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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與世界大戰

    炎熱的夏天就要來了。這話有毛病。夏天當然是炎熱的,所以“夏天就要來了”足矣,不必囉嗦炎熱。

    不過人是感情動物,常常顧不上語法邏輯,變得語無倫次。記得我小時候有個鄰居,罵起她的兒子,真是恨鐵不成鋼,出口就是“王八羔子”,“小雜種”。她這個兒子是我的同學,有一次忍不住問他,“你要是王八羔子,你爸你媽就是王八了?”結果是我被“王八羔子”追得滿街跑。“必也正名乎”是要付出代價的。

    今年,一九九八年,又到了四年一次的世界盃足球賽,照例會有二十多億人進入瘋狂,這個夏天會非常非常炎熱。所以,炎熱的夏天就要來了。

    世界盃足球賽煽動起來的攻擊性熱情,幾乎是四年一次的世界大戰,奧林匹克運動會無疑是遜了一籌。一九三O年之所以要辦這麼個世界盃足球賽,就是因為覺得奧林匹克運動會中的足球賽,實在不足以滿足足球運動的瘋狂。

    我們不妨隨便看看我們在過去將近七十年裏的瘋狂。

    一九二八年,國際足球總會主席雷米在阿姆斯特丹開會的時候,建議辦四年一次的國際足球大賽,提案通過。

    法國工匠做出一個重一公斤半,也就是我們的三斤重的鍍金獎盃,樣子是勝利女神直立展翅,命名為RIMET世界盃,也就是“雷米”世界盃。

    一九三O年,首屆世界盃國際足球賽開始,烏拉圭捧走了金盃。之後,意大利保持了獎盃八年,巴西保持了八年。所謂八年,就是連續奪得兩屆冠軍。

    一九七O年,巴西再次奪得冠軍。依照規則,巴西永久擁有這個三斤重的金盃。一九七四年開始,世界盃改稱FIFA世界盃,FIFA是國際足球總會的縮寫。這個獎盃,是由意大利米蘭的工匠製造。

    這個杯,屬於FIFA的永久財產,意大利和當年的西德雖然各得了三屆冠軍,卻不能永久擁有,只能保存複製品。

    這樣一來,巴西豈不是佔了便宜?沒有。巴西永久擁有的那個“雷米”獎盃,被人偷走了,大家也就擺平了。

    一九六六年全世界最轟動的大事不是中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而是那個世界盃“雷米”失竊。後來英格蘭的一隻狗在一個菜園子裏找到它,狗的主人柯伯特於是得到一大筆獎金。柯伯特決定獎勵狗吃一個星期的魚子醬,一個狗食公司馬上跟進,免費供給一年的狗食。我的經驗是,狗吃過高級食品後,普通食品就很難下嚥了。

    不過“雷米”金盃在一九八三年再次失竊,一般認為它已被熔燬。巴西足總永久擁有的那一座,是複製品。

    也是和食品有關,一九七四年足球世界盃前,扎伊爾隊到埃及踢熱身賽,帶去調理好的猴兒肉,結果埃及廚子與他們大吵,大罵他們殘忍。經過協調,決定由扎伊爾隊自己煮,而且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裏吃。

    美國有三大球,棒球,籃球,美式橄欖球,但是沒有足球。美國人覺得長時間不進球的運動有點莫名其妙,起碼沒有效率,因此美國從小學到大學,都沒有足球課。一個美國孩子,從小學就熟悉三大球的玩法,想想我們對乒乓球的熟悉程度吧。三大球的術語,盡人皆知。賽林格的著名小説的題目被中譯成《麥田守望者》,其實它是棒球裏外野捕手的意思,也就是我們常看到的那些跑到最遠處接球的人。

    一九五O年,美國隊在世界盃足球賽中以一比O擊敗英格蘭隊。可能嗎?要知道足球這個遊戲是英國人發明的,美國人發明的籃球,因此英國報紙將記者發回去的比數改成英格蘭以十比一勝美國隊,次日見報,舉世譁然。不過。美國人也認為贏得僥倖的,美國隊蓋耶特金飛身接應隊友巴爾的長射,順勢將球頂入,場上的另一個隊友柯夫認為“蓋耶特金肯定不知道球是怎麼進的”。

    一九七四年荷蘭郵政局局長認為荷蘭隊鐵定贏,於是開機印了荷蘭隊成為冠軍的郵票,結果是隻能悄悄銷燬。當然這件事還是傳出來了,否則我也不會寫在這裏。

    一九八六年世界盃足球賽時,意大利一個修道院特准修士們熬夜看電視轉播。按規定,修道院晚上十點半必須就寢。如此一來,修士們就可以在十六世紀的小房間裏暢飲啤酒,大呼小叫。不過,上帝永遠是看現場的。

    並非足球強國的人才對足球瘋狂。孟加拉一位三十歲的婦女是喀麥隆球迷,一九九O年八強大戰時喀麥隆輸給英格蘭,她竟自殺了,遺書上寫道,“喀麥隆離開了世界盃,就是我該離開世界的時候了。”

    孟加拉如同我國,從未踢出過亞洲分區,不過一九九四年為了看轉播,孟加拉的大學生髮動遊行,要求當局推遲期末考試。

    足球甚至有關人格。蘇格蘭一家醫院的廚子坎普對蘇格蘭在一九七八年世界盃賽中的表現甚為不滿,登報聲明從此不做蘇格蘭人,要做英格蘭人。為此,坎普請了老師補習正統英語,改掉自己的蘇格蘭腔。

    一九七八年,阿根廷主辦世界盃賽,游擊隊刺殺了主事的退休將軍,不過游擊隊馬上宣佈停火,支持籌辦世界盃。

    巴西球王貝利説過,“在巴西,只要贏了世界盃,政府怎麼胡來都行,人民一點不在乎。”

    賺人發瘋的錢,是一筆大買賣。一九九四年,二十億人通過電視轉播看世界盃比賽,電視公司得到的廣告收益是上百億美元。

    哪個國家主辦世界盃足球賽,哪個國家就賺錢。一九六二年,智利大地震,但堅持不讓出世界盃的主辦權。一九七八年,阿根廷通貨膨脹嚴重,因為主辦世界盃而解除了危機。

    可惜,今年的世界盃主辦國與亞洲無緣,否則亞洲的金融危機也許會轉化,而不會像專家們預言的那樣需要三年。

    不過,據美國一家研究機構做的調查,一屆世界盃下來,全世界會損失四千億美元。一九八二年,當時的西德對當年在西班牙舉辦的世界盃賽作了研究,發現德國工人曠工在家看電視轉播,損失了六億工時,等於政府損失了四十多億美元。

    足球近似規則化的暴力,攻擊性非常強,當然比拳擊還差了一截。

    一九三O年首屆世界盃足球賽,阿根廷隊對墨西哥隊時,阿根廷吃了五次十二碼罰球;對智利時又大打出手,裁判只好召警察入場;決賽時對烏拉圭,大批阿根廷球迷持械入場,我估計阿根廷隊若輸了的話,大批棍棒是打本國隊員的。

    一九三四年意大利隊與西班牙踢成平局,大批隊員受傷。隔日再戰時,兩隊只好換上新的隊員。

    一九五四年巴西對匈牙利,踢球加踢人,從場上一路混戰到休息室。

    貝利在一九六二年一開賽就被弄傷,一九六六年被惡整之後宣佈不再涉足世界盃足球賽。

    球迷暴動還用我説嗎?

    除了暴力,巫術也不缺席。一九八二年秘魯對喀麥隆,秘魯的巫師沙馬尼哥説他感應到喀麥隆的巫師對秘魯隊施法術,於是召集了十二名巫師,各持大刀、棍棒和樺木條,在首都利馬郊外集合。沙馬尼哥唸咒,其他巫師則揮舞法器,之後沙馬尼哥宣佈已經制伏了喀麥隆巫師召來的惡靈。秘魯隊與喀麥隆隊比賽的結果是,O:O,兩隊後來都沒能打入複賽。

    喀麥隆的巫師檢討之後,在一九九O年再度作法,他們要足球隊員穿特定顏色的衣服,請球迷將老鼠和雞放進球場。做這些事情時都要小心,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名津巴布韋的選手遵巫師囑,賽前公然在球場撤尿,結果被罰終身禁賽。

    阿根廷的一位家庭主婦説,“比賽開始前,我繞着椅子按順時針方向轉兩圈,再按逆時針轉兩圈,阿根廷就會贏。”

    阿根廷的總統梅南也一樣。他一九九O説,“我總是在這兒(總統府)看轉播,每次都穿同樣的衣服,打同一條領帶。”他認為這樣會給阿根廷隊帶來運氣。我覺得看球賽還帶領帶實在是嚴肅了,不過總統先生可能認為足球是嚴肅的事情。

    意大利前總統帕廷尼常請意大利國家隊到總統府吃飯。一九八二年的那次世界盃賽前,已經八十五歲的他,還特別囑咐意大利國家隊的主力隊員羅西説“記住射門!還有,躲開剷球!”剷球躲不躲得開,專業球員不一定能處理好,但專業球員如果記不得射門,也就別踢了。意大利隊奪了冠軍回來,羅西將自己的球衣贈給老總統,報答他的赤子之心。

    鄧小平則是每天深夜準時收看轉播,而且還要錄下反覆看重要段落,是專業球迷。順便説一下的是,我看報道説中國國家足球隊到韓國比賽,回國後教練的感言是原來韓國隊每天吃牛肉,所以體力強。體力是由高質量的飲食保證的,這是常識,國家隊不會連常識都不知道吧?所以我懷疑報道有誤。記得初中時參加游泳訓練,教練説“家裏供不起每天二兩牛肉的,以後就不要來了”,我以後就沒有再去了,只到玉淵潭去遊渾水。

    世界盃足球賽期間,性似乎是關閉的,所以才有“足球寡婦”的説法。一九九四年世界盃期間,一對瑞典夫婦去朋友家看現場轉播,之後,太太沒興趣,先睡了。到瑞典射人一球的時候,先生搖醒太太,太太不想聽,於是夫婦吵將起來,結果是太太大怒,抄起剪刀就是一下,然後忿忿睡去。客廳裏主人還在電視機前狂喜,誰都不知道有一個人倒在血泊中死去。

    愛爾蘭是個窮地方,但是到了世界盃期間,砸鍋賣鐵也要飛到主辦國去看球賽,或者在酒吧裏看轉播一醉方休。球賽終於全部賽完,足球寡婦們遞給足球先生的是離婚書。

    泰國衞生部副部長一九九四年説,“泰國婦女希望世界盃永遠不結束。”因為時差的關係,泰國男球迷看現場轉播是在夜裏,聲色場所當然是不去了。

    我覺得足球賽中最慘的是裁判。

    裁判足球賽,很多判斷是主觀的,哲學上稱“自由心證”,俗話説就是“隨你怎麼吹了”。

    一九七四年世界盃賽,扎伊爾對南斯拉夫,扎伊爾隊的二號踢了裁判的屁股,裁判轉回頭來卻將扎伊爾隊的十三號罰出場。這是二十億人都眼睜睜地看到的自由心證。

    在攻擊性這樣強烈的運動中做裁判,裁判員掙的是性命錢。一九八九年哥倫比亞的一位巡邊員,剛下計程車,就被幾個人持烏茲衝鋒槍掃射身亡。

    阿爾及利亞的一位裁判掏紅牌罰一個隊員出場時,反而是自己被當場毆打致死。

    裁判也需檢點自己,不要火上澆油。第一屆世界盃時,離賽時結束還有六分鐘,巴西裁判就吹哨鳴金止戰。忙什麼呢?

    一九六二年智利對意大利,被裁判罰出場的隊員竟能賴在場上十分鐘不出去。智利的球員放了一拳在對手臉上,裁判視若無睹。這位裁判大概是早已僱好保鏢了。

    最危險的是一九七八年,阿根廷隊必須踢進四球,而且要贏三個球以上才能出線,於是買通秘魯隊和裁判。結果這一場對阿根廷隊大放水,兩個越位進球,裁判硬是“有看沒有見”,巴西隊贏得好端端的竟落了個出局。

    有人説,國際爭端,不如以足球賽的方式解決。我以前也不知好歹地附議過,可是細想想,原來危險很大。足球不能解決國際爭端,它只能煽起不可遏制的攻擊衝動,只能使國際爭端中僅有的理性喪失。讓足球只是一種遊戲就好了,就好像讓文學只是文學就好了,不要給它加碼。任何事都是這樣,按常識去做,常常在於智慧和決心吧。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國足協國家隊管理部主任在全國足球工作會議上説,“與其窩窩囊囊地輸,不如悲悲壯壯地死。”

    一九七四年世界盃賽前,扎伊爾總統對即將出發的扎伊爾球隊説,“不贏球,就是死。”結果膽顫心驚的扎伊爾隊連一場都沒有贏過。總統先生何苦來?

    中國如果想贏得世界盃冠軍,還是要老老實實從常識做起,第一就是飲食要改變,老老實實吃牛肉,豬肉再香,也不能吃了。老老實實吃奶皮子,乳酪,“起司”,難吃也要吃,這樣才能滿場飛。

    我喜歡看英國人、德國人的足球,他們跑起來像彈弓射出去的彈丸,腳下不花巧,老老實實地傳,老老實實地飛奔,這才是體育運動。

    寫到這裏,突然想到好像還沒有看過有關足球的小説。想了想,想不太通,算了,不想了,還是準備看轉播吧。

    一九九八年三月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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