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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誰教呢?我教?我才完小畢業,更不行了。試一試吧?幹起來再説。”我又説初三是畢業班,升高中是很吃功夫的。老陳説:“不怕。這裏又沒有什麼高中,學完就是了,試一試吧。”我心裏打着鼓,便不説話。老陳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説:“等一下上課,我帶你去班裏。”我還要辯,見幾位老師都異樣地看着我,其中一個女老師説:“怕哪樣?我們也都是不行的,不也教下來了麼?”我還要説,上課鐘響了,老陳一邊往外走,一邊招我隨去。我只好拿了一應教具,慌慌地跟老陳出去。

    老陳走到一間草房門前,站下,説:“進去吧。”我見房裏很黑,只有門口可見幾個學生在望着我,便覺得如同上刑,又忽然想起來,問:“教到第幾課了?”老陳想一想,説:“剛開學,大約是第一課吧。”這時房裏隱隱有些鬧,老陳便進去,大聲説:“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不要鬧,聽見沒有?鬧是沒有好下場的!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上課,大家要注意聽!”説着就走出來。我體會該我進去了,便一咬牙,一腳邁進去。

    剛一進門,猛然聽到一聲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響,教室裏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驚,就站住了。又是一聲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響,一大片人又紛紛坐下。一個學生喊:“老師沒叫坐下,咋個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響起來,一大片人再站起來。我急忙説:“坐下了。坐下了。”學生們笑起來,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後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頭,看學生們。

    山野裏很難有這種景象,這樣多的蓬頭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麼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極簡陋的,無漆,卻又髒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極長的矮凳,整棵樹劈成,被屁股們蹭得如同敷蠟。數十隻眼睛亮亮地瞪着。前排的娃子極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齡;後排的卻已長出鬍鬚,且有喉節。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嚨,説:“嗯。開始上課。你們已經學到第幾課了呢?”話一出口,心裏虛了一下,覺得不是老師問的話。學生們卻不理會,紛紛叫着:“第一課!第一課!該第二課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課本,翻到第二課,説:“大家打開第四頁。”卻聽不到學生們翻書的聲音,抬頭看時,學生們都望着我,不動。我説:“翻到第四頁。”學生們仍無反應。我有些不滿,便指了最近的一個學生問:“書呢?拿出來,翻到第四頁。”這個學生仰了頭問我:“什麼書?沒得書。”學生們亂亂地吵起來,説沒有書。我掃看着,果然都沒有書,於是生氣了,啪地將課本扔在講台上,説:“沒有書?上學來,不帶書,上的哪樣學?誰是班長?”於是立起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頭髮黃黃的,有些害怕地説:“沒有書。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們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説:“學校不發書嗎?”班長説:“沒有。”我一下亂了,説:“哈!做官沒有印,讀書不發書。讀書的事情,是鬧着玩兒的?我上學的時候,開學第一件事,便是領書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來,上什麼課,拿出什麼書。好,我去和學校説,這是什麼事!”説着就走出草房;背後一下亂起來,我返身回去,説:“不要鬧!”就又折身去找老陳。

    老陳正在仔細地看作業,見我進來,説:“還要什麼?”我沉一沉氣:“我倒沒忘什麼,可學校忘了給學生髮書了。”老陳笑起來,説:“呀,忘了,忘乒乒乓乓響,教室裏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驚,就站住了。又是一聲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響,一大片人又紛紛坐下。一個學生喊:“老師沒叫坐下,咋個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響起來,一大片人再站起來。我急忙説:“坐下了。坐下了。”學生們笑起來,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後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頭,看學生們。

    山野裏很難有這種景象,這樣多的蓬頭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麼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極簡陋的,無漆,卻又髒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極長的矮凳,整棵樹劈成,被屁股們蹭得如同敷蠟。數十隻眼睛亮亮地瞪着。前排的娃子極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齡;後排的卻已長出鬍鬚,且有喉節。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嚨,説:“嗯。開始上課。你們已經學到第幾課了呢?”話一出口,心裏虛了一下,覺得不是老師問的話。學生們卻不理會,紛紛叫着:“第一課!第一課!該第二課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課本,翻到第二課,説:“大家打開第四頁。”卻聽不到學生們翻書的聲音,抬頭看時,學生們都望着我,不動。我説:“翻到第四頁。”學生們仍無反應。我有些不滿,便指了最近的一個學生問:“書呢?拿出來,翻到第四頁。”這個學生仰了頭問我:“什麼書?沒得書。”學生們亂亂地吵起來,説沒有書。我掃看着,果然都沒有書,於是生氣了,啪地將課本扔在講台上,説:“沒有書?上學來,不帶書,上的哪樣學?誰是班長?”於是立起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頭髮黃黃的,有些害怕地説:“沒有書。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們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説:“學校不發書嗎?”班長説:“沒有。”我一下亂了,説:“哈!做官沒有印,讀書不發書。讀書的事情,是鬧着玩兒的?我上學的時候,開學第一件事,便是領書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來,上什麼課,拿出什麼書。好,我去和學校説,這是什麼事!”説着就走出草房;背後一下亂起來,我返身回去,説:“不要鬧!”就又折身去找老陳。

    老陳正在仔細地看作業,見我進來,説:“還要什麼?”我沉一沉氣:“我倒沒忘什麼,可學校忘了給學生髮書了。”老陳笑起來,説:“呀,忘了,忘了説給你。書是沒有的。咱們地方小,訂了書,到縣裏去領,常常就沒有了,説是印不出來,不夠分。別的年級來了幾本,學生們夥着用,大部分還是要抄的。這裏和大城市不一樣呢。”我奇怪了,説:“國家為什麼印不出書來?紙多得很嘛!生產隊上一發批判學習材料就是多少,怎麼會課本印不夠?”老陳正色道:“不要亂説,大批判放鬆不得,是國家大事。課本印不夠,總是國家有困難,我們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幾下,走回去上課。進了教室,學生們一下靜下來,都望着我。我拿起課本,説:“抄吧。”學生們紛紛拿出各式各樣的本子,翻好,各種姿勢坐着,握着筆,等着。

    我翻到第二課,捏了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題目,又一句一句地寫課文。學生們也都專心地抄。遠處山上有人在吆喝牛,聲音隱隱傳來,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約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被人趕開。我在隊上放過不少時間的牛。牛是極犟的東西,而且有氣度,任打任罵,慢慢眨着眼吃它想吃的東西。我總想,大約哲學家便是這種樣子,否則學問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學家”們也有慌張的時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饞鹹,尿鹹,於是牛們攢頭攢腦地聚來接尿吃,極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專門到山上時餵給牛們,那是一滴也不會浪費的。凡是給牛餵過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聽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領了一羣朋黨,快快樂樂以尿做領袖。

    忽然有學生説:“老師,牛下面一個水是什麼字?”我醒悟過來,趕忙擦了,繼續寫下去。一個黑板寫完,學生們仍在抄,我便放了課本,看學生們抄,不覺將手抄在背後,快活起來,想:學生比牛好管多了。

    一段課文抄完,自然想要講解,我清清喉嚨,正待要講,忽然隔壁教室歌聲大作,震天價響,又是時下推薦的一首歌,絕似吵架鬥嘴。這歌唱得屋頂上的草也抖起來。我隔了竹笆縫望過去,那邊正有一個女教師在鼓動着,學生們大約也是悶了,正好發泄,喊得地動山搖。

    我沒有辦法,只好轉過身望着學生們。學生們並不驚奇,開始交頭接耳,有些興奮,隔壁的歌聲一停,我又待要講,下課鐘就敲起來。我搖搖頭,説:“下課吧。”班長大喊:“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站起來,奪門跑出去。

    我在學生後面走出來,見那女教師也出來,便問她:“你的音樂課嗎?”她望望我,説:“不是呀。”我説:“那怎麼唱起來了?鬧得我沒法講課。”她説:“要下課了嘛。唱一唱,學生們高興,也沒有一兩分鐘。你也可以唱的。”

    教室前的空地上如我初來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學生們奔來跑去,塵土四起。不一刻,鍾又敲了,學生們紛紛回來,坐好。班長自然又大喊起立,學生們站起來。我嘆了一口氣,説:“書都沒有,老起什麼立?算了,坐下接着抄課文吧。”

    學生們繼續抄,我在教室裏走來走去。因凳都是聯着的,不好邁到後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又不免時時擋住學生的眼睛,便移到門口立着,漸漸覺得無聊。

    教室前的場子沒了學生,顯出空曠。陽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隻極小的豬跑過去,忽然停下來,很認真地在想,又思索着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興趣,替它數步。小豬忽然又跑起來,數目便全亂了。

    正懊惱間,忽然又發現遠處一隻母雞在隨便啄食,一隻公雞繞來繞去,母雞卻全不理會,佯作無知。公雞終於靠近,抖着身體,面紅耳赤。母雞輕輕跑幾步,極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雞擻一下毛,昂首闊步,得體地東張西望幾下,慢慢迂迴前去。我很高興,便注意公雞的得手情況。忽然有學生説:“老師,抄好了。”我回過頭,見有幾個學生望着我。我問:“都抄好了?”沒有抄好的學生們大叫:“沒有!沒有!”

    我一邊説“快點兒”,一邊又去望雞,卻見公雞母雞都在擻着羽毛,事已完畢。心裏後悔了一下,便將心

    收攏回來,笑着自己,查點尚未抄完的學生。學生們終於抄好,紛紛抬頭望我。我知道該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説:“大家抄也抄完了,可明白説的是什麼?”學生們仍望着我,無人回答。我又説:“這課文很明白,是講了一個村子的故事。你們看不懂這個故事?”學生們仍不説話。我不由説得響一些:“咦?真怪了!你們識了這麼多年字,應該能看懂故事了嘛。這篇課文,再明白不過。”隨手指了一個學生,“你,説説看。”這個學生是個男娃,猶猶豫豫站起來,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別的學生,笑一笑,説:“認不得。”就坐下了。我説:“站着。怎麼會不知道?這麼明白的故事,你又不是傻瓜。”那學生又站起來,有些不自在,忽然説:“我要認得了,要你教什麼?”學生們一下都笑起來,看着我。我有些惱,説:“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

    這還不明白?這還要教?怪!”我指一指班長:“你説説看。”班長站起來,回憶着慢慢説:“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那——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我説:“你倒學得快。”話剛一説完,後排一個學生突然大聲説:“你這個老師真不咋樣!沒見過你這麼教書的。該教什麼就教什麼嘛,先教生字,再教劃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題思想,再教寫作方法。該背的背,該留作業的留作業。我都會教。你肯定在隊上幹活就不咋樣,跑到這裏來混飯吃。”我望着這個學生,只見他極大的一顆頭,比得脖子有些細,昏暗中眼白轉來轉去地閃,不緊不慢地説,用手抹一抹嘴,竟嘆了一口氣。學生們都望着我,不説話。我一時競想不出什麼,呆了呆,説:“大家都叫什麼名字,報一報。”學生們仍不説話,我便指了前排最左邊的學生:“你。報一報。”學生們便一個一個地報過來。

    我看準了,説:“王福,你説你都會教,那你來教一下我看。”王福站起來,瞪眼看着我,説:“你可是要整我?”我説:“不要整你。我才來學校,上課前才拿到書,就這麼一本。講老實話,字,我倒是認得不少;書,沒教過,不知道該教你們什麼。你説説看,李老師是怎麼教的?”王福鬆懈下來,説:“我不過是氣話,怎麼就真會教?”我説:“你來前面,在黑板上説説。第一,哪些字不認識?你們以前識了多少字,我不知道。”王福想了想,便離開座位,邁到前邊來。

    王福穿一件極短的上衣,胳膊露出半截。褲也極短,揪皺着,一雙赤腳極大。他用手拈起一支粉筆,手極大。我説:“你把你不識的字在底下劃一橫。”

    王福看了一會兒,慢慢在幾個字底下劃上短線,劃完了,又看看,説:“沒得了。”便抬腳邁回到後排坐下。我説:“好,我先來告訴你們這幾個字。”正要講,忽然有一個學生叫:“我還有字認不得呢!”這

    一叫,又有幾個學生也紛紛叫有認不得的字。我説:“好嘛。都上來劃。”於是學生們一窩蜂地上來拿粉

    筆。我説:“一個一個來。”學生們就擁在黑板前,七手八腳劃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課

    文,竟有三分之二學生認不得的字。我笑了,説:“你們是怎麼唸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你們不知道這篇課文講的是什麼。這裏有一半的字都應該在小學就認識了。”王福在後面説:“我劃的三個字,是以前沒有教過的。我可以給你找出證明來。”我看一看黑板,説:“這樣吧,凡是劃上的字,我都來告訴你們,我們慢慢再來整理真正的生字。”學生們都説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間教室歌聲大作,我知道要下課了,便説:“我們也來唱一支歌。你們會什麼呢?”學生們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長起了音,幾十條喉嚨便也震天動地地吼起來。我收拾着一應教具,覺得這兩節課尚有收穫,結結實實地教了幾個字,有如一天用鋤翻了幾分山地,計工員來量了,認認真真地記在賬上。歌聲一停,鍾就響了,我看看班長,説:“散吧。”班長説:“作業呢?要留作業呢!”我想一想,説:“作業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記好,明天我來問。就這樣。”班長於是大喊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地立起來,在我之前躥出去。

    我將要出門,見王福從我身邊過去,便叫住他,説:“王福,你來。”王福微微有些呆,看看門外,過來立住。我説:“你説你能證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麼證明呢?”王福見我問的是這個,便高興地説:“每年抄的課文,凡是所有的生字,我都另寫在紙上。我認識多少字,我有數,我可以拿來給你看。”説罷邁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出一隻布包,四角打開,取出一個本子,又將包包好,放回去,邁到前邊來,將本子遞給我。我翻開一看,是一本獎給學習毛著積極分子的本子,上寫獎給“王七桶”。我心裏“呀”了一聲,這王七桶我是認識的。

    王七桶綽號王稀屎。稀屎是稱呼得極怪的,因為王七桶長得雖然不高,卻極結實,兩百斤的米包,扛走如飛,絕不似稀屎。我初與他結識是去縣裏拉糧食。山裏吃糧,需坐拖拉機走上百多里到縣裏糧庫拉回。這糧庫極大,米是山一樣堆在大屋裏,用簸箕一下下收到麻袋裏,再一袋袋扛出去裝上車斗。那一次是兩個生產隊的糧派一個拖拉機出山去拉。早上六點,我們隊和三隊拉糧的人便聚來車隊,一個帶拖斗的“東方紅”拉了去縣裏。一上車,我們隊的司務長便笑着對三隊的一個人説:“稀屎來了?”被稱作稀屎的人不説話,只縮在車角悶坐着。我因被派了這次工,也來車上坐着,恰與他是對面,見他衣衫破舊,耳上的泥結成一層殼,且面相兇惡,手腳奇大,不免有些防他。兩個隊的人互相讓了煙,都沒有人讓他。

    我想了想,便將手上的煙指給他,説:“抽?”他轉過眼睛,一臉的兇肉忽然都順了,點一點頭,將雙手在褲上使勁擦一擦,笸籮一樣伸過來接。三隊的司務長見了,説:“稀屎,抽煙治不了啞巴。”大家都笑起來。我疑惑了,看着他。他臉紅起來,摸出火柴自己點上,吸一大口,吐出來,將頭低下,一支細白的煙捲像插在樹節上。車開到半路遇到泥濘,他總是爬下去。一車的人如不知覺一般仍坐在車上。他一人在下死勁扛車幫,車頭轟幾下,爬上來,繼續往前開,他便跑幾步,用手勾住後車板,自己翻上來,顛簸着坐下。別人仍若無其事地説笑着,似乎他只是一個機器部件。出了故障,自然便有這個部件的用途。我因不常出山,沒坐過幾回車,所以車第二次陷在泥裏時,便隨他下車去推。車爬上去時,與他追了幾步。

    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沒有經驗,連車都沒有扒上。他坐下後,見我還在後面跑,就弓起身子怪叫着,車上人於是發現,我喊叫起來,司機停下車。他一直弓着身子,直到我爬上車斗,方才坐下,笑一笑。三隊的司務長説:“你真笨,車都扒不上麼?”我喘息未定,急急地説:“你不笨,要不怎麼不下車呢?”三隊的司務長説:“稀屎一個人就夠了嘛!”車到縣裏,停在糧庫門前。三隊來拉糧的人除了司務長在交接手續,別的人都去街上逛,只餘他一人在。我們隊的人進到庫房裏,七手八腳地裝糧食。裝到差不多,停下一看,那邊只他一人在裝,卻也裝得差不多了。

    我們隊的人一袋一袋地上車,三隊卻仍只有他一人上車。百多斤的麻袋,他一人扛走如飛。待差不多時,三隊的人買了各樣東西回來,將剩下的一兩袋扔上車斗,車便開到街上。我們隊的人跳下去逛街,三隊的人也跳下再去逛街,仍是餘他一人守車。我跳下來,仰了頭問他:“你不買些東西?”他搖一搖頭,坐在麻袋上,竟是快樂的。我一邊走,一邊問三隊的司務長:“啞巴叫什麼?”司務長説:“王七桶。”我問:“為什麼叫稀屎呢?”司務長説:“稀屎就是稀屎。”我説:“稀屎可比你們隊的幹屎頂用。”司務長笑了,説:“所以我才每次拉糧只帶他出來。”我奇怪了,問:“那幾個人不是來拉糧的?”司務長看看我,説:“他們是出來辦自己的事的。”我説:“你也太狠了,只帶一個人出來拉一個隊的糧,回去只補助一個人的錢。”司務長笑笑,説:“省心。”

    我在街上逛了一回,多買了一包煙。回到車邊,見王七桶仍坐在車上,就將煙扔給他,説:“你去吃飯,

    我吃了來的。”王七桶指一指嘴,用另一隻手攔一下,再用指嘴的手向下一指,表示吃過了。我想大約他是帶了吃的,便爬上車,在麻袋上躺下來。忽然有人捅一捅我,我側頭一一看,見王七桶將我給他的煙放在我旁邊,煙包撕開了,他自己手上捏着一支。我説:“你抽。”他舉一舉手上的煙。我坐起來,説:“這煙給你。”將煙扔給他。他拿了煙包,又弓身放回到我旁邊。我自己抽出一支,點上,慢慢將煙吐出來,看着他。逛街的人都回來了,三隊的司務長對王七桶説:“你要的字典還是沒有。一”王七桶“啊、啊”着,眼睛異樣了一下,笸籮一樣的手鬆下來,似乎覺出一天勞作的累來。司機開了車,一路回到山裏,先到我們隊上將糧卸了,又拉了王七桶一隊的糧與人開走。我扛完麻袋回到場上,將將與遠去的王七桶舉手打個招呼。

    我於是知道王福是王七桶的兒子,就説:“你爹我知道,很能幹。”王福臉有些紅,不説話。我翻開這個本子,見一個本子密密麻麻寫滿了獨個的字,便很有興趣地翻看完,問王福:“好。有多少字呢?”

    王福問:“算上今天的嗎?”我呆了一下,點點頭。

    王福説:“算上今天的一共三千四百五十一個字。”

    我吃了一驚,説:“這麼精確?”王福説:“不信你數。”我知道我不會去數,但還是翻開本子又看,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數目字你算十個字嗎?”王福説:“當然,不算十個字,算什麼呢?

    算一個字?”我笑了,説:“那麼三千四百五十一便是三千四百五十一個字了?”王福沒有聽出玩笑,認真地説:“十字後面是百、千、萬、億、兆。這兆字現在還沒有學到,但我認得。凡我認得而課文中沒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個本上。這樣的字有四百三十七個。”我説:“你倒是學得很認真。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學了多少字呢。”王福説:“老師當然學得多。”這時鐘響了,我便將本子還給王福,出去回到辦公室。

    老陳見我回來了,笑眯眯地問:“怎麼樣?還好吧?剛開始的時候有些那個,一下就會習慣的。”我在分給我的桌子後面坐下來,將課本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對老陳説:“這課的教法是不是有規定?恐怕還是不能亂教。課本既然是全國統一的,那怎麼教也應該有個標準,才好讓人明白是教對了。比如説吧,一篇文章,應劃幾個段落?段落大意是什麼?主題思想又是什麼?寫作方法是怎麼個方法?我説是這樣了,別的學校又教是那樣。這語文不比數學。一加一等於二,世界上哪兒都是統一的。語文課應該有個規定才踏實。”老陳説:“是呀,有一種備課教材書,上面都寫得有,也是各省編的。但是這種書我們更買不到了。”我笑了起來,説:“誰有,你指個路子,我去抄嘛。”老陳望望外面,説:“難。”我説:“老陳,那我可就隨便教了,符不符合規格,我不管。”

    老陳嘆了一口氣,説:“教吧。規定十八歲人才可以參加工作,才得工資,這些孩子就是不學,也沒有事幹,在這裏學一學,總是好的。”我輕鬆起來,便伏在桌上一課一課地先看一遍。

    課於是好教起來,雖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認定識字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為根據,一個字一個字地落實。語文課自然有作文項目,初時學生的作文如同天書,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僅有幾十字,中間多是時尚的語句,讀來令人瞌睡,想想又不是看小説,倒也心平氣和。只是漸漸懷疑學生們寫這些東西於將來有什麼用。

    這樣教了幾天,白天很熱鬧,晚上又極冷清,便有些想隊裏,終於趁了一個星期天,回隊裏去耍。老黑見我回來,很是高興,拍拍牀鋪叫我坐下,又出去喊來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議論一下吃什麼,立刻有人去準備。來娣聽説了,也聚來屋裏,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鋪的另一邊靠我坐下。牀往下一沉,老黑跳起來説:“我這個牀睡不得三個人!”來娣倒反整個坐上去,説:“那你就不要來睡,礙着我和老師敍話。”大家笑起來,老黑便蹲到地下。來娣撩撩頭髮,很親熱地説:“呀,到底是在屋裏教書,看白了呢!”我打開來娣伸過來的胖手,説:“不要亂動。”來娣一下叫起來:“咦?真是尊貴了,我們勞動人民碰不得了。告訴你,你就是教一百年書,我還不是知道你身上長着什麼?哼,才幾天,就夾起來裝斯文!”我笑着説:“我斯文什麼?學生比我斯文呢。王七桶,就是三隊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個兒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識得三千八百八十八個字。第一節課我就出了洋相,還是他教我怎麼教書的呢。”

    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課講了一遍。大家聽了,都説:“真的,咱們識得幾個字呢?誰數過?”我説:“我倒有一個法子。我上學時,語文老師見班上有同學學習不耐煩,就説:‘別的本事我不知道你們

    有多大,就單説識字吧。一本新華字典,你們隨便翻開一頁。這一頁上你們若沒有一個不會讀、書、解的字,我就服。以後有這本事的人上課鬧,我管我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當場拿來新華字典一翻,真是這樣。瞧着挺熟的字,讀不出來;以為會讀的字,一看拼音,原來自己讀錯了;不認識,不會解釋的字就更多了。大家全服了。後來一打聽,我們這位老師每年都拿這個法子治學生,沒一回不靈的。”大家聽了,都將信將疑,紛紛要找本新華字典來試一試,但想來想去沒有人有字典,我説我也沒有字典,大約還是沒有賣的。來娣一直不説話,這時才慢慢地説:“沒有字典,當什麼孩子王?拉倒吧!老孃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説:“拿來給我。”來娣臉上放一下光,將身仰倒,肘撐在牀上,把胖腿架起來,説:“那是要有條件的。”大家微笑着問她有什麼條件。

    來娣慢慢團身坐起來,用腳夠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攏一攏頭,向門口走去,將腰以下扭起來,説:“哎,支部書記嘛,咱們不要當;黨委書記嘛,咱們也不要當,也就是當個音樂老師。怎麼樣?一本字典還抵不上個老師?真老師還沒有字典呢!”大家都看着我,笑着。我撓一撓頭,説:“字典有什麼稀奇,可以去買,再説了,老陳還不是有?我可以去借。”來娣在門口停下來,很泄氣地轉回身來,想一想説:“真的,老杆兒,學校的音樂課怎麼樣?儘教些什麼歌?”我笑了,把被歌聲嚇了一跳的事講述了一遍。來娣把雙手叉在腰上,頭一擺,説:“那也叫歌?真見了鬼了。我告訴你,那種歌疆叫‘説’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杆兒,你回去跟學校説,就説咱們隊有個來娣,歌子多得來沒處放,可以請她去隨便教幾支。”我説:“我又不是領導,怎麼能批准你去?”來娣想了想,説:“這樣吧,你寫個詞,我來作個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給你們班上的學生唱,肯定和別的班的歌子不一樣,領導問起來,你就説是來娣作的。領導信了我的本事,篤定會叫我去教音樂課。”大家都笑來娣異想天開。我望望來娣。來娣問:“怎麼樣?”我説:“可以,可以。”老黑站起來説:“什麼可以?作曲你以為是鬧着玩兒的?那要大學畢業,專門學。那叫藝術,懂嗎?藝術!看還狂得沒邊兒了!”來娣漲紅了臉,望着我。我説:“我才唸了幾年書,現在競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兒難説,什麼人能幹什麼事真説不準。”來娣哼了一聲説:“作曲有什麼難?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實寫下來,就是曲子,我看比現在的那些歌都好聽。”説完又過來一屁股坐在牀上,一拍我的肩膀:“怎麼樣,老杆兒?就這麼着。”

    出去搜尋東西的人都回來了,有於筍,有茄子、南瓜,還有野豬肉乾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來,來娣支起鍋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個鐘頭後竟做出十樣葷素。大家圍在地下一圈,講些各種傳聞及隊裏的事,笑一回,罵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説:“還是隊裏快活。學校裏學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來娣説:“我看學校裏不是很有幾個女老師嗎?”我説:“不知哪裏來的些斯文人,晚上活着都沒有聲響。”大家笑了起來,問:“要什麼聲響?”

    我也笑了,説:“總歸是斯文,教起書來有板有眼,我其實哪裏會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説:“照你一説,我看確是識字為本。識了字,就好辦。”有人説:“上到初三的學生,字比咱們識得多。可我看咱們用不上,他們將來也未必有用。”來娣説:“這種地方,識了字,能寫信,能讀報,寫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説:“怕是寫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幾天聽半導體,裏面講什麼是文盲。我告訴你們,識了字,還是文盲,非得讀懂了文章,明白那裏面的許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來,説:“這才怪了!掃盲班就是識字班嘛。識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們還不都是知識青年?”我想一想,説:“不識字,大約是文字盲,讀不懂,大約是文化盲。老黑聽的這個,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這麼分着講。”老黑説:“當然了,那廣播是英國的中文台,講得好清楚。”大家笑起來,來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聽敵台,我去領導那裏揭發你!”老黑也叫起來:“哈,你告嘛!支書還不是聽?國家的事,百姓還不知道,人家馬上就説了。林禿子死在温都爾汗,支書當天就在耳機子裏聽到了,瘟頭瘟腦地好幾天,不肯相信。中央宣佈了,他還很得意,説什麼早就知道了。其實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説,來娣,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歌哪裏來的?還不是你每天從敵台學來的!什麼甲殼蟲,什麼埃巴,什麼雷儂,亂七八糟,你多得很!”來娣夾了一口菜,嚼着説:“中央台不清楚嘛,誰叫咱們在天邊地角呢。告訴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雜音,我也每天還是聽。”老黑説:“中央台説了上句,我就能對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聽。”我笑起來,説:“大約全國人民都很熟。我那個班上的學生,寫作文,社論上的話來得個熟,不用教。你出個慶祝國慶的作文題,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論抄來,你還覺得一點兒不過時。”大家都點頭説不錯,老黑説:“大概我也能教書。”我説:“肯定。”

    飯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來娣用臉盆將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殘餘掃了丟出門外,雞、豬、狗聚來擠吃。大家都站到門外,望望四面大山,舌頭在嘴裏攪來攪去,將餘渣咽淨。我看看忙碌的豬狗,嘴臉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覺笑了,説:“山中方七日,學校已千年。我還以為過了多少日子呢。”正説着,支書遠遠過來,望見我,將手背在屁股上,笑着問:“回來了?書教得還好?”我説:“挺好。”支書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遞的煙,點着,蹲下,將煙吐給一隻狗。那狗打了一個噴嚏,搖搖尾巴走開。支書説:“老話説:家有隔夜糧,不當孩子王。學生們可鬧?”我説:“鬧不到哪裏去。”支書説:“聽説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學畢業,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舉人;高中,大約就是狀元了。舉人不得了,在老輩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聲望,巴結得很。你教舉人,不得了。”我笑了,説:“你的兒子將來也要念到舉人。”支書臉上放出光來,説:“唉,哪裏有舉人的水平。老輩子的舉人要考呢。現在的學生也不考,隨便就唸,到了歲數,回到隊上幹活,識字就得。我那兒子,寫封信給內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兒子念給我,結結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來娣正端了碗筷回來,聽見了,説:“又在説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書笑眯眯地不説話,只抽煙。來娣對了我們説:“支書請到我,説叫我看看寫的是什麼。我看來看去不對頭,就問支書:‘你是誰的爺公?’支書説:‘我還做不到爺公。’我説:‘這是寫給爺公的。’弄來弄去,原來是他兒子寫的那封信退回來了,還假模假式地當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寫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寫在了上面。狗爬一樣的字,認都認不清;讀來讀去,把舌頭都咬了。”大家都鬨笑起來,支書也笑起來,很快活的樣子,説:“唉,説不得,説不得。”我在隊裏轉來轉去,耍了一天,將晚飯吃了,便

    要回去。老黑説:“今夜在我這兒睡,明天一早去。”我説:“還是回去吧。回去準備準備,一早上課,從從容容的好。”老黑説也好,便送我上路。我反留住他,説常回來耍,自己一個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到隊外,搖搖手回去了。

    天色正是將晚,卻有紅紅的一條雲在天上傍近山尖。林子中一條土路有些模糊,心想這幾天正是無月,十里路趕回去,黑了怕有些躊躇,便加快腳步疾走。才走不到好遠,猛然路旁閃出一個人來。我一驚,問:“哪個?”那人先笑了,説:“這麼快走,趕頭刀嗎?”原來是來娣,我放下心,便慢慢走着,説:“好晚了,你怎麼上山了?”來娣説:“咦?你站下。我問你,你走了,怎麼也不跟老孃告別一下?”

    我笑了,説:“老嘴老臉的,告別什麼。我常回來。”來娣停了一下,忽然異聲異氣地説:“老杆兒,你説的那個事情可是真的?”~我疑惑了,問:“什麼事?”來娣説:“説你斯文,你倒典覥着臉做貴人,怎麼一天還沒過就忘事?”我望一望天,眼睛移來移去地想,終於想不出。來娣忽然羞澀起來,嗯了一會兒。我從未見來娣如此忸怩過,心頭猛然一撞,臉上熱起來,脖子有些粗,硬將頭低下去。來娣嘆了一口氣,説:“唉,你真忘了?你不是説作個曲子嗎?”我頭上的脈管一下縮回去,罵了自己一下,説:“怎麼是我忘了?那是你説的嘛。”來娣説:“別管是誰説的,你覺得怎樣?”我本沒有將這事過心,見來娣認真,就想一想,説:“可以吧。不就是編個歌嗎?你編,我叫我們班上唱。”我又忽然興奮起來,舔一舔嘴,説:“真的,我們搞一個歌,唱起來跟別的歌都不一樣,嘿!好!”來娣也很興奮,説:“走,老孃陪你走一段,我們商量商量看。”我説:“你別總在老子面前稱老孃。老子比你大着呢。”來娣笑了:“好嘛,老子寫詞,老孃編曲。”我説:“詞恐。我寫不來。”來娣説“剛説的,你怎麼就要退了?不行,你寫詞,就這麼定了。”我想一想,説:“那現在也寫不出來。”來娣説:“哪個叫你現在寫?我半路上等你,就是為這個,老黑幾個老以為我只會燒火做飯,老孃要悄悄做出一件事,叫他們服氣。”我看看天幾乎完全黑下來,便説:“行,就這麼定了,你等我的詞。我得走了。”説完便快快向前走去。走不多遠,突然又聽來娣在後面喊:“老杆兒,你看我糊塗的,把正事都忘了!”我停下來轉身望去,來娣的身影急急地移近,只覺一件硬東西杵到我的腹上。我用手抓住,方方的一塊,被來娣的熱手託着。來娣説:“喏,這是字典,你拿去用。”我呆了呆,正要推辭,又感激地説:“好。可你不用嗎?”來娣在暗虛中説:“你用。”我再也想不出什麼話,只好説:“我走了,你回吧。”説罷轉身便走,走不多遠,站下聽聽,回身喊道:“來娣,回吧!”黑暗中靜了一會,有腳步慢慢地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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