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惡,我想着,清早三點,被「形而下」的「麥格隆滿尼王」鬧醒,聽他午夜夢囈、不可開交。不過,如不以屌廢言,它説學富十車「最好是水肥車」倒頗有至理。
讓我是醒又是夢,想想這一至理。
畢卡索(Picasso)戲説他有時仿造自己的作品,這話很逗。人有時要把自己解開,像解開紐扣一樣。或把自己逆向操作,甚至故意跟自己開一次玩笑。我們不都有孩子的性格嗎?我們不都有偷抽一口煙的記錄嗎?女生不都有偷偷站着小便的竊喜嗎?只是沒被我撞見過。但這一次,我卻捉到了什麼。
朦朧中,我跟一個漂亮的十七歲高中女生同泡在熱水浴裏。不曉得怎麼,談到了莊子。東郭子問莊子道在那裏?真理在那裏?莊子説,道「無所不在」。東郭子追問他,莊子説,道「在螻蟻」。東郭子奇怪為什麼這麼低級,結果莊子越説越低級,最後竟是「在屎尿」,真理在大便小便裏。理由是真理既然無所不在,「故處處有之」,自然大便小便裏也有。漂亮的高中女生有小便,所以呀,真理就在那裏。突然間,她在浴缸裏望着我,一動也不動一下,然後閉口微笑,兩眼看着天花板,站了起來,我抓住她,我笑着:「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壞事,你在浴缸裏小了便,是不是?」她噗嗤笑起來,衝到我懷裏。「什麼都瞞不了你、什麼都害不成你。」她笑着。「你不是害成了嗎?我不正泡在你的小便裏嗎?」「小便哲學被你破解了就不算害。」「我還沒徹底破解呢,我要追查小便來源。」説着我故作試探的摸上她的來源。「尿道在那裏,」我説,「莊子真笨,他只説道『在屎尿』中,他沒弄清楚既來自尿道,當然太初有道。那道就是尿道。」我邊説邊摸着她,她笑着閃躲着,放出浴缸的水,拿起淋浴龍頭淋着我。「我要你特別為我洗我身上那一部分莊子。」她笑了,真的特別洗了、特別沖洗着她每次「性服務」的可怕器官。「你這高中女生真是小陰謀家,你使我全身泡在十七歲的哲學裏。」我説。「不是泡,是稀釋而已。」她説。「你的陰謀,你知道嗎?你的十七歲哲學,無所不在。我不太分得清的是,你是小便哲學化呢,還是哲學小便化。」我又輕摸上她的。
「也許兩種化都有吧,也許都沒有。對了,你不是説我是天使嗎?天使也要小便嗎?」
「照馬丁·路德(MartinLuther)説法,上帝是沒有大小便的,依此類推,天使也沒有,這是不近神情的。中國的古書『太平廣記』中有劉安被罰為神仙照顧廁所的故事,神仙既然有廁所,自然有大小便。中國古書『搜神記』中有一種神叫『廁神』,廁所都有神,可見一定有大小便了。」
「這樣説來,我就放心了。」
「放心小便了?」
「放心談這種事了。放心在浴缸裏談莊子。」
「和他的屎尿哲學。」
「看來莊子的哲學不怎麼衞生。」
「也不盡然。在佛教中,也是屎尿全來呢。佛門中有『趙州從稔禪師』,為人非常風趣,被稱『趙州古佛』,八十歲還做行腳僧。有一次對他弟子文遠禪師説:『我們來打個賭,誰能把自己比喻做最下賤的東西,誰就贏。輸的就要吃一塊餅。』文遠禪師説:『好吧!你請説吧!』趙州禪師説:『我是一頭驢。』文遠接着説:『我是驢屁股。』趙州説:『我是屁股中的大便。』文遠説:『我是大便裏的蛆。』趙州反問説:『你在大便裏幹什麼?』文遠説:『我在避暑乘涼啊!』這個故事道出了佛門境界,人置身下賤,卻可以自得。禪師與禪師之間的對話,高來高去,充滿禪味,無論什麼都有佛法。所謂心能轉物,驢子、大便、蛆,都可轉成佛法與禪機。道就在其中。這位趙州禪師,還有一個跟尿有關的故事。有一次,有人問他:『怎樣參禪,才能悟道?』他聽了,站起來説:『我要去廁所小便。』然後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説道:『你看這麼一點小事,也得我自己去。』趙州禪師這番意思是:求法也是如此,如同小便。別人何嘗幫得上忙?不過中國有個笑話是,張三喝水,可是李四撒尿,李四替張三小便,可見笑話中小便是可以找人代替的。説不定剛才就是你代我在浴缸裏小便。」
「所以呀,你就別怪我了。」
「問題是,我不能不怪你,因為,我也在浴缸裏偷偷小了一次便。」
我們大笑起來。
「照文天祥『正氣歌』説法,真理是『雜然賦流形』的,所以真理也在小便中。我每次小便,我就釋放了真理,也就是道。我也代你釋放了真理,也就是道。這真是尿尿是道。現在,我告訴你真相,剛才我並沒有小便,是騙你的。」
「我也沒有,也是騙你的。」
「為什麼用小便騙人?因為表示真理無所不在,我也可以莊子一下、也可以神仙一下。」
「所以,我又是莊子、又是神仙。」
「可是,你欠我一次的莊子、欠我一次的神仙。」
「欠你什麼?」
「別忘了,剛才我追究到你的尿道,我摸了它。你欠我一次,你該摸我的。」
「請你不要忘了我才十七歲。」她嚴肅起來。
驀然間,朦朧的理朦朧了,浴室像灌進了水蒸汽,朦朧中彷彿只有我一人在浴缸裏。我的耳邊有聲音,是兩個人在對話,原來是兩個我,甲我和乙我在對話,「聊齋」裏頭「耳中人」的故事,寫一個人盤膝而坐,聽到耳中有小人講話。如今到我耳邊了:
甲我:你究竟要十七歲高中女生的什麼?要説真的,不可拐彎抹角。
乙我:用個法國笑話吧。一個法國的老富翁,向一位名女伶求婚。女伶説:「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給了別人了。」老富翁一鞠躬,非常禮貌的説:「小姐,我的希望並沒有那麼高。」
甲我:你的笑話,若照佛洛伊德(Freud)的理論,應屬「性慾的傾向」(sexualtendency)。你對十七歲高中女生感興趣,原來不在「形而上」而在「形而下」。你不要「形而上」的她的心,你要的,是「形而下」的她的下面的。
乙我:你在幹什麼?又談女人又談哲學,這兩者是不相容的。有女人地方就沒有哲學,有哲學地方就沒有女人。
甲我:你忘了哲學家叔本華(Schopenhauer)他們也談女人。
乙我:是談女人,我懷疑那是談哲學。叔本華那篇「論女人」,實在算不上哲學之作,不過有些地方寫得滿有趣。
甲我:例如?
乙我:例如他説,上帝好像把戲劇中所謂的「驚人效果」,應用在年輕女孩身上。只給她們短短幾年的美麗,甚至透支此後所有的姿色。所以,在這短暫的幾年間,她們要抓男人。他又説,女人在十八九歲就到了成熟期,雖然稱作「成熟」,但在理性方面,仍舊十分薄弱,所以,女人終其一生也只能像個小孩,不重視大問題,只喜歡雞毛蒜皮的小事。以上是叔本華如是説。但女人問題的真正關鍵,不在所見者小,而在所示者偽。叔本華又慨乎言之,他説:我們可以發現女人根本的和最大的缺陷——不正。這個缺陷,也由於理性欠成熟而來,女人是弱者,沒有雄渾的力量,上帝就賦予她們一項法寶——「狡計」。她們先天上就有譎詐、虛偽的本能,正如獅子有鋭爪和利齒、象有牙、牛有角,和烏賊有墨汁一樣,上帝賦予男人強壯的體魄和理性,對女人也賦予防衞武裝的力量——佯裝的力量。因此,叔本華的結論是:正因為如此,女人對別人的虛情假意,最容易察覺到。
甲我:叔本華不知其二。男人花言巧語的虛偽,女人常常擋不住,所以,女人一愛上男人,就容易被騙,任何聰明都不見了。所以呀,相對説來,十七歲反倒最理想,十七歲,還沒像叔本華説得那樣爐火純青;十七歲的女人,還是比較真純多了。叔本華的哲學尚套不住十七歲的女人,所以呀,要珍惜那十七歲的。因為她們不夠叔本華。
説着,叔本華出現了,好討厭的人。
我漸漸脱離夢境,我笑起來,在振興醫院一二一二病房,我真的醒了,清早六點。今天是二○○七年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