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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秋天,鮮花寺,沒有風,但紅楠依舊婆娑。

    我看見菩空樹孤獨地坐在半山坡上,坐在方丈前的那棵柚樹下,仰頭似乎在嗅柚樹在秋天發出的最後一縷清香。他看着我由遠而近慢慢走來,混濁的眼睛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柔和,他説:“是時候了,我知道你在這個時候來。”

    我小心翼翼地問:“你等我……來看樹,還是看你。”

    他和身後的柚樹幾乎合為一體:“人就是樹,樹就是人,這個道理不久你就會懂,你等的人回來了嗎?”

    “沒有。”

    “別枉費心機,人不可能等樹的,樹挪就會死,別等了,那棵樹本來就在那裏,何苦去等,只要你心中擁有樹,樹就永遠不死……”

    我默默喝茶,無語。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説:“這棵柚樹是我剛來到鮮花寺那年親手種下的,這棵柚樹從來只開花,不結果,從我種下後就開始天天照顧它,看着它,這麼多年它生長得真漂亮……那串水晶再給我看看。”

    我遲疑,把水晶摘下給菩空樹,他乾枯的手指輕柔地轉動着水晶珠子,我驚愕地發現他的眼睛射出攝魄的光芒,他喃喃自語:“又見到了,又見到了,其實我是想見到它。”

    心中一個巨大的疑團呼之欲出,我突然問:“你知道這串水晶的故事嗎,你能告訴我三百年前那個漂亮女孩子的心願嗎?”

    菩空樹的肩膀微微一聳,默默不語,我覺得我快接近一個很久以來的謎底,於是繼續追問。他仰頭看天,看天穹蒼茫,白雲如蒼狗匆匆跑過,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似乎在做一個重大決定:“你真的想知道?不過這只是個傳説,當不得真。”他起身走進那間老舊的方丈室,很久很久……他出來,神情蕭瑟地遞給我一本沾滿塵埃的書,羊皮封面有黃色的暗紋。

    我在菩空樹示意下打開發黃的羊皮封面,卻聞到一股神秘的清香,裏面全是漢藏雙語的詩歌,他説:“隨便讀一段吧……”我看着翻開的這一頁,寂寥繾綣的一段文字躍然紙上:

    在那東方的山頂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臉龐

    浮顯在我寂寞的心房

    ……

    心中一動,我曾在卓敏的錄音筆裏聽到過這些句子,那是她在車上的電台裏錄下來的民謠。我甚至還把它寫在那個題板上……

    我合上書説:“這是一首民謠。”菩空樹搖搖頭,説:“不,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傳説,隱藏着三百年前藏傳佛教鉅變滄桑的一個秘密……”

    我不解地望着已陷入過往故事中的菩空樹,他輕輕轉動着水晶,嘴裏喃喃自語。秋天的柚樹散發着迷幻的香味,我恍然中被帶到三百年前一片潔白的雪域,一座白色的石頭城,和那條夜色繁華的八角街中:

    很久很久以前,從鮮花寺向西,再向西,有一片美麗的雪域,那裏有藍天白雲、草場和無數的牛羊,雪域的中心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還高高地修建了一座白色的石頭城。

    遙遠的草原有一個小小的土司,土司五十歲時,得到了一個小女兒,取名“達娃卓瑪”,意思是月亮上的仙女。但她比月亮還要漂亮,比仙女還要輕盈,她一笑的時候連雪花都會融化,她跳舞的時候天上的鳳凰都會羞愧……

    她十七歲那年隨父母來到拉薩,她站在八角街上看着山上那座白色的石頭城,她問,誰住在裏面。沒有人回答她。

    其實白色石頭城裏住着一個青年,一個名動整個雪域的青年。每天有無數的人民匍匐着向他磕長頭,把牛羊和珍寶都獻到他腳下,被他賜福過的病人可以疾病全除,被他摸過頭頂的小孩子終身不會洗頭……

    他十四歲被遠道而來的一羣喇嘛認出來時,那天他正站在雪山腳一棵樹下唱着動人的歌謠……然後他從遙遠的南方被送進這座由無數白石頭修建的高高的聖城,學習最高深的佛法和最慈悲的胸懷,他慢慢長大,長得玉樹臨風,長老們預言他將成為最聰慧的修行者。

    但青年並不喜歡萬眾膜拜的榮耀,其實他很寂寞,常常站在高高的白色石頭城上,回憶小時候在草原上的姑娘和自由的歌唱。

    沒有人看得出他的寂寞,也沒有人知道,那一天晚上,他踏着月色喬裝打扮走下山,他走到八角街,走進那間有黃色屋頂的温暖酒肆,人們並沒有認出他。他就和平民們一起喝酒、歌唱……他正陶醉在歌聲和美酒中時,突然看見黃屋頂酒肆的門簾被撩了起來,露出一張月亮般的臉,一雙清澈動人的眼睛,他一眼就愛上了她,她也一眼就愛上了他。

    第二天他寂寞地站在高高的白石頭城遙望山下,無比想念那個眼睛會説話頭髮會跳舞的女孩。他認為孤獨的生活從此發生變化,連夜寫出一首情詩獻給那個女孩:

    杜鵑來自門地

    帶來春的氣息

    我和情人相會

    身心無限歡喜

    那個女孩熱烈地愛戀着青年,青年也不顧教規,他從尊顯的山上走下來與女孩幽會,他倆在草原上跳舞、騎馬,在那間有着黃屋頂的酒肆裏喝酒、歌唱。青年為女孩寫了很多很多情詩,他們以為世人不知,但那些詩已流傳到八角街,也流傳到白石頭城上。

    那天,他送給她一串晶瑩剔透的碧璽作為定情信物,那是雪寶頂上採摘出來的靈物,他説見水晶就如見他,每一顆珠子都有生命。她説也要送給他一個禮物,男人問她是什麼,她花兒一樣笑了,就指了指肚子,説是個小靈童。

    那天晚上男人神情蕭瑟。他是個多情有義的人,但他無法擺脱十四歲時命運給他安排的軌跡,他肩負普渡雪域眾生的責任,他正夾在京城的皇帝和藏王之間的紛爭,貴為至尊的他,其實並不是白色石頭城真正的主人。這時候,白石頭城上的人們已經開始告誡青年,連北京的皇帝也嚴厲詢責,因為貴為黃教首領,就不應再心生情愫更不能娶妻生子。

    那天晚上女孩流下了比水晶還要晶瑩的眼淚,她説她寧肯沒有生命也不肯沒有他,青年摟着女孩,看着漫漫長夜和長夜裏那盞酥油燈,也説寧肯不要至尊的稱號也不肯沒有她……

    他倆互述衷腸,他倆還跪在酥油燈下,一起對着那串水晶發下誓言:請給我們愛情,哪怕失去生命!

    這串碧璽是用雪寶頂上採摘的水晶製成的,大昭寺裏酥油神燈照耀了四十九天,道行最高的喇嘛們唱誦了八十一天……它已具有極高的靈性和法力,傳説它可以完成人們一切的願望,而且這樣的願望會世世代代記憶下來。

    他本是個多情的種子,他仍然和她時時幽會,他甚至想歸隱去和她過平淡的一生。這樣的消息讓人震動,全藏住在白石頭城裏的大喇嘛都來勸他,有人還説北京的皇帝要把他押解到京城。

    女孩的父親害怕了,趕緊把她帶回家。分別前,在那個黃色屋頂温暖的房子裏,他對她説會在某一天來看她,他們一起對着水晶發誓:請給我們愛情,哪怕失去生命……

    但直到女孩難產那天,青年也沒有按承諾來看她。她知道多情的他總是把寄託放在遠方,也許青年已把她忘了。她回想與青年一起温存的情景,低聲念着給她寫下的一首首詩,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水晶上,她悲憤地對水晶説:

    “雪寶頂上的水晶啊,為什麼我要死了,還得不到愛情?法力無邊的水晶啊,你能不能生生世世去證明,死亡可以換來愛情!”

    一剎那,水晶在酥油燈的照耀下突然迸射出奪目剔透的光彩,女孩看着水晶,香消玉殞……

    菩空樹縹縹緲緲地敍述着這個故事,那個女孩的命運緊緊攫住我的心,我問:“那個青年從此沒有回來?即使這串水晶也不能保證他倆的愛情。”菩空樹轉動着水晶,嘆息:“這只是個藏傳佛教的傳説,當不得真,當不得真,但是那個青年……”

    其實那個青年沒有欺騙女孩,那天女孩走後,青年就開始流亡,他足跡遍佈雪域所有的湖泊和草原,他僅帶着少許隨從,卻要躲避一千個蒙古騎兵的追趕,但他每天都要寫一首詩寄託對女孩的思念: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細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能與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捨棄了輪迴,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終於有一天,青年被騎兵們抓住並要押解京城。但擁戴這個青年的人們開始四起保護他,在押解的途中他被奪了回來並藏在一座雪山的喇嘛廟裏,上千僧兵與皇帝的騎兵在山腳下激戰了三天三夜,雪山腳下的驛道被染紅了,小河被陣亡的馬匹堵塞了。青年在山上遙遙看到,心中大為不忍,他走下山去,自投羅網。下山前,他告訴隨從們,把他寫給她的詩收集好。

    女孩並不知道,在她含淚而去的時候,青年也身陷絕境。其實騎兵們並沒有把他押解京城,而是悄悄由藏北直至青海湖,並在鷺鳥紛飛的湖邊,將他刺殺……當時青年正在為她寫着一首詩,“心中熱烈地愛戀,問伊能否作侶伴?即或死別,也決不離散!”青年死後,傳説乘着七匹馬拉的車,飛向太陽。

    這是藏傳佛教中一個鉅變,但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鉅變的後面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悽美絕倫的故事。

    菩空樹説:“青年死了,女孩死了,但那串水晶卻留了下來。雖然它被當成不祥之物,但真實的秘密卻無人知曉,被土司的家族一代代流傳下來。在雪域的人們心中,普通水晶也是富有靈性的,它們不僅能夠感知主人的意念,而且還會有記憶,把這種意念記憶下來,在同樣的情景下它們會發出提示……”

    我打斷他,急急地問:“這串水晶是卓敏家的祖傳,那個女孩就是她所説的女先祖,但我不信傳説中的心願咒語真有那麼神秘的力量,一世一世傳下來並影響到卓敏身上。”

    他把手裏那串碧璽放到眼前細細端詳,晶瑩的光刺激着他混濁的眼,他説:

    “我也不知道,這串碧璽真的有那麼神秘的力量嗎?不過它確實是普天下的極品,它來自藏東聖山的雪寶頂,千萬年來採集了日月精華,白石頭城裏道行高深的巧匠歷經三年把它打磨而成,然後又在大昭寺的佛像下,在數百年長明的酥油燈旁,在喇嘛的誦讀中,得到了最好的加持和通靈,最終它應驗了主人的願望——他倆死了,但得到了愛情!那個女孩誤解了青年,其實那個青年不僅拋棄了尊位,還不惜獻出了生命。”

    天色迷離,菩空樹倦怠地長嘆一聲:“青年和那個女孩走了,但也許,那個女孩臨終幽怨的願望真的繼續流傳下來,碧璽忠實地執行着她的願望……多少年來,這個家族只要戴上這串水晶的女孩,都在用一生來證明着她們的先祖臨終前的願望,而且,這個家族開始流傳一種神秘的病……有時數代才發病,有時隔一代就發一次。”

    我驚異地看着菩空樹,看着水晶:“你還知道多少?卓敏,和這個家族所有的女孩,快告訴我。”

    他想了想,眼睛望着縹緲的遠方。

    “知道一點,如果你想聽就告訴你——”

    這串水晶一直流傳到二十四年前,在那個女孩的故鄉,在同樣的一座雪山下,一個美麗的女孩坐在白石頭上發呆,她有清澈的眼睛和柔韌的舞姿,她有一頭黑黑長長如瀑布般的頭髮,她也戴着一串水晶。

    但她從出生開始就不説話,她可以聽得懂別人的話,自己卻從不説話。

    有一天,這個雪山腳下突然來了一些拿着工具和顏料的漢人,寂靜的山腳頓時熱熱鬧鬧起來,有個年輕的漢人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女孩,他問,她是誰。人們就説她是個不祥的女孩。

    一連三個月,這個漢人青年每天都忍不住要看她,他喜歡她,廟裏的人們就開始告誡他別理會這個不祥的女孩,她不會説話是因為上天在懲罰她的罪過,自她出生後,母親就神秘地死去,然後父親又死去……但他不在乎這些,他還告訴人們“她的眼睛就像會説話”。

    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故意在遠處吹着口琴,他知道她喜歡聽他吹口琴,因為每當他吹口琴的時候,她的眼睛就亮晶晶的,有一次她還趁人不注意悄悄跳起舞來,她的舞姿很好看,連山上的蝴蝶都自愧不如……青年發現自己越來越想念這個女孩,他每天看着廟裏的菩薩像時都會想着這個女孩,他睡覺時也會夢到這個女孩在翩翩起舞。終於有一天,這個青年大膽走過去,他和人們打了賭,打賭説他一定能聽得懂她的心思。

    他走過去卻不知道該説什麼,突然想起剛剛看到的廟裏的菩薩,他就説,你和廟裏的菩薩一樣漂亮,然後他驚訝地聽見她居然開口説“聽説你會吹口琴”。

    後來他就開始吹口琴,天天變換不同的曲子吹給她聽。每當他吹琴的時候,女孩就會隨風翩翩起舞,好看得像雪山頂下來的一個仙女……

    女孩和漢人青年愛得非常熱烈。她對別人無話可説,但她對他總有説不完的話,她天天為他跳舞,還説要和他一起生很多孩子。他天天用牛角梳給她梳長長黑黑的頭髮,他還給她畫了一張漂亮如菩薩的畫像。他們以為可以這麼一輩子愛下去。

    但這個美麗女孩的家族堅決不同意和漢人通婚,因為女孩的外祖公就是被漢人開槍打死的。家族裏的老人還用木棍打女孩,女孩的身上被打得青腫,但每次她都不哭,反而笑了……

    後來他倆就悄悄幽會,在雪山腳下,在白水河邊,在樹林裏……但他們兩個不知道,那個青年悠揚的口琴聲暴露了他倆的行蹤。在一個傍晚,青年給女孩梳着頭髮時,梳子突然斷了,他倆愣住了,但他們認為這只是因為女孩的頭髮太密太長了,牛角梳經不起頭髮的韌力。青年對女孩説:“我明天再給你買一把更光滑的,配得上你的頭髮的。”女孩開心地笑了,然後他倆揮手告別,女孩跳着舞從樹林中翩躚而去,而青年吹着口琴沿河邊回去,他很開心,根本沒注意到前邊有一棵大樹,那棵大樹後面還有一根惡狠狠的木棒,一轉眼就把他打翻在地。

    第二天,女孩沒有得到更光滑的牛角梳,她也沒有找到會吹口琴的青年,她在廟裏,在河邊,在樹林,在所有他倆喜歡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他。她並不知道,他就被綁在她家柴房後面,飢寒交迫,有人讓他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但他堅決不幹,還説:“你們打死我吧。”

    三天後,他被裹在一個麻袋裏送上了開往四川的卡車,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風雪肆虐着他的身體,但青年一直死死握着那把口琴和斷了的牛角梳以及沒來得及送給女孩的一幅畫。他在路上發起高燒差點死掉,並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瞎了一隻眼睛,但他一直在想,一定要活着去看女孩一眼。

    他每分鐘都在想念着那個女孩,每天都在禱告菩薩,他竟活下來了。

    這個青年養好傷病後,就開始一次又一次進藏去看她,但沒有一次成功……後來他聽説那個女孩生下一個嬰兒,還讓嬰兒悄悄跟着他姓,於是他非常想孩子,夜深人靜時就會偷偷地躲在一棵樹下哭……讓他放棄再去看她念頭的原因是,有一天,他突然知道自己的血液中也帶有那種神秘的病根,這種病沒有發作在他身上,但很可能會遺傳給下一代。

    多少長夜,他在往事中悔恨,他不知道自己給那個女人的究竟是愛,還是傷害,他不再試圖去西藏了,他也不敢去看那個孩子,他想忘記過去的一切,他以為自己做到了,直到有一天……

    菩空樹目光慈悲地看着我,他頓住了,穿越這麼遙遠的時空讓他有點疲憊,我發現,這樣悲傷的故事也會讓菩空樹悲傷,他的左眼一直在流着眼淚。

    我的心中一連串驚雷般隱隱大動:“有一天怎樣呢?”

    他忽然笑了,天色漸暗,他的笑容中帶着一種詭異,他用顫抖的手去撫摸身旁那棵柚樹,嗅着傍晚清幽迷離的柚香,説:“這棵柚樹是我來鮮花寺那年親手種下的,我亦把這棵樹當成女兒樹,只有女兒家才會像花一樣盛開,但不會生孩子。她是我的女兒,她生長了二十三年,我在樹下哭了二十三年,按屬相,她應該屬豬,現在是時候了,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

    “你回去哪裏?”

    “回去我來時的地方,今天將是我圓寂的時間。”

    他站起身來,佝僂的背突然高大挺拔,我從未見過菩空樹有這樣的身姿,像體內充盈着畢生的真氣。

    我愣在那裏,驚愕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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