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研究過。”王德説完,哈哈的笑起來。他想起二年前在《國文》上學了“研究”兩個字,回家問他父親:“咱們晚飯‘研究’得了沒有?”被他父親一掌打在臉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幹辣辣的發燒。父親不明白兒子説“研究”,你説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聲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麼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長着,下雨的時候往嘴裏灌水,難道不可笑?人要把鬍子長在手掌上,長成天然小毛刷子,隨便刷衣裳,難道不可笑?捱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裏笑!”“你不知道李應家裏的事?”老張早知道王德是寧捱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聽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應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學長,你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學長,你幹不幹?”王德和李應是最好的學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滿意李應,就是李應作大學長。王德以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親因為他説“研究”就打得他臉上開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專憑勢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學老人行為的為可惡。街坊邳三年青青的當軍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親打兒子還毒狠。城裏的錢六才二十多歲,就學着老人娶兩個媳婦。邳三,錢六該殺!至於李應呢,歲數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張吹鬍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學。如今老張要派王德作大學長,他自己笑着説:“王德!還沒娶媳婦,就作大學長,未免可笑,而且可殺!”王德於是突然立起來,往外就走。
“你別走!”老張把他攔住。“有你的好處!”“有什麼好處?”
“你聽着,我慢慢對你説。”老張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當大學長,我從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幫我算鋪子的賬目。”
王德滴溜溜的轉着兩隻大眼睛,沒有回答。
“還有好處!你現在拿多少學錢,每天領多少點心錢?”
“學錢每月六吊,點心錢不一定,要看父親的高興不高興。”
“是啊!你要是作大學長,聽明白了,可是幫我算賬,我收你四吊錢的學費。”
“給父親省兩吊錢?”
“你不明白,你不用對你父親説,每月領六吊錢,給我四吊,那兩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捱打?”王德又笑了:設若父親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張一頓,多麼有趣。“你我都不説,他怎會知道,不説就是了!”
“嘴裏不説,心裏難過!”
“不會不難過?”
“白天不説,要是夜裏説夢話呢?”
“你廢話!”
“不廢話!你們老人自然不説夢話,李應也許不説,可是我夜夜説。越是白天不説的,夜間越説的歡。”“少吃飯,多喝水,又省錢,又省夢!”
“省什麼?”
“省——夢!你看你師母,永遠不作夢。她餓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喝點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聲笑起來。他想:“要是人人這樣對待婦女,過些年婦人不但只會喝水,而且變成不會作夢的動物。嘔!想起來了,父親常説南海有‘人頭魚’,婦人頭,魚身子,不用説,就是這種訓練的結果。可是人頭魚作夢不作?不知道!父親?也許不知道。哼!還是別問他,問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結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沒功夫和你廢話,就這麼辦!去,家去吃飯!”老張立起來。
“這裏問題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當大學長,假充老人,騙父親的錢,幫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飯,省錢省夢,變人頭魚!……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這麼辦,不明白也這麼辦!去!滾!”王德沒法子,立起來往外走。忽然想起來:“李應呢?”“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老張把李應,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涼茶。茶走下去,肚裏咕碌碌的響了一陣。“老張你餓了!”他對自己説:“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樣,永遠是虛張聲勢,故作醜態。一餓就吃,以後他許一天響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討厭的東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張有老張的辦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覺得精神勝過肉體,開始計劃一切:“今天那兩句‘立正’叫得多麼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説的多麼圓熟!老張!總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節禮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還不送幾鬥穀子,夠吃一兩個月的。學務大人看今天的樣子總算滿意,一報上去獎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鋪子決不會比去年賺的少,雖然還沒結賬!……”“李應的叔父欠的債,算是無望,辭了李應叫他去挑巡擊①,坐地扣,每月扣他餉銀兩塊,一年又是二十四。李應走後,王德幫咱算賬,每月少要他兩吊錢,可是省找一個小徒弟呢。狠心罷!舍兩吊錢!……”
他越想越高興,越高興肚子越響,可是越覺得沒有吃飯的必要!於是他跑北屋,拿起學務大人的那張名片細看了一看。那張名片是紅紙金字兩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張有幾個不認識,他並不計較那個;又不是造字的聖人,誰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認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講習所”修業四月,參觀昌平縣教育,三等英美煙公司銀質獎章,前十一師二十一團炮營見習生,北京自治研究會會員,北京青年會會員,署理京師北郊學務視察員,上海《消閒晚報》通信員。南飛生,旁邊注着英文字:NanFiSheng。
背面是:
字雲卿,號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電話東局1015。拜訪專用。
“這小子有些來歷!”老張想:“就憑這張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塊多錢?!老張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錢無勢力,是三條腿的牛,怎能立得穩!……”“哼!有來歷的人可是不好鬥,別看他嘻皮笑臉的説好話,也許一肚子鬼胎!書用的不對,講台是‘白虎台’,院裏沒痰盂,……照實的報上去,老張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張越想越悲觀,白花花的洋錢,一塊擠着一塊雪片似的從心裏往外飛。“報上去了!‘白虎台’,舊教科書,獎金三十塊飛了!公文下來,‘一切辦法,有違定章,着即停辦!’學生們全走了,一百四加節禮三十,一百七飛了!……”
老張滿頭冷汗,肚裏亂響,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飛了!全飛了!”
“沒有,就飛了一隻!”窗外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説。“什麼飛了?”
“我在屋裏給你作飯,老鷹拿去了一隻!”窗外的聲音低微得好似夢裏聽見的怨鬼悲嘆。
“一隻什麼?”
“小雞!”窗外嗚咽咽的哭起來。
“小雞!小雞就是命,命就是小雞!”
“我今天晚上回孃家,把我哥哥的小雞拿兩隻來,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嚇我?好!學務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你滾蛋!我不能養着:吃我,喝我的死母豬!”
老張跑出來,照定那個所謂死母豬的腿上就是一腳。那個女人象燈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黃豆大的兩顆淚珠,嵌在眼角上,閉過氣去。
這時候學生吃過午飯,逐漸的回來;看見師母倒在地上,老師換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個個白瞪着眼,象看父親打母親,哥哥打嫂子一樣的不敢上前解勸。王德進來了,後面跟着李應。(他們並沒回家吃飯,只買了幾個燒餅在學堂外面一邊吃,一邊商議他們的事。)王德一眼看見倒在地下的是師母,登時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來。
“王德你敢!”老張的薄片嘴緊的象兩片猴筋似的。“師母死啦!”王德説。
“早就該死!死了臭塊地!”
王德真要和老張宣戰了,然而他是以笑為生活的,對於打架是不大通曉的。他渾身顫着,手也抬不起來,腿在褲子裏轉,而且褲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塊。甚至話也説不出,舌頭頂着一口唾沫,一節一節的往後縮。
王德正在無可如何,只聽拍的一聲,好似從空中落下來的一個紅楓葉,在老張向來往上揚着的左臉上,印了五條半紫的花紋。李應!那是李應!
王德開始明白:用拳頭往別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選地方的,謂之打架。於是用盡全身力量喊了一聲:“打!”
老張不提防臉上熱辣辣的捱了一掌,於是從歷年的經驗和天生來的防衞本能,施展全身武藝和李應打在一處。王德也掄着拳頭撲過來。
“王德!”李應一邊打一邊嚷:“兩個打一個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膽子你再和他幹!”
王德身上不顫了,臉上紅的和樹上的紅杏一樣。聽見李應這樣説,一面跑回來把師母攙起來,一面自己説:“兩個打一個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嗎?”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學生都立着發抖。門內站滿了閒人,很安詳而精細的,看着他們打成一團。“多辛苦!多辛苦!李應放開手!”孫八爺從外面飛跑過來捨命的分解。“王德!過來勸!”
“不!我等打接應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幾粒仁丹往師母嘴裏灌。
“好!打得好!”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撣身上的土。李應握着拳一語不發。
“李應!過來灌師母,該我和他幹!”王德向李應點手。老張聽王德這樣説倒笑了。孫八爺不知道王德什麼意思,只見他整着身子撲過來。
“王德你要作什麼?”孫八攔住他。
“打架!”王德説:“兩個打一個不公道,一個打完一個打!”“車輪戰也不公道!你們都多辛苦!”孫八把王德連推帶抱的攔過去。又回頭對老張説:“張先生你進屋裏去,不用生氣,小孩子們不知事務。”然後他又向看熱鬧的人們説:“諸位,多辛苦!先生責罰學生,沒什麼新奇,散散罷!”
老張進西屋去,看熱鬧的批評着老張那一腳踢的好,李應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紛紛的散去。
孫八又跑到張師母跟前説:“大嫂!不用生氣,張先生是一時心急。”
張師母已醒過來,兩眼呆呆的看着地,一手扶着王德,一手託着自己的頭,顫作一團。
“八爺!不用和她費話!李小子你算有膽氣!你,你叔父,一個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們睜着眼看!”老張在屋裏嚷。
“閉着眼看得見?廢話!”王德替李應反抗着老張。
“好王德,你吃裏爬外,兩頭漢奸,你也跑不了!”“姓張的!”李應靠在杏樹上説:“拆你學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們走着看!”
“拆房不如放火熱鬧,李應!”王德答着腔説。他又恢復了他的笑的生活:一來見師母醒過來,沒真死了;二來看李應並沒被老張打傷;三來覺得今天這一打,實在比平日學生捱打有趣得多。
“你們都辛苦!少説一句行不行?”孫八遮五蓋六的勸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師母去!李應你暫且回家!你們都進屋去寫字!”孫八把其餘的學生全叫進教室去。王德,李應扶着師母慢慢的走出去。
第二天早晨,王德歡歡喜喜領了點心錢,夾起書包上學來,他走到已經看見了學堂門的地方,忽然想起來:“老張忘了昨天的事沒有?老張怎能忘?”他尋了靠着一株柳樹的破石樁坐下,石樁上一個大豆綠蛾翩翩的飛去,很謙虛的把座位讓給王德。王德也沒心看,只顧思:“回家?父親不答應。上學?老張不好惹。師母?也許死了!——不能!師母是好人;好人不會死的那麼快!……”
王德平日説笑話的時候,最會想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作夢最能夢見別人夢不到的事情。今天,腦子卻似枯黃的麥莖,只隨着風的扇動,向左右的擺,半點主意也沒有。柳樹上的鳴蟬一聲聲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説“知道了什麼”。他於是立起來坐下,坐下又起來,路上趕早市和進城作生意的人們,匆匆的由王德面前過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連看也不看,好象王德與那塊破石樁同樣的不惹人注意。“平日無事的時候,”王德心裏説:“鳥兒也跟你説話,花草也向着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用,連人都算在其內。……對,找李應去,他有主意!萬一他沒有?不能,他給我出過幾回主意都不錯!”
王德立起來,嘴裏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從學堂到李應家裏,慢慢的走有十分鐘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幾十個十分鐘,越走象離着越遠。而且不住的回頭,老覺着老張在後面跟着他。
他走來走去,看見了:李應正在門外的破磨盤上坐着。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繞過李應的背後,悄悄的用手蓋上李應的眼,叫他猜是誰,直到李應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沒有那個興趣,從遠遠的就喊:“李應!李應!我來了!”
李應向王德點了點頭,兩個人彼此看着,誰也想不起説話。
“王德,你進來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愛説話的李應先打破了這個沉寂。
李應的家只有北屋三間,一明兩暗。堂屋靠牆擺着一張舊竹椅,孤獨的並沒有別的東西陪襯着。東里間是李應和他叔父的卧室,順着前檐一張小矮土炕,對面放着一條舊楠木條案,案上放着一個官窯五彩瓶和一把銀胎的水煙袋。炕上堆着不少的舊書籍。西里間是李應的姐姐的卧室,也是廚房。東西雖少,擺列得卻十分整潔。屋外圍着短籬,籬根種着些花草。李應的姐姐在城裏姑母家住的時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