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十月十四日,星期四。午後三點半回來,一開門,走進玄關,就看到一雙有橫帶的皮鞋,是朱侖的,她自己進來了。今天她們美國學校的,怎麼穿起台灣高中女生常穿的鞋,我有點好奇。
遠遠的,我看到夏洛瓦的油畫前,站着她。
我走過去,她側過頭,對我陌生的一笑,笑得卻一絲悽楚。
她穿的是中山女中的制服!白衣、黑裙。白衣上還有中山女中的學號!一陣熟悉的記憶聯想過來,我都涼了!
「這幅畫,太像了太像了Julian,我的表妹,她的中文名字叫朱侖。」高中女生説。
「哦。」我漫應了一個字。「這是一位法國畫家的作品,畫的是法國的一位模特兒,但她長得非常東方。」
「我表妹有八分之一的西方混血。」
「西方東方過來、東方西方過去,就會有太像了太像了出現。」
「你大師搬來兩個月了,有見過我表妹嗎?她跟我母親和我住在一起。」
「我嗎?我應該沒見過吧?照你説法,你表妹這樣像這畫裏的模特兒,我如見到你表妹,一定會抓住她,説:『你還是好好待在畫裏吧,你別逃走啊。』因為兩個月來,我沒抓任何人,所以應該沒見過你表妹。」
高中女生又笑了一下,依然悽楚。
「我可以坐下來吧?」
「當然。你請坐這邊沙發。」
「謝謝你。」她輕輕的説。她坐在主沙發上,我坐在側沙發上。
沙發這邊光線比較亮,我清楚的看着她。她是朱侖,卻是陌生的朱侖。一點也看不出「演出」的痕跡,她是看來從來沒見過我的朱侖。
「我是徐菁,本來做你模特兒的朱侖,約好下午三點來,但是,她有事,我今天替她來了。以後不太敢確定。」
「不太敢確定?有什麼特殊困難嗎?」
她搖着頭。「好像是『推倒的書架』,有一點亂。就像那樣的特殊困難。一時説不清楚。」
我躲開這問題,不再追問。
「你是那一年次的?」
「一九九○年,照此地説法,是七年級的,七年尾的,也就是説,差一年就八年級了。」
「十七歲?」
「十七歲。」
「你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事是十八歲才能做的。」
「我知道。並且比你想像的還多一點,因為我念的是中山女中。」
「那是好學校。」
「所以,我們比同年級的美國學校嚴多了。朱侖,我的表妹,就比我們有更多的自由。」
「你們表姊妹同年?」
「不但同年,還同月生,我們都生在一九九○年九月。我生在九月三日,比她大三天。唯一不同是她生在美國,照美國法律,她生下來就是美國人,但她是神童,中英文都好。」
「你不是神童嗎?」
她笑了一下。「沒有人能跟朱侖比。除非你大師。大師,你知道嗎?你深深影響了朱侖。她本來是美麗與哀愁型的,可是,受了你的影響,她只有美麗,不再哀愁。她跟我説:大師認為,十七歲只該美麗,不該哀愁。為什麼要哀愁?哀愁是『負面情緒』,在真實人生裏,應該減到最低,但在文學裏、在戲劇裏、在電影裏,可以讓哀愁千變萬化,充分呈現『悲劇的美感』。這些戲劇人生的呈現,不宜呈現在真實人生裏,真實人生不可以那麼多愁善感、不能那麼感情氾濫,真實人生裏不可以林黛玉、真實人生的愛情要務實、要多一點歡笑。真實人生裏的羅曼蒂克是易碎的、好夢是易醒的,所以,真正懂愛情的,不在真實人生裏攪進『負面情緒』,真正懂愛情的,只要美麗,不要哀愁。」
「你相信這些嗎?」
「朱侖比我相信。」
「你們長得很像嗎?」
「我們身高一六七,體重四十,都一樣,但她像油畫裏的人,我像我自己。」
「有沒有人説你們很像?」
「從背後看,我們很像。」
「你們感情很好?」
「好極了,我媽媽跟她媽媽是親姊妹,但我和朱侖比親姊妹還親姊妹。就像到這邊來做大師的模特兒,朱侖硬要我替她來一次,她要我享有一次好機會。」
「怎麼樣的好機會?」
「可以把十七歲的身體,給值得給的男人看。」
「這麼坦白嗎?」
「書架倒的時候,也許要快一點。」
「十七歲,這麼年輕,前途還這麼長、這麼亮。」
「書架倒的時候,沒有前途了。」
説到這裏,這高中女生流下淚來。她沒有拭淚,望着我。接着,她站了起來。「你喜歡高中女生的制服嗎?」
我點點頭。
「我現在穿的,是中山女中的,你喜歡嗎?」
我點點頭。
「我穿上制服,給人看,我們驕傲;解開這制服,給你看,我驕傲。」説着,她解開了裙子,讓裙子直滑到腳下。瘦長細白的大腿,裸露在我眼前。白色的內褲閃出了一下,又被襯衫蓋住了。
她面無表情,淚珠就是她的表情。我面無表情,我簡直弄不清該怎麼表情。「原來就是她!」「原來就是她!」這一想法一直湧在我腦裏。就是她,穿了中山女中的制服,昏倒後,送到振興急救的,現在、就在現在,她又穿起來了。更困惑的是,她還要脱起來了。
「給你看到了我,一半制服又一半不制服的我。」
我沒有表情。
「給你看到了我,一半在內又一半在外的我。」
我沒有表情。
「朱侖給你看到了她嗎?」
我沒有表情。
「如果我像日本高中女生一樣,穿起水手領的制服,你會喜歡嗎?」
我想到A片。我的表情應該動了一下。日本A片中,太多的水手領制服高中女生被強暴着,其中好的,我喜歡,我顯然有強暴日本高中女生的情慾。水手領制服,藍白相間,照保羅·佛賽爾(PaulFussell)「制服論」(Uniforms:WhyWeAreWhatWeWear)的研究,那種制服,代表服從。在我強暴的幻想之下的,被強暴的,不止女生,還有她的制服在內。我終於開口了。
「我想,只要不是日本男人,日本也有令人喜歡的。」
「如果朱侖穿了水手領制服呢?」
「問題太快了的時候,答案要慢一點。」
「你知道為什麼今天我來嗎?」
我搖搖頭。
「因為書架倒了。倒了以後,要快一點。」
我不知道怎麼回應,但我知道謹慎。
「可以用一下你卧室洗手間嗎?」
我點點頭。
她彎腰拉起裙子,又背起書包,走進了卧室。
十多分鐘後,我站到卧室門外,看到她躺在牀上,下身蓋着被,上身穿的,是日本的水手領制服!
走到牀邊,她望着、我望着。我坐在牀邊,我望着、她望着。她把手伸過來,瘦白的手臂,從藍邊的短袖伸過來,性感無比。能有一比的,只有一位,名叫朱侖,不是嗎?只有朱侖、只有朱侖。
***
五點鐘快到的時候,十七歲,走出了卧室。「中山女中」再現在她身上,這次,她沒被質疑,因為一切都是真的。臨去時分,她似乎微露匆忙,她似乎忙着去赴一個不可知又不可測的約會,去整理「推倒的書架」。她無須留下記憶,只須遺忘,一條CalvinKlein的白色內褲,遺忘在牀上。她似乎有意留下信物給什麼人看,不能確定的是,信物給的是我,還是朱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