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的媽媽説得沒錯,生活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口是什麼味道。關鍵是,我的下一口用力過猛,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頭,似乎鮮血淋漓。
我叫楊一,這個名字其實並無深意,父親給我取它只是為了好記,那時候邊疆同名同姓的小孩實在太多,父親説把我丟了也好找,就取了。我是在我媽的肚子裏顛簸了三天兩夜隨父母去新疆的,我的父親是軍分區文工團一個沒什麼才氣的小提琴手,為了支援邊疆,他們在那個沙暴橫行的地方生下了我,然後就沒完沒了地爭吵,並終於在我九歲那年離婚了。
我隨彈得一手好揚琴的媽媽又顛簸了三天兩夜回到了四川。成都,沒有漫天遍野的沙暴,只有沒完沒了的雨水順着青灰的女兒牆往下滴落。
我還記得,從我記事開始媽媽就愛悄悄地哭,她有很長很長的頭髮,總是在哭的時候梳着那頭黑黑的頭髮,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梳到消失。她還愛拿梳子給我梳頭,但我總是拒絕,然後她就很不開心,説我和我父親是一種人。
我十四歲時,我媽媽就因為卵巢癌走了。走的那天,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拉着我在牀前説了一些話,她讓我以後千萬不要相信跳舞的女孩……後來我知道,我父親就是因為一個跳舞的女孩和媽媽離婚的。
十幾天後父親來了,他居然還對我媽的骨灰盒流了幾滴眼淚,我看着他,不知為什麼我就笑了。他嚴肅地説要接我去新疆,我説不去,然後我發現他大有踢我屁股的跡象。在我小時候他常常這樣,所以我順手就抄起了一把菜刀對着他,對峙很久。然後我告訴他,如果我去了也許就會忍不住用菜刀把那跳舞的女人破相。他想了想,然後走掉,走之前對我説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和你媽是一種人。”
我又笑了,他倆互相指責我像另一方,這可以證明他倆很像,但很像的他倆互為敵人,至死都沒有在一起。生活就那麼操蛋,一個準確數學公式算出來的卻是最荒謬的答案,所以我一度拒絕要小孩,我甚至覺得這本身就是對小孩的犯罪。
我覺得自己是個沒有信仰的人,我不相信世界,也不相信存在世界觀這東西,我從來沒有按大人們的要求認真地做好哪怕一件事情,我沒有好好念過書,沒有誠懇地對待過老師,我總是和同學打架,給胸脯開始發育的女生寫字條。我最終能考上大學純屬意外,因為當我做考題時發現很多題都出現在老師佈置的題海里。雖然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我做過很多題。
遇上卓敏,是我平生認真做的第一件事情,雖然也因此違背了我媽的遺囑。
因為我覺得我這輩子總得認真地做件事情。她偶然得像顆沙礫掉進我的眼睛,我不能置之不顧;我也像一根紮在她肉裏的刺,並長成了肉,時時想起,時時疼痛。她的出現是命運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一張牌,那個發牌手不斷地把這張牌擺在我面前:開,還是不開?
我選擇了開,就一定要把這把牌玩下去,而且認真地玩。我和她在一個偶然的春天相遇,在一個偶然的春天分開,又相遇……在經歷無數折磨後,我終於覺得她將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寄託,或者最後的投降。她像我的那個沙暴肆虐的出生地深處的那種擁有一條蜿蜒小河的綠洲,長着一些沙棗樹,跑着十幾頭阿爾泰綿羊,有幾處防風用的弧頂石頭房,炊煙彎彎地向上延展。像那首南疆民謠:我的好姑娘,你不是我的天堂,你是我寂寞沙丘最後的温牀。
我以為我愛上了她,而她也愛上了我。但生活一瞬間可以變得很蠻荒。
我事先根本想像不出卓敏和蘇陽之間有任何瓜葛,但在事情發生後,我就能像對數學題進行驗算一樣倒推出所有原由:
我還記得蘇陽第一次見到卓敏的情景,他盯着她很久都沒有説話,號稱閲人無數的他從未這樣,當時我只是以為他被清冽逼人的她鎮住了;我還記得在我和卓敏上一次分手後,作為死黨的他從未對我提起她的任何細節,其實他見過她好幾次,他只是想讓我和她從此絕緣;我還記得他並不吃驚我和卓敏重歸於好,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還提醒我要善待她,説她像受過七傷拳般有着嚴重的內傷;我還記得淺淺對我隱晦地説起他倆分手是因為一個女孩,當時我並沒有往下想;還有病房外那束香水百合,還有那八百CC鮮血……潛意識阻止我去理清頭緒,就像當初潛意識使我假裝刪除了關於那顆水晶關於那個春天的記憶。
這樣的假裝經不起震動,一震動,地下埋藏數億年的恐龍化石就被翻將出來,散落一地。
我一度覺得生活很無聊,當我準備認真生活一次時,生活卻對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不知該往前行,還是回到過去,騎在牆頭上的樣子,非常荒謬。
現在的問題不是他倆不知道怎麼面對我,而是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倆。他倆都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有接聽。但第二天,我仍然去她家喂寶寶,仍然給它洗澡,仍然給它餵食了最喜歡的巧克力,我也咬了一口。
阿甘的媽媽説得沒錯,生活真的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口是什麼味道。我的下一口用力過猛,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頭,更要命的是,我卻不知傷口何在。
而此時,我把車停在醫院樓下,我還得花最後五分鐘想一想,到底要不要上去,到底要不要給那束香水百合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