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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自殺了

    二○○七年八月五日,我仍住在振興醫院,沒見到巫神醫已經兩天了。好奇怪,為什麼沒見到這個人居然變成一個念頭,盤據不去,我彷彿悟出答案了。答案是:此公有幻想症、有被迫害妄想症,他好學深思,但是,一個人鑽進牛角尖了。可惡的是他把我鎖定,當然這是「一片愚誠」,崇拜大師,因此把大師幻想成同道。好了,我不再想到什麼神經外科主任了,我繼續讀我帶來的三十本書,醫院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因為它可以「行零里路,讀萬卷書」。明朝的藝術家説「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説錯了,人類文明的突飛猛進,就在於人類有本領學到二手經驗,反過來説,一切都靠自己身臨其境才能學到東西的,是笨蛋。張大千畫「廬山圖」,但沒去過廬山,讓笨蛋去解釋吧。

    電話響了,魏院長來的,説要帶位依法要來看看我的人上來,可以嗎?我説好呀。不久門開了,隨魏院長進來的,竟是星光閃閃的高階警察!

    是北投分局局長,手裏拿着一封信,密封的,上寫「一二一二病房大師親啓」。

    局長説了讚美我的話,我太習慣了這類讚美,不過被一位高階警官奉承,這還是第一次。局長説,這封信是從一位自殺的人口袋找到的,自殺時間約在今早三點,地點就在旁邊的磺溪。自殺的是振興醫院名醫巫主任,原因不明。我聽了心頭一震!因為這封信是密封的,程序上和禮貌上都要先清大師過目,因此,信就交到我手中。局長遞信過來,並不告辭,他顯然要我當面拆信給他看。

    我有點難過,巫神醫死了。

    我説我跟巫主任只是兩面之交,不知他寫給我什麼,就拆信看吧。

    信拆開了,竟是一張白紙!正面反面都是一張白紙!

    「難道用什麼隱形藥水嗎?信由局長帶回局裏化驗化驗吧。」我遞給了局長。

    在分局長面前,我保有了應有的警覺。我説我實在看不懂這天才瘋醫生在説些什麼,我從不認識他,他一連兩晚鑽到病房來神聊,只要不是教唆自殺,就別問我了。分局長説,大師威望卓著,多年來教這教那,從無教唆自殺情事,此案以自殺報結,不再打擾。分局長説,巫主任本來就怪怪的,年紀也大了,只要是自殺,自願的、沒被強迫的,就朝結案處理了。遺書只留給大師,應該是向你致最後敬意;一言不發,應該是意在不言中。留下個謎團也好。説着,局長收起信,就告辭了。

    魏院長説:「我送局長下樓,再過來看你。」

    魏院長再來的時候,我假裝抱怨:「你們這個鬼醫院,本大師住幾天而已,竟有這種麻煩上身。」

    魏院長説:「看人家多崇拜你,臨死還抓着你不放。巫神醫之死,結局當然是悲劇,問題是他好像一直不得解脱,直到看到你,他才解脱了。」

    「巫神醫早不死、晚不死,就死在我住院時候,他看中了我。」

    「真的,他看中了你。他先找我介紹,要來看你。和你談話後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見到我,時而面露興奮、時而面露愁容。醫院方面剛剛查清楚了,巫主任真是鞠躬盡瘁的好醫生,他把他手上的病人,全都一個人處理清楚了,開刀的,都出院了。也就是説,他等到病房熄燈了,他才走,不因為他走了,他的病人就沒着落了。鞠躬盡瘁,然後自殺,他走得漂亮。最後還一紙傳書,給了你空白信,不但漂亮,簡直離奇了。」

    「Anyway,你們這鬼醫院太累人了。魏院長啊,放我走吧。我要飛躍磺溪,回到我自己的家。」我雙臂舉起,做飛躍狀。

    魏院長笑起來。「巫神醫死在磺溪,他會看到你飛躍了他。」

    我若有所思。「我想他正希望如此。」

    魏院長好奇的看我一眼。「不瞞你大師説,我總覺得他看中了你,一定有什麼陰謀活動。」

    我笑起來,有點故作神秘。

    巫神醫走了、終於走了,但他留給我六大謎團。謎團一,他已將他多年研發出來的「腦前瞻工程」晶片,暗中植入病人腦部。謎團二,是「植入」不是「置入」,晶片與被植入者做有機性的成長。謎團三,反應不明,但知正面反應是人工智慧含量驚人。應有負面作用。謎團四,反應須與外界互動,故要本大師啓發。謎團五,盼本大師接續未竟之業。謎團六,被植入的病人是誰、在那兒,全未交代。留下的唯一線索是:病人十七歲、高中女生,被植入晶片的手術,就在三個月前的振興醫院。

    魏院長好奇的看着我,聰明的他,知道此中有蹊蹺。到底巫神醫死前跟我説了什麼?最後那封遺書,充滿了點化與玄機。我看着魏院長,再神秘一笑。現在不是揭開謎底的時候,因為,我並不那麼輕信。我始終相信,巫神醫這個瘋子即使不説謊,也有誇大的或幻覺的比例。巫神醫未可盡信也,此公誇大多幻、言過其實,以科技説夢囈者流,不必認真也。我終於從否定觀點定了位。

    「院長啊,你覺得怪怪的,是不是?我先請教你一個怪怪的問題,好嗎?」

    「願聞其詳。」

    「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的英國地理學家、也是水文專家AlexanderDalrymple(達爾潤普),他推測太平洋上有一塊麪積大、人口多的大陸,他定名為『南大陸』(TheGreatSouthLand),他著書立説,書也暢銷。後來Capt.JamesCook(庫克)兩次出海去找,證明根本沒有這塊大陸。Dalrymple雖然是英國第一流的hydrographer(水文專家),但他也會鬧出只有專家才鬧出的大笑話。不過,此公死在十九世紀前八年,他們那時候,地理上還有未知的世界,所以還可以做一陣好夢,夢到海外有海、天外有天,不像公元前四世紀的那位打到印度河邊就以為是世界盡頭的亞歷山大皇帝(AlexandertheGreat),還傻傻的大哭了一場。兩者不同的是,亞歷山大明明有夢相隨卻以為夢碎,Dalrymple明明好夢成空卻不肯夢醒,你説那一種好?」

    魏院長眨眨眼睛。「我看呀,要滑頭一點説,都好。」

    「為什麼?」

    「凡是和夢有關係的,就不要用真實來證明它的完成或破碎,不論成真或成空,完成式都是不值得推薦的。完成式是峯頂,你總要朝下走。」

    「哎呀,院長啊,」我説,「你是務實的心臟名醫,説起話來卻像虛空的哲學家。」

    「多謝大師誇獎。」

    「你那位巫神醫,你知道他多少,他來了兩個晚上纏我,你認為他談什麼?」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談的是虛空的東西。他多年來一直很用功,但也神經兮兮,不曉得在幹什麼。」

    「你有沒有聽説過『腦前瞻工程』這五個字?」

    「沒有。聽來怪嚇人的。」

    「告訴你吧,這就是巫神醫的大工程。簡單説,就是在人類大腦植晶片,搞人工智慧那一套。」

    「從電腦突飛猛進後,各種念頭可多得很呢,談何容易,在人類大腦裏動手腳,談何容易。」

    「巫神醫如果在開刀時動手腳放進晶片,技術上做得到嗎?」

    「我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但我知道他要做,別人不容易看到。」

    「為什麼?」

    「巫神醫手術一流,在開刀房,他不是醫師,他是魔術師。巫神醫在振興三十年,開腦無算。他的經驗豐富極了。」

    「能夠查查他三四個月來的開刀記錄嗎?」

    「大師知道醫療法規,病人也有隱私權。看你大師這麼問,好像有什麼大秘密要追蹤。」

    「不瞞你説,巫神醫偷偷告訴我,他那『腦前瞻工程』,已經到了活體實驗的階段,但下場不可測,他在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大腦裏植了晶片……」

    「這怎麼行,這是犯法的。」

    「問題不在犯法,而在犯法的人犯法後自殺了。」

    「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這位瘋醫生,他真是害人。」

    「我也不相信是真的,但他説得神龍活現,被植入晶片的,巫神醫説是女病人,病得快死了,為了死馬當作活馬醫,所以植入晶片。」

    「什麼樣的女病人?」

    「他沒留下線索。所以,我才問你能不能查查巫神醫的開刀記錄。」

    「這就是巫神醫行為可疑的地方,如果是工程的話,這麼大的工程,怎麼不告訴你女主角是誰,也不留下線索,太荒謬了。」

    「為什麼這麼荒謬?」

    「不知道,也許他活得不耐煩了,來段荒謬劇整你大師。我這樣説,只是亂猜。」

    「看他一連兩個晚上來纏我,好像很認真呢。」

    「有譫妄症的人,都認真在譫妄。」

    「你認為巫神醫有譫妄症?」

    「這樣説比較好,以現代的科技,換心式洗心還可以,植晶式洗腦還做不到,我不相信巫神醫做得到。」

    「他也沒説他做得到,他只是在死馬醫。」

    「如果是真的,這太恐怖了,振興醫院招牌給砸了,我們心臟科也陪葬了。人家會説,魏院長神通廣大,可以把狼心換成人心,雖然是醫療奇蹟,但是振興成了狼心狗肺的醫院,大師啊,救命!」

    我們大笑。

    我説:「我明早就離開你們這狼心狗肺的醫院了,多謝你和符副院長、王主任一干人等的照料。從住院後,怪事不斷,連警察局長都上門了,真是精彩。當然,最精彩的是巫神醫的神秘和他留給我遺書中的那張白紙,一切好像欲説還休,卻又心照不宣。」

    「可能巫神醫真正譫妄出他那個夢——什麼『腦前瞻工程』,這個夢也許成真,但不是現在,現代科技還沒那麼偉大。」

    「你先別這麼悲觀。説不定現代科技可以突然突破像即溶咖啡式的即溶出絕活,當然,最頂尖的藝術層面未必即溶得到。最好的例子是你們『凱迪拉克醫學』(CadillacMedicine)。」

    魏院長好奇了。「什麼『凱迪拉克醫學』?」

    我笑着。「這是我亂編的英文。因為你們心臟醫學是CardiacMedicine,所以我編出CadillacMedicine來。意思是説,現代科技加上永遠不會被現代科技消滅的那片靈光,才出現了凱迪拉克那種出神入化。」

    「現代科技消滅那片靈光?你是指科學威脅了人類?」

    「一點沒錯。現代科技弄出來的,可不是雪萊老婆、瑪莉·雪萊(MaryW.Shelley)那種老式的科學怪人了。新式的是排山倒海來的千奇百怪機器人。雪萊老婆是有分寸的,她畢竟是文學家,她只要寫出科技下的噩夢,而不是要噩夢成真。但是今天的科學狂人們就為所欲為了。人類最後的自救是掌握住最後的那片靈光,現代科技永遠偷不走搶不走的那片靈光,進而與現代科技合作、相輔相成,甚至説,狼狽為奸。意思是説:媽的現代科技,你不能少我這一份,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完全消滅我,我有你永遠追不上的絕活。打個有點不倫的比喻,就是心臟醫學。你一代名醫,落翅孤鳥,卻是世界級的、凱迪拉克級的。你們的人工心臟『鳳凰七號』開始了多少第一?世界第一位接受全人工心臟後又接受心臟與腎臟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記錄;世界第一位自體心臟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記錄……你的徒弟可以師承手術,但是師承不到你的出神入化。當年章太炎要『謝本師』,把他老師俞樾『謝』掉,後浪總要推倒前浪的,但是前浪也要自保呀。現代科技弄出來的可是趕盡殺絕的、不留活口的,所以呀,要留一手,留下合作的本錢。」

    魏院長一笑。「留得住嗎?留得青山,青山會被盜林吧?我看到一張海報,是讚美日本鬼子士郎正宗的,大意説:未來世界,人的記憶是可以被盜取的。機器人傾巢而出連接網路而擁有虛擬靈魂與人類感情,人身上各種器官都可被建檔控制,這些,都出現在士郎正宗的『攻殼機動隊』。士郎正宗這部漫畫與以前SF動畫大師不同的是,他的人物半人半魔,有修羅道的輪迴,他描繪出對機械人極痴迷的幻想,像TV版中出現不同性格的攻殼車,就算被汰舊後,仍去求助主角,比人類還有情有義。士郎正宗認為,人類看似進化,其實退化,靈魂隨時可簡化為一組程序。這日本鬼子的寓言部分,也許正在發生,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我知道呀。我知道我們一定要給人類一種遠景,不要相信機器人的情義,也不要相信機器人當道以後,人類會『活着上天堂』。我們要對那片獨有的靈光有信心,並且相信在現代科技的飛躍下,依附靈光,化生出新文明。」

    「你大師的靈光一閃一閃,太快了。你的結論呼之欲出了,具體用一種現象來描繪吧。」

    「具體就在你眼前,你做換心手術時,就是現代科技與一片靈光的化生啊。你依存現代科技、現代科技也依附你。」

    「你用『化生』兩個字,好像雙方的關係,是化學變化、chemicalchange似的。不要以辭害義啊。」

    「『化生』在中文裏,最早出現在『易經』和『列子』。後來佛經『俱舍論』出來,説:『云何化生?謂有情類生無所託,是名化生。』照這種詮釋,『化生』是有感情的依託關係,這種關係,可真是化學關係呢。比如説,假設人腦植入晶片,而晶片的作用,要靠原有人腦的化學變化生成才行,這不是『化生』嗎?當然,你會覺得我在亂用名詞,我也招認不諱,其實,我真正要用的更玄呢,我要用chemicalaffinity、『化學親和力』,異種互吸,化合而生,此之謂也。」

    「我奇怪你從巫神醫那兒來的人腦植入晶片概念,植入什麼晶片?」

    「假設植入智慧晶片,比如説,植入『大英百科全書』,並且是TheNewEncyclopediaBritannicain30Volumes之類。」

    「幹什麼?在電腦裏就有啊!」

    「不一樣,不一樣。讓『大英百科全書』與你原有的人腦親和起來,發生化學變化,融會貫通後輸出出來,多微妙啊。」

    「哈哈,你大師不就這樣嗎?你沒被植晶啊。」

    「可是,這是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土法煉鋼啊。我成長時代沒有什麼人工智慧的科技,現在科技後來居上,踩到我們頭上來了,要好好利用它啊。古人是『戡天』,現在我們是『戡科技』,我們迎接科技,也要迎戰它,並且利用它,把它instantcoffee化、即溶咖啡化。」

    「大師啊,你越説越神了。巫神醫可能對你做了一番『死諫』,要你認真相信他的夢。」

    「也許不全是夢。如果真開發出這種晶片,並且由巫神醫手術時動手腳,你説別人很難查出來?」

    「大師啊,我只是指出天方夜譚而已。巫神醫天方夜譚了、你大師也天方夜譚了。不過你的夜譚很天方,不但天方,並且四面八方了,你越來越信以為真了。」

    「我只是假設巫神醫即使做不到,以現代科技的神奇莫測一日千里,説不定這種晶片會突然成真。」

    「問題是,誰能研發出這種晶片,並且植入,這無異是換腦手術啊。」

    「你能,如果你改行的話。」

    魏院長一笑。「我能。我來生能。」

    「不要等來生了,要今生就能。」

    「今生能的,今天清早已經不能了。縱使有這種晶片,在植入手術上,我説過,看來只有一位名醫幹得出手,他就是巫神醫。此人手術一流,像個魔術師。別人都不知道,他太神了。」

    「和你一樣神。你給病人換上狼心狗肺,別人都不知道。」

    「病人出院後會知道。因為他發現人心大變,他比以前好心腸了。」

    「他改行做牧師了。」

    在笑聲中,我心裏又一震。魏院長已經假設到巫主任的神通了。

    「聽來好可惜,巫神醫走了,你介紹他來看我,一見之下,就尋了短見。好像我殺了他似的。」

    「你當然沒殺他,可是,見了你兩次以後就留了一封空白信而去,有點怪怪的。如果一切如他所説,被植晶的是女病人,他總要留下一點資料線索啊,不該是一張白紙。」

    「有一點點線索,他説那女病人是十七歲的高中女生,三個月前住進來的,動了腦部手術。」

    「十七歲?高中女生?三個月前?啊——」魏院長手摸着前額,「會不會是她啊?」

    「是誰啊?」

    「三個月前,我們醫院急診室收了一位救護車送來的高中女生,穿着中山女中的制服,昏迷不醒,由巫神醫動了緊急手術。」

    「你説的那個女病人,是不是那漂亮的女學生?」

    「噢,你怎麼知道?」

    「因為隔牆有耳,她就住在這間一二一二病房的隔壁。」

    「你見過她?」

    「沒有,因為隔牆沒有針孔。並且,那是三個月前的事。」

    「對了,時間前後兜不起來,你沒見過她。」

    「如果説,純粹假設呀,如果説,巫主任真的在手術時裝了晶片,醫院方面怎麼辦?」

    「醫院能怎麼辦?你不能為植入神話放人於罪。現代科技有辦法把『大英百科全書』植入晶片,但沒辦法植入人腦還發生化學變化,所以説,巫神醫能做什麼?大師啊,這次住院,你的檢查總報告還沒出來,但是,你有大腦一定被植晶了,植了『捨身救美』的晶,巫神醫死而不朽,他把他的神經傳染給你了。」魏院長哈哈大笑。

    我假裝生氣。「也許,院長啊,我們何妨嚴肅的看看巫神醫之死,別管什麼醫療法規、什麼隱私權了,設法偷偷查查看。至少追蹤出三個月前那十七歲的高中女生是誰、手術記錄為何,試試看好嗎?」我做個鬼臉。

    輪到魏院長神秘了,他神秘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走出一二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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