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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園裏

    可惜新年也和別的日子一樣,一眨巴眼兒就過去了。父親又回鋪子去作生意,母親也不作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陳媽依舊一天睡十八點鐘覺,而且臉上連一釘點笑容也沒有啦。父親給的玩藝兒也有點玩膩啦,況且妹妹的小碗兒丟了一個,小坡的火車也不住的出軌,並且摔傷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媽媽和哥哥都出了門,陳媽正在樓上作夢。小坡抱着火車,站台,軌道,跑到花園中,想痛痛快快的開一次快車。到了園裏,只見妹妹仙坡獨自坐在籬旁,地上放着一些淺黃的豆花,編花圈兒玩呢。

    “仙,幹什麼呢?”

    “給二喜編個花圈兒。”

    “不用編了,把花兒放在火車上,咱們運貨玩吧。”“也好。從那兒運到那兒呢?”妹妹問,其實她準知道小坡怎麼回答。

    “從這裏運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親常到吉隆坡去辦事情,總是坐火車去,所以小坡以為凡是火車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沒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沒有修火車路的必要。

    “好,咱們上貨吧。”妹妹説。

    兄妹倆把豆花一朵一朵的全裝上車去,小坡把鐵軌安好,來回開了幾趟;然後停車,把花兒都拿下來;然後又裝上去,又跑了幾趟;又拿下來;又裝上去……慢慢的把花兒全揉搓熟了,火車也越走越出毛病。

    “仙,咱們不這麼玩啦。”

    “幹什麼呢?”妹妹一時想不出主意來。

    小坡揹着手兒,來回走了兩遭,想起來了:“仙,咱們把南星,三多,什麼的都找來,好不好?”

    “媽媽要是説咱們呢?”

    “媽媽沒在家呀!仙,你等着,我找他們去。”不大一會兒,小坡帶來一幫小孩兒:兩個馬來小姑娘;三個印度小孩,二男一女;兩個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個廣東胖小子。

    兩個馬來小姑娘打扮得一個樣兒,都是上身穿着一件對襟小白褂,下邊圍着條圓筒兒的花裙子。頭髮都朝上梳着,在腦瓜頂上梳成朝天杵的小髻兒。全光着腳,腿腕上戴着對金鐲子。她們倆是孿生的姊妹,模樣差不多,身量也一般兒高。兩個都是慢條斯禮,不慌不忙的,似乎和他們玩不玩全沒什麼關係。她們也不多言,也不亂動,隻手拉手兒站在一邊,低聲的爭辯: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因為她們倆一切都相同,所以記不清誰是姐,誰是妹。

    兩個小男印度,什麼也沒穿,只在腰間圍着條短紅裙。他們的手,腳,脊樑,都非常的柔軟,細膩,光滑;雖然是黑一點兒,可是黑得油汪汪的好看。那個印度小妞妞也穿着一條紅裙,可是背上斜披着一條絲織的大花巾,兩頭兒在身旁搭拉着,非常瀟灑美觀。

    兩個福建小孩都穿着黑暑涼綢的寬袖寬腿衣褲。那個小姑娘梳着一頭小短辮,繫着各色的絨繩。

    廣東的胖小子,只穿着一條小褲叉。粗粗的胳臂,胖胖的腿,兩眼直不稜的東瞧瞧西看看,真象個混小子。

    大家沒有一個穿着鞋的,就是兩個福建小孩——父親是開皮鞋店的——也是光着腳鴨兒。

    他們都站在樹蔭下,誰也不知道幹什麼好。南星,那個廣東胖小子,一眼看見小坡的火車,忽然小銅鐘似的説了話:“咱們坐火車玩呀!我來開車!”説着他便把火車抱起來,大有不再撒手的樣兒。

    “往吉隆坡開!”小坡只好把火車讓給南星,因為他——南星——真坐過火車,而且在火車上吃過一碗咖唎飯。坐過火車的自然知道怎麼駛車,所以小坡只好退步。

    兩個印度小男孩的父親在新加坡車站賣票,於是他們喊起來:

    “這裏買票!”

    (現在他們全説馬來話——南洋的“世界語”。)大家全拔了一根兔兒草當買票的錢。

    “等一等!人太多,太亂,我來當巡警!”小坡當了巡警,上前維持秩序:“女的先買!”

    小妞兒們全拿着兔兒草過來,交給兩個小印度。他們給大家每人一個樹葉當作車票。

    大家都有了車票,兩個賣票的小印度也自己買了票——他們自己的左手遞給右手一根草,右手給左手一個樹葉。

    他們全在南星背後排成兩行。他扯着脖子喊了一聲:“門!——”然後兩腿彎彎着,一手託着火車,一手在身旁前後的掄動,腳擦着地皮,嘴中“七咚七咚”的響。開車了!

    後面的旅客也全彎彎着腿,腳擦着地,兩手前後掄轉,嘴中“七咚,七咚”,這樣繞了花園一圈。

    “吃咖唎飯呀!不吃咖唎飯,不算坐過火車!”駛車的在前面嚷。

    於是大家改為一手掄動,一手往嘴裏送咖唎飯。這樣又繞了花園一遭。

    火車越走越快了,南星背後的兩個馬來小妞兒,裙子又長,又沒有多大力氣,停止了爭論誰是姐,誰是妹;喘着氣問:“什麼時候才能到呢?”

    “離吉隆坡還遠着呢!到了的時候,我自然告訴你們。”小坡在後面喊。

    “什麼?到吉隆坡去?剛才買的票只夠到柔佛去的!”兩個小印度很驚異的説:“沒有別的法子,只好還得補票。”説着他們便由車上跳下來,跟大家要錢。都沒帶錢,只好都跳下去,到牆根去拔兔兒草。南星一個人託着火車,口中“七咚七咚”的,繞了花園一遭。

    火車還跑着,大家不知道怎麼股子勁兒,又全上去了。

    車跑得更快了!馬來小姑娘撩着裙子,頭上的小髻向前許杵着,拚命的跑。到底被裙子一裹腿,兩個一齊朝前跌下去,正壓在駛車的背上。後面的旅客也一時收不住腳,都自自然然的跌成一串;可是口中還“七咚七咚”的響。仙坡的辮子纏在馬來小妞的腿上,腳後跟正頂住印度小姑娘的鼻子尖;但是不管,口中依舊念着“七咚七咚”。

    “改成貨車啦!就這麼爬吧!”小坡出了主意。他看見過:客車是一間一間的小屋子,貨車多半是沒有蓋兒的小矮車。那末,大家現在跌在地上,矮了一些,當然正好變作貨車。

    南星又“門!——”了一聲,開始向前爬,把火車也扔在一邊。大家在後面也手腳齊用的跟着。

    小貓二喜也來了,跟在後面。她比他們跑得輕俏了,一點也不吃力。

    小坡不説話,自然永遠到不了吉隆坡,因為只有他認識那個地方。(其實他並沒到過那裏,因為父親常提那裏的事兒,小坡便自信他和吉隆坡很有關係似的。)可是他偏不説,於是大家繼續往前爬。

    南星忽然看見小坡的“站台”在籬旁放着,他“門!——”了一聲,便爬過去。喊了聲:“到了!”便躺在地上不住的喘氣。大家也都倒下,顧不得問到底是不是到了吉隆坡。小坡明知還沒有到目的地,可是也沒有力量再爬,只好口中還“七咚七咚”的,倒在地上不動。

    大家不知躺了好久才喘過氣兒來。兩個馬來小妞兒先站起來了,頭上的小髻歪歪在一邊,腦門上還掛着許多小汗珠,臉上紅紅的,更顯得好看。她們低聲的説:“不玩了!坐火車比走道兒還累的慌,從此再也不坐火車了!”

    小坡趕緊站起來,攔住她們。雖然是還沒到吉隆坡,但是她們既不喜歡再坐火車,只好想些別的玩法吧。她們聽了小坡甜甘的勸告,又拉着手兒坐下了。仙坡也抬起頭兒問她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於是她們又想起那未曾解決過的問題,忘了回家啦。

    “來,説笑話吧!”小坡出了主意。

    大家都贊成。南星雖沒笑話可説,可也沒反對,因為他有個好主意:等大家説完,他再照説一遍,也就行了。

    他們坐成一個圓圈,都臉兒朝裏,把腳放在一處,許多腳指頭象一窩蜜蜂似的,你擠我,我擠你的亂動。“誰先説呢?”小坡問。

    沒有人告奮勇。

    “看誰的大拇腳指頭最小,誰就先説。”三多——那個福建小兒——建議。

    “對了!”仙坡明知自己的腳小,可是急於聽笑話,所以用手遮着腳這樣説。

    南星也沒等人家推舉他,就撥着大夥兒的腳指,象老太太挑香蕉似的,檢查起來。結果是兩個馬來小妞的最小,大家都鼓起掌歡迎她們説笑話。

    兩小妞的臉蛋更紅了,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説什麼好,也不知誰應當先説。嘀咕了半天,打算請姐姐先講,可是根本弄不清誰是姐姐,於是又改成兩個一齊説。她們看着地上,手摸弄着腿腕上的鐲子,一齊細聲細氣的説:“有一回呀,有一回呀,有一個老虎,”

    “不是,不是老虎,是鱷魚!”

    “不是鱷魚,是老虎!”

    “偏不是老虎,是鱷魚!”

    一個非説老虎不行,一個非講鱷魚不可。姐妹倆越説越急,頭上的小髻都擠到一塊,大家只聽到:“老虎,鱷魚,鱷魚,老虎。”

    南星鼓起掌來,他覺得這非常好聽。平常人們説笑話,總是又長又複雜,鈎兒彎兒的,老聽不明白。你看她們説的多麼清楚:老虎,鱷魚,沒有別的事兒。好!拚命鼓掌!

    仙坡恐怕她們打起來,勸她們一個先説老虎,一個再説鱷魚。她們不聽,非一齊説不可;因為她們這兩個笑話是一字不差記在心裏的;可是獨自個來説,是無論怎樣也背不上來的。

    大家看這個樣兒,真有點不好辦,全舉起手來要説話。及至小坡問他們要説什麼,又將手落下去,全一語不發啦。最後還是小坡提議:叫她們姐妹等一會兒再説,現在先請妹妹仙坡説一個。其實仙坡的笑話,他是久已聽熟的,但是愛妹妹心切,所以把她提出來。大家也不知究竟聽明白沒有,又一齊鼓掌。小印度姑娘不懂得怎樣鼓掌,用手拍着腳心;心中納悶:為什麼她拍的沒有別人那樣響亮呢?

    仙坡很感激大家鼓掌歡迎她,可是聲明:她的嘴很小,恐怕説不好。大家都以為不成理由,而且南星居然想到:嘴小吃香蕉嗎,倒許吃得不痛快;説笑話嗎,恐怕嘴小比嘴大還好;他自己的嘴很大,然而永遠不會説故事。

    仙坡很客氣的答應了他們,大家全屏氣息聲的聽着。她先扭着頭看了看椰樹上琥珀色的半熟椰果,然後捻了捻辮上的紅絨繩兒,又摸了摸腳背上的小黑痣兒。南星以為這就是説笑話,登時鼓起掌來。小坡有點不高興,用腳指頭夾了南星的胖腿肚子一下,南星趕緊停止了拍掌。

    仙坡説了:

    “有一回呀,有一隻四眼兒虎,”

    兩個馬來小妞,兩個印度小兒一齊説了:“虎都是兩隻眼睛!”馬來和印度都是出虎的地方,所以他們知道的詳細。仙坡把小嘴一撅,生了氣:“不説了!”

    印度小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解説:“你説的是兩隻虎,那自然是四個眼的。”

    “呸!偏是一隻老虎,四個眼睛!”仙坡的態度很強硬。馬來姐妹一齊低聲問:“四個眼睛都長在什麼地方呢?都長在脖子上?”説完,她們都遮嘴,低聲笑了一陣。仙坡回答不出,只好瞪了她們一眼。

    三多忽然一時聰明,替仙坡説:“戴眼鏡的老虎便是四眼虎!”

    南星不明白話中的奧妙,只覺得糊塗得頗有趣味,又鼓起掌來。

    仙坡不言語了。小坡試着想個好聽的故事,替妹妹轉轉臉。不知為什麼,除了四眼虎這個笑話,什麼也想不起來。

    大家請求印度小姑娘説,她也説了個虎的故事,而且只説了一半,把下半截兒忘了。

    這時候,大家都想説,可是腦中只有虎,虎,虎,虎,誰也想不出新鮮事兒來。

    最後南星自薦,給大家説了一個:“有一回呀,有隻四眼虎,還有隻六眼虎,還有隻——有隻——七眼虎。”説到六隻眼,他的“以二進”的本事完了,只能一隻一隻往上加了。一直説到:“還有隻十八眼虎,”再也想不起:十八以後還是五十呢,還是十二呢。想不起,便拉倒,於是他就禿頭兒文章,忽然不説了。假如他不是自己給自己鼓掌,誰也想不到他是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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