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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經典的保存與流傳

    ——寫在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前

    大概因為二十世紀行將結束,大家分頭忙着替這個世紀算總帳,結清單,各行各業都在回顧百年來人類到底做出些什麼成就與貢獻。文學界當然也不例外,去年美國“藍燈書屋”出版社(RandomHouse)整理出一張名單,選出一百本二十世紀最傑出的英文小説。頭一本選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前五本順序下來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傑拉德,《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又是喬伊斯的,《羅麗泰》:納布可夫,以及《美麗的新世界》:赫胥黎。這份名單一出,馬上引起議論紛紛,連十位評審委員彼此之間也爭執不休。本來這五本小説每本都得九票,只好又投一輪才把現在這個順序定下來。有的評審委員抱怨女性作家太少,只有八位,有的抗議這份名單以英美為中心,澳洲、南非的作家沒能上榜。外界對這份名單也提出質問,有人懷疑評審委員全是“現代文庫”(ModernLibrary)的編輯,名單上的作品大部分是“現代文庫”的書,“現代文庫”本屬“藍燈書屋”旗下,難免有促銷之嫌。也有人找理由説,評審委員年齡太大,平均六十八歲,不合潮流。“藍燈書屋”的主管坦白承認,擬出這份書單,就是要引起大眾辯論,當然同時也希望促銷“現代文庫”。平心而論,“現代文庫”出版的書,的確水準很高,許多堪稱經典之作。我自己也很喜愛“現代文庫”,做學生的時候就收集了一套,我那本《尤利西斯》也是“現代文庫”的。

    就在同時,《時代雜誌》(TimeMagazine)也在做“世紀回顧”專輯,選出各行業率領風騷的人物。文學界詩人選了愛略特(T.S.Eliot),小説家竟然又是喬伊斯,其他又選了五名小説家作陪:卡夫卡、伍爾芙、海明威、馬奎斯,還有黑人作家艾利森(RalphEllison)。這份名單是世界性的,爭論當然就更大了。法國作家竟然一個也沒有,法國人看了這份名單一定會冷笑一聲,嗤之以鼻,而且毫不客氣的把喬伊斯拿下來,將普魯斯特換上去,在法國人眼中,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説當然是《追憶似水年華》。

    文學經典的產生波折頻仍

    文學、藝術的評定,本來就見仁見智,難定客觀標準,常常因時、因地、因人而結果不同。但不管怎樣,“藍燈書屋”及《時代雜誌》這兩份名單出來,至少美國文化界,在世界末,總算還給了喬伊斯一個公道。當年喬伊斯的書在英美地區出版,到處碰壁,苦頭吃足。他的第一本小説集《都柏林人》曾經被二十二家出版社退過稿。《尤利西斯》最初在美國一本雜誌LittleReview上連載時,被官方查禁,認為這本小説“誨淫”,連兩位女編輯也吃上官司。一九二二年,法國一家出版社總算出版了《尤利西斯》,但是書剛運到美國,第一批就被郵局燒掉了,第二批又被海關沒收,一直要到一九三三年,美國地方法院才取消這本書的禁令。

    我舉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版之艱難為例,就是想説明一件事:我們現在看到有的文學經典,其實當初都經歷過一番挫折掙扎,有時候還得依靠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因素的湊和,才能流傳下來。與喬伊斯同時代的卡夫卡,他的幾部長篇小説《審判》、《城堡》等,在他生前,並未出版,卡夫卡臨終時,囑咐他的朋友出版家布羅德(MaxBrod)把這幾部書的手稿焚燬,幸虧布羅德沒有遵從卡夫卡的遺囑,我們今天才有機會讀到卡夫卡這幾本曠世之作。二十世紀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沒有卡夫卡這幾本小説,是不可想像的。

    中國文學傳統源遠流長,幾千年間,散佚的文學作品不計其數,其中一定不乏經典之作。我們試想,六朝的時候,如果沒有像昭明太子蕭統這樣的有心人士編纂《昭明文選》,中國古代文學的重要作品,恐怕又要流失不少,而一部《文選》的產生,對中國文學史的影響竟是如此深遠。其他如《花間集》、《三言》、《二拍》這些選集的編者,對中國文學都做出了重大貢獻。由於他們獨具慧眼,中國文學的許多優秀作品得以保存。

    一九八七年我重返南京,去參觀了南唐中主李的墓“順陵”,李流傳下來的詞只有兩首《山花子》,但都是詞中翹楚。以中主李之才,生前作品應該不在少數。我在觀看“順陵”文物展出時,不禁產生一個奇想:如果“順陵”文物中,突然發現了中主李的手稿,南唐文學的面貌,馬上會全部改觀,就如同這個世紀初,敦煌曲子詞的面世一樣。南唐後主李煜的才華,更如一江春水,他留下來的詞,也不過三四十首,他生前寫的詞,恐怕絕對不止這個數目。以南唐二主這樣一國之君的詞人,他們的作品,尚且不得以全貌流傳後世,遑論其他一般作家。文學作品保存傳世,的確是一項不能掉以輕心的艱鉅事業。

    文學作品也有失傳之虞

    二十世紀印刷發達,按理説文學作品應該沒有失傳之虞了。其實不然,我們不要忘記,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海峽兩岸的讀者都看不到像沈從文這麼重要的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國大陸的文學史裏,當時根本沒有沈從文這個名字。一九八一年,沈從文訪美,我在舊金山見到他,沈從文不勝感慨的對我説道:“可惜台灣也不出版我的書。”我急忙辯道:“沈先生,您的作品台灣已經有盜印版了!”那個時候,台大附近的書攤早已開始在賣大陸作家的禁書。那些書攤對兩岸文化交流,其實很有貢獻。我們現在也許覺得不可思議,“文革十年”,中國幾千年的文學作品,在大陸幾乎全部銷聲匿跡。同年,吳組緗先生從北京到美國加州參加魯迅討論會,我把兩本收藏已久的《吳組緗小説集》與《吳組緗散文集》拿給他看,那兩本書是香港出版的,可以説是海外孤本,年代已久,書已破舊。吳組緗先生捧着那兩本破書,激動得手都發抖,好像與失散多年的子女又在異地重逢一般,因為他在大陸也有許多年沒有看到自己的書了。“文革”時候,作家收藏自己的作品,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我看見吳組緗先生對他那兩本集子那般依依不捨,便把書贈還給他。

    嚴肅的文學作品失去市場空間

    在台灣的作家,佔有利地,處境當然好得多,但也不盡然,有幾位作家的作品,也曾因為政治、經濟種種原因,差點被埋沒,不為人知,我在台大唸書的時候,就聽聞我們老師台靜農先生是位“五四”時代已經成名的小説家,而且還受到魯迅的推崇。但是台先生的小説只是聽聞,卻從來沒有機會讀到。那個時候,台先生的創作恐怕在台灣還無法出版,一直到八年代,我知道劉以鬯先生在香港發現了台先生的舊作,便趕緊寫信給曾經擔任過《現代文學》編輯的柯慶明教授,請他向台先生取得同意,將他的小説重刊在《現代文學》上,這才有日後遠景版《台靜農短篇小説集》的產生。柯慶明在一篇紀念台先生的文章中提到,台先生看到他那些闊別已久的小説,很平靜的説道:“五十年了,沒想到還找得到!”我想台先生心裏還是高興的。

    大概在八年代中,我在台灣參加過一個老中青三代小説家的座談會,那天恰好前輩作家姜貴先生沒能出席,我在會上便自告奮勇,為他那本絕版已久的小説《旋風》請命,呼籲有心人士出面重印《旋風》。據我瞭解,這些年來,有些學者想研究這本書,在市面上還是找不到,只好向圖書館借來全本複印。這次姜貴先生的《旋風》已經被選為台灣文學經典,這本小説總應該有機會重新再版了。文學經典,如果沒有有心人士的愛護與推廣,也有失傳的危險。

    台灣這些年來,社會繁榮,出版事業出人意外的蓬勃,但是在市場經濟商業文化的主導下,嚴肅的文學作品,因為銷售量不夠大,在市場上反而失去了生存的空間。這倒令人懷念起六年代的周夢蝶先生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門前那個書攤來了,在那兒,我們總買得到銷不出去的舊文學雜誌以及一些曲高和寡的詩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也懷有周夢蝶先生對文學那份興滅繼絕的悲願,開設一家書店專門賣高水準的文學書籍,讓台灣真正愛好文學的讀者,能在那兒買得到他們想看的文學作品。

    台灣文學已在學院中佔有一席之地

    台灣文學早已自成傳統,在華文寫作世界中獨樹一幟,就如同愛爾蘭文學及美國文學在英文文學中所佔的地位一樣,有其承傳及開啓的重要性。尤其是一九四九後的三十年間,中國大陸文學因為政治干擾,喪失了生命力,這期間的台灣文學,在文學史上,愈更顯得彌足珍貴。這次台灣文學經典評選,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六十七位複審委員,大部分都是大專院校教授台灣現代文學的老師,而且據説台灣現代文學在台灣高等學院的課程中,已經變成了“顯學”,成為通識教育大一國文的一部門,並且廣為大專學生所喜愛,選修人數甚眾。這個現象,在十年前恐怕還是難以想像的。這是台灣人文教育的一大進步,台灣文學,在學院中終於取得了合法地位。這樣看來,我又變得樂觀起來,有這麼多的教師及學生在傳授研讀台灣文學,我相信台灣文學的優秀作品,會因此代代相傳下去。而這次台灣文學經典評選出來的這一份書單,正好可以作為大專院校教授台灣現代文學課程的重要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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