不出是誰。

    “你總知道上兩次那怪物發現時,這屋子裏恰巧都有外客。第一次是你的表兄弟梁壽康,第二次是你叔父的朋友伍蔭如——”

    裘海峯忽接口道:“正是,正是,我都知道。並且昨夜的事情,又恰巧發生在我回來以後,所以這一次我本身也受着嫌疑,總要請諸位給我洗刷明白。

    “那末,昨夜的事情發生時,可有人再瞧見過那白色怪物?”

    “昨夜我一聽得表妹的呼聲,急忙從牀上爬起,陪着林生趕到樓上去。樓梯上沒有什麼異狀。我們發現了屍體以後,曾在我叔父和舅舅的卧室中瞧過一會,絕沒有什麼怪物。後來我們又到樓下各室中搜索,也毫無影跡。不過當外祖母陪着表妹到外面木匠作裏去時,那後門卻是開着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呼吸了一會煙,問道:“昨夜你和你叔父談話,在什麼地方?——在樓上還在樓下?”

    裘海峯道:“在樓下,——就在這一間書室中。

    “你不曾上樓進他的卧室中去過嗎?”

    “昨天我到這裏以後,曾上樓去瞧過紫珊舅舅,和他談過一會,但不曾進叔父的卧室裏去。晚飯後我不曾上樓。

    “那末,你們昨夜的談話,除了鬼怪的故事以外,你叔叔可曾提起其他問題?——譬如他曾否説起他和什麼人有過糾葛,或是和家中人有過四角事情?”

    裘海峯搖頭道:“他並沒有提起這樣的事。不過我曾和他商量過,我要往法國去留學,他卻還沒有答應。霍先生,我不妨老實説,我父親故世以後,他名下不但沒有餘款,還欠了些債。我去年一年的學費,都是叔父供給的。這二次我想出去留學的費用,我自己既然沒法可想,自然仍不能不懇求他幫助我。不過這數目太大了,我叔父近來在公債上又虧了些,所以他還沒有答應。

    霍桑向少年問答的時候,許墨傭坐在壁角的那隻沙發上,一邊吸煙,一邊毫不經意地似在養神。這時他把他的兩臂掉了一伸,表示出一種厭倦不耐的神氣。霍桑似也會意,便向汪銀林點了點頭。

    霍桑説;“銀林兄,我想我們和海峯先生的談話,暫時可告一結束。現在最好情那位玲鳳女士來談談。

    汪銀林放下了雪茄,把目光射到許墨傭的臉上,似乎這介紹的責任,要叫許墨傭負擔。許墨傭也就很高興地立起身來,似想借此活動一下。他先走出廂房,裘海峯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也跟着出去。不到兩分鐘功夫,那裘玲鳳已搬冊地跟着許墨傭進來。

    這女子的身材瘦小,臉兒是瓜子形,肌膚並不怎樣白哲,卻帶些地黃色。一雙俏眼,罩着很長的睫毛,額角上覆着一層秀髮。伊的發轡已經剪去,髮根上扣着一隻鎮水鑽的半月形的發押。伊身上穿一件細白復布的頎衫,四周鑲着狹條的黑邊。足上穿一雙白色的紗襪,和一雙陳嘉庚公司出品的淡綠色帆布平等鞋。從伊的容貌和裝束上批評,可算得樸素而美秀。我聽得裘日升説過,伊今年才十八歲,在師範二年級讀書,但我從伊的面貌上估量,卻似已超過二十。伊向我們三個人深深鞠了一個躬,便在書桌旁邊的一隻方凳上坐下。伊低倒了頭,兩手交握着放在膝上,靜悄悄等待問話。

    汪銀林先問道:“裘小姐,昨夜的事,據説你是第一個聽得了樓上的怪聲,才把樓下的人們叫醒的。現在請你把經過的事情仔細説一遍。

    襲玲鳳垂着視線應道:“好,昨夜我因為計劃了一張暑期自修課程表,睡時已經十一點鐘。我睡到牀上,不到半個鐘頭,正要入夢,忽被一種聲音所驚醒。我就喊起來。”’

    汪銀林道:“你聽得怎樣的怪聲?可是樓上的爭鬥聲音?”

    伊仍低倒了頭,忽而從頎衫袋中摸出一塊雪白酶紗巾,在嘴唇上接了一按。

    “不是,我沒有聽得什麼怪聲,只聽得紫珊舅舅的呼叫。

    “以外可還有別的聲音?”

    “沒有。”

    伊的答語的聲調很冷,並且低垂着目光,始終不抬起來。我有一種感覺,彷彿伊對於這件慘案不願意多提,此刻的問答,完全是出於勉強的。這表示分明已引動了霍桑的注意。他把身體湊向前些,婉聲插話。

    “裘小姐,你昨夜只聽得你舅舅的呼叫聲嗎?他怎樣呼叫?你現在可能摹仿得出?”

    那女子頓了一頓,又搖着頭道:“我不能摹仿。我但覺那聲音低沉而很奇怪。”

    “唉,奇怪?怎樣奇怪?”

    “那彷彿像一個人的咽喉被另一人扼住了;那被扼的人很想竭力呼叫,卻終於發不出高聲。”

    “這樣的聲音當真是很奇怪的。你聽得以後,就立刻呼叫起來,是嗎?”

    “正是”

    “你可記得你自己怎樣呼叫的?”

    裘玲鳳第一次拍起了目光,向霍桑瞟了一眼,隨即又低了下去,用紗巾按伊的嘴。

    伊答道:“那時我很驚慌,也不記得減些什麼——”伊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我似乎只喊着哎喲哎喲罷了。”

    霍桑始終凝注着那女子的面容,這時他的唇角上忽微微嘻了一嘻。

    他又繼續問話:“你説當時你很驚恐,請問你所驚恐的在哪一方面?你可是早就料想到樓上會發生兇案?”

    伊一聽這話,伊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接着伊又連連搖頭:“不——不。我並沒有這種料想。我——我——我心中只有一種説不出所以然的恐怖罷了。”

    霍桑緩緩點了點頭,便把身子靠後些,回覆他的靜默態度。我覺得他這一種點頭的動作,不像是接受伊的答覆,卻像另有會意。

    汪銀林又乘機問道:“以後又怎麼樣呢?”

    裘玲鳳答道:“我叫了幾聲,便聽得對面房中海峯哥哥開門出來,我也才敢放膽開門。這時候林生也披衣起來。他們聽得了樓上的聲音,馬上趕上樓去——”

    霍桑忽又坐直了身子,插口問道:“請原諒,我還有一句話。照你所説,你開門出來和你的海峯哥哥見面時,你還聽得接上有聲音嗎?

    “正是。”

    “據我們所知,那時候你哥哥和林生所聽得的聲音,就是你舅舅的叫喊聲。這聲音和先前使你從夢中驚醒的怪聲,可是相同的嗎?

    伊又把白巾按在嘴上,疑遲了一下,才緩緩答道:.“差不多。

    霍桑又點點頭。他向汪銀林瞅了一眼.表示請他繼續他的問句。

    汪銀林又遭:“當你哥哥和僕人上樓去後,你又有什麼舉動?

    伊答道:“我仍回進我的房去,那對外祖母和趙媽都已起來了、我們因着害怕的緣故,都不敢出房。直到海峯哥哥下樓來報告了凶信,我們又啼啼哭哭,慌做一團。後來大家定了定神,我才陪了外祖母到弄回去,敲那木匠作的門。

    “你們出去時,那後門不是開着嗎?

    “是的,這後門天天是林生閂的。據林生説,昨夜裏他也曾親手閂好。但我陪外祖母出去的時候,不但沒有閂,還開了尺寸,我們都覺得寒凜凜。這一點是最奇怪的。”

    許墨擁旁聽了好久,一會兒捻着他的須角,一會兒又掛着他的兩手,顯出他的煩躁不耐。這時他忽似得到了一種機會,便利用着來打破他的沉寂。

    他瞧着汪銀林説道:“從這一點上推測,明明有一個人在發案以後倉皇逃出。那人不但來不及把後門拉上,並且出門口時,又在那泥潭裏滑了一滑。我覺得這一個人,才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我們的眼光也應得集中在這一點上才好。

    他説話的時候,他的眼光在汪銀林和霍桑的臉上溜來溜去。他的弦外之音,彷彿説霍桑和汪銀林的問句離題太遠,近乎空泛了。

    汪銀林應道:“不錯,但我們即使要偵查這逃出去的人,也不能不先從屋內着手。因為那後門既經林生下閂,如果那兇犯真是外面的人,又怎樣進來的呢?

    汪銀林這一句重要的問句,好像有雙關作用:又像向許墨傭答辯,又像向裘玲鳳發問。那玲鳳斜着眼睛瞥了一瞥,果真自動地回答。

    伊道:“不錯,那後門是什麼人開的,的確不容易解釋。我們已問過趙媽和林生,都説沒有開過。”伊緩緩立起身來,把手巾在伊的額角上抹了一抹,向着汪銀林問話。

    “先生,你們要問的話已完了嗎?

    汪銀林不答,但回過頭去瞧瞧霍桑。霍桑點了點頭,也站了起來。

    他向裘玲鳳道:“裘小姐,夠了。不過還有一句。我們聽説這屬於裏曾發現過什麼鬼怪。你可曾——?

    伊忽搶着答道:“我沒有瞧見過。

    霍桑仍保持着鎮靜的聲浪,問道:“那末,你對於這鬼怪的事,有沒有意見?

    伊連連搖頭道:“不知道——我沒有什麼意見。”伊説完了這句,略略點一點頭,便回身退出書室。

    霍桑目送着這女子出去,唇角上又像先前一般地嘻了一喀。

    許墨傭又伸了伸腰,提議道:“好啦,現在我們對於這案子發生的情形,已有了些端倪。我以為我們若要偵查兇手,應得到外面去活動,不能老是悶在這屋子裏。

    霍桑作贊同聲道:“對,我們當然不能一輩子悶在這屋子裏。不過我勸你再破費五分鐘,聽聽那兩個僕人説些什麼。我們若能從他們嘴裏得到些線索,那末,你到外面去活動起來,也許可以便利些。對不對?

    霍桑的意見,在汪銀林意中當然毫無異議。許墨傭雖不贊同,卻也不便獨自反對。一分鐘後,許墨傭又把那老僕方林生和趙媽兩個人傳喚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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