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趙先生一年多,天賜在文字上有了很大的進步,寫得也怪秀氣。爸的鋪子的春聯都由他寫,夥計們向他伸大拇指,他怪害羞的挺得意。
爸承認趙先生是好老師;可是在另一方面,他發現了:書房中的書籍增多了,但是短了別的東西。桌上的磁瓶,銅墨盒什麼的都不見了,天賜使着個小粗碟子當硯台。爸追問四虎子,虎爺不知道。問天賜,天賜笑了。老師沒錢買書或別的東西,便拿起點東西去賣掉。
“為什麼不跟我要錢呢?”爸胡塗了。
“趙先生説了,屋裏東西多,顯着亂得慌!”
“可那是我的東西!”爸倒不在乎那點東西,他不喜歡這個辦法。
“賣了你的東西和向你要錢還不是一樣?”天賜完全投降了趙老師。
“在我的門口賣東西?!”這太丟人了,爸以為。“常賣着點,老師説,好忘不了窮;窮而後工!”天賜非常的得意:“前天,我把皮鞋賣了,賣了一塊半錢;我請老師吃了頓小館,老師很喜歡!”
“你是我的兒子,還是他的兒子?”爸的臉沈下來。什麼都可以馬虎,可不是這麼個馬虎法,這是誠心教壞!
天賜沒回答出什麼來,他曉得媽與爸的規矩,但是趙老師的辦法更有意思。這能使他假裝窮,而窮得又不象紀家那樣。這是賣了皮鞋去吃小飯館。趙老師是真窮,天賜得陪着。就是趙老師的窮,雖是真的,也非常的好玩。趙老師會賣了銅墨盒買本小書,而後再賣了書買煙卷。由爸與十六里鋪,他明白了錢的厲害;由趙老師,他得到個反抗錢的辦法,故意和錢開玩笑。錢自然還是好東西,可是老師的方法使錢會失去點驕傲,該買書的偏買了香煙,用鼻子向錢哼幾聲!肚子餓了就賣棉袍,身上冷就去偷煤,多添點火,老師有辦法,而且挺快活。
爸受不了這個:“好嗎,先生還偷東西,教給孩子賣皮鞋?我只懂得買,不準賣!”爸非辭趙先生不可。紀媽以為爸是對的,他們偷煤,而且把沒點完的洋蠟放在地上喂老鼠!碟子當了硯台,筷子當作通火的鐵條,因為鐵條與鏟子都沒了影!
天賜捨不得老師,而且決定反抗,他現在是十六七的小夥子了,自己很有些主張。他説話已經和大人一個聲兒了,嘴上的汗毛也很重,他不能完全服從爸。他本是很喜歡整齊清潔的,因為媽媽活着的時候事事有一定的辦法,可是他也愛老師的凡事沒有一定,當作詩的當兒還有工夫擦桌子麼?老師和他都是詩人,而爸是商人,這是很清楚的;詩人不能服從商人,也是很清楚的。
虎爺怕事鬧僵了,出頭調停,以後不准他們再賣東西,由他把守大門,擔任檢查。爸也不要再生氣,因為虎爺相信天賜既會作論,將來必能作官。趙老師算是沒被逐出去,遇到該賣東西的時候,不等虎爺檢查出來,就先聲明:“出去創造點錢,遠遠的,不在門口賣!”虎爺也就不深究,因為他也覺得有些東西早就該賣,堆着只管佔地方,沒別的好處。況且老師賣了東西還請客呢,虎爺常吃他的水果與零食;嘴上得到便宜,眼睛還能不閉上麼?
爸還有個不滿意的地方——天賜常去看“蜜蜂”。天賜很喜歡找她去,她現在已是“夜裏的蜜蜂”。老黑夫婦沒工夫管孩子們,由着他們的性兒反。天賜也跟着他們反,而且和“蜜蜂”特別的親密。他不嫌他們髒了,因為他自己也學着趙老師的樣子,不再修飾;他那瓶沒有用完的生髮油早送給了“月牙太太”。他喜歡蜜蜂的什麼也不知道;他背詩,他念“記蜜蜂”,她都睜大了黑眼,“喲!挺好聽!”他學着小説上的語調對她説:“我與小姐有一度的姻緣!”她還是“喲,很好!”她可是長了本事,也會用針給弟弟們縫補襪子什麼的,頭髮上往往掛着點白線頭兒,天賜替她取下來,摸摸她的頭髮,她也不急。下雨的天,她還是光了腳。
爸有回到老黑鋪子去,遇上了他們在一塊玩。爸叫天賜回家。天賜看爸的神色不對,沒説什麼回了家,和趙老師討論這件事。趙老師説,沒有女的就沒有詩,詩人都得愛女人!姑娘是楊柳,詩是風,沒有楊柳,風打哪裏美起?天賜問老師怎不去找女人?老師説被女人打過一個很響的嘴巴,女人打嘴巴如同楊柳的枝子砸在頭上,沒意思了。
爸沒再提這回事,可是暗中給天賜物色着媳婦;跟老黑家的孩子打連連①,沒有好兒。
爹近來確是長脾氣,他總好叨嘮。他愛和天賜閒談,可是談不到一處;天賜有時候故意躲着爸,而爸把鬍子撅起多高。爸似乎丟了從前那個快活的馬虎勁兒。年歲越大越關心他的買賣,而買賣反倒不如以前那麼好了。三個買賣在年底結賬的時候,竟自有一個賠了的。爸一輩子沒賠過,這是頭一次。為什麼賠了,爸找不出病根來。他越悶氣越覺得別家買賣不象話,沒有規矩。可是人家那不象話的賺了,他賠!他覺着雲城的空氣也不怎麼比從前緊起來,作買賣的大家拚命的爭賽,誰也不再信船多不礙江這句話。大家無奇不有的出花樣,他趕不上人家,也不想趕;想趕也不會!錢非常的緊,鄉下簡直沒人進城買什麼。他相信那些老方法,在相當的程度上他也貨真價實。可是他賠了錢。那些賣私貨的,賣假貨的,都賺。商人得勾結着官府,甚至得聯着東洋人。而且大家都打快杓子,弄個萬兒八千,三萬二萬便收鍋不幹了;他講老字號,論長遠,天天二三十口子吃飯,不定賣幾個錢呢!他不明白這是怎回事,正如紀老者不明白鄉下為什麼那樣窮。人家賣東洋貨,他也賣,可是他賺不着。人家減價,他也減價,還是沒人來買他的。他用血本買進來,他知道那些洋錢是離開了雲城,而希望再從鄉間送來;鄉下只來糧食,不來錢。鄉下人賣了糧,去到攤子上買些舊衣服,洋布頭,東洋高粱粉條,不進他的鋪子來。他一點也不敢再象從前那樣大意,他也趕着買,趕着賣,可是趕不上別人。人家包賣一大批膠皮鞋,個巴月的工夫幹拿走三四萬;他批了一角,沒人問。人家是由哪兒批下來的?他摸不着門。他賠着賣也沒人家的賤。他有門面,人家僱幾十人滿街嚷嚷。他得上房捐鋪捐營業捐賑災捐自治捐,人家不開鋪面。以前,他閉着眼也沒錯,自要賣就能賺,而確是能賣。現在,他把眼瞪圓了,自己摸着算盤子兒,沒用。他只能和些老掌櫃們坐在一塊兒嘆息。他們都不服老,他們用盡心思往前趕,修理門面,安大玻璃窗,賣東西管送去,鋪中預備煙捲,新年大減價,滿街貼廣告,沒用。賺錢的就是洋人的買賣,眼看着東洋人的一間小屋變成了大樓,哈德門煙連鄉下也整箱的去。他唯一的安慰是看看新鋪子開了倒,倒了又開;他的到底是老字號。可是假若老這麼賠下去,他也得倒!作了一輩子的買賣,白了鬍子而倒了事業,他連想也不敢再想了。而天賜偏不愛學買賣!他怎能不叨嘮呢?
天賜聽説這個賠錢的消息,忙去告訴老師,老師很高興。“這與咱們有什麼關係?不但沒關係,而且應當慶祝商業精神的死亡。咱們打點酒慶賀這個?”
“可別叫爸知道了!”天賜小心一些。
“其實他應當欣賞此舉。錢在哪兒心就在哪兒。三個鋪子都倒了,豈不完全省了心,作了自由的靈魂!”趙先生説的確是有味,可是天賜到底有點不放心:“假如爸的買賣都倒了,我怎辦呢?”
“那有什麼難辦?一對兒流浪詩人,完了。天下到底是窮人多,我們怕什麼呢?”
這個又打動了天賜的幻想:趙老師,蜜蜂,虎爺和虎太太,他自己,都在四處漂流。都光着腳,在樹蔭下,叫蜜蜂撈點魚,大家吃吃,倒也自在。這種生活必定比處處有拘束,有規矩強。
尤其使他高興的是他的一小篇小文,由趙先生給寄到天津一家報館去,居然在文藝欄裏登出來。報館給他寄來三份。看見自己的名子印在紙上,他哆嗦起來。自幼兒除了虎爺敬重他,到處他受人欺侮,私孩子,枴子腿,被學校開除。現在他的名子登在報紙上!他覺得爸的財產算不了什麼,最有價值的是名,不是利。報紙上有自己的名子,大概普天下都知道了。繼而一想,也許不能,在十六里鋪就沒看見有報紙,老黑鋪中的報紙只為包裹銅子。雲城的人家裏,據他所知道的,就很少有書有報的。雲城那兩份小日報,除了一些零七八碎的新聞,和些大減價的廣告,只有劍俠小説還有點人看。趙老師管這些小説叫作“黃天霸文藝”,連報館都該燒了。可是他自己這種“非黃天霸文藝”有什麼用呢,誰看呢?天賜懷疑了:假若沒人讀,寫它幹什麼呢?還是錢有用,至少比文字有用。這他可不敢和趙老師説。
到了八月節結賬,三個買賣全不賺,只將夠嚼穀。這比賠了還難過。一個商人的心裏只有兩面,賺或賠,如同日之與夜。不賺不賠算怎回事呢?説着都丟人。會作買賣的才敢賠。牛老者的氣色很難看,他的圓臉瘦了一圈,背彎了許多。可是他還掙扎。夜裏睡的工夫越小,他越愛思索。他很想照着從前那樣馬虎,可是作不到。從前瞎碰出來的成功,想起來使他舒服些,自己一笑;及至拿從前的年月和現在一比,他茫然了。他覺着心中堵得慌。一到天亮他就再也睡不着,起來在院中走溜兒,他咳嗽。
天賜的心軟了些。他得幫助爸,爸需要同情。他不能一天到晚作詩人。作詩人不過是近來的事,媽媽管了他十多年,媽媽不是一切都有辦法麼?
他和爸説了,他決定幫助爸。爸笑了。可是他能幫助什麼呢?細一想,他什麼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藝沒有,力氣沒有,知識沒有。他是個竹筒兒!該感激的還只有趙老師,只有趙老師教給他一些文字,其餘的人沒教給過他任何的東西。大概他只能等着作官或作詩人了!他沒有辦法,承認了自己的沒用。
算了吧,先睡個覺去!他把頭蒙上,睡了個頂香甜的大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