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玉卿嫂打回了滿叔後,我們家裏的人就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説她現存放着個奶奶不會去做,要當老媽子;有的怪她眼睛長在額頭上,忒過無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為然的議論道:“有這麼刁的女人?那麼標緻,那麼漂亮的人物,就這樣能守得住一輩子了?”
“我倒覺得她很有性氣呢。”我媽説道:“大家出來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們那位滿叔,連不自量,怎麼不抹得一鼻子灰?”
從此以後,老袁、小王那一夥人卻對玉卿嫂存了幾分敬畏,雖然個個癢得恨不得喉嚨裏伸出手來,可是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遠遠的看着罷了。
不管怎麼樣,我倒覺得玉卿嫂這個人好親近得很呢。看起來,她一徑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語。有事情做,她就悶聲氣,低着頭做事;晚上閒了,她就上樓來陪着我做功課,我寫我的字,她織她的毛線,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沒看過她去院子裏夥着老曾他們聽蓮花落。她就愛坐在我旁邊,小指頭一挑一挑,戳了一針又一針的織着。
她織得好快,沙沙沙只聽得竹針的響聲。有時我不禁抬頭瞅她一眼,在跳動的燭光中,她的側臉,真的蠻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鬆松一綹溜黑的髮腳子卻剛好滑在耳根上,襯得那隻耳墜子閃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燭光底下,她額頭上那把皺紋子,卻像那水波痕一樣,一條一條全映了出來,一、二、三——我連數都能數得出幾根了,我不喜歡她這些皺紋,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將那幾條皺紋敉平去。尤其是當她鎖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當兒——她老愛放下毛線,這樣發呆的——我連她眼角那條魚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麼鬼東西呀?”我有時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問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線,連連答道沒有想什麼,我曉得她在扯謊,可是我也懶得盤問她了,反正玉卿嫂這個人是我們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愛出聲,肚裏可有數呢。
我喜歡玉卿嫂還有一個緣故:她順得我,平常經不起我三扭,什麼事她都差不多答應我的。我媽不大喜歡我出去,不准我吃攤子,又不準上小館,怕我得傳染病。熱天還在我襟上掛着一個樟腦囊兒,一徑要掏出來聞聞,説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氣味了。玉卿嫂來了以後,我老攛掇她帶我出去吃東西,她説她怕我媽講話。
“怕什麼?”我對她道:“只有我們兩人曉得,誰會去告訴媽媽,你不肯去,難道我不會叫老曾帶我去?”她拿我是一點都沒有辦法。我們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強的馬肉米粉,哈盛強對着高升戲院,專門做戲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戲的人好多到這裏來吃宵夜的。哈盛強的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氣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來,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沒見染上我媽説的什麼霍亂啦,傷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實在解不過來,任我説好説歹,玉卿嫂總不肯依我。原來不久玉卿嫂就要對我説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帶我一起去,她總不肯,一味拿話哄着我道:
“遠得很哪!花橋那邊不好走,出水東門還要過浮橋,沒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別去,在屋裏好好玩一會兒,回頭我給你帶幾個又甜又嫩的大蓮蓬回來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時我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去問胖子大娘:
“玉卿嫂為什麼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兒,”胖子大娘癟起嘴巴説道:“她回什麼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我紅了臉駁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來的,這會子又巴巴結結跑回去?你們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過老孃這雙眼睛。你看,她哪次説回婆家時,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個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時候,你悄悄的跟着她屁股後頭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話講得我半信半疑起來,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門的時候,果然頭上抿了好多生髮油,香噴噴,油光水滑的,臉上還敷了些鴨蛋粉呢。
去花橋要出水東門,往水東門,由我們家後園子那道門出去最近——這是玉卿嫂説的,她每次回婆家總打後門去。禮拜天她又要去了,這次我沒有出聲,我賴在牀上,暗暗的瞅着她,看她歪着頭戴上耳墜子,對了鏡子在鉗眉毛。
“我去了,噢,”她臨走時,跑來擰了一下我的腮幫子,問我想吃什麼,她好帶回來。
“上次那種大蓮蓬就好。”我轉過身去裝着無所謂的樣子説,她答應一定替我挑個最大的回來,説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聞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從玉卿嫂身上發出來的。
當她一下了樓梯,我趕忙跳了起來,跟在她後面進了後園子。我們後園種了一大片包穀,長得比我還高。我躲在裏面,她回了幾次頭都沒看見。我看她出了後門,並不往右手那條通水東門的大路去,卻向左邊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條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彎的小巷子,盡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賣豆漿的也有,拖板車的也有,唱蓮花落的瞎婆子,削腳剔指甲的,全擠在那裏,我們風洞山這一帶就算那幾條巷子雜。那種地方我媽平常是踏腳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蓮花落的時候,我才偷着跟去過幾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麼鬼?她那麼幹淨個人,不怕髒?我連忙躡手躡腳跟了過去,玉卿嫂轉了幾個彎,往一條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我打量了一下,這條死街堂兩邊總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麼高,我墊起腳就瞧得裏面了。我看這些人窮得很,連玻璃窗都裝不起,盡是棉紙糊的,給火煙燻得又焦又黃。我在弄堂裏走了幾個來回,心裏一直盤算,這六個大門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裏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門口時,忽然聽到了玉卿嫂的聲音,我連忙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卻聽到她正和一個男人在講話呢。
“慶生,莫怪我講一句多心話,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夠了,你吃的住的,哪一點我沒替你想到?天冷一點,我就掛着你身上穿得單,主人賞一點好東西,我明明拿到嘴邊,只是咽不下去,總想變個法兒留給你,為了找這間房子,急得我幾個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換了些金器,七湊八湊,才買得下,雖然單薄些,卻也費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説着,忽然我聽見她帶着哭聲了。
“玉姐,我莫講了好不好——”那個叫慶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帶點嫩氣呢。
“不,不,你讓我説完,這是鬱在我心裏的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我出來打工,幫人家做老媽子,又為的是哪一個?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麼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無論你給什麼嘴臉給我看,我咬緊牙根,總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紅臉,得!我的眼淚掛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給嚥了進去,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勞累不得,慶弟,你聽着,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願,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到鄉下去,你好好的去養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輩子——要是你變了心的話——”玉卿嫂嗚嗚咽咽哭泣起來了,慶生卻低聲唧唧噥噥跟玉卿嫂説了好些話,玉卿嫂過了一會,嘆了一口氣又説道:
“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麼——,只要你心裏,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喏,你看,這包是我們太太天天吃高麗蔘切剩下來的渣子,我一天攢一點,攢成這麼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單弱,漸漸天涼起來,很該補一補,我們這種人哪能吃得起什麼真的人蔘燕窩呢,能有這點已經算不錯了。天天夜裏,你拿個五更雞罐子上一抓,熬一熬,臨睡前喝這麼一碗,很能補點血氣的,我看你近來有點虛浮呢,晚上還出汗不出?”
“這陣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時還有一點。”
“你過來,讓我仔細瞧瞧你的臉色——”
不知這慶生是什麼樣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對他這麼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幾下門面,玉卿嫂出來開門時一看見是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讓我進去急着問道:
“我的小祖宗爺,你怎麼也會到這種地方來了,家裏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後頭悄悄的溜出來的,我看你轉了幾個彎子,忽然不見了,害得我好慘,原來你躲在這裏呢,你還哄我回婆家去了——這是你什麼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邊那個後生男人問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乾弟弟,喏,慶生,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爺,你快來見見。”
慶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個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個杯子洗了倒杯茶來,她自己又去裝了一盤幹龍眼來剝給我吃,我用力瞅了慶生幾下,心想難怪玉卿嫂對他那麼好,好體面的一個後生仔,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來歲,修長的身材,長得眉清目秀的,一頭濃得如墨一樣的頭髮,額頭上面的髮腳子卻有點點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親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麪皮有點發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請我用茶時,我看見他竟長了一口齊垛垛雪白的牙齒,好好看,我敢説他一定還沒有剃過鬍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淡青的鬚毛毛,看起來好細緻,好柔軟,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兩旁,很逗人愛,嫩相得很。一點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絡腮鬍,一叢亂茅草,我騎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對我講,他是天天剃才剃出這個樣子來的。
“好啊!”我含着一個龍眼核指着慶生向玉卿嫂羞道:“原來你收着這麼一個體面的乾弟弟也不叫我來見見。”説得慶生一臉通紅,連耳根子都漲得血紅的,我發覺他竟害羞得很呢,我進來沒多一會兒,他紅了好幾次臉了,他一笑就臉紅,一講話也愛臉紅,囁囁嚅嚅,靦靦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時,他竟侷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兩隻手一忽兒捋捋頭髮,一忽兒抓抓衣角,連沒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説道:
“少爺,不是我不帶你來,這種地方這麼邋遢哪是你能來的?”
“胡説!”我吐了龍眼核説道:“外面巷子邋遢罷咧,你乾弟弟這間房多幹淨,你看,桌子上連灰塵都沒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劃了一劃給她看。慶生這間房子雖然小,只放得下一鋪牀和一張桌子,可是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帳被單一律雪白,和慶生那身衣服一樣,雖然是粗布大褂,看起來卻爽眼得很。
我着實喜歡上玉卿嫂這個乾弟弟了,我覺得他蠻逗人愛,臉紅起來的時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裏整整玩了一個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讓我吃他的子,吃得我開心死了。玉卿嫂一徑要催着我回去,“急什麼?”我摔開她的手説道:“還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飯了,我才肯離開,臨走時,我叫慶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學就要來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説道:
“少爺,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應,要是能,以後我就讓你去慶生那兒玩,要是不能,那你什麼念頭都別想打。”
我向她説,只要讓我和慶生耍,什麼事都肯答應。
她停下來,板起臉對我説:“回到家裏以後,無論對誰你都不準提起慶生來,做得到不?”她的樣子好認真,我連忙豎起拇指賭咒——哪個講了嘴巴生疔!不過我告訴她胖子大娘這回可猜錯了,我説:
“她講你是出來找野男人呢,你説好不好笑?要是你準我講的話,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訴她,你原來有一個極體面的乾弟弟——什麼野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