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的交通在召開全國人大代表會議期間,是最無法把握行程時間的了,説快快地像飛機飛,説慢慢得像烏龜爬。對此,作為國商銀行總行人大代表的李鼎銀行長是最有體會的。快地像飛的時候,是要準時散會,準時乘坐人大代表的大巴車,由警車開道,準時離開位於天安門東側的人民大會堂並抵達會議給代表們安排的賓館。慢得像爬像爬的時候,就像今天,提前坐自己的奔馳320小車出來,卻被堵在了路口,因為路口的交通警察,阻止了全部人、車的通行,原因是等待人大代表的車隊通過!
邀請李行長提前離會的鄭革新,感覺出了幾分尷尬,把他的大腦袋從副駕駛的位置上探向後排的李行長,帶着幾分忐忑地小聲諂笑:李行長,把您的代表證給我,我找警察説説,我們先過去!
李鼎銀行長五十多歲了,有着黑紅色的皮膚,四方臉,胖墩墩的,沒有眼鏡,眼瞼下垂,一副威嚴而慈祥的樣子,他可是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第一代學金融學的大學生!他看一眼車窗外擁堵的車流、人羣,嘆口氣:算了,警察同意了,羣眾也不會給我們讓路!説罷,他掐着自己兩個感覺疲倦不堪的眼角,無聲地揉捏起來。
前段日子,他因為處理聞名全國的怒潮集團公司騙貸案問題,把自己搞得身心疲憊,有如害了一場大病一般。風波過後,他本想調到中央銀行搞搞宏觀管理,從此遠離變幻莫測、風險不斷的金融競技場,但是,組織上卻沒有同意他的請求。於是,他只好很不情願地留任,只得不情願也得情願地繼續引導着航空母艦一般巨大的國商銀行,無奈地統率着由幾十萬名員工組成的龐大軍團,在驚濤駭浪一般競爭激烈的海洋中,繼續去拼死搏殺。
此時,鄭革新為交通的不順暢繼續推脱着責任:光照市的嚮明書記非要這麼做,我們在基層工作的,也不好得罪他,只是
李行長見鄭革新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便停止了對眼角的按摩,索性改變了話題:自打總行作出對光照市進行信貸制裁的決定後,他們對你們分行是什麼態度?
鄭革新見李行長轉移了話題,一顆忐忑的心終於放回胸腔內讓他感覺舒服的位置:總行一對光照市停止新增貸款和停辦核銷之後,他們先是對我們來硬的,經常是停水停電的;税務局、審計局接連檢查,就連市檢查院都來過了!
李行長眉毛動了一下:檢察院來幹什麼?
鄭革新怕行長大人多心,趕緊訴苦般地解釋:核實羣眾來信唄!
李行長立刻把臉一沉:有什麼問題嗎?
鄭革新不自覺地大了嗓門,坦然作答: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上不了檢察院管的線!無端找茬唄!!
李行長重新揉起了眼角,話鋒一轉:那嚮明同志這次怎麼要主動跟我們改善關係了?
鄭革新帶着幾許得意,彙報道:我們是全國最大的銀行之一,雖然制裁之後,光照市參股銀行藉機開發了我們原來的部分信貸市場,但是,他們的規模有限,光照市離開我們還是不行!嚮明書記當然也明白這個理!
李行長沉思起來,鄭革新一時找不出對錶現自己有利的語言了,也只得任車裏的空氣彷彿因沉默而不斷地凝固,不敢開腔了。
奔馳320轎車終於在呼嘯而過的人大代表的車隊之後,通過了路口,再幾經展轉,來到了東城區景山附近一個用舊王爺府改造的四合院大門前。在這個四合院的門口,已經停了一輛黑色的老奧迪車,掛着光照市的車牌,車號是0001。
一個穿中國傳統便裝的年輕侍者,早已經小跑着迎過來,比照着天安門廣場國旗班戰士的架勢,引導着奔馳320轎車進入車位,並幫助他們停好了車。
鄭革新很懂規矩,不等小車停穩,趕緊下車,小跑兩步,要給李行長開車門。可還沒有等他饒到後車門的時候,司機同志早已經搶先幫李行長把車門拉開了,並用自己戴着白手套的手,擋在車門上方,護着李行長下車,以避免碰了李行長那顆鄭革新早就憋着保護而沒有得着機會保護的尊貴之頭!
鄭革新見表現自己恭敬的機會已經失於司機同志,只好訕笑着,站在司機同志外側,做勾肩耷背的謙卑狀,把個肥大的身軀有意縮小:李行長,您可小心吶!
李行長看了鄭革新的這副奴才相,心裏舒服,可嘴上依然批評道:我小心什麼?我還沒有老成這個樣子嘛!
這是一個有裏外院落的四合院。院落的舊木門楣上,大書:譚家菜三個大字,進門先是一個雕龍刻鳳的影壁,前院有個大葡萄架,這裏只有正房,現在專門用作茶館了;後院的院子沒有裏院大,卻有正房和東西廂房。
一般來説,北京的許多老百姓只知道老字號的全聚德,也知道新招牌的皇城老媽,卻不知道北京還有個譚家菜。這個譚家菜的經營方式甚是古怪,北京土話也可以説真牛B:人家一天只接待三撥客人,中飯、晚飯是餐飲,晚上是茶點。中飯、晚飯不管你來多少人,非消費一萬以上,不接待;晚上的茶點,不消費五千元以上,您就別來!
雖然譚家菜沒有黃、賭、毒,但是,它的裝潢之古樸,它的有如在王爺家作客一般,多少讓人感覺出那麼一點尊貴味道的體味,它的對山珍海味之精品再精選的一絲不苟,卻依然博得了京城內外上層人士的心。於是,一個商人傳了十個官,一個官再傳了十個商人,直把這個譚家菜的美名傳了個不脛而走。在沒有美女做廣告的前提下,很快就達到了如果不是提前三天預定,就別想吃上這個譚家菜的水平!
鄭革新雖然號稱見過大世面,但是,如果不是託嚮明書記的福,離京多年的他也是不知道北京城什麼時候又有了這麼個譚家菜的!
在大院門口,引導停車的年輕侍者就止步了。一個老侍者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穿長袍馬褂,頭髮花白,拿出一副甘認老奴的樣子,把李行長一行迎進前院,繼續前行。
隨老侍者走進前院之後,李行長悄悄問鄭革新:此次,嚮明書記有什麼要求?不會是像他跟你説的只是坐坐吧?他是關照市的人大代表,我是國商銀行的人大代表,碰過面,他在會上,可沒有主動跟我説過什麼?
鄭革新本想説:光照市水泥廠已經一分為二了,五千萬元貸款本金、兩千五百萬元利息,想核銷!但是,他剋制住了自己,沒有實話實説。他好歹也在金融官場上混了二十幾年,當然知道欲擒故縱和説話饒彎子的談判技巧,於是,他急忙欠一下肥大的身體,敷衍道:向書記是想跟我們聯絡一下感情,目的肯定是要我們高抬貴手,解除對光照市的信貸制裁令!
李行長又了走幾步,再問鄭革新:你的意見呢?
鄭革新當然希望國商銀行總行解除對光照市的信貸制裁令,因為,不許放貸款、不許核銷貸款,沒有了核心業務、沒有了權,他這個大行長不就成了擺設嗎?他早已經無法忍受這種不尷不尬的境況了!!但是,他還沒有摸準李行長的脈,自知先説不該説之言語的害處,當然不敢瞎説,於是,只有沉默。但是,沉默片刻之後,他又不敢什麼都不説,只好支吾着:
見李行長不滿意地看了自己一眼,他只得大着膽子,博了一把:為了控制信貸風險,制裁光照市有組織、有計劃逃廢我行債務的行為,新增貸款可以不解禁,這是必要的!但是,這核銷貸款的事情,尤其是對國有和集體企業的貸款核銷業務一直不予辦理,對降低我行不良資產指標不利呀!而且,貸款的損失必然已經發生了,不核銷,也不可能收回來了!!!
李行長聽鄭革新如是説,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説話。他心裏明白,國商銀行雖然在國民經濟中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必然也是一家金融企業,是企業就要考慮個經營問題。而國家現在對銀行有通過從其利潤中提取呆帳準備金核銷不良貸款的政策,而國商銀行多達千億的不良貸款,不盡快核銷,一是不好看,二是也沒有辦法應付中國入關之後越來越激烈的金融競爭。
於是,李行長在心裏已經默默地接受鄭革新給他的建議:重新開放對光照市國有和集體企業的核銷業務!同時,他也明確了與光照市嚮明同志談判和妥協的底線:鑑於光照市地方保護主義嚴重,有組織逃廢銀行債務的行為沒有從根本上得以好轉,同時鑑於嚮明同志對國商銀行的制裁措施的確已經有了切實的認識,同意恢復辦理光照市國有和集體企業貸款的核銷業務,但新增貸款依然暫不辦理!
李行長主意已定,倒感覺放鬆了許多。
此時,老侍者已經完滿地帶着他們走到了後院門口,把他們傳遞給了一個穿大紅旗袍的靚麗小姐。靚麗小姐接替了老侍者的引導之職,先是作淑女模樣,羞澀地給他們道了安好,而後,繼續引導他們前行。
到了青瓦紅牆的正房門口,靚麗小姐向屋裏一擺手,欠一下優美的身段,甜着嗓子説:先生請!裏面已經有幾位先生在等候了!
在屋裏等待着李行長的嚮明書記是一個皮膚黑黑的小老頭,快六十歲了。他早年留學蘇聯,學工程機械,而後在光照市生產導彈的軍工企業719廠當了多年的車間主任。小平南巡之後,軍工企業也要面對市場的時候,一直懷才不遇的他,終於找到了他才華的井噴之口:出任了該廠的廠長。於是,他一改老軍工企業單純依靠國家撥款、只管生產不問市場的生產、經營模式,勇於開拓,大上民品。他當廠長的第一年,就從國商銀行貸款三個億,上了中國西部的第一條微型轎車生產線。在短短的幾年裏,他領導下的719廠不但沒有耽誤任務越來越少的軍品生產,而且,民品生產也創利頗豐。不久,在國家準備對包括光照市在內的西部進行大開發的時候,才華出眾的他又來了讓才華再度昇華的機會:他被選為了光照市的副市長!也是一順百順,沒有幾年,春風得意的他便又由副市長直接榮升為光照市的市委書記。
國家頒佈了對西部進行大開發的政策之後,企業家出身的嚮明同志自然熟知國有、集體企業負債包袱沉重的現實,也熟知國有、集體企業舉步維艱的生產、經營狀況,他明白,如果不大刀闊斧地把光照市眾多國有、集體企業沉重的負債包袱(主要是銀行貸款)甩掉;不讓企業名副其實地淘汰冗員,以使國有、集體企業真正輕裝上陣,光照市的國有、集體企業就不能夠有一個突飛猛進的跳躍式發展!也就更談不上走向世界,與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們進行國際化的市場競爭。這樣一來,他領導下的光照市怎麼全面建設小康社會?他所統帥的七百萬尚未小康的人口,又怎麼能夠全部或者大面積地過上小康生活呢?!
於是,在年初,嚮明同志,又一次拿出了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又一次拿出了上中國西部第一條轎車生產線的幹勁兒,大膽地實施了讓銀行叫苦連天,叫下崗職工怨聲載道的光照市百千萬工程,即他要在一到五年內,破產一百户國有、集體企業;核銷一千筆國有、集體企業難於歸還的貸款本息;全市企業力爭新增銀行貸款一萬筆!從而使他領導下的光照市的經濟實現跳躍式的超常規發展!!從而把光照市在五年之內全面地建設成小康社會!!!
當初,最先為光照市百千萬工程叫喊的小人物,當然是被丟兵包車了的、破產企業沒有了工作的下崗職工!因為,他們的飯碗問題已經直接導致了他們的生存問題!國有企業的大鍋飯好打破,關鍵是打破吃不飽、餓不死的大鍋飯之後,讓他們到哪裏吃飯去!?
當初,最先拍了桌子的大人物,就是國商銀行總行的李鼎銀行長!因為,一個光照市逃廢銀行債務就已經讓國商銀行的不良資產指標上升了!如果其他省市一旦效仿起來,舉國上下都逃廢銀行債務,他李鼎銀這個行長職務恐怕就不是讓當不想當的問題了,而是哭着喊着想當,組織上也不會讓他當了!!!
當時,他在自己寬大的辦公室裏來回度了幾個圈,當着來彙報情況的鄭革新就一拍桌子,發火了:什麼百千萬工程?明明是為了光照市的地方利益,有組織有計劃地逃廢我行債務!
也不能怪李行長髮火,因為,鄭革新剛算了個帳,國商銀行在光照市有不良貸款九百九十筆,金額將近六十億元!這六十個億如果全部不還,不但國商銀行的不良貸款指標將大幅增長,整個國商銀行一年提的呆帳準備金就要被光照市一個地方統統吃掉了!這讓他李鼎銀同志怎麼跟中央財政和國務院交代呀!
於是,李行長也一改往日的穩健,在辦公室再度了數圈之後,立刻就下達了對光照市進行信貸制裁的命令:停辦光照市所有貸款核銷、停辦光照市一切一切的貸款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