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嫂在房裏低着頭織毛線,連我踏進房門她都沒有覺得。她近來瘦了好些,兩頰窩進去了,在燈底下,竟會顯出凹凹的暗影裏,我是跑上樓梯來的,喘得要命,氣還沒有透過來我就衝向她懷裏,拉着她的袖子,一頭往外跑,一頭上氣不接下氣的嚷着説道:
“快、快,今天晚上我發現了一樁頂頂新鮮的事兒,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麼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問道:“半夜三更,怎麼能出去——”
我打斷她的話題搖着手説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任憑玉卿嫂怎麼套我的話,我總不肯露出來,我老説:
“你自己去看了就曉得。”
我們在哈盛強對面街下了車,我一把將玉卿嫂拖到電線杆後面,壓低聲音對她説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戲看了。”
對面那排小館子已經有好幾家在收拾店面,準備打烊了。
只有哈盛強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舊點着雪亮的煤氣燈,裏面還有不少人在宵夜,蒸籠的水氣還不時從店裏飄出來。
隔了一會兒,慶生和金燕飛從哈盛強走了出來,金燕飛走在前面,慶生挨着她緊跟在後面,金燕飛老歪過頭來好像跟慶生説話似的。慶生也伏向前去,兩個人的臉靠得好近——
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飛穿着一件嫩紅的短襖,腰幹束得好細,走起路來輕盈盈的,好看得緊呢。慶生替她提着坎肩兒,兩個人好親熱的樣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隻手指着他們説道,另一隻手往後去撈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頭,嚇得我蹲下去叫了起來:“喔唷!你怎麼了?”
玉卿嫂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軟癱癱的靠在木杆上,兩隻手交叉着抓緊胸脯,混身都在發抖。
我湊近時,看到她的臉變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發灰的,一大堆白唾沫從嘴裏淌了出來。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上排牙齒露了出來,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來了,含着口沫從嘴角掛下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顫動起來。
我嚇得想哭了,拼命搖着她肩膀喊着她,搖了半天她才張開眼睛,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然後顫抖抖的用力支撐着爬了起來,我連忙摟着她的腰,仰着頭問她到底怎麼了,她瞪着我直搖頭,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認得我了似的,一忽兒咧咧嘴,一忽兒點點頭,一臉抽動得好難看,喉嚨管里老發着呼嚕呼嚕的怪聲,又像哭又像笑,陰慘慘的好難聽。
她呆立了一陣子,忽然將頭髮攏了一攏,喃喃的説道:
“走——走啊——去找他回來——去、去、去——”
她一行説着,一行腳不沾地似的跑了起來,搖搖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樣,我飛跑着追在後面喊她,她沒有理我,愈跑愈快,頭髮散在風裏,飄得好高。