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奔跑在像被清洗過一遍的路上,幸福地發現這個春天突然沒有大堵車了,“非典”徹底解決了這座巨大城市便秘一樣的大堵車,偶爾有車,也是呼嘯而過的救護車,偶爾有人,也像逃犯般一臉寂寥驚慌。
超市裏卻人山人海,每個人戴着古怪的活性碳口罩,爭先恐後地把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肥皂、消毒水、夏桑菊、白醋……我懷疑人們根本不是來搶購的,他們其實是來進行一場浩大的“行為藝術”,這些東西根本對抗不了“非典”。
我被人流裹脅到一個角落,正把手伸向貨架上最後一瓶白醋,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也抓住它,那隻手漂亮得具有靈性。
心中一動,順着漂亮的手向上看去,口罩後面是一雙清澈得讓人忘記塵埃的眼睛。我看着這雙眼睛,這雙眼睛也在看着我,一絲温度倏爾掠過。
她頓了一頓,觸電一樣放棄了那瓶白醋,扭頭和其他幾個女孩低聲説話,那幾個女孩子都被口罩遮住臉,但站在人羣之中婀娜娉婷如同鶴立雞羣。她好像對她們説了什麼,她們就齊刷刷偏過頭向我這邊張望。
我晃了晃白醋:“是你嗎?”
“是。”
“想不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因為‘偷渡’,第二次見面居然是因為爭醋。”
“我已經把醋讓給你了。”
“還好嗎?”
“不好。”
“為什麼?”
“……因為我的錄音筆不見了。”
“哦,心靈日記……”我看見她的眼神里抹過一絲幽怨,正想對她再説些什麼,這時,一股突如其來的人流把我們捲開,我高舉白醋,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只是看到那羣女孩在人流中時隱時現,我很想奮力遊向她們,但無力對抗正在行為藝術的人羣……很快,我對污濁的空氣感到窒息,於是飛快逃跑出來。
這是一個春天清冽的傍晚,我開着那輛破JEEP艱難地向出口駛去,突然看見她和那羣女孩在洪流般的人羣中招手打車,但是車少人多,她們根本搶不過那些生猛搶購的夫婦們。暮色中,她們真像一羣春天裏採摘蘑菇卻忘了回家的路的兔子——美好,卻孤立無援。
她突然看見了我,恍然大悟的樣子奔跑過來。我很高興,如果她這次要上我的車,一定要讓她把口罩摘下來。
她跑到車前,卻眼神冷峻,使勁敲着車門:“還我。”
“什麼?”
“錄音筆,我的錄音筆那天落在你車上了。”
“偷渡”回家後我一直沒有動過車,我並不知道她的錄音筆落在我那輛破車上,要是知道,我一定會仔細聽的。
她敏感得像一根針:“你笑了。”
“我沒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聽了我的錄音筆。”
“看來你這個人不僅擅長綁架,而且還喜歡勒索,我真的沒偷你的錄音筆。”她敲打着車門的架勢像要破空而入,我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因為她不可置疑的樣子很好玩……她眼睛開始發紅,嘴裏低聲嘀咕着:“憑什麼偷聽,憑什麼。”我看到其他女孩子匆匆趕過來,我心中一動:“真的不知道你的錄音筆落在哪兒了,自己上車找吧,這時候你們打不到車,我送你們回學校。”
口罩後面眼神凜然:“你發誓沒動過它。”
“發誓。”
“不行,你要説以什麼名義來發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義了。”
她還在遲疑着,這時一個有着一雙嫵媚眉毛的女孩子對她連推帶勸,“卓敏,不打表的出租車為什麼不上啊?快,姑娘們,再不回去就被學校發現了。”然後這羣女孩子嘰嘰喳喳湧進車裏。
“卓敏”,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我從後視鏡偷偷觀察着她,發現她也正在看我,但她迅速低頭擺弄着那支剛剛找到的錄音筆,播放着那天晚上她在車上電台裏錄的民謠……一會兒,窸窸窣窣遞來一隻嶄新的ZIPPO打火機:“謝謝你那天送我回學校,剛才買的時候還不知道能不能把它送到你手上。”
路上沒有遇到警察,差不多一一領教完她們的芳名和手機號碼後,我已經在她們的指點下開到一家叫“鴻毛”的餃子店,她們垂首躡足,魚貫而入。這是一條通向軍藝校內的秘密通道,和中國幾乎每所大學一樣是條校方沒有察覺的通道,老闆為了生意,常常禁不住姑娘們的哀求把廚房後門打開,讓她們進進出出,買零食,談戀愛。
她最後一個下車,我想拉住她,她卻擺擺手,只是輕輕説出她的名字,沒有留下號碼便輕靈地閃進那道後門。
我還是沒有能夠看到她的樣子,只覺得她一擺手的時候,水晶的光芒瞬間即逝,準確擊中我腦海深處某條溝壑,我不明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