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似不管人間有什麼悲痛,又帶着它的温暖與香色來到北平。地上與河裏的冰很快的都化開,從河邊與牆根都露出細的綠苗來。柳條上綴起鵝黃的碎點,大雁在空中排開隊伍,長聲的呼應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還凍結在冰裏。
苦了小順兒和妞子。這本是可以買幾個模子,磕泥餑餑的好時候。用黃土泥磕好了泥人兒,泥餅兒,都放在小凳上,而後再從牆根採來葉兒還卷着的香草,擺在泥人兒的前面,就可以唱了呀:"泥泥餑餑,泥泥人兒耶,老頭兒喝酒,不讓人兒耶!"這該是多麼得意的事呀!可是,媽媽不給錢買模子,而當挖到了香草以後,唱着"香香蒿子,辣辣罐兒耶"的時候,父親也總是不高興的説:"別嚷!別嚷!"
他們不曉得媽媽近來為什麼那樣吝嗇,連磕泥餑餑的模子也不給買。爸爸就更奇怪,老那麼橫虎子似的,説話就瞪眼。太爺爺本是他們的"救主",可是近來他老人家也彷彿變了樣子。在以前,每逢柳樹發了綠的時候,他必定帶着他們到護國寺去買赤包兒秧子,葫蘆秧子,和什麼小盆的"開不夠"與各種花仔兒。今年,他連蘿蔔頭,白菜腦袋,都沒有種,更不用説是買花秧去了。
爺爺不常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忘記給他們帶點吃食。這時候不是正賣豌豆黃,愛窩窩,玫瑰棗兒,柿餅子,和天津蘿蔔麼?怎麼爺爺總説街上什麼零吃也沒有賣的呢?小順兒告訴妹妹:"爺爺準是愛説瞎話!"
祖母還是待他們很好,不過,她老是鬧病,哼哼唧唧的不高興。她常常唸叨三叔,盼望他早早回來,可是當小順兒自告奮勇,要去找三叔的時候,她又不準。小順兒以為只要祖母準他去,他必定能把三叔找回來。他有把握!妞子也很想念三叔,也願意陪着哥哥去找他。因為這個,他們小兄妹倆還常拌嘴。小順兒説:"妞妞,你不能去!你不認識路!"妞子否認她不識路:"我連四牌樓,都認識!"
一家子裏,只有二叔滿面紅光的怪精神。可是,他也不是怎麼老不回來。他只在新年的時候來過一次,大模大樣的給太爺爺和祖母磕了頭就走了,連一斤雜拌兒也沒給他們倆買來。所以他們倆拒絕了給他磕頭拜年,媽媽還直要打他們;臭二叔!胖二嬸根本沒有來過,大概是,他們猜想,肉太多了,走不動的緣故。
最讓他們羨慕的是冠家。看人家多麼會過年!當媽媽不留神的時候,他們倆便偷偷的溜出去,在門口看熱鬧。哎呀,冠家來了多少漂亮的姑娘呀!每一個都打扮得那麼花哨好看,小妞子都看呆了,嘴張着,半天也閉不上!她們不但穿得花哨,頭和臉都打扮得漂亮,她們也都非常的活潑,大聲的説着笑着,一點也不象媽媽那麼愁眉苦眼的。她們到冠家來,手中都必拿着點禮物。小順兒把食指含在口中,連連的吸氣。小妞子"一、二、三,"的數着;她心中最大的數字是"十二",一會兒她就數到了"十二個瓶子!十二包點心!十二個盒子!"她不由的發表了意見:"他們過年,有多少好吃的呀!"他們還看見一次,他們的胖嬸子也拿着禮物到冠家去。他們最初以為她是給他們買來的好吃食,而跑過去叫她,她可是一聲也沒出便走進冠家去。因此,他們既羨慕冠家,也恨冠家——冠家奪去他們的好吃食。他們回家報告給媽媽:敢情胖嬸子並不是胖得走不動,而是故意的不來看他們。媽媽低聲的囑咐他們,千萬別對祖母和太爺爺説。他們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而只覺得媽媽太奇怪;難道胖二嬸不是他們家的人麼?難道她已經算是冠家的人了麼?但是,媽媽的話是不好違抗的,他們只好把這件氣人的事存在心裏。小順兒告訴妹妹:"咱們得聽媽媽的話喲!"説完他象小大人似的點了點頭,彷彿增長了學問似的。
是的,小順兒確是長了學問。你看,家中的大人們雖然不樂意聽冠家的事,可是他們老嘀嘀咕咕的講論錢家。錢家,他由大人的口中聽到,已然只剩了一所空房子,錢少奶奶回了孃家,那位好養花的老頭兒忽然不見了。他上哪兒去了呢?沒有人知道。太爺爺沒事兒就和爸爸嘀咕這回事。有一回,太爺爺居然為這個事而落了眼淚。小順兒忙着躲開,大人們的淚是不喜歡教小孩子看見的。媽媽的淚不是每每落在廚房的爐子上麼?
更教小順兒心裏跳動而不敢説什麼的事,是,聽説錢家的空房子已被冠先生租了去,預備再租給日本人。日本人還沒有搬了來,房屋可是正在修理——把窗子改矮,地上換木板好擺日本的"榻榻密"。小順兒很想到一號去看看,又怕碰上日本人。他只好和了些黃土泥,教妹妹當泥瓦匠,建造小房子。他自己作監工的。無論妹妹把窗子蓋得多麼矮,他總要挑剔:"還太高!還太高!"他捏了個很小的泥人,也就有半寸高吧。"你看看,妹,日本人是矮子,只有這麼高呀!"
這個遊戲又被媽媽禁止了。媽媽彷彿以為日本人不但不是那麼矮,而且似乎還很可怕;她為將要和日本人作鄰居,愁得什麼似的。小順兒看媽媽的神氣不對,不便多問;他只命令妹妹把小泥屋子毀掉,他也把那個不到半寸高的泥人揉成了個小球,扔在門外。
最使他們倆和全家傷心的是常二爺在城門洞裏被日本人打了一頓,而且在甕圈兒裏罰跪。
常二爺的生活是最有規律的,而且這規律是保持得那麼久,倒好象他是大自然的一個鐘擺,老那麼有規律的擺動,永遠不倦怠與停頓。因此,他雖然已經六十多歲,可是他自己似乎倒不覺得老邁;他的年紀彷彿專為給別人看的,象一座大鐘那樣給人們報告時間。因此,雖然他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一升火就象磚窯似的屋子,穿的是破舊的衣裳,可是他,自青年到老年,老那麼活潑結實,直象剛挖出來的一個紅蘿蔔,雖然帶着泥土,而鮮伶伶的可愛。
每到元旦,他在夜半就迎了神,祭了祖,而後吃不知多少真正小磨香油拌的素餡餃子——他的那點豬肉必須留到大年初二祭完財神,才作一頓元寶湯的。吃過了素餡餃子,他必須熬一通夜。他不賭錢,也沒有別的事情,但是他必須熬夜,為是教灶上老有火亮,貼在壁上的灶王爺面前老燒着一線高香。這是他的宗教。他並不信灶王爺與財神爺真有什麼靈應,但是他願屋中有點光亮與温暖。他買不起鞭炮,與成斤的大紅燭,他只用一線高香與灶中的柴炭,迎接新年,希望新年與他的心地全是光明的。後半夜,他發睏的時候,他會出去看一看天上的星;經涼風兒一吹,他便又有了精神。進來,他抓一把專為過年預備的鐵蠶豆,把它們嚼得嘣嘣的響。
他並不一定愛吃那些豆子,可是真滿意自己的牙齒。天一亮,他勒一勒腰帶,順着小道兒去"逛"大鐘寺。沒有人這麼早來逛廟,他自己也並不希望看見什麼豆汁攤子,大糖葫蘆,沙雁,風車與那些紅男綠女。他只是為走這麼幾里地,看一眼那座古寺;只要那座廟還存在,世界彷彿就並沒改了樣,而他感到安全。
看見了廟門,他便折回來,沿路去向親戚朋友拜年。到十點鐘左右,他回到家,吃點東西,便睡一個大覺。大年初二,很早的祭了財神,吃兩三大碗餛飩,他便進城去拜年,祁家必是頭一家。
今年,他可是並沒有到大鐘寺去,也沒到城裏來拜年。他的世界變了,變得一點頭腦也摸不着。夜裏,遠處老有槍聲,有時候還打炮。他不知道是誰打誰,而心裏老放不下去。象受了驚嚇的小兒似的,睡着睡着他就猛的一下子嚇醒。有的時候,他的和鄰居的狗都拚命的叫,叫得使人心裏發顫。第二天,有人告訴他:夜裏又過兵來着!什麼兵?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沒人知道。
假若夜裏睡不消停,白天他心裏也不踏實。謠言很多。儘管他的門前是那麼安靜,可是隻要過來一輛大車或一個行人,便帶來一片謠言。有的説北苑來了多少敵兵,有的説西苑正修飛機場,有的説敵兵要抓幾千名案子,有的説沿着他門前的大道要修公路。抓案?他的兒子正年輕力壯啊!他得設法把兒子藏起去。修公路?他的幾畝田正在大道邊上;不要多,只佔去他二畝,他就受不了!他決定不能離開家門一步,他須黑天白日盯着他的兒子與田地!
還有人説:日本人在西苑西北屠了兩三個村子,因為那裏窩藏着我們的游擊隊。這,常二爺想,不能是謠言;半夜裏的槍聲炮響不都是在西北麼?他願意相信我們還有游擊隊,敢和日本鬼子拚命。同時,他又怕自己的村子也教敵人給屠了。想想看吧,德勝門關廂的監獄不是被我們的游擊隊給砸開了麼?他的家離德勝門也不過七八里路呀!屠村子是可能的!
他不但聽見,也親眼看見了:順着大道,有許多人從西北往城裏去,他們都扶老攜幼的,挑着或揹着行李。他打聽明白:這些人起碼都是小康之家,家中有房子有地。他們把地象白給似的賣出去,放棄了房子,搬到城裏去住。他們怕屠殺。這些人也告訴他:日本人將來不要地税,而是要糧食,連稻草與麥杆兒全要。你種多少地,收多少糧,日本人都派人來監視;你收糧,他拿走!你不種,他照樣的要!你不交,他治死你!
常二爺的心跳到口中來。揹着手在他的田邊上繞,他須細細的想一想。他有智慧,可是腦子很慢。是不是他也搬進城去住呢?他向西山搖了搖頭。山,他,他的地,都永遠不能動!不能動!真的,他的幾畝地並沒給過他任何物質上的享受。他一年到頭只至多吃上兩三次豬肉,他的唯一的一件禮服是那件洗過不知多少次的藍布大褂。可是,他還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地。離開他的地,即使吃喝穿住都比現在好,他也不一定快活。有地,才有他會作的事;有地,他才有了根。
不!不!什麼都也許會遇見,只有日本人來搶莊稼是謠言,地道的謠言!他不能先信謠言,嚇唬自己。看着土城,他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是金元時代的遺蹟,而只曉得他自幼兒就天天看見它,到如今它也還未被狂風吹散。他也該象這土城,永遠立在這裏。由土城收回眼神,他看到腳前的地,麥苗兒,短短的,黑綠的麥苗兒,一壠一壠的一直通到鄰家的地,而後又連到很遠很遠的地,又……他又看到西山。謠言!謠言!這是他的地,那是王家的,那是丁家的,那是……西山;這才是實在的!別的都是謠言!
不過,萬一敵人真要搶糧來,怎辦呢?即使不來搶,而用兵馬給踐踏壞了,怎辦呢?他想不出辦法!他的背上有點癢,象是要出汗!他只能晝夜的看守着他的地。有人真來搶劫,他會拚命!這麼決定了,他又高興一點,開始順着大道去揀馬糞。揀着一堆馬糞,他就回頭看一看他的地,而後告訴自己:都是謠言,地是丟不了的!金子銀子都容易丟了,只有這黑黃的地土永遠丟不了!
快到清明瞭,他更忙了一些。一忙,他心裏反倒踏實了好多。夜裏雖還時時聽到槍聲,可是敵人並沒派人來要糧。麥苗已經不再趴在地上,都隨着春風立起來,油綠油綠的。一行行的綠麥,鑲着一條條的黃土,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看呢?再看,自己的這一塊地,收拾得多麼整齊,麥壠有多麼直溜!這塊地的本質原不很好,可是他的精神與勞力卻一點不因土壤而懈怠。老天爺不下雨,或下雨太多,他都無法挽救旱澇;可是隻要天時不太壞,他就用上他的全力去操作,不省下一滴汗。看看他的地,他覺得應當驕傲,高興!他的地不僅出糧食,也表現着他的人格。他和地是一回事。有這塊地,連日月星辰也都屬於他了!
對祁家那塊墳地,他一點也不比自己的那塊少賣力氣。"快清明瞭!"他心中説:"應當給他們拍一拍墳頭!誰管他們來不來燒紙呢!"他給墳頭添了土,拍得整整齊齊的。一邊拍,一邊他想念祁家的人,今年初二,他沒能去拜年,心中老覺得不安。他盼望他們能在清明的時節來上墳。假若他們能來,那就説明了城裏的人已不怕出城,而日本人搶糧的話十之八九是謠言了。
離他有二里地的馬家大少爺鬧嗓子,已經有一天多不能吃東西。馬家有幾畝地,可是不夠吃的,多虧大少爺在城裏法院作法警,月間能交家三頭五塊的。大少爺的病既這麼嚴重,全家都慌了,所以來向常二爺要主意。常二爺正在地裏忙着,可是救命的事是義不容辭的。他不是醫生,但是憑他的生活經驗與人格,鄰居們相信他或者比相信醫生的程度還更高一些。他記得不少的草藥偏方,從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錢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裏的人才用得着醫生,唯一的原因是城裏的人有錢。對馬家少爺的病,他背誦了許多偏方,都覺得不適用。鬧嗓子是重病。最後,他想起來六神丸。他説:
"這可不是草藥,得上城裏買去,很貴!"
貴也沒辦法呀,救命要緊!馬家的人從常二爺的口中聽到藥名,彷彿覺得病人的命已經可以保住。他們絲毫不去懷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爺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樣能治病的。問題只在哪兒去籌幾塊錢,和託誰去買。
七拼八湊的,弄到了十塊錢。誰去買呢?當然是常二爺。大家的邏輯是:常二爺既知道藥名,就也必知道到哪裏去買;而且,常二爺若不去買,別人即使能買到,恐怕也會失去效驗的!
"得到前門去買呀!"常二爺不大願意離開家,可又不便推辭,只好提出前門教大家考慮一下。前門,在大家的心中,是個可怕的地方。那裏整天整夜的擁擠着無數的人馬車輛,動不動就會碰傷了人。還有,鄉下的土財主要是想進城花錢,不是都花在前門外麼?那裏有穿着金線織成的衣服的女人,據説這種女人"吃"土財主十頃地象吃一個燒餅那麼容易!況且,前門離西直門還有十多里路呢。
不過,唯其因為前門這樣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爺出馬不行。嘴上沒有鬍鬚的人哪能隨便就上前門呢!
常二爺被自己的話繞在裏邊了!他非去不可!眾望所歸,還有什麼可説的呢?揣上那十塊錢,他勒了勒腰帶,準備進城。已經走了幾步,有人告訴他,一進西直門就坐電車,一會兒就到前門。他點了點頭,而心中很亂;他不曉得坐電車都有多少手續與規矩。他一輩子只曉得走路,坐車已經是個麻煩,何況又是坐電車呢!不,他告訴自己,不坐車,走路是最妥當的辦法!
剛一進西直門,他就被日本兵攔住了。他有點怕,但是決定沉住了氣。心裏説:"我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怕什麼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開懷。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幾乎要高興自己的沉着與聰明。在解鈕釦之前,他先把懷中掖着的十塊錢票子取了出來,握在手中。心裏説:"除了這個,準保你什麼也搜不着!有本事的話,你也許能摸住一兩個蝨子!"
日本人劈手把錢搶過去,回手就是左右開弓兩個嘴巴。常二爺的眼前飛起好幾團金星。
"大大的壞,你!"日本兵指着老人的鼻子説。説罷,他用手捏着老人的鼻子,往城牆上拉;老人的頭碰在了牆上,日本兵説:"看!"
老人看見了,牆上有一張告示。可是,他不認那麼多的字。對着告示,他嚥了幾口氣。怒火燒着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個中國人,北方的中國人,北平郊外的中國人。他不認識多少字,他可是曉得由孔夫子傳下來的禮義廉恥。他吃的是糠,而道出來的是仁義。他一共有幾畝地,而他的人格是頂得起天來的。他是個最講理的,知恥的,全人類裏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這麼白白的捱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隨便丟棄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愛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頭又放開了。他的鄰居等着吃藥呢!他不能只顧自己的臉面,而忘了馬少爺的命!慢慢的,他轉過身來,象對付一條惡狗似的,他忍着氣央求:"那幾塊錢是買藥的,還給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錢,就不要了,你們當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話,而只向旁邊的一箇中國警察一努嘴。警察過來拉住老人的臂,往甕圈裏拖。老人低聲的問:"怎麼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聲音,在老人耳邊説:"不準用咱們的錢啦,一律用他們的!帶着咱們的錢,有罪!好在你帶的少,還不至於有多大的罪過。得啦,"他指着甕圈內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會兒吧!"
"幹什麼?"老人問。
"跪一會兒!"
"跪?"老人從警察手中奪出胳臂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麼大的年紀啦,招他捶巴一頓,受不了!沒人笑話你,這是常事!多喒咱們的軍隊打回來,把這羣狗養的都殺絕。"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來。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爺!論年紀,你和我父親差不多!這總算説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捱打!"
老人沒了主意,日本兵有槍,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馬家的病人怎麼辦呢?極慢極慢的,眼中冒着火,他跪了下去。他從手到腳都哆嗦着。除了老親和老天爺,他沒向任何人屈過膝。今天,他跪在人馬最多的甕圈兒中。他不敢抬頭,而把牙咬得山響,熱汗順着脖子往下流。
雖然沒抬頭,他可是覺得出,行人都沒有看他;他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他是他們中間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鐘吧,過來一家送殯的,鬧喪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響。音樂忽然停止。一羣人都立在他身旁,等着檢查。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着日本人,沉默而着急,彷彿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説:"連死人也逃不過這一關!"
日本兵極細心的檢查過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揚,鑼鼓又響了。一把紙錢,好似撒的人的手有點哆嗦,沒有揉好,都三三兩兩的還沒分開,就落在老人的頭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着機會走過來,假意作威的喊:"你還不滾!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這麼輕輕的饒了你!"
老人立起來,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認識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裏。他什麼也不想,只想過去擰下敵兵的頭來。一輩子,他老承認自己的命運不好,所以永遠連抱怨老天爺不下雨都覺得不大對。今天他所遇到的可並不是老天爺,而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兵。他不服氣!人都是人,誰也不應當教誰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
"還不走哪?"警察很關心的説。
老人用手掌使勁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嚥了口氣,慢慢的往城裏走。
他去找瑞宣。進了門,他沒敢跺腳和拍打身上的塵土,他已經不是人,他須去掉一切人的聲勢。走到棗樹那溜兒,帶着哭音,他叫了聲:"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驚,幾個聲音一齊發出來:"常二爺!"他立在院子裏。"是我喲!我不是人!"
小順兒是頭一個跑到老人的跟前,一邊叫,一邊扯老人的手。
"別叫了!我不是太爺,是孫子!"
"怎麼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來。"老二,你進來呀!"
瑞宣夫婦也忙着跑過來。小妞兒慌手忙腳的往前鑽,幾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見着老友,心中痛快得彷彿象風雪之後見着陽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沒有來!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來?今天我來了!在城門上捱了打,罰了跪!憑我這個年紀,罰跪呀!"他看着大家,用力往回收斂他的淚。可是,面前的幾個臉都是那麼熟習和祥,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怎麼啦?常二爺爺!"瑞宣問。
"先進屋來吧!"祁老人雖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見常二爺落了淚,心中有些起急。"小順兒的媽,打水,泡茶去!"進到屋中,常二爺把城門上的一幕學説給大家聽。"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着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們的錢也不準用了!"祁老人嘆着氣説。"城外頭還照常用啊!能怪我嗎?"常二爺提出他的理由來。
"罰跪還是小事,二爺爺!不準用咱們的錢才厲害!錢就是咱們的血脈,把血脈吸乾,咱們還怎麼活着呢?"瑞宣明知道這幾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已經憋了好久,沒法不説出來。常二爺沒聽懂瑞宣的話,可是他另悟出點意思來:"我明白了,這真是改朝換代了,咱們的錢不準用,還教我在街上跪着!"
瑞宣不願再和老人講大事,而決定先討他個歡心。"得啦,還沒給你老人家拜年,給你拜個晚年吧!"説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這,不但教常二爺笑了笑,連祁老人也覺得孫子明禮可愛。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給買一趟藥去!小順兒的媽,你給二爺爺作飯!"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門。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麼遠,新街口有一家鋪子就帶賣!我一會兒就回來!""真的呀?別買了假藥!"常二爺受人之託,唯恐買了假藥。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飯作好,常二爺不肯吃。他的怒氣還未消。大家好説歹説的,連天佑太太也過來勸慰,他才勉強的吃了一碗飯。飯後説閒話,他把鄉下的種種謠言説給大家聽,並且下了註解:"今天我不敢不信這些話了,日本人是什麼屎都拉得出來的!"瑞宣買來藥,又勸慰了老人一陣。老人拿着藥告辭:"大哥,沒有事我可就不再進城了!反正咱們心裏彼此想念着就是了!"
小順兒與妞子把常二爺的事聽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爺走後,他開始裝作日本人,教妹妹裝常二爺,在台階下罰跪。媽媽過來給他屁股上兩巴掌,"你什麼不好學,單學日本人!"小順兒抹着淚,到祖母屋中去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