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憲異鐵嘴銅牙的狠咬之下,我一個小女子終於沒敢碰人民專政的鐵壁銅牆,老老實實地交出了帶子。我這舉動雖然觸怒了人民警察,卻感動了章副行長和葛總。
一高一矮兩位警察同志把我帶進一個單間,對我交待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要我對我的犯罪動機毫不隱諱的進行交待。“我這是犯罪?”我瞪大了眼睛,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這個陌生字眼。
“防礙公務,隱瞞罪證,當然有窩藏罪的嫌疑!”矮個警官沒把我當成美女對待,不但沒對我多看過一眼,而且對我也沒一點客氣。
“方子洲是個壞蛋!我藏帶子,就是讓你們抓他!”
高個大眼睛的警官倒把眼睛轉過來,看了我一眼,而後笑了:“他是好人壞人,不是你説了算!抓不抓他,也不是你説了算!”
矮個也調侃道:“壞人該不該抓,都聽你的,還要咱警察干嗎?”
我有生以來還從來沒和警察打過交道,找不着跟他們過手的感覺。想他們是專政機關,自然應該為我這樣的弱者作主,便繼續揭露道:“他曾經爬到愛農銀行小區的宿舍樓,拍銀行職工的黃色照片!”
高個大眼睛的警官詫異了:“他拍黃照片?啥時候?”
矮個又笑了,着實有幾分不懷好意:“你咋知道的?證據呢?”
他們這一問,我倒被弄了一個大紅臉,反倒不知所措了,只得把自己當成一個悶葫蘆,索性不説話了。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兩個警官都被叫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又在玩什麼把戲。他們會怎麼處理我呢?莫非他們和方子洲、孟憲異之流有什麼貓匿?難道他們真會給我定一個窩藏罪?我真有點忐忑不安了。但是,我相信,一片烏雲只能遮住一片藍天,永遠不可能讓黑暗代替了光明。如果他們真敢這樣對我,那我一定要像“秋菊打官司”一樣,上訴到底,寧可這個銀行信貸員的工作不幹了!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進來的不是那一高一矮兩個警察了,而是救兵章副行長和葛總!
葛總一臉難堪的模樣,一進門就説了一連串的“對不起”。章副行長板着臉進門,一副烏雲壓頂的神情。他對我勉強做出的笑容,也很不自然,也難以掩飾他的一臉懊喪。但他握住我手的時候,那雙不算大的手卻握得很有力,我還分明能感覺到他的雙手竟有着幾分顫抖。當他説出:“謝謝你呀,小柳”時,他的嗓音也分明有些哽咽。我明白了,章副行長一定以為我隱藏帶子是為了保護他的!我淪落到被警察審問的地步也是為了維護他的榮譽而作出的英勇犧牲!我一下子成了大義救主的英雄!
不知道葛總是怎麼跟派出所同志解釋的,反正我走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那兩個警察看我的表情已經大變了,他們沒了審犯人一般的嚴厲,代之而來的是對英雄一樣的尊敬。
捨身救主,是中國人推崇的傳統美德,犧牲自己維護領導的榮譽,在當今社會自然可以和這樣的美德相提並論!我沒想到,我一不注意,竟使自己的頭上多了一頂如此輝煌燦爛的花冠!!
葛總為了給我壓驚,特地帶我和一直表情不自然的章副行長來到了紅燈酒綠的京興市酒吧一條街。這裏是京興市最時髦的地方,世界各國人民、不中不西的香蕉人、中國的嬉皮士、雅皮士、時尚前衞者,鹹聚於此。
葛總先打發走了苟連生和黑臉司機,而後拉我們進了一個幽靜的咖啡屋,在臨窗的雅間就座。這裏完全是按照美國西部片的酒吧模式裝修的。葛總要了一瓶人頭馬洋酒,見我四下打量,就一邊給我斟了半杯酒,一邊寒暄:“小柳,你年輕,應該常到這時髦的地兒吧?”
我笑了:“我一個小城妹子,沒勇氣趕這時髦。”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平日裏彼此都關着心靈的門,沒遇上事,也就難於有什麼深交。過了一次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心靈的大門就敞開了。方子洲的這次折騰,不但拉近了我和章副行長的距離,甚至葛總和我們兩個銀行的人也成為鐵哥們兒一般。藉着酒勁兒,我們無話不談,話一出口,無不是掏心掏肺的。
“小柳,你一來,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姑娘。分行那個王副行長,色鬼一個,不是一個善岔子!”章副行長的臉被酒精搞得很紅,他第一句掏心窩的話,就讓我感動。
葛總見章副行長提到王學兵,也破口大罵一般地附和:“‘對上彙報高調子,挖空心思撈票子!’愛農銀行的人,屬他最黑!”
此時,我的心湧動起了暖流,也有了幾分真的感動,我把酒杯舉到章副行長面前,慨然碰杯:“在櫃枱上有人認為我點鈔票都不合格的時候,是你幫了我。那時,我真的窘迫極了!”
章副行長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再與我碰一次杯:“你可別多心,我沒別的,就是看不慣分行某些人任人唯親、一手遮天的德行!”
葛總拿出一副豪氣萬丈的樣子,分別與我和章副行長碰了一回杯,慷慨激昂地附和道:“國營企業,都是一個操行!”
章副行長喝了一口酒,稍稍沉默之後,卻一語驚我心:“你來的時候,分行那個餘主任親自打電話過來,指示支行把你安排到最艱苦的儲蓄所去,目的就是讓你難受。而且交待,如果你不去,就立馬兒和你解除勞動合同!”
我的心立刻像被潑了一杯冷水,感到從裏往外的涼。我望着章副行長,沒吭聲,但是,我想,我此時的眼裏一定充滿了淚水。只是這淚水是委曲,是感動,還是憤怒,由於心中五味俱全,我倒一時辯不清楚了。
“因此,小柳呀,你的惡運還沒完全結束呢,你起碼也得有個思想準備。”見了我的表情,章副行長又為我打氣,“不過呢,我不信邪!我現在把你調回支行了,我看他們也沒什麼轍!”
葛總端起酒杯,又與章副行長單獨碰了一下:“我也得感謝你老弟,支持我向資產公司劃賬的計劃,我這户企業,如果按照王學兵的轍:破產,讓銀行核銷,工人咋安置?還不得跑中南海靜坐示威去!”
“談不上感謝,這也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這完全是為了堅持原則,這是唯一讓企業和銀行雙贏的法兒!可跟你我的交情沒關係!”章副行長紅臉上的表情帶了幾許匪夷所思的尷尬,説完,又對我説,“小柳,你也一樣,我把你調回支行,也只是我秉公辦事,可別背上私人感情的包袱!”
葛總見我沒説話,望一眼章副行長,再看一眼我,心裏像打着什麼小算盤,狡黠地轉動幾圈眼珠,玩笑着對我説:“我還欠你的情。而你們倆,彼此彼此,已經撤平了!”我知道,葛總這麼説,又是指我藏匿錄相帶幫着章副行長保護隱私的事兒,我實在不想貪天之功,又怕章副行長再提起這事,就打岔地問章副行長:“星期一,我們還去不去東北天海和華南薇州?”
章副行長雖然已經有了醉意,但依然斬釘截鐵地説:“你們當然要去,不把具體情況搞清楚,咱們怎麼辦!”
葛總似乎有了幾分尷尬,可文學功底頗深的他,馬上應和出一段順口溜兒:“‘查下面的問題,怕選票減少;查同級的問題,怕關係難搞;查老領導,更怕位子難保!’歡迎你們去,公司許多具體問題,我當老總的也難,恐怕還不全掌握呢!”
而後,葛總又要來許多嘉士伯啤酒。沒想到,他一個集團公司的老公,倒稀裏糊塗地先醉了。
大概是由於今天在京港娛樂城發生的鬧心事,章副行長也多喝了幾杯,最後也是有一半清醒,有一半醉的了。
杯盤狼藉,醉眼惺忪,面對此情此景,誰也不應該懷疑,章副行長、葛總,包括我,是一條利益上的同志;誰也應該確信,孟憲異、方子洲是想置我、章副行長甚至包括葛總於難堪的境地。但是,以後事態的走勢卻大相徑庭,甚至是南轅北轍。
從酒吧出來的時候,那葛總醉得像個軟棉花,東倒西歪的,我們決定打出租車,先送他回家。
一輛被稱作“面的”的小麪包車駛來,在我們的身邊停下,我和章副行長把葛總連拖再架地弄上車,心裏剛剛舒一口氣。而面的車卻又停了下來了。
“大哥大姐,您們這兄弟八成喝多了吧?可別在我車上吐啦!”司機回過頭,極為焦慮地喊。
“你放心,我帶了兩個大塑料袋吶!他要吐的時候,我連頭帶嘴,只一套,保管弄不髒你的車!”我説。
面的又勉強開起來。可走不遠,車又停了。
“大哥大姐,您這趟活兒算我沒扒着得啦。我可受不了這味兒!不瞞您説,他這味兒,讓我都要吐出來啦!這段的錢,我不要,行了吧!您……您還是換個車吧!”司機重又探回頭,用懇求的語氣説。
按照我平日的性格,非要同他爭吵、理論是非不可。但是,現在我的腦子也懵懵懂懂的,根本就沒想這司機現在做法的對與錯。既然人家不願拉,又挺客氣,便只得把葛總拖下車來。
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我們不敢再攔“面的”了,專揀好車招手。
終於,有一輛桑塔那轎車駛來了,在招手的我身邊停下來。我使出渾身的力氣,真的似乎包括了兒時吃奶的勁兒,才和章副行長一塊兒把越來越感覺沉的葛總拖上車去。
“我們這位先生醉了!不過,你放心,他會吐到塑料袋裏。你多包涵!”我一上車先作了聲明。
“沒事兒,我扒個活兒也不容易!”司機很客氣、很熱情地説。
司機的話音未落,葛總突然張大了嘴巴,那肚子裏的東西馬上就要噴之而出了。我急忙用早已準備好的大塑料袋子,把葛總連頭帶嘴地套起來,一股濕熱的物體一下子便傾瀉到了袋子裏。
“放在車上,可別丟下去。”前面的司機提醒着。
到了葛總家的樓下,當我交完錢,和章副行長一塊兒拖他出車的時候,司機也下了車,問:“要不要我幫着架?”
“不啦,這已經夠麻煩你啦!”我説。心想:看來,這世界並沒壞透,幹嗎的,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
送完了葛總,我又去送章副行長。到了章副行長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天矇矇亮的時候了。好在章夫人在家,我把晚上宴請客户的事兒作了簡單描述,當然略去了錄相帶的細節。不管章夫人是否相信我的話,就徑直走了。
萬萬沒想到,在樓道里,我偏偏碰上了人事科的張科長!這個我眼裏的老大姐正準備起早出發,到京興市的遠郊去釣魚。
“你咋在章行長家?”她不嫩裝嫩的德行一點沒變,把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了一倍,用十二分的疑惑問我。
我把晚上宴請客户的事兒又作了一遍簡單的描述,當然我依然略去了錄相帶的細節。
張科長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咧嘴笑着,頭點得雞叨米一般:“好!宴請客户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