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葇基本上,尤其在若有所思的冥想時候,是一個表情莊嚴的少女,純潔、冷豔、靈氣,像一座女神,看着她,使我有被震懾的感覺、被洗淨的感覺,自然會壓抑了肉慾,跟她提升了靈脩。當然,這種壓抑不會很久,當我繼續看下去,一切的莊嚴、一切的純潔、冷豔和靈氣,都可被我轉化成更吸引我想躁瞞她的條件,我想褻瀆的對象,不只是美女了,想褻瀆的,根本是女神了。蹂躪一位美的女神,該多麼令人通身歡暢!對小葇而言,當她的具想境界被我侵入以後,在我的鼓舞下,她也有説有笑、也半推半就。可是她那基本上的莊嚴神情,還是時而一閃,好像把一切與我的熟悉與親密,頓時都給歸零。我必須從零再次鼓舞。除了女神之感外,小葇給我的印象是三位一體式的,三位就是真、善、美。她像是真、善、美的具體化身。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什麼是美?一旦你要具體化,一如在問什麼是風?風你看不到抓不到,只能感受到,真善美也如此,本來對它們只能抽象思考,但一旦小葇出現,就不再抽象了,而是血色鮮紅的具體化身,你感受到了。小葇是風。
我向小葇讚美她的三位一體後,又宏論大發:
"我們通常愛説真、善、美,粗糙説來,真是科學哲學的問題,善是倫理學經濟學社會學的問題,美是美學藝術的問題。人的一生,面對萬象,難免有所選、有所不選,選與不選之間,大致説來,屬於形象方面,是美的範圍;屬於非形象方面,則屬真、善的範圍。在美的範圍內,觀點重在美醜,但在真、善範圍內,觀點就重在真假善惡。我始終相信,涉及美醜範圍,人的一生,可以只見美的部分,而對醜的部分視而不見;但涉及真偽善惡範圍,人的一生,就不能這樣逍遙了,在道德上,將逼使我們在真偽上面要去假存真;在善惡上面要揚善抑惡,我們如果在真、善範圍,也採取美的觀點,視而不見,對假和惡視而不見,我們將發生道德上的過失。因此,對人間真、善範圍的任何虛假和罪惡,我們必須去面對、去扒糞、去發掘、去揪出、去打倒……在這種認真下,我們眼之所見,不能逃避。不過,在與美逍遙的時候,倒算是可以自解的一種逃避,畢竟人不能每一小時都關注在真假善惡上,那樣會得胃潰瘍啊。但一進入美的境界,你就面對了女人和藝術。很要命的是,女人在追校真、善上面,似乎不能跟美相安無事。有的女人要在愛情上追求真、善、美,我認為這種人大貪心了。凡是涉及真和善的問題,我認為女人都不適合追求。你只要做一次選擇法就夠了。如果真、善、美三者不可得兼,一定要女人選三分之一我看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除了德瑞莎修女(MotherTeresa)外,大概都會寧願不做真女人、不做善女人,而要做"個美的女人。女人寧願是個假女人、壞女人,也要是個美的女人。這就是説,女人的本質是唯美的,女人實在不適合求真,不適合責善,女人常常把感覺當做證據,這種人,怎麼求真?女人常常把壞人當成好人,這種人,怎麼責善?所以女人追求真相,真相愈追愈遠;女人擇善固執,善惡愈擇愈近。女人只能追求美,女人若在追求美以外,還要追求真和善,還要替天行道、還要大義滅親,會發生可怕的錯誤。因此,我相信男女之間的一切關係,都是唯美的關係,戀愛應該如此,分手應該如此,結婚應該如此,離婚應該如此。男女之間除了美以外,沒有別的,也不該有別的。別的一混進來,套子就亂了。"
"真是長篇大論的《傲慢與偏見》!人家一定説你是雄辯滔滔的大男人主義者。"
"你也這樣以為嗎?"
"我似乎也要這樣以為一下吧,不然我念什麼哲學系呢?如果我不能求真求善的話。"
"哲學系也有美學的課呀,你可以專門追求美呀。"我打趣。
"好像説得也是。"小葇温和的附和着。
"其實,你何必上什麼美學的課呢?上美學的課不如做唯美的事。我看你不如整天照鏡子,像左拉筆下那個鏡子前面自我欣賞的女人,你自戀算了,你本身就是美,去他媽的美學!"
"談美學,不該講粗話。"小葇提醒我。
"別忘了有時候粗話也是一種美。好吧,不講去他媽的,改用遠離美學吧。記得西班牙籍的美國哲學家桑塔耶那嗎?他是美學權威,在大學教了二十三年,但他卻非常厭惡學院傳統,五十歲那年,一天上課,一隻小鳥飛到教室窗外,桑塔耶那忽然若有所悟,他説了一句:我與陽春有約。就離開美國了。此後在歐洲浪跡三十年,八十九歲死在羅馬。多美啊!"
"真的美,有這種故事,美學又算什麼呢?去他××的美學!"小葇也學着説粗話。她邊説邊笑。
"對,去他××的美學!我們要活生生的美學,不要死板板的美學!"我興高采烈,兩手握拳高舉,做抗議狀。
"我記得,"小葇想着。"有一個什麼吃鱸魚歸故鄉的故事,好像跟桑塔耶那的很像。"
"噢,你指的是晉朝張翰的故事,張翰在外面做大官,一天秋風吹到臉上,他想到家鄉的鱸魚,忽然若有所悟,感到人生貴得適志,怎麼可以奔波幾千裏外去尋什麼爵祿富貴,立刻就不幹了。這位老兄沒有陽春有約,是與秋風有約。也可説是與鱸魚有約,但鱸魚一定反對,哪有約好了你來吃我的道理。"
小葇笑起來,笑得好開心。"與秋風有約,就美了;與鱸魚有約,就焚琴煮鶴了。現在得到一條美學定律了,就是要美,就不要大貪吃。"
"對,"我鼓着掌。"完全原案。這樣才灑脱。人就要活得灑脱,脱身得灑脱。還有,進一步,脱衣得灑脱!"
"不許你又擴大脱的範圍!剛才你説一進入美的境界,你就面對了女人和藝術。你刻薄了半天女人,真善美三樣只給了女人三分之一,那藝術呢?"
"藝術倒是一個逃避現實的境界,基本上也是美的境界。但逃避得太過分,每一小時都關注在美的問題上,像明朝大藝術家董其昌一樣,在亂世裏他老兄什麼都不管,只管藝術,這也未免太沒心肝。不過,大藝術家倒是亂世中的尊嚴倖存者,即便是碰到暴政,他也可以逍遙在自己的世界,暴政也隨他逍遙,不去管他。從齊白石到畢加索,都是如此。暴政所以對他們網開一面,因為他們搞的是美的問題,不是真、善的問題。當然有的比較偉大,把美的問題跟真、善問題申在一起。像畫《流民圖》的中國畫家、像畫《行刑圖》的西方尋家,他們的藝術作品,已經在山水、花鳥、人物之外,另有輪廓深沈的視野,這是應令一般畫家慚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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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小葇説。"我常常覺得,把美用在感情上、用在人與人關係上,似乎比用在藝術上更有味、更富哲理。"
"你説得沒錯,我看把美用在感情上、用在人與人關係上,全在能不能在奇情與俗情上表現出高下。奇情是超乎俗情的表現,俗情本身,有時並非一定要不得,但是奇情,卻更是要得。也就是説:俗情本身,有時並不一定不好,但是若不來俗情而來奇情,那就更好。人間很多事,看起來完了,其實沒完;看起來沒完,其實常常完了。用詩來説,前者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後者是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因此,智者和達者看人生,多能不斤斤於盛衰榮枯,他們是失馬的塞翁,不以得為得,也不以失為失,因為在許多方面,得就是失,失就是得。這種得失之間的哲理,漢朝賈誼説得深刻,他説:禍今福所倚,福分禍所伏。憂喜同門今,吉凶同域。意思是説,一切禍中都有福分、一切福裏都藏禍根,歸根起來,憂喜吉凶,都是一窩裏的東西,實在難以保證純度。所以,智者達者從禍中看到福分的一面,或從福中看到禍根的一面,而不患得患失。智者達者以外,另有一種頗富這種色彩的美者——兼具智者達者的唯美主義者,他們能從另一角度,搶眼人生。他們認為:人生不但有禍福相倚的一面,也有醜八怪的一面、不漂亮的一面,人過一輩子,不該把自己或自己跟人的關係弄成這一面。人不該在這一面上發展下去、浪費下去,而該儘量追求相反的另一面。這另一面,就是唯美的一面。唯美一面的開花結果,就是奇情。奇情是一種異乎俗情的表現方式,一般人的舉手投足、喜怒哀樂,按照人情之常,大家都差不多,做得差不多,反應得也差不多,但是奇情就做得、反應得不一樣。我舉漢武帝的李夫人為例。中國人描寫女人的美,用傾國傾城,最早就是對漢武帝的李夫人説的。李夫人被形容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成為絕代佳人、成為美的偶像。可惜紅顏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後纏綿病牀,眼看就死了。漢武帝跑去看她,想見最後一面,可是李夫人卻拒絕了。——為了給情人留下一個豔光照人的好回憶,而不是一個風姿憔悴壞印象,她拒絕了人情之常的訣別。從俗情觀點看生離死別,大家見最後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當然,怎能不見?可是從唯美主義觀點看,卻不見更好,相見爭如不見"更好,不見更美、更要得、更漂亮,這就是奇情。幾年前,我看過一場電視劇,描寫一箇中年男人,一天收到老情人的電話,説要路過他住的這個小鎮。這個小鎮正是他們當年舊遊之地,如今男婚女嫁,頗思舊夢重温,於是相約一見。不料那天到來,兩人卻陰錯陽差,老是碰不到:男的到甲處,女的競剛離開;女的到乙處,男的又方才走。最後交錯了一下午,也綠怪一面。到了晚上,男的收到老情人留下的一封信,大意説,雖沒碰到,她自己一個人卻一下午把舊遊之地一一重臨,見景生情,有不少美的回憶。最後轉念一想,忽然覺得,兩人如果不再鴛夢重温,永遠保留記得當時年紀小的印象,豈不更好?於是老情人留書而去,走了。從俗情觀點看,大家好了一回,情緣未了,見上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當然,怎能不見?可是從唯美主義觀點看,卻不見更好,相見爭如不見更好,不見更美、更要得、更漂亮,這就是奇情。奇情論者的價值判斷,是絕世的、是獨立的,它對得失的衡量與鑑定,與俗情標準不同。俗情的標準是一盡一字,奇情標準卻是舍字。盡是一切事情都隨波逐流的做,做到胃口倒盡、感情用光、你煩死我、我煩死你為止,一切都趕盡殺絕的幹法,不留餘地,也不留餘情。市井小民在男女情變或婚姻破裂時候,最容易犯缺乏節制的盡字,最後經常是和平開始、戰爭結束,趕盡殺絕,一切反目相向,醜八怪已極、不漂亮已極。這是俗情標準。相對的,奇情標準卻高杆得多,因為它能捨。舍是一種智慧、達觀、藝術、決斷的結合,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進行式轉變成過去式,它常在俗情標準的中點上,中間的中,做為終點,終結的終,在看起來還沒完的節骨眼上,夏然而止,宣告完了。舍是速決、是早退、是慧劍斬情、是壯士斷臂、是為而不有、是功成弗居、是濃抹處淡妝、是無情處有情……介之推不言祿,是一種舍;魯仲連不受酬,是一種舍,以他們的功德,言祿受酬,按俗情標準,也是應該的,可是按奇情標準,他們進一步表現了舍卻是神來之筆、點睛之妙,益見其高。在人類歷史上,有大多大多捨得動人的奇情故事,我最欣賞的一個,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唐太宗是歷史上最有奇情氣質的英雄人物,柔情俠骨,一應俱全。在打天下的政治鬥爭中,當然他有和人一樣的霹雷手段,但在這些政治性的俗情以外,他有許多奇情,使江山多彩、為人類增輝。在打高麗那一次,他因補給困難,必須退兵。退兵前,卻送禮物給敵人,表示對他們守城不降的欣賞,這種對敵人的心胸,絕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現代政治人物幹得出來的!唐太宗這種奇情,最精彩的一次,是表現在他對朋友變成敵人的心胸上。唐太宗肝膽照人,成功的一大本領是大度化敵為友,在羣雄並起中,一統天下。天下一統後,他為了特別感謝杜如晦、魏徵、房玄齡、李靖、李積、秦叔寶、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閻立本為他們一一畫像,掛在凌煙閣,表示崇德報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後來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殺頭不可,唐太宗對這位朋友變成敵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説:你造了反,非殺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懷念你,我再上凌煙閣,看到你的畫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為卿,不復上凌煙閣矣!我為了你,再也不上凌煙閣了!這種心胸,也絕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現代政治人物幹得出來的!——小鼻子小眼的現代政治人物他們對凌煙閣,怎麼也捨不得!怎麼會為你不上呢?現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們實在俗不可耐,毫無趣味,不但做他們朋友沒趣味,甚至做他們的敵人都沒趣味,他們連做敵人都不夠料。他們今天跟你是親密戰友,肝膽相照,明天就把你從百科全書或機關刊物中挖出來,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勳業全部抹殺,打成敵我矛盾,於是,你變成了懦夫、變成了叛徒"、變成了漢奸、變成了大騙子、變成了脱離革命隊伍的反對派……,你變得一無是處,你的功績全不提了,天下變成他們打的,你若有畫像在凌煙閣裏,早就拉下來,撕毀、鬥臭。天下是他們的了!什麼?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話!滾!——以理想主義起義的人,最後拋棄理想不談,反倒連事實都抹殺,見權力起意,這是現代人物最大的俗情、最大的反奇情的悲劇。我清楚知道,隨着時代的進步,早年人類的一些動人品質,已經花果飄零、消磨將盡。但對我説來,我仍忍不住一種內心的吶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現代,追尋今之古人。可是,暮色蒼茫、蒼茫,又蒼茫。我失望。小葇你呢,你失望不失望?"
"為了不失望,讓我們多做一些奇情的事。"
"對。做什麼呢?"
"什麼都好,你舉個例給我聽。"
"剛才説奇情的標準之一在能捨,還有一種情況也算舍的一種。比如説,一件事情或一段感情該發展到盡頭,可是你不要它發展到盡頭,故意讓它沒做完。一般習慣總是把一件事情做完,做得毫無保留、毫無彈性、毫無餘味,他們習慣上認為事事一定要有個結果,有個明白清楚的結果,才算告一段落。我卻覺得,許多事固然該這樣,可是有許多事,如果沒有做完,就停了、斷了、突然結束了、雖然而止了,似乎也別有情味、也不錯。"
"如果感覺不是不錯而是難過,那倒不如根本不做。"
"根本不做不行,不但要做,並且要做到個八成九成九成半,那時候,就要畫龍而不點睛,功虧在一笛上面,才別有情味。"
"這好像有一點點被虐待狂似的。"
"好像有那麼一點。至少是悲劇味道。"
"龍畫好了卻不點睛、功快成了卻一蕢而敗,這種悲劇感太強了,不要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吧,八成九成九成半才沒完成,太殘忍·了,還是做到一半就好了。"
"古人説行百里者半九十,意思指走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其實只走了一半,因為昂後十里最辛苦、最難走。照這種哲學,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也才一半而已。"
"難怪你按摩我時,整個身體的一半、整個身體的背面給你按摩了,你還不算,你還要身體正面那一半。"
"你真聰明,小葇。你知道要從許多角度看什麼叫一半。我做預備軍官的時候,有一個軍方術語,叫機會教育,那是利用一種情況發生的機會,趁機施行教育,那種教育效果最深刻。現在,我們何不來一次機會教育?"
"什麼機會教育?"
"來,"我伸出了手。"到卧室來,我告訴你。"
小葇無奈的搖了搖頭。"又是卧室!可怕的卧室!"
※※※※※※※※※※
"配合做還是被迫做,告訴我你要選那一種?"我拉小葇坐牀上,問她。
"我都不要!"她知道又要做那種事了,嚇得兩眼含淚,倒向我的懷裏。"請你不要這樣。"
"你必須選。"我撫着她的肩,但不肯通融。
"我不要!請不要逼我。"她搖着頭。
"好,不逼你,讓陀螺來決定。"我身體前傾,從小桌上拿起一個白陀螺又拿了文筆。
"這是一個四面陀螺,在兩面上寫配合做、被迫做,,現在再加上兩個,一個上面寫不做,一個上面寫做一半。你看你有四個機會了,你該高興才對。來,坐起來,我們一起寫。"
我扶她半坐起來,她頭靠在我胸前,我把陀螺和鉛筆分放在她無力去接的左右手裏,然後用兩手分別握在她的兩手,把着她寫字和握陀螺。
"先從最輕的寫起好不好?"我低頭徵求她意見。她淚眼無奈,點了點頭。我們一同寫了"不做"。
陀螺轉了一面。我把着她手剛要寫,她忽然停住,輕輕用手一指説:"換另一面,對面那一面。"當"做一半"三字寫完的時候,她補上理由:"這一面運氣好一點。"
第三面是"配合做",她寫得一點也不用力了,她的手軟軟的,等於是我寫的。到第四面"被迫做"的時候,她要求折衷一下,改換多寫一次"不做"代替,我當然不肯,她自知無望,也就不再説了。寫的時候,她用了點氣力抵抗,可是我緊緊握住她;她只好輕輕要求"寫小一點",我笑着同意了。
我把鉛筆放回,取了陀螺盤,放在牀上。"好啦,"我説。
"現在看你的運氣了!"
她低着頭,雙手握住陀螺,放到嘴邊,自言自語:"耶穌基督、釋迦牟尼(sakyamuni)、穆罕默德,不知道臨時信那一位最靈。"
我笑出聲來,摟住她。鼻子埋到她頭髮裏,深吸了兩次她的髮香。"你可愛透了,小葇,憑你這麼可愛,耶穌基督、釋迎牟尼、穆罕默德都會保佑你,使你我如願以償。"
"使我如願以償。"她清楚的更正。"沒有你。"
"有我的,小葇。在靜止的時候,陀螺每一面都好像表示你我之間的衝突,但當它動作的時候,你就看不到任何一面了,在天旋地轉中,它渾然融合成一體,沒有了你,也沒有了我,只有我和你。我的部分進到你裏面,我們整個的連在一起,我們不是四個方面,我們是一個整個的陀螺。"
小葇讓我摟着,靜靜的,不説一句話,但我感覺到她胸前起伏,心跳加快。過了一會,她終於説:讓我試試看。"
陀螺在盤裏轉動了,轉得很穩定,然後速度慢了下來,開始搖擺,小葇緊張得趕忙把頭藏在我的懷裏,不敢再看。陀螺最後搖搖晃晃,停止了,答案是我的特獎"配合做"。
"是什麼?"小葇仍把頭埋在我懷裏問。
"你自己看。"
她坐起來,驀然然看到三個小字,臉色立刻變了。她立刻又撲回我的懷裏,擁擠着、顫抖着,哭起來了。
我摸着她的頭髮,安慰她:"我看,耶酥基督、釋迦牟尼、穆罕默德,他們三人都不可靠,還是得靠我了。小葇別哭,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答應你再轉一次。"
"這次不算?"她仰起頭來。
"也不能説不算。只是你剛才在轉以前先説試試看,既然是試試的,大概可以先不算再説。"
小葇望着我,淚眼迷茫中閃露着意外的喜悦。"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好!對我這麼好!現在我才知道你多愛我疼我,為了愛我疼我,你肯把你最想做的已經到手的機會放棄,我能認識你,我好高興。"她慢慢把頭側靠在我胸前,右手的食指輕輕在我左胸上打圈圈,好像那快揭曉的陀螺。
"你真比耶穌基督他們可靠。"她補了一句。"也許,你是我的耶酥。有一天,我説不定會像彼得一樣在危難時離棄你,三次不認你,可是,在你上了十字架以後,我仍舊回頭做你的使徒。我不敢想將來,因為我不知道將來你我會變得怎樣。還是你説説看。"她又仰起頭來望着我,嚴肅的。"你説説將來你我會變得怎樣?"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三十五歲,和死掉的耶酥差不多。我們兩人蕭條異代,相差一千九百七十年,但我知道時間雖隔了這麼久,做殉道者的情況卻沒有變,十字架的造型雖不一樣,可是還是一樣的釘人。在一個不進步的羣體裏做先知、做異端,是很少有好下場的。不過,我比他幸運多了,在最後緊要關頭,我還可以同美女玩轉陀螺。好吧,別談這些掃人興的屋子外面的事了,我們還是在屋裏玩吧。現在,你有重新轉一次的機會,開始吧。"
我把陀螺遞給她,她轉了開去。陀螺停的時候,答案出現了"做一半"。
小葇元奈的搖了頭,但在四個答案中,它比"配合做"、"被迫做"都好,所以,小葇雖搖了頭,但也露出未嘗不慶幸的喜悦。
※※※※※※※※※※
"什麼是一半?這可有得解釋喲。《解人頤)書裏有一首《半半歌》,整篇哲學都是對半字的禮讚。在看破浮生過半的時候,詩人以歌聲禮讚半中歲月盡幽閒,半里乾坤寬展。又禮讚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半思後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最後是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吐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繮穩便……整篇詩境哲學都是禮讚中道的。不過,許多事做到"半,其實也就很可觀、很有餘味了。洞山和尚是雲崖和尚的大弟子,有人間洞山和尚説:你肯先師也無?你贊成你老師雲崖和尚的話嗎?洞山説:半肯半不肯。人又問:為何不全肯?洞山説: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所以,學生不必百分之百肯定老師,一半一半,不盲目師從,也就是為生之道。還有把半字哲學用到更玄的境界的。人問金聖嘆説,農曆初七的月亮只看到一半,那一半那裏去了?金聖嘆答道:你看到的就是那一半,這一半在那裏我不知道。這就是更玄的哲學論辯。現在陀螺轉出結果,做一半,你怎麼解釋呢?"
"我想,"小葇尋思着。"該是時間減半吧?該是動作減半吧?我不知道。反正做一半一定做起來對我有一半好處才對。哦,我想起來了……"她停下來,不説了。
"想起什麼?"
"想起做一半的正確解釋。可是——"
"可是怎麼?"
"可是我不好意思講。我可以在你耳邊小聲告訴你。"
"好的,你坐在我腿上,在我耳邊講。"我把她抱坐過來。小葇湊到我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説了。我聽不清楚,要她重説一次,她重説了,原來是"做一半的意思是如果做,只插進一半"!我聽了,笑起來了。
"同意照你的解釋做,"我陰謀的説。"並且,我建議用你在上面的坐姿,這樣的話,你在上面,可以控制深度,對不對?"
對我説來,每一種姿勢都有它獨特的欣喜,但對她説來,每一種姿勢她都膽怯,最令她膽怯的,我發現是她在上面面對我的那種坐姿。其他姿勢或在肉體上接觸面多,或在牀墊上有所倚重,使她感覺有所分擔,可是坐姿就太集中了。當那一姿勢開始的時候,她被迫要用身體接觸集中凸起的暴力,那種龐大、那種雄偉、那種粗長、那種堅挺,所有男性的表徵都集中在那一接觸點上,不再憐惜她,要進入她的身體,那種進入,不是插進,而是撐進,要把緊的撐開、把窄的撐開、把細嫩的撐開,要邊撐開邊進入,撐進的暴力是不勝負荷的,在接觸點上,她感到她完整的身體被撕裂,她用撕裂的聲音表達了這種撕裂,用閃躲冀圖躲避這種撕裂。但當暴力的兩手從她腰部自上而下把她壓住,而集中凸起的暴力由下而上朝她挺進的時候,任何問躲,都變成更多的可愛和誘因,反倒使她更狼狽更無奈。所幸因為暴力要享受過程,要慢慢佔有眼看就屬於它的一切,在這一慢慢享受中,她有了一點喘息的空間,她知道什麼事一定在她身體內發生,她無所逃避,她必須屈從,但情急之下,她央求讓她自己做,不要"強暴"她。這種憐憫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我還是怕那種姿勢。"小葇緊皺着眉説。
"我要你詳細説出為什麼最怕坐姿。"
"最怕一個人坐在你身上那一種姿勢。什麼原因,還用説嗎?"
"我知道你為什麼怕,讓我來形容給你聽。那種姿勢使你整個的上身沒有任何倚靠、任何支援,整個的垂直暴露在空氣中,感到孤立無援。更可怕的是,又全部在我的視野之下,每當看到我的眼睛,就看到眼睛在欺凌着你,為了急着躲開我的視野,你俯下身來,但我的兩臂推起了你,不許貼在我胸上,而在我推開時,更趁機蹂躪了你的一對小奶,我伸直兩臂,兩手各自撫摸了你可愛的小奶。最最可怕的,是那種姿勢使它的蹂躪更為集中在那裏,尤其我以突落突起的向上打樁式的深入,使你躲無從躲、防不勝防。除了哀求我和兩手遮住我的眼睛,你已全無能力。所以,你最怕那種姿勢,對不對?"
小葇邊聽邊搖手。"別講了!講這種事,真難為情。"
"可是,有一點奇怪的是,那種姿勢你在上面,你的兩腿跪坐在我身上,那時候,只見你哀求,卻從不見你抽身,你只要抬起身體,自然就滑脱了。明明姿勢對你有利,你在上面,為什麼不脱離呢?"
小葇羞紅了臉。"我不敢讓它滑脱出來,因為它需要我。"
"你也需要它吧?"
小葇温柔的瞪我一眼。
"好了,現在你有陀螺護符了,護符説只做一半,我們就照你解釋做好嗎?"
小葇點點頭,補了一句。"一定要照我的解釋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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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前奏的過程過去後,小葇面臨了必須"套住暴力"的階段,以整個身體,從上向下,套住挺進而來的暴力,套住龐大、雄偉、粗長、堅挺的深入者,但小葇這回卻有了決定深度的全權。當她試着"套住暴力"的時候,我不必憑感覺,光從她變化的表情上,就測量到深度了。當她從上緩緩向下,做"套住暴力"的動作時,本該用眼測度,用手幫助抓定、對準的,但小葇顯然怕看那一可怕的,也顯然避免用手碰到那可怕的,所以直接由上而下,單憑感覺就朝下套去,像是盲目降落的特技表演,每一次誤觸、每一次相接,都在她臉上反應出好奇與微痛,但整體上,她仍一貫保持着尊嚴與莊嚴,像一座裸體的年輕美麗女神在凌空而降,只不過不是定點着陸,而是定點着落在可怕的上面。現在,由於"做一半"的新款條件,使她在"套住暴力"時增加了深入的測量問題。當我提醒她,提醒她根本不到一半的時候,她不得不用手輕觸、測量在外面的長度,以取信於我。可是,當她在上面律動時候,每次抽送都以"一半"為度,也未嘗不困擾了她,使她小心翼翼,減緩了速度。
在多次默數和欣賞以後,我終於推翻了她的解釋,在她每次向下的時候,我挺身向上,試着更深入一點、更深入一點。一開始她尚放任我,可是,當我突然像最後衝刺的選手,直接全部插入的時候,小葇尖叫起來。她急着想脱離,但是,大遲了,我的兩手用力把她的小屁股朝下壓,配合長"軀"直入的動作,造成了徹底的兩個一半的深入。小葇一邊尖叫,一邊向我抗議:"你賴皮,陀螺講好是做一半的,你怎麼可以這樣?"
"是一半啊,"我笑着安慰她。"不過指的不是前面一半,而是後面一半。"
小葇無奈的笑起來,她俯身向下,貼在我胸前,把臉也貼住我,輕輕説:"我就知道你不會守信。"然後,一任我從下向上對她一次一次"施暴"着;她的尖叫已和緩,她用喉音配合了每一次的插入,像聲聲讚美我的解釋取代了她的,因為"半半歌"的哲學不適合那長長的,洞山和尚的辜負論要從頭修正,長長的是整體的哲學,講一半,就辜負了它。孔夫子説:"吾道一以貫之。"聖人都沒説一半、沒説"半以貫之"啊。
當雲過去、雨過去,一切都過去了,我拉小葇走向浴室。小葇説:"等一下。"她赤裸着跑過去,拿起白陀螺,拿起紅筆,把"做一半"那一面訂個大X字,遞給了我。我們相視一笑,攜手進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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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我們可以做一種遊戲。"小葇忽發奇想。"方法是我用手點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你要三秒鐘內,就這塊地方説句成語、或背句詩、或説段故事給我聽。共做十次,若有一次答不出,我就罰你,怎麼罰,到時候再説。你敢不敢接受?"
"為什麼不敢?但我十次全都答得出,你得給我獎品才成,這樣才公平。"
"我看看給你什麼獎品……"她用右手食指尖,抵住下唇。"唉,有了,我的獎品就是就是——不罰你,寓獎於不罰之中,這不是很公平嗎?"她睜着眼睛,狡猾的説。
"這是什麼邏輯!這是你們漂亮女人的邏輯!"我抗議。
"好,開始!"她伸過食指來。
"不行、不行,要先説清楚!"我叫着,躲着。"一定要説清楚你給的是什麼獎品,不然不來。"
"好好好,如果十次你全答出來,我讓你自行決定我該怎麼給你獎品就是了。"
"真的?"我興奮起來。
"真的。"
"若是你不守信呢?"
"不守信你可以罰我呀!"
"怎麼罰?"
"跟我罰你一樣,到時候再説。"
"這還差不多。"我自言自語。
"想通了吧?好,開始!"她又伸過食指來。
"好,開始。"我正襟危坐,看着她的食指。
她把食指朝上繞了好幾圈,嘴裏嗡嗡作響。突然問,食指自上而下,直按到我的食指上,停住了。她兩眼望着我,忍着笑。
"食指大動。"我輕鬆的説。
"好,很快。"她説。
她伸過食指,在我每個指頭上點了一下。然後,笑着望着我。
"……敢將十指誇緘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做嫁衣裳。"我背出了秦韜玉的詩。
她拍着手。"好,很快。"
她又把手指直指我的心。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梁西畔桂堂東。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李商隱的。"小葇説。
"這是跟小尼姑談戀愛的大情人寫的。"
"他詩裏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神女、小姑,都指的是小尼姑嗎?"小葇問。
"當然是啦!指的不是尼姑還指誰?"
"他愛小尼姑嗎?"
"他愛。"
"你愛嗎?"
"我愛——"我慢吞吞的説着,打量着她。她臉色一沈,我又補上一句:"如果你是小尼姑的話。"她滿意了,笑了。突然間,她把左手掌心向下,右手指尖成九十度抵住左手掌心,做了籃球教練"暫停"的手勢。"我要做小尼姑,你得先做老和尚,現在暫停遊戲,給你五分鐘,你立刻做首老和尚和小尼姑的詩。這裏是紙筆。"她推過紙筆。"你要快寫,還要寫得比李商隱好。"
"這個容易,"我説:"説寫就寫:
我不再煩惱,
我要把你怎。
我手敲木魚,
去做老和尚。
你沒有講話,
你也沒有哭,
你跟在身後,
當了小尼姑。"
"真好!真好,"小葇看了又讀了,直拍手。"寫得這麼好,要氣死李商隱了。可惜的是,你的詩不夠含蓄。"
"才含蓄呢。就拿這首詩來論吧,短短四十個字,就含蓄了一個重要的情境,就是女人不可理喻、只會賭氣那一面。人家都被你煩得要出家做和尚了,你還不挽救、阻止,反倒一言不發不吵不鬧,也跟着剃度了事,這不氣人嗎?真氣人呀!"
小葇大笑起來。"好嘛,不做尼姑就是了。我才不要做小尼姑,小尼姑只會數念珠、小尼姑只會敲木魚、只會釋迎牟尼阿彌陀佛,並且,小尼姑沒頭髮——喂,遊戲又開始了。"她伸過食指來,左右撥着我的頭髮,等我答話。
"你是問沒頭髮那種,還是有頭髮那種?"
"沒頭髮那種怎麼説?"
"禿頭禿腦。"
"有頭髮的呢?"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不錯,有沒有又禿又有頭髮的?"
"有,那就是清朝的小辮兒。清朝做官的戴倒盆式的帽子,留着小辮兒,難看死了。民國以後,居然還有一些老怪物拖着不肯剪,你説多噁心。"
"這回你該被考倒了,民國以後,老怪物這種小辮兒該怎麼説?"
"我説了,算不算一次?"
"當然算,你已説對了四次,這是第五次。"
"好,你記不記得蘇東坡的《冬景》詩,末兩句是: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仿霜枝。
前一句正好指清朝時候的倒盆式帽子,後一句正指的是那條豬尾巴!"
"哈哈,蘇東坡真有先見之明!你這一次説得真好,該算兩次。一共你對了六次了。"
"多謝開恩。"
"男人留辮子,多難看啊!"
"可不是,有的中國人最沒審美觀,以男人留辮子為美、以女人纏小腳為美,還説文明,這真是王八蛋文明。中國知識分了談了一千年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是卻聽不到小女孩纏小腳時硬把骨頭折碎、把肉壓爛的哭聲,你説王八蛋不王八蛋?"
"這真不可思議!"她感慨的説。
"還有一種也是中國人乾的事:明朝末年張獻忠殺人,把女人小腳砍下來,堆成風小山一樣高。——"
小葇突然用小手搗住我的嘴,"快不要説了!"她叫着。"好嚇人啊!你別再説了!"她皺着眉,搖着頭,請求着。
"好、好,不説了。怎麼,你不願正視事實?"我故意問她。"人間有許多事實是不能正視的。"她反駁。"難道你不承認?"
"我承認。"
"我在外國書報上看過一張漫畫,"小葇用手指比了一個方塊。"一個大富翁在家裏山珍海味的大吃大喝,抬頭一看,看到窗外一個窮人在眼巴巴的望着他,他心有不忍了,於是,你猜他怎麼着?他走到窗前,把窗簾拉了起來。於是他回到桌子旁邊,又大吃大喝起來了。這種不正視現實,有時甚至是必要的,孟子叫人君子遠庖廚,因為你看到豬牛羊是怎麼被屠宰的,你就不忍心吃它們的肉了。過度的正視現實,人就活不下去了,因為太緊張了。你説是不是?"
我笑而不答。她急了,"你説呀,"她搖了一下我肩膀。"你説是不是,你説是呀。"她俯身向前,側過頭,看我表情。
"我説是。"我點了頭。
"是就好。既然你説是,為什麼你老是那麼犀利,那麼對現實不肯逃避?"
"誰説我不肯逃避了,別忘了我都做了老和尚了。"
"你就便做了和尚,也是和尚中的異端,像濟公一類吧?"
"聲明在先,我可是清潔的濟公,那個濟公老是髒兮兮的、臭烘烘的,真吃不消。"
"那沒關係,"小葇握拳、伸出拇指向浴室一指。"你有這麼幹淨的浴室設備,保證可洗出個乾淨的濟公。"
"可是,"我補上一句。"我要一個可愛的人為我洗,我才幹淨。"
"不必了,我會請來濟公替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